第55章 Sunless Sea(3)
陳家駿平素極少帶隊,因為凱瑟琳和未婚夫的到訪,重又以導潛的身份帶領大家出海。眾人打趣,說這對兒情侶得到的真是貴賓般的禮遇。
聖誕第二日,上午第一潛去了附近的暗礁,在水下斷崖前看到成群的梭魚,上百條首尾相連,遊成螺旋形,在幽藍的海中像灰色的旋風。在三十余米深的海底沙地上,兩米長的豹紋鯊懶洋洋地打著盹,兩排鰓裂一張一合,悠然呼吸。
回到水面,在附近無人島的海灘稍作休整,簡單地吃上兩塊三明治,眾人便前往下一個沉船潛點。陳家駿坐在船頭,海風拂面,忽然就想起葉霏最初來到店裡,不知道wreck和Nitrox的含義,信心滿滿地迎上去,結果被顧客問得瞠目結舌。他不禁微笑起來。
距離潛點還有數分鍾船程,另一艘潛船從側方高速駛來,船身上畫著藍色的氣泡。駕船的人戴了一副闊大的墨鏡,赤著上身,微卷的頭髮迎風翻飛,正是穆尼。他遠遠看到Scuba Libre的潛船,揚了揚手,加大船速,一個急轉彎便搶到前側,船尾劈開人字形波浪,向旁邊蕩漾開來。
汶卡駕輕就熟,掉轉船頭,迎著波浪壓了上去,避免了側面迎浪帶來的搖晃。快船劃了道弧線,從另一側駛過,和藍氧的快船相距不遠,並駕齊驅。
“他們是故意的。”萬蓬憤憤不平。
“沒關系,讓他們先準備,我們再去。”陳家駿並不急躁,“就當是多休息一會兒。”
他囑咐汶卡放慢船速,在距離潛點浮標不遠處耐心等候。穆尼並不著急,將浮標繩系在船頭,在船上走來走去,和大家說說笑笑,似乎是有意在拖延時間,還笑著向這邊揮了揮手。
陳家駿並不多加理會,拿出水下地圖,為顧客們講解沉船方位和注意事項。
“這艘船很大,有一百三十米長,最大深度四十三米。船體的珊瑚發育得很好,有成群的幼魚聚集在船頭一側,船體上值得一看的微型生物也很多,所以我們今天不進入船內,重點查看船頭和船尾區域。”他點著圖示,“這裡會找到幾種不同的海蛞蝓,我帶了手電,到時候會指給大家看。注意鏽蝕和破損的船體,有些部分很尖銳,而且船身上會有海膽和偽裝巧妙的蠍子魚,控制好自己的浮力,盡量不要觸碰沉船。”
他將可能遇到的種種情況一一強調,那邊藍氧的船上,眾人拖遝準備,過了十來分鍾,總算是一一翻身入水。
汶卡將船駛過去,系在浮標繩上。陳家駿帶著隊伍入水,辨別方位,估算了穆尼的路線,特意轉了個身,遊向沉船的另一側,免得兩支隊伍互相干擾。遊到船體正中,通向內艙的大門歪斜地落在一旁,狹窄的舷梯傾斜向下,通向幽深黑暗的底層,看不到盡頭。凱瑟琳的未婚夫遊過去,好奇地探頭張望,似乎想要一探究竟,陳家駿穩穩地懸浮在他身側,聲音透過海水傳過來,有些模糊:“No entry(不能進入)。”
男子回頭,聳了聳肩,跟上隊伍。
這一潛圍繞沉船進行,大部分時間在三十米左右,平均深度大,壓縮空氣消耗快,且人體內氮氣累積較多,因此停留時間不長。一行人很快便回到水上。
“就像探險電影一樣,對不對?”凱瑟琳笑。
“是啊,真是太棒了!我遊來遊去,耗氣真是太快了。”她的未婚夫答道,“要不然,我很想進去看看呢。K.C.,你進過裡面嗎?”
“我幾乎去過裡面的所有角落,不過那是好幾年之前了,那時候莽撞,熱愛冒險。”陳家駿應道,“這艘船體量大,內部通路複雜,而且長期浸泡,船體結構可能不穩固。如果沒有完全準備,我是不會進去的,更不會帶普通遊客進去。”
眾人脫下濕衣,想要解決一些私人問題的再度跳入水中。萬蓬扶著梯子,笑著問:“還有需要用洗手間的嗎?沒有的話起航了。”
陳家駿解開纜繩,拿清水衝了耳朵,心中隱隱覺得反常。他站直身體,藍氧的船依舊在不遠處漂蕩,除了船夫,只有一位潛水員躺在船頭曬太陽,看他的裝束便是遊客。汶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解釋道:“他被海膽扎到,先回來了。”果然,膝蓋上有幾個黑點,那是海膽的尖刺碎在皮膚內。
“其他人還沒回來?”
“沒有,也許他們就在比較淺的甲板上,停的時間比較久吧。”
陳家駿看了看潛水電腦,藍氧的人下水更早,如果和他們的潛水深度相似,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免減壓停留時間的極限;如果他們在比較淺的甲板附近遊弋,那麽以今天良好的能見度,最後兩隊人馬不會那麽巧,完全看不到對方的氣泡。而剛剛在五米深做安全停留時,下方一片沉寂。
陳家駿心中一緊:繞著淺處的甲板悠閑地繞圈子,那不是穆尼的風格。
陳家駿詢問對方船夫,說穆尼帶了兩個學生來,都是進階課程的最後一潛。他又叫起躺在船頭的學生,詢問這一潛的詳情。那位學員被海膽刺到膝蓋,情緒低落,懨懨地說了個大概:下水後他們直奔三十多米深的沙地,在一截破損的鋼柱間隙找到了棲身其中的兩條貓鯊,他只顧著附身去看,自身浮力控制得不好,腿一低,跪在身後的海膽上。他穿的是半身潛水服,這一下扎得猛,隻覺得一條腿無法使力。穆尼將他帶到較淺的浮標繩附近,目送他做了安全停留,回到水上。
“他們兩個呢?”陳家駿拿過對方的潛水電腦,看了一下入水時間,已經遠遠超出深水區域停留的安全時長,不禁皺起眉頭,“你們有進船艙的打算?”
學生點頭:“穆尼說進去之後有個氣室,能把頭露出水面,以前還會把朗姆酒放在橫梁上喝一口。他還提醒我們,露出水面後可以拿下呼吸器說兩句話,但是不能吸氣,因為那裡的空氣困了太久,都不新鮮。”
“我知道那個位置。”陳家駿著手整理裝備。Scuba Libre的船上帶了一個備用壓縮氣瓶,他把自己的裝備解下來,換在滿氣的新瓶上,一邊整理,一邊提醒汶卡和對方的船夫備好醫用氧氣。
藍氧的船員見他神色嚴肅,怯怯地說:“我們沒帶氧氣,也沒有備用氣瓶。穆尼說這裡離岸不算太遠,有問題直接回去,不用備那麽周全。”
陳家駿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我和你一起去!”萬蓬起身,“兩個人效率更高,也能互相幫忙。”
陳家駿沒有拒絕,囑咐他換上提前出水的學員的氣瓶,又挑了余氣相對較多的兩個氣瓶備用,同時吩咐汶卡給岸邊最近的潛店打電話,請他們派人,帶上裝備和醫用氧氣瓶來支援。他回頭看了萬蓬一眼,叮囑道:“只有一支手電,集體行動,不要走散。”
萬蓬用力點頭,做了一個OK的手勢。兩個人跨入水中,各抱了一個氣瓶,奮力踢水,向著龐大幽暗的沉船遊去。
這艘船規模龐大,船身周圍有若乾入口可以通向內部。陳家駿帶著萬蓬,將一個備用氣瓶用配重帶固定在浮標繩下端的船身上,隨後繼續下潛,很快就來到貓鯊經常出沒的水域。附近便有另一個入口,和穆尼提到過的氣室相距不遠。
二人將余下的一個備用氣瓶系在入口處,陳家駿打開手電,示意萬蓬跟在身後。他們沿著幽暗狹窄的長廊遊進去,經過一扇扇關閉或者開啟的艙門,偶爾能看到船身外的光線透過舷窗投射進來,暗淡的灰綠色看起來沉悶凝滯,但和漆黑的內室相比,依舊充滿誘惑和希望。陳家駿用金屬棒不斷敲擊瓶身,清脆的當當聲在寂靜的海下擴散開來,像是無邊夜色中忽明忽暗的一盞燭光。
不遠處忽然傳來“咣”一聲,似乎是氣瓶和船體猛烈撞擊的聲音。聲音在水下傳播速度是空氣中的四倍,耳朵一時難以區分它的來源。陳家駿凝神屏氣,不多時,便聽到另一聲撞擊。他略加思索,示意萬蓬等在能看到兩邊出入口的長廊,自己縱身向著底艙遊去。
萬蓬紋絲不動地浮在水中,周圍只有自己呼氣時咕嚕嚕的氣泡聲。水下停留得越久,就有越大的風險,此時每分每秒都能決定一個人的安危。陳家駿的手電光消失在樓梯下方,也許只有幾分鍾,但他覺得時間如同靜止一樣漫長。
萬蓬越發焦躁不安,遊過去探頭望著黑洞洞的入口,忽然強光一閃,他連忙側身讓開。陳家駿從樓梯口緩緩浮出,一手握著手電,另一隻手捉了一個神色慌亂的潛水員。手電光掃過,他的氣壓表閃著幽暗的綠色熒光,指針已經壓在紅色底線上,空氣即將耗盡。他萬分驚惶,緊緊捉著陳家駿的手臂。
三個人迅速遊到入口,將連接備用氣瓶的呼吸器塞入學員嘴中。他劇烈喘息,冒出大量氣泡來。
陳家駿打手勢,問他穆尼的下落。
學員不斷向下指著,又擺著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陳家駿望了一眼入口,潛水電腦上每一秒的跳動,都關乎穆尼的生死。然而現在去迷宮般的船中貿然尋找,勝算也並不大,還是應當先回到水面上,從這個學員身上獲得線索。
事不宜遲,陳家駿示意萬蓬做好安全停留,自己也顧不得,帶著學員回到水面。那人驚魂未定,說話顛三倒四,磕磕絆絆說了個大概。將被海膽刺到的同伴送走之後,穆尼帶著他找到了氣室。二人浮出水面,穆尼還從橫梁後摸出一支酒瓶來,又做了一個洗澡的動作,示意帶他去找船上的淋浴間。這時學員的手電光漸漸暗淡下去,大概是此前充電不足,兩個人只剩穆尼手中的一支手電。穆尼示意他緊緊跟上,然而轉過一個牆壁,他忽然看不到穆尼的腳蹼了。學員心中緊張,立時慌了神,看到前面有光就鑽了過去,奮力遊上前,才發現那是一扇出不去的舷窗,回身一片黑暗,看不清來路。他在水下發不出聲音,只能沿著牆壁摸索,慌亂中顧不得浮力控制,船底和艙壁上的沉積物都被攪了起來。他在混沌一片中跌跌撞撞,幸虧陳家駿及時趕到,將他撈了出來
陳家駿坐在船舷上,聽他說著,一顆心漸漸涼下來。穆尼雖然自大莽撞,但他爭強好勝,絕對不會將學員獨自拋在水下。當時二人相距不遠,以穆尼對沉船的了解,正常來說,他不會在自己之後才找到學員。穆尼遲遲沒有趕到,除非,發生了什麽意外。
陳家駿面色凝重,招呼藍氧的船夫:“盡快把他送回岸邊,注意減壓病的跡象,上岸就用純氧,立刻送往醫院。”說完拉過氧氣瓶,將面罩罩在口鼻上,大口呼吸。
汶卡見他將學員拋在一旁,一言不發,心中擔憂,問道:“K.C.,你不是打算再下去吧?”
萬蓬也浮出水面,聽到這句問話,急忙喊道:“老板,已經到免減壓時間了。”
“已經有潛店派船,就在路上。”汶卡將萬蓬拉上來,“馬上就到。”
陳家駿深深吸了兩口氧氣,再次背上裝備。“我怕來不及。”
汶卡和萬蓬都面露憂色,萬蓬拉住他,點著手腕上的潛水電腦,“你已經下了幾次大深度,太冒險了。”
“我有分寸。”陳家駿拍了拍他的肩膀,頓了頓,說道,“那是一條命。”
萬蓬戴好面鏡:“好,我和你一起。”
“你停在十米以內,或許需要一個人應急。”
汶卡搶上一步:“讓我去吧。”
陳家駿搖了搖頭:“真有什麽事情,還需要第一時間返回岸邊。而且,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沉船的結構,還有穆尼的路線。”
眾人聚在船舷,看著陳家駿和萬蓬再次進入水中,翻滾著白色水泡的海面逐漸恢復平靜。同船的幾位潛水員憂心忡忡,拉著汶卡討論起來。他英語不夠靈光,反覆說著“時間太長……太深……減壓病”。
凱瑟琳問道:“那邊還有一位教練在水下?已經過了這麽久,他的氣瓶裡還有氣嗎?”
“如果是經驗豐富的潛水員,耗氣會比較少。”同船一位潛友答道,“不過他們下水更早,又過了這麽久,時間緊迫。”他查看潛水電腦,“K.C.已經連續三次下到三十米以下,現在又去找人,遭遇DCS的風險很大。”
“DCS?”凱瑟琳的未婚夫問道,“是說在深水會意識模糊,像喝醉酒一樣?”
“那是氮醉。”對方解釋道,“所謂的減壓病,是體內累積的氮氣過多……”他簡單說了減壓病的成因和症狀,怕二人不了解,又說道,“某種程度上,就像一個密閉的可樂罐子,猛烈搖晃後迅速打開,氣泡就都湧了出來。在深水區停留太久,就好像體內溶解了許多氮氣氣泡,如果迅速回到水上……”他頓了頓,“這個後果,K.C.比我們都清楚。”
陳家駿此時懸停在甲板上方,水深二十米。似乎又回到許多年前,和穆尼結伴探險的時光,他們曾經摸到了引擎室,在貨艙發現一輛自行車,還找到了一箱紅酒。那時穆尼還不到二十歲,崇拜地看著自己,說他們是最好的潛水員,要做最默契的搭檔。
之後漸行漸遠,在穆尼眼中,他變得越來越刻板保守。而他自立門戶,潛店逐漸做大,在島上可以和藍氧分庭抗禮之後,穆尼和他更是勢如水火。即便如此,又豈能置之不顧?拋開他的種種身份,此時在沉船之中,是一個亟待救援的生命。
陳家駿抬起頭,看見上方浮標繩附近的萬蓬。越過他,一束束陽光穿透海面,像絲線一般直墜海底。深藍的水面上躍著金色的光影,太陽縮成耀眼的圓形光斑,如同鑲嵌在深藍水晶上的明亮寶石,又如同漫長隧道的一方出口。
忽然之間,便想起葉霏。他牽著她的手,和她一同看鯨鯊,背上馱著一片星空的大魚,在無盡的海中自在悠遊。更早的時候,在寂靜的夜晚,只有他和她坐在店裡,她用悅耳的聲音念著如夢境般的文字:“站在島嶼中央,已經分不清海天交匯的地方,是億萬顆星星,還是億萬顆白沙。”
她躊躇滿志,要寫出關於島嶼的種種夢想。
在北京時,他們從《看不見的城市》說到忽必烈。陳家駿記得一首詩的前兩段,背給葉霏聽。
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
Where Alph, the sacrecl river, ran.
Through caverns measureless to man
Down to a sunless sea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