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安然發現梅大知道的事情真挺多,就連韓子章的底細也知道的頗為清楚。
說起來,韓子章這個人也算個北派廚子裡大器晚成的典型,年輕的時候不顯山露水,一直到四十多了才闖出些名氣,五年前跟師傅比試的時候,已經五十四了,如今已近六十,徒弟雖多,大都是後來他當了禦廚之後,依附過來的,做不得數。
真正算得上親傳弟子的,有三個,大徒弟葛順生齊州人,如今也四十多了,頗得韓子章真傳,一手北菜頗為地道,絕活是拔絲一鍋出。
所謂的一鍋出,就是一鍋油,上面油炸主料,油下面熬糖,等到主料炸好了,拔絲也幾乎同時做出來,能做到如此,需廚師把握火候的功力異常精湛才行。
二徒弟崔慶,聽說是韓子章在南邊收的徒弟,精北菜,更精南菜,之前是個南派廚子,後改投了韓子章。
三徒弟顧永成是蜀地人,至於有什麽絕活,倒是沒聽說,安然暗暗猜測,估計這顧永成該是個川菜廚子。
若是來跟自己比試的話,安然估計十有八九是崔慶,自己三道北菜贏了北派的廚子,如果韓子章的徒弟用三道南菜勝了自己,也不算落了韓子章的名頭。
不過,一切還得人來了才知道,安然並不緊張,大大小小的比塞都不知道參加過多少回了,無論是經驗還是應對能力,她都不缺。
而且,安然發現自己跟這些廚子比試,只要不出太大意外都能贏,因她學的手藝已經是不知多少廚行老前輩用一輩子的經驗跟努力總結傳承下來的,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自己的廚藝自然比這些古早的廚子要強得多。
換個角度想,很多失傳的經典菜肴,或許也能在這裡找到,例如賽螃蟹。
雖說現代也有這道菜,但安然聽爺爺說過,早已不是正宗的做法,至於怎麽做正宗,爺爺也不知道,只是聽太爺爺說過,這道菜之所以叫賽螃蟹,就是要做到不是螃蟹勝似螃蟹,才得名,後來的做法不過都是像而已,哪有勝似之意。
而安然卻聽高炳義說,這道賽螃蟹當年有個齊州的老前輩會做,如今卻不知人在哪兒了,倒是聽說花牆街東邊有一家小館子裡賣這道菜,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位老前輩的後人。
安然聽了頗為動心,本想得空就去瞧瞧,若真能找到那位老前輩,便能找到賽螃蟹的真正做法,也不枉自己來齊州了。
安然想的好,卻蜂擁而至的食客,讓她根本出不去,因自己跟北派廚子的一場大比,富春居名聲遠播,就如安然所料,轉過天兒客人就上門了。
之前的老主顧不說,便那些愛吃北菜的齊州府士紳有錢人,也都爭相恐後的跑來富春居,把富春居擠得人滿為患。
偏偏富春居不是尋常館子,並沒有堂食,都是雅室,從裡到外都算下來,也只有十桌,如今這麽多人來,哪裝得下。
安然就讓狗子貼出了告示,以後富春居的席面都必須提前三天預定,每天隻定把八桌席,如此才算捋順了。
而安然又一次發現了梅大本事,富春居的事交給梅大,從雜亂無章到條理清楚,隻用了幾天時間,而且,他自己並沒做什麽,只不過把所有人都安置在了合適的位置上,並且分工明確,責任到人,且重新制定了富春居的店規,賞罰分明。
讓安然驚訝非常,這簡直就是一個最牛的管理人才啊,自己覺得焦頭爛額的事,到他手裡,轉眼便捋順了,要是真讓自己管,估計能煩死她,幸虧有梅大。
為了感謝梅大,安然特意下廚做了兩個菜給他送了過去。
梅大如今也住在富春居,就在自己旁邊的小院裡,從自己搬過來的第一天,梅大就在了,梅先生說梅大會拳腳功夫,在她身邊先生也能放心,雖說齊州算太平,她一個小丫頭住在富春居,也怕出事,梅大妥當跟著她正好。
狗子現在天天得回家,他娘的病還沒好利落呢,順子倒是住在富春居,卻在前頭夥計住的院子裡,富春居後院只有安然跟梅大。
本來高炳義還想給安然尋兩個仆婦伺候,被安然斷然拒絕了,自己就是個廚子罷了,擺什麽譜啊,小院裡有單獨的灶房,燒個水什麽的哪還用別人,自己就幹了。
至於搬搬抬抬的力氣活,根本不用自己開口,梅大就都做好了,這讓安然對梅大越來越依賴。
安然剛進小院,就見窗戶上透過梅大的身影,正在燈下算帳,快入冬了,天也黑的早,剛落晚就得點燈。
安然提著食盒,站在窗外愣了愣一會兒,燈下的梅大有些不一樣,面具脫了下來,燈影裡瞧不清臉上猙獰的疤痕,棱角分明的臉倒顯出幾分俊逸來,不過,一手執筆一手扒拉著算盤珠子的樣子,又像一個帳房先生。
大概聽見安然的動靜,梅大抬起頭愣了一下,安然看見他拿了面具戴上,方打開門,接了安然手裡的食盒,側身想讓她進來,卻又覺不妥,一時有些手腳無措。
安然倒是笑了一聲:“這些日子多虧了梅大哥幫忙,安然無以為謝,也只能做兩個小菜以表心意了,梅大哥不請我進去?”
梅大忙把安然讓進屋,從裡屋把燈挪了出來,放到外間的八仙桌上,安然也把食盒裡的菜拿了出來:“上回見梅大哥喜歡吃魚,正好狗子今兒提了兩條大青魚過來,說是栓子爹在河裡捉的,倒讓我想起了冀州府學會的做法,正好給梅大哥嘗嘗。”
梅大見桌上中間擺著個瓦罐,蓋子剛打開就聞見一股濃鬱的醬香,魚剁了大塊,旁邊是一盤醋溜白菜,還有一個暖鍋子裡溫著的蛋花湯,兩碗米飯,還有一小壺篩暖的金華酒。
跟安然做的那些精美菜肴不同,這幾樣異常家常,就像是平常老百姓家裡做的飯菜,卻還是能看出她的好廚藝。
魚是種醬汁悶燉而成,與別的做法比起來,更為入味,青魚肉厚,能做的這般入味,頗為不易,醋溜白菜看似簡單,卻也是精心烹製,隻選了白菜的嫩幫,挑了菜筋,斜刀片成大片,火候極為正好,酸甜清脆,很是爽口,吃一筷子她夾過來的魚肉,喝一口暖暖的金華酒隻,覺暖入心肺,渾身都透著那麽熨帖。
安然在對面,時不時幫他夾一筷子菜,問他:“好不好吃?”
梅大點點頭,因梅大嗓子燒傷,不愛說話,一頓飯下來,只聽安然不時問他的聲音,他只是點頭。
吃好了,安然看了看桌子,頗為欣慰,四塊魚,一盤子醋溜白菜,兩碗米飯,一碗湯,一壺酒,讓他吃的乾乾淨淨,作為廚子有人這麽捧場,自然非常高興。
安然把碗筷收拾進食盒子,剛要走,梅大卻接過食盒子指了指外頭。安然笑著點頭,知道他是要送自己。
安然來的時候提了一隻燈籠,這會兒提在梅大手裡,他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提著燈,在安然前頭照著亮兒,其實沒有燈這會兒也能瞧得見,天色黑透了,月亮就出來了,一輪皎月懸於空中,月光穿房越脊落下來,仿佛隴了一層淡淡的銀色輕紗,很美。
兩人的院子本來就挨著,從月亮門過去就是,進了院安然要去接食盒,梅大卻避開,直接送到了院裡的灶房。
安然愣了愣,見灶房的燈亮了,走過去不禁失笑,梅大挽著袖子正在刷碗。
安然不禁有些出神,此情此景倒讓她想起了冀州的小院,眼前的人影,也仿佛跟記憶中的男人重合在一起,安然猛然驚醒,看清眼前的梅大,不禁搖頭,自己想什麽呢。
趁著這時候,去泡了一壺茶,等梅大收拾完,倒了一杯遞給他。也不進屋,就拽了條板凳坐在灶房裡,梅大喝了兩口放下,忽想起什麽,拿過她的手,寫了起來:“為什麽一天隻定八桌席?”
安然知道他就得問:“富春居跟齊州的八大館子不一樣,既不是以量取勝,價格也不低,應該說,比齊州的八大館子都要貴上很多,自然,這跟富春居從南邊運過來食材,有很大乾系,說白了,富春居的主顧都不是尋常老百姓,我略看了一下,能來富春居的,大約有三種人,一類是以梅先生為主的文人名仕,這類人見多識廣,嘴最刁,菜稍微差一點兒都能吃的出來,也最難伺候。
第二類是士紳有錢人,這類人雖說比文人名仕好的多,卻最講究排場面子大多是請有生意來往的南邊人,想顯擺顯擺在齊州府也能吃到地道的南菜,有南邊人,這菜自然更要地道。
第三類人是慕名而來,這樣的人只要一道菜吃的不合口味,恐怕就會砸了富春居的招牌,故此,想把這些食客吃的盡興而歸,就必須地道,若是客人太多,難免疏忽,菜的質量便不能保證。
每天八桌席兩餐就是十六桌,每桌十個菜,一百六十道菜,能保證把這一百六十道菜做好,富春居的招牌就砸不了,富春居的招牌在,這些廚子夥計也就有飯吃,細水長流最好。
而且,咱們的菜價並不低,十六桌席已經有相當大的利了不是嗎,何必貪得無厭。”
梅大點點頭,在她手上寫:“你是想給齊州其他的館子留有余地。”
“同行嗎,都有飯吃才好,再說,我說的也是實話。”
梅大寫了一句:“為什麽還留兩桌?”
安然笑了:“梅大哥跟著先生這麽多年,難道不了解先生的性情?”
梅大點點頭:“你是給先生留了一桌,另外一桌呢?”
安然微微歎息:“富春居的名聲出去了,免不了有官府的人來,俗話說民不與官鬥,即便東家是梅先生,當初也是為了南派的廚子罷了,並不是真的想開館子,能應對過去就少給先生找麻煩才是。”
梅大沉默半晌兒在她手上寫:“你不喜歡官府的人?”
安然點點頭:“官場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最是黑暗,都說當官是為了老百姓,可有幾個是真為了老百姓才當官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本就是諷刺,若不是為了那頂烏紗帽之下的榮華富貴,恐怕天下也沒這麽多讀書人了,若不拚命鑽營,怎麽來的富貴,指望當官的那點兒俸祿,怕只能吃白菜了。”
安然說完見梅大不吭聲,不禁側頭看了他一眼,卻只看到那張黑漆漆的面具,跟面具後一雙深邃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他想什麽。
梅大見她盯著自己看,下意識別開頭,仿佛自卑。
安然心裡不免愧疚起來,都怪自己一開始見他的時候,露出懼怕的神色,才讓他如此自卑,不禁道:“對不住梅大哥,當日安然淺薄了,不該以貌取人,梅大哥別怪安然好不好?”
梅大搖搖頭在她手心寫:“不怪。”
安然:“梅大哥不怪安然,以後可不可以在安然面前拿下面具,安然保證,真的不怕。”
梅大愣了愣,輕輕搖了搖頭。
安然頗有些失望,但想想自己第一次見人家的表現,也不好再勉強。
大概怕安然繼續這個話題,梅大在她手上寫:“剛的魚很好吃。”
安然笑了起來:“那是我冀州安府的時候,跟外廚房一位姓焦的大娘學的,以前也不知還能這般做呢,可見老百姓的家常做法,也不比大廚的手藝差,方法得當,一樣可以烹製出極品美味來。”
“冀州?安府?”梅大在她手心裡寫了這四個字。
安然目光有些閃爍,看向外面:“不瞞梅大哥,我本來是冀州安府的小丫頭,因緣巧合拜了師傅,才贖身出來的。”說著,不禁有些出神。
感覺梅大在她手心裡寫:“什麽時候回去?”安然愣了愣,想起臨走跟安嘉慕發誓,此生絕不再踏入冀州府,搖搖頭:“不回去了,哪裡有我不能見的人。”
沉默了一會兒,梅大在她手上又慢慢寫了幾個字:“不能見的是你喜歡的人?”
安然怔了半天,方才道:“一開始我以為自己喜歡他,後來才發現,我喜歡的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假人,並不存在。”
安然側頭看向他:“怎麽隻問我,梅大哥呢?梅大哥有沒有喜歡的人?”
梅大卻在她手上寫:“我給你把熱水提過去。”說著站起來把鍋裡溫的水舀進桶裡,提到側面的浴房裡去了。
安然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些活兒都是梅大幹了,他很細心,並不會讓安然覺得失禮,有時像個任勞任怨的仆人,有時又像一個無微不至的大哥,有這樣的人在身邊,讓安然覺得異常溫暖安心,有時甚至會想,如果他總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整個人蜷縮進熱水裡,安然舒服的吐了口氣,閉上眼,眼前竟然閃過梅大那張戴著面具的臉,安然不禁想,那面具下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從露出的疤痕來看,燒的頗嚴重,要是在現代就好了,可以植皮,可以美容,即便不能完全恢復,至少也比現在好的多,長年累月戴著那樣的面具承受著別人異樣驚怕的目光,該多難過。
轉天一早,安然習慣早起,在院子裡晨練,安然晨練的項目千篇一律,就是跟林杏兒學的那套形意拳。
一套形意拳練下來,倒出了一身汗,側頭卻見梅大站在月亮門裡,目光頗有些驚異之色。
安然笑道:“梅大哥怎麽來了?”
梅大走過來,抓住她的手,安然愣了一下,忽想起他要跟自己說話,自己瞎想什麽呢?
梅大在她手上寫:“你練得是什麽拳?”
“形意拳也叫心意六合拳。”
梅大剛要說什麽,順子就跑了進來,猛一見梅大拉著師傅的手,順子忙背過身:“師,師傅,俺啥都沒瞅見,真的。”
讓這小子一鬧,安然都忍不住有些臉紅,急忙把手縮了回來,咳嗽了一聲:“胡說什麽,我跟梅大哥說話呢,可是有什麽事兒?”
順子這才轉過身來:“聚豐樓的少東家來了,說有事請教師傅。”
安然愣了愣,錢世臣?他怎麽來了?叫順子把人請到前頭小廳裡待茶,自己收拾妥當方才出去。
進了小廳,錢世臣站了起來:“那日見識了姑娘的好廚藝,實在讓世臣佩服,方知父親說的是,廚行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臣不過學的毛皮便自以為是,實在是井底之蛙,今日冒昧前來是想請姑娘指教一二,還望姑娘莫推辭才是。”
安然忙道:“少東家客氣了,少東家是前輩,安然何敢言指教二字。”
錢世臣卻道:“姑娘若不應,就是看不起世臣。”一句話倒把安然堵住了,只能答應:“不知少東家想讓安然如何?”
錢世臣方才笑道:“姑娘請隨在下去個地方就知道了。”
安然沒法兒,交代順子跟狗子不許貪玩,需勤練刀工,兩人應著。
等安然跟錢世臣走了,順子戳了狗子一下:“俺瞧著聚豐樓這個少東家一定是看上咱師傅了。”
狗子才不信:“胡說什麽,看師傅聽見把你趕出師門,算上今兒統共才見了兩次罷了。”
順子撇撇嘴:“一看你就不懂,這男人瞧上一個女人,別說見兩次,一次就夠了,不是有個詞兒叫啥來著,對,一見鍾情。”說著,賊眉鼠眼的左右看了看,低聲道:“不過,俺瞧著師傅對梅大像是有點兒意思。”
狗子瞪著眼:“越發胡說起來,梅大是梅先生的家仆,再說,梅大的臉你沒瞧見啊,燒成那樣了,我現在瞅著都覺害怕呢。”
順子撓撓頭:“可剛俺進去給師傅傳話的時候,親眼瞧見梅大拉著師傅的手呢,師傅的臉都紅了。”
狗子愣了愣:“胡說,怎麽可能?”
“真的啦,你不信拉倒,不過,即便梅大對師傅有意思,俺瞅著也要黃了,你瞧少東家長得多俊,咱師傅就算眼神再不好,也不可能選梅大啊是不是,更何況,咱師傅多厲害啊,這一身廚藝,比禦廚都牛,將來說不定就能當禦廚,如果成了禦廚,那就更不會看上梅大了,你說是不是,狗子,俺跟你說話呢,你老踩俺腳幹啥,……”
抬頭,忽看見那邊兒站著的梅大,嚇了一跳:“那個,狗子咱該練刀工去了。”拽著狗子就跑了,仿佛後頭有鬼追似的。
再說安然,上了錢家的馬車,路上問錢世臣去哪兒,只是不說,到了地方一下車,安然才知道原來是大明湖。
現代的時候安然來過大明湖,大概是期望太高,所以有些小失望,所以來了齊州之後,也沒過來瞧瞧這齊州有名的風景,如今一來倒不禁有些驚豔。
或許是沒有周圍的現代建築跟人工痕跡,這裡的大明湖美得自然,周圍也沒有公園,卻有不少臨湖的私宅。
錢世臣邀她來的正是其中一個二層樓閣,安然還以為他要請自己吃飯呢,進了裡面卻不禁笑了起來,臨著湖的水榭裡,是有桌子,卻也有灶台案板,旁邊幾籠雞鴨禽類:“少東家這是要跟安然再比整雞脫骨不成?”
錢世臣俊臉微紅:“世臣早已輸了,哪還敢再跟姑娘比,只是那天家父回來說起姑娘在富春居那番話,倒讓世臣對姑娘說的三套鴨跟套四寶以及套八寶頗有興趣,故此才冒昧請姑娘前來。”
安然不禁失笑,原來是因為這個,這人還真有意思,想讓自己做菜幹什麽非跑大明湖來,這麽美得湖光山色裡讓自己拆雞鴨骨頭,還真有些煞風景。
見他一臉期待,也不好推辭,而且,他都把食材家夥什備齊了,卻事先不知道要做菜,未拿廚刀,這會兒現叫人去拿,又覺沒必要,便抽出腰上的匕首來:“三套鴨跟套四寶差不多,就做套四寶好了……”
錢世臣這個人雖有些傲,一旦從心裡服了誰,整個人就會變得如沐春風,也頗為健談,年紀雖輕,對廚藝一道,卻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深知隻憑一道祖宗傳下的八寶布袋雞,不可能讓聚豐樓永遠屹立不倒。
事實上,這幾年聚豐樓的生意也已經大不如前,這讓他頗為憂慮,便想著創新,卻一直不知該從何處下手,這次請安然也是為了這個。錢世臣有種直覺,他覺得安然能幫到他,他也的確找對了人。
聽了他的想法之後,安然略沉吟:“我是個廚子,做買賣懂得不多,不過是固守還是創新,的確是像聚豐樓這樣的傳承百年的老字號,最難解決的問題,我也沒什麽行之有效的法子,不過,作為廚子我倒是覺得,所謂的招牌菜,不也是你們家老祖宗當初創出來的嗎,傳承百年的招牌不能丟,聚豐樓又不是隻賣招牌菜,你可以再保留傳統的基礎上試著創新,例如可以做布袋鴨,亦或把鴨跟雞套在一起,有三套鴨,套四寶,布袋雞,你家再出來一個套兩寶又什麽難的。”
錢世臣眼睛都亮了,如此簡單現成的法子,自己怎麽就沒想出來呢,躬身一揖:“安姑娘一番話讓在下頓開茅塞,世臣多謝姑娘點撥。”
安然卻搖搖頭:“我的法子也不一定有用,具體的還要少東家自己琢磨,我就是個廚子,做買賣實在不懂。”
錢世臣:“家父說的是,如果天下的廚行多幾位姑娘這樣的人,或許廚行就不會被人瞧不起了。”
兩人相談甚歡,以至於錢世臣把安然送回富春居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安然一下車就看見門口站著的梅大,剛要上去跟他打招呼,卻見他一看見自己,卻莫轉頭進去了,安然愣了愣,跟錢世臣道別從側門進了後院,一路都沒看見梅大的身影,便先去檢查倆徒弟的刀工練的如何。
順子跟狗子都算頗有天賦,其中順子的天賦更好一些,也得了他爹的一些傳授,只不過,兩人都沒經過系統的學習,基本功不夠扎實,所以,安然才讓他們倆每天都練刀工。
狗子倒還算勤勤懇懇,順子卻自持聰明,偷工減料,還纏著安然教他做菜:“師傅,俺跟狗子的刀工練了好些日子了,師傅什麽時候教咱們做菜啊,俺想學禦膳,想跟俺爺爺一樣當禦廚。”
安然臉色一素:“就憑你現在的刀工,別說當禦廚,就是當個一般的廚子都不夠格。”
見順子有些不服的神色,安然搖搖頭:“你們覺得自己的刀工合格了嗎?”
順子點點頭:“都練好些日子了。”
好些日子了?安然失笑:“狗子,你去把後廚學徒找一個過來。”
狗子應一聲跑出去,不一會兒找來個十四五的小子,是高炳義新收的小徒弟,看見安然一臉崇拜之色,眼睛都亮了,聽安然說讓他切蘿卜絲,二話沒說,抄起刀就切了起來。
切好了,安然把狗子順子兩人切得抓了一把放到一起,讓兩人看,兩人頓時面紅耳赤,低著頭:“師傅俺接著練刀工。”
安然搖搖頭:“你們別看不起刀工,不管是學徒還是皇宮裡的禦廚,刀工都是一個廚子的基本功,刀工,火候,食材的了解,食客的喜好,地域的差異,這些都需考慮周到,才能做好一道菜,缺一不可,更何況,無論南北,都離不開刀工菜,南菜有什錦豆腐松鼠鱖魚,北菜更有各種花刀,練不好刀工,還當什麽廚子,回家種地的好。”撂下話轉身走了。
狗子跟順子耷拉著腦袋跟泄了氣的皮球差不多,高炳義知道來由,氣的不行指著他們倆:“你們倆知不知道能拜安姑娘這樣的師傅是多大的造化,尤其你順子,不是看在你爺爺的份上,姑娘又哪會收你這個徒弟,你們倒好,本事沒學會,先學會偷懶耍滑了,咱們當廚子就不是偷懶耍滑的行當,本事都是一天天練出來的,沒學會走就想學跑,能怪姑娘生氣嗎。”把兩個小家夥劈頭蓋臉的數落了一頓,罰他們切一筐蘿卜,不切完了不許睡覺。
其實安然倒不是生氣,是怕這倆小家夥急於求成,基本功沒練好,這廚藝將來學不扎實,成不了一個好廚子,既收了他們當徒弟,自己就有義務好好教他們。
回了自己的小院,安然不禁一愣,剛在外頭的梅大這會兒竟然在劈柴,沒見過天黑劈柴的,再說,柴火棚子裡堆了半棚子劈好的了,做什麽又劈。
安然剛想過去問,就見他掄起斧子,對著地上的圓木劈了下去,頓時木頭便成了兩半,那穩準狠的力道,讓安然有些不敢靠前,感覺他好像生氣了似的,又不像。
安然想了想,決定先進灶房開始做飯,因為順子跟狗子這些日子練刀工,蘿卜絲就成了必不可少的。
安然覺得天冷了,吃點帶湯的暖和,便尋了羊肉剁了,做了一鍋蘿卜絲羊肉丸子湯,又做了一個粉蒸蘿卜絲,一盤糖醋蘿卜絲。
看著一桌蘿卜絲,安然都忍不住想笑,做好了擺在自己的堂屋裡,叫梅大吃飯。
梅大把劈好的柴收拾進去,洗了手進屋,坐下就開始吃,也不跟安然說話,一頓飯吃的甚有些沉悶。
吃完了,仍給昨兒一樣收拾刷了,安然沏了一壺茶,端到灶房裡,遞給他一杯,看他喝了才道:“梅大哥生氣了嗎?”
梅大放下茶碗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抓過她的手,在她手心裡寫:“去了哪兒?”
安然愣了愣,不禁仔細端詳他,心裡琢磨莫非他是因為自己跟錢世臣出去生氣?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麽他對自己……
想著,忍不住臉紅了起來,低下頭:“去了大明湖,少東家想知道套四寶的做法,讓我教他。”
說到此,抿抿嘴,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梅大哥是因為這個生氣?”
梅大卻別開臉,嘶啞的聲音吐出幾個字:“我沒有資格生氣。”即便聲音刺耳,安然依然聽出了落寞與自卑,不覺喊了聲:“梅大哥。”梅大卻猛的站起來快步走了。
安然愣了很久,自己傷了他嗎?他是因為自己跟錢世臣出去嫉妒了嗎?他喜歡自己嗎?自己呢?喜歡他嗎?
安然一連問了自己幾個問題,忽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梅大竟然在自己心裡已經如此重要,重要到,她不想身邊沒有這個人,而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安然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說喜歡,是不是太快了,自己才離開冀州多久啊,就在不久前,她喜歡的人還是安子和,不,安嘉慕,這才多久自己就又喜歡梅大了,喜歡一個人這麽容易嗎?還是,因為梅大給了自己安全感,讓她下意識想依靠這個男人,此事當不得兒戲,她得仔細想清楚才行。
卻沒想到,她還沒想清楚呢,梅大卻消失了,人沒了,安然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該問誰,問梅先生,覺得不妥,問高炳義,高炳義也不知道,隻說梅大交代了一句過些日子回來便走了。
安然鬱悶非常,心情也開始變得極差,心情一差,也就沒心情再跟錢世臣出去,錢世臣來邀了她兩次,都讓安然尋借口推了。
如果說,第一次錢世臣對她沒意思,那麽後來這兩次邀約,已經頗不單純,作為女人,安然直覺錢世臣對自己有了那麽點兒別的意思。
她並不想跟錢世臣發展出什麽來,雖然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梅大,卻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會喜歡錢世臣,錢世臣是不差,家世好,外貌佳,性子雖有些傲,卻也不能算大毛病,像他這樣的人,算得上天之驕子,不傲氣才奇怪,比起安嘉慕的風流霸道,錢世臣算古代難得的好男人了。
但安然就是知道,自己不會喜歡他,對這種天之驕子的類型,本能抵觸,而且,自己對於錢世臣來說,估計也就是一時新鮮罷了,所以,邀約兩次被拒之後,便銷聲匿跡了。
一晃眼兒一個月就過去了,自己從冀州出來的時候才過重陽,如今卻已十月底了。
入了冬,齊州就冷了起來,這是安然在古代過得頭一個冬天,剛初冬就冷的不行,幸好有火炕,只要不出去還不覺得多冷。
安然開始縮在屋裡整理安記食單,這一程子事多,倒落下了不少,而且,經過上次的比試之後,對那幾道菜有了新的領悟,便也決定記下來。
寫了一會兒,不禁側頭看了看窗外,梅大走了一個月了吧,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或許,從今後不再回來了。
一想到他不回來了,安然便覺說不出的難過不舍,莫非自己真喜歡上他了?如果真的喜歡了怎麽辦?
安然眼前忽然劃過林杏兒不屑的臉:“你這女人就是矯情,喜歡了就上,上了他生米煮成熟飯就跑不了了。”
安然臉一紅,忙搖頭,自己可不是那個不管不顧的蒙古大夫,自己還是比較保守的,只是自己到底喜不喜歡梅大?
正胡思亂想著,忽隔著窗戶紙仿佛有雪花飄下來,這還是自己穿過來後第一場雪呢,安然興奮的跳下炕衝了出去。
剛跑出屋,不禁猛然站住,前面不遠的月洞門前,雪花紛紛揚揚打在一個的身上,立刻便化成了水。
安然的目光劃過他的肩頭落在他臉上的面具上,這一瞬間,安然仿佛聽見自己心裡的聲音,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你喜歡他,喜歡這個男人,你不想跟他分開,你的世界裡不能沒有他。”
終於弄清了自己的心意,安然再不猶豫,邁步跑了過去,到了那個男人跟前站住,低聲卻堅定的開口:“梅大哥我喜歡你,你可喜歡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