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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08章 世家(10)
  第108章 世家(10)
  做戲
  這兩個嬤兒都是自小照顧她的,一個是奶媽子,姓定。一個是看媽,姓金。大戶人家是這樣的,孩子多,並不是太太自己帶著,人人都有自己的嬤兒。這些嬤兒會跟你一輩子,甚至姑娘嫁人後,她們也在你身邊,就是俗稱的陪房。頌銀和她們感情很好,有時候自己的親媽反倒不如她們體貼,會心疼人。嬤兒們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但在主人家年代久了,又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其母愛沒有階級之分。有時候為了自己的小主子,能和太太、老太太較勁,是一幫可親又可愛的人。

  “我心裡急得火燒似的,把人關在院子裡,支我們吃飯去,我真怕出事兒。這容家也有意思,老太太看著也不靠譜。”定嬤兒一邊抱怨,一邊上來照看她,“怎麽樣了?哪兒疼啊?這會子還對付?”

  她說:“都好了,不疼了。”

  金嬤兒打手巾給她擦臉,歎著氣說:“大熱的天兒,人家小姐都在月洞窗前看書呢,隻我們家的在外頭奔波。大老爺也是的,自己的閨女不看顧些兒,實在熱了就不讓上值了,哪怕時候短點兒也成呀。偏弄得一板一眼,我瞧他就是懶,什麽都讓閨女乾,自己可清閑了。”

  頌銀只是笑,當初她接替金墨的時候她們可不是這麽說的,自己的小主子接掌了家業,頓時腰杆子粗如水桶,“風水輪流轉了,這回可輪著咱們喘粗氣兒啦。你好好的,跟著老爺學本事,不說賽過大姑娘,橫豎不能比她差。老爺才沒了膀臂,難過著呢,你要聽話,要勤懇,不能惹他生氣。如今佟家就靠你啦,你往後是當家的,再沒人敢給你臉色看了。”

  她們說的是實話,父母雖不偏頗,但總有照顧不及的時候。比如原先金墨是全家的中心,因為她是長房長女,受的眷顧比她多。她行二,不上不下的最不受重視。要不是金墨沒了,她應該也像讓玉似的,年紀到了,籌備籌備就嫁人了。

  這回病,其實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為了回避郭貴人的事,還是告了假。她阿瑪也傳話回來,說那位小主的確是有了,萬歲爺吩咐不許宣揚出去。郭主兒頭回不肯侍寢的消息,滿紫禁城都知道了,這回就借著這個由頭,說她又衝撞了萬歲爺,萬歲爺龍顏大怒,把她扔進景祺閣禁足了。

  既然打入冷宮,就用不著特意照看了。明面是這樣的,暗地裡呢,閣內看守的太監和一個隨身的精奇身上都有功夫。和外面隔斷了,廚司送去的東西一概不用,她有自己的小灶。侍衛每天宮門一開,趁巡視的便利往裡頭順東西,確保吃喝上安全,剩下就沒什麽要緊的了。頌銀上值後經過那裡時看一看,郭主兒氣色更好了。一個人精神上折磨著,好比生活在煉獄裡。她不喜歡皇帝,從一開始就排斥,聽見翻牌兒簡直要了她的命。現在有了身子,搬到景祺閣來,忽然覺得世界清靜了,還像做姑娘那會兒一樣,太陽沒照到腳尖的時候坐在花樹下喝茶、下棋。等日頭高了挪回屋子裡,睡覺、繡花,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我要是個爺們兒,這輩子肯定打光棍。”她拉著頌銀說,“一個人多好呀,用不著察言觀色,也不用委屈自己。”

  頌銀閑在地和她聊著,“萬歲爺對您不好嗎?也關心著您呐。”

  郭貴人撇唇一笑,“關心我?關心皇嗣才對。”說著調整一下坐姿,掩著嘴竊竊說,“您知道我為什麽怕侍寢?”

  頌銀尷尬地搖搖頭,已經做好了準備聽她說內幕消息了,結果她一開口還是嚇著了她。

  “皇上不正常,他心裡有病。我原本不懂那些個,是我的嬤兒告訴我的。男人和女人行房,進的是生孩子的那個地方,可萬歲爺他不是。”口沒遮攔的郭貴人也臊紅了臉,往身後指了指,“他跑偏了,喜歡後頭。”

  頌銀大驚失色,臉紅心慌忙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好主兒,千萬不敢亂說,這是妄議,要掉腦袋的!”

  郭貴人眨著一雙大眼睛說:“我就告訴您一個人了,連我嬤兒都不知道,您別怕。”

  頌銀情願從來沒有聽過這話,要是能像掃地似的全清掃了多好,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一個姑娘家,實在不願意管這些個。可既然知道了,難免又要猜想,皇帝這麽多年來子嗣稀疏,難道就是這原因?他和陸潤是否確有其事?無論如何,郭貴人這裡是要叮囑好的,“事關皇上的臉面,如果想安安穩穩活著,就把它爛在肚子裡,夢話都要繞開了說,小主兒記好麽?”

  郭貴人見她神色凝重,發現自己這回真的不知死活了,頓時有些害怕,抓著她的胳膊說:“小佟總管,你能替我守住嗎?”

  頌銀歎了口氣,“您放心,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從景祺閣辭出來,趕緊強迫自己忘了,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險,她也怕自己一個閃失說漏了嘴,到時候小命難保。

  站住了定定神,放眼眺望,夾道狹長,兩面紅牆筆直地分割開了天幕,只看見窄窄的一溜蔚藍。還有好些事兒要等著她乾呢,她晃晃腦袋,提袍過了景運門。剛上乾清宮天街,正碰上容實從後左門出來,看見她就笑了。宮裡不得喧嘩,他抬手揮了揮,舉止熱絡,像多年沒見的老友乍然相逢。

  他的笑容能感染人,帶著點兒痞氣,但是純真自然,不像豫親王似的,讓人不得不心存提防。兩個人商議定了要在人前裝樣子,於是沒有半點抵觸的情緒,頌銀上前和他打招呼,“忙什麽呢?”

  他說:“過兩天萬歲爺要巡視西山,沿路的警蹕要提前籌備起來,光忙這個了。你打哪兒來?”

  她往東六宮方向指了指,“上四執庫去了,皇后的朝珠要重串一盤,我去看看籌備妥當沒有。”見他的烏紗下汗水氤氳,從袖裡抽了帕子給他掖掖,“洗把臉再忙吧,大中午的,略歇一歇。”

  容實卻呆住了,他沒想到她溫柔起來是這樣的,仿佛一隻手在他心上撓了一下,他連喘氣都快忘了,結結巴巴說:“妹……妹妹啊……”

  她抬眼看他,居然含情脈脈。容實有點慌,心裡突突跳起來。身後傳來侍衛們的笑聲,因值房就在後左門裡,一探頭就能看見他們。一大群光棍漢,發現上司有了豔遇,比他們自己娶媳婦還高興,壓著嗓子瞎起哄。容實暈陶陶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這就說明他也是有主的人了,終於和那幫混小子不一樣了。

  他剛想發表點諸如“你真好”、“真關心我”之類的看法,眼梢一瞥,隆宗門上閃過一個身影。他頓時又感到灰心了,原來她的體貼全是做給豫親王看的。

  “好了,走了。”他喪氣地說。

  她轉頭看一眼,輕輕嗯了聲。

  “你早看見他在那兒了?”

  她點點頭,“我出景運門就看見了,正愁找不著機會表現,這下可好,起碼消停三五天。”

  容實很不高興,“今兒老太太想請你家去,一塊兒吃頓飯。”

  頌銀思忖了下,“今兒沒空,廣儲司盤庫呢,夜裡要值夜。”

  “怎麽老值夜啊?”他居然有了點哀怨的味道,“我找你,你總沒空,那怎麽處呢。”

  頌銀看他委委屈屈的樣子覺得好笑,“處什麽處,說好了裝樣子的,你別當真,回頭著了人家的道兒,我可不管你。”

  他愈發難過了,“你別這樣,要裝就裝得像樣,老把實話掛在嘴邊上,人家可不傻,看得出來。”

  煌煌的日頭照得人眼暈,頌銀手搭涼棚眯眼瞧他,人高馬大的,有時候脾氣還像個孩子。她歎了口氣,“怎麽辦呢,我一直都這麽忙。越是逢年過節,我越是腳不著地。你還和我處?將來獨守空房也願意?”

  他說願意,“沒娶親不也這麽過嗎。”

  頌銀斜了眼兒,說什麽想和她發展,其實就是為了向家裡交差,她心知肚明。也不和他打趣了,站在外頭沒遮沒擋的,熱得厲害。她拿手當扇子扇風,說了句“回見”,打算就此別過。

  容實噯了聲,“過兩天是你十九大壽啊,你做是不做?”

  她有點不好意思,回身說:“別瞎喊,什麽大壽啊,我忙著呢,沒空過生日。”

  “既然不大辦,那我陪你過吧,我給你做好吃的。”他笑著說,“我會十八種長壽面,給你來一大碗。”

  頌銀倒覺得心裡暖暖的了,也不忍心打擊他,隻說:“看吧,那天不知道得不得閑呢。”後左門裡傳出聲音來,吵吵鬧鬧說得閑,“我們頂他的班兒。”頌銀抿唇一笑,沒再說什麽,朝隆宗門上去了。

  也許是頭回和男的走得這麽近吧,這男的又不加掩飾地表示想和你處,女孩子家,面上矜持著,心裡還是有些小歡喜的。容實就跟他的名字似的,很實在的一個人,彼此說過幾次話,就能判斷他的性格,該直爽的時候直爽,該圓融的時候圓融。他在皇帝和豫親王面前還有另一副練達的面孔,難怪老太太對他最大的評價就是聰明,說:“別看這二爺有時候神神叨叨的,他的腦子轉得比別人快。老話說了,三歲看八十,小時候越頑劣,長大了越有出息。上回他做的燈台,手藝可太好了!看著是盞香爐,裡頭有個機簧,一摁蠟燭就蹦出來了。他那手木匠活兒,都趕上明熹宗啦。”能做木匠活也是優點,人要找些東西消遣就不會到處亂跑。京城裡誘惑多,居家的爺們兒難得,漢人這點就比旗人強。

  頌銀回到內務府,坐在案前翻帳冊子,心情不錯,笑容從嘴角泄漏出來,自己還沒察覺。她阿瑪在邊上看了半天,“遇見什麽好事兒了?”

  她說沒有,“我忙著呢,沒好事兒。”

  “沒好事兒你傻樂什麽?”

  她愕然說:“我樂了嗎?我天生就是這笑模樣。”

  她說得臉不紅心不跳,述明咳嗽了一聲,“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突然想起來,哦了聲說:“先前六爺打發人傳話,說明兒他府裡要唱堂會,讓你過去支應。”

  她一聽就不樂意了,“我當著差呢,上他府裡支應什麽?又沒有婚喪大事,堂會也要用上我,他們家沒管事的?沒長史?”

  述明咂了砸嘴,“讓你去你就去吧,哪兒那麽多話呢!你和我抱怨有什麽用,我也不願意你去。可人家是旗主子,別說你現在是從四品的銜兒,就說成親王旗下的茂祥,察哈爾總督,一品的大章京,成親王薨了,他還不是披麻戴孝做吹鼓手!”

  旗人就是這點和漢人不一樣,等級非常嚴明。哪怕是旗主子家沒落了,官銜沒你高了,你在路上見了人家還得打千兒,恭恭敬敬叫人一聲主子;上親戚朋友家吃席遇上了,你不能坐下,得搭著手巾在旁邊伺候著,這是規矩,一不小心觸犯了,就等著被千萬人唾罵吧。因此豫親王真有傳喚,她哪怕再不情願也得去,主子發話誰敢不從?
  她低頭盯著帳面,嘴角往下耷拉,“那得回皇上一聲,就這麽不聲不響去了,萬一皇上怪罪,到時候擔待不起。”

  述明點頭,背著手歎氣,“咱們家上回不是收了一幫小戲兒嗎,你帶上,就說給主子助興的。要是能夠,最好把人留下。裡頭有兩個長得好的,十五六了,擱在家裡也要放出去的,不如送給豫親王,好歹是個人情。”

  頌銀無可奈何,“這種事兒也要我辦嗎?這和拉皮條的什麽差別?”

  述明瞪她一眼,“你就和你阿瑪唱反調吧,不知好歹的東西!是把自己填進去,還是送兩個戲子把自己換出來,你琢磨去吧!”

  這下子頌銀不吭聲了,原來阿瑪什麽都知道,他這是在想法子撈人。但凡真正疼愛閨女的人家,都不怎麽願意和宗室攀親。這幫人權力太大,別說是個偏房了,就是個正室又怎麽樣?哪天瞧你不順眼了,可能就讓你無聲無息地“病死”了,連冤都沒處申。

  她垂頭喪氣說知道了,“就照您說的辦還不成嗎。”

  “你這個強脾氣,早晚要吃大虧!”她阿瑪像算命先生似的給她斷好了命格,見她翻著眼睛看他,又一喝,“你眼巴巴瞧我幹什麽?還不是為你好!”

  她捂住了耳朵,“成了,我知道是為我好。那我明兒不來了,您自己盤庫吧。”

  述明嘀嘀咕咕說:“盤庫有什麽了不起,沒你的時候我還不幹了?”可是細一想,打從她進內務府,這兩年的庫都是交由她盤的,自己閑久了還真有點摸不著頭腦。

  反正老父的威嚴不能掃地,他趾高氣揚地抬抬下巴,背著手溜達開了。頌銀坐在案後長歎,又得上養心殿去,又是有關豫親王的事兒。她覺得挺煩悶的,整天來來回回這麽跑,整個內務府最忙的就是她。也許等她阿瑪致仕,自己當上大總管吧,底下有了員外郎,她就可以像阿瑪一樣了。誰見過衙門一把手累死累活的,最辛苦的從來都是二把手。

  好在萬歲爺沒有像豫親王似的,給她布置什麽艱巨的任務。他聽了十分稀松平常,囑咐她好好辦差,就把她打發出去了。

  陸潤送她到養心門上,她有點納悶,“萬歲爺不叫我留心聽堂會的都有誰?”

  陸潤還是那樣,笑的時候溫暖深達眼底,“堂會不就是做給大家瞧的嗎,要緊人不會公然出席。”

  頌銀哦了聲,想起郭貴人先前說的話,再看他,頓感難以言表的別扭。

  陸潤因為自身的原因,太監總比尋常人更敏感。她略有異象他就察覺了,謹慎地低頭看看自己,“佟大人怎麽了?不認得我了?”

  頌銀很自然地微笑,“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麽能不認識。話說回來,每回我來陸總管都在,天天當值,比我辛苦。”

  他臉上淡淡的,“咱們隻伺候萬歲爺,您要管著整個紫禁城上萬口人,咱們的辛苦能和您比?”言罷一笑,“我聽說您和容大人走得近,想是那天主子的話起了效果。”

  她說是啊,“要單是六爺牽線,我還真沒打算往心裡去。可萬歲爺有了示下,我還這麽裝聾作啞,主子跟前不好交代。眼下先和容實走動走動,至於成不成的,看緣分吧!”

  他點了點頭,“人心最重要,佟大人機敏,不會看走眼的。”

  頌銀又和他寒暄兩句,見天色不早了,回去換了身衣裳準備出宮。

  容實今晚當值,她臨走往東看了眼,那麽大的一片區域都要他負責,他並不是一直在乾清宮,所以看不見也正常。她有時候想,兩口子都在宮裡當值,其實真不好。縱然相距不遠,也是聚少離多,這地方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回家碰頭,萬一休沐錯開了,一個下值一個上夜,那整年恐怕也見不上幾回。所以她還是應該找個作息正常的,起碼不需要整宿值夜。她回家的時候男人在,自己忙,指著另一個人有空閑,照顧家裡,帶帶孩子什麽的,容實顯然不合適。

  不合適……她抬起頭眺望遠處,在暮色裡輕輕籲了口氣,合適的人又在哪裡呢?

  小轎停在筒子河旁,她坐進去,天將黑不黑的時候蚊蟲嗡嗡在耳邊回旋,她拿扇子扇著,揮之不去。索性把簾子卷上,跑動起來轎廂裡有風穿過,反倒不用喂蚊子了。

  到了家,嬤兒們在門上迎她,進垂花門以為要開飯了,結果這麽晚了,花廳裡空無一人,一家子都在老太太房裡,聽二太太搖山振嶽般的哭訴。

  頌銀進去先見過長輩,納福說我下值啦。老太太示意二太太住嘴,先要同孫女說兩句話,問:“今兒順不順利?主子一切都好?”

  頌銀道是,“都好著呢!”一面說著,轉過頭看二太太,“二嬸子怎麽了?常格媳婦又鬧了?”

  二太太不經問,提起傷心事,又掖著帕子嗚嗚哭起來,“二嬸子命不好,遇見這麽個魔星……”

  頌銀看老太太,老太太皺著眉頭說:“常格媳婦愈發的不成話了,回娘家的時候非把孩子帶走,見這裡人不理會了,心裡不自在,把孩子送到常格衙門去了。吃奶的娃娃,一件換洗衣裳沒有,也沒個奶媽子,扔下就走了,心真夠硬的。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常格一個爺們兒不會看顧,急得和孩子一塊兒哭。哪家娶的媳婦這麽大主意,只有我們佟家!傳出去是個笑柄,叫別人怎麽看?”真是給氣著了,老太太撫著胸口直喘氣。頌銀忙幫著順氣,才聽她又說,“不要了,就說我的意思,叫常格寫休書,請她娘家來人,把她的嫁妝全拉回去。著人看著,多一根線也不許帶走,要是再撒潑就告官,請順天府來斷案。”

  把孩子送給常格,這事確實是過了。常格在懷來,距離北京兩三百裡路,不送佟府偏要舍近求遠,可見是有意刁難常格。頌銀聽得來氣,心疼孩子也心疼常格。這麽遠的路,又是大熱的天,難為誰也不能難為奶娃娃。做娘的真有這麽狠心的,那麽皇太后的所作所為就不足為奇了。

  二太太這時候反倒不哭了,抽抽搭搭說:“這麽丟人的事兒,鬧出來怕不好看。”

  老太太一聽把炕桌拍得通通響,“都到這份上了,還要好看,早幹嘛去了?就是你窩囊,半點婆婆的威儀都沒有,才慣得她爬到頭頂上來。這麽一大家子,哪一房像你們似的雞犬不寧?婆婆不像個婆婆,媳婦又是個上眼藥、穿小鞋的積年,怎麽不鬧笑話讓人瞧?這會子還不一氣兒辦了,等弄出人命官司來才踏實?你是要叫人笑一時,還是要叫人笑一世?”

  二太太像淋了雨的泥胎,期期艾艾說:“我是心疼那些錢呐,娶這個媳婦兒真耗費了不老少,如今人財兩空,怎麽甘願。”

  “舍不得錢財,叫她套一輩子不成?是錢要緊,是命要緊?她年輕輕兒的有這份心力,我單是聽著就受不住。”老太太揮了揮手,“你們兩口子要忍得了,且在你們門子裡解決,別鬧到我這兒來,我煩聽!瞧瞧這滿屋子女孩兒,都沒出閣,叫你媳婦弄得惶惶的,給她臉了!”

  二太太被一頓數落,心裡也憋著氣,橫下心道:“就依老太太的意思辦。我也看開了,橫豎落了個孫子,不算虧。”

  一場婚姻,一拍兩散,誰也不是贏家。老太太抱怨著:“賽家那姑奶奶是泥鰍托生的,這麽愛攪渾水。咱們佟家的日子她過不慣,請她上別家受用。”轉頭吩咐三老爺,“你再給踅摸個好親家,咱們常格人才好,又有出息,回頭另續一房,叫她哭去吧!”

  三老爺是玩家,遛鳥、養金魚,四九城的名門遍布他的足跡。他朋友多,路子也野,要找個把親家不在話下,現說現就有,豎著大拇哥搖了搖,“二嫂子,你門兒裡能清理乾淨,我立馬給常格說一家。正紅旗他他拉氏,山西布政使善泰家的小姐,識文斷墨,長得比賽家姑奶奶漂亮多了。”

  二太太來勁了,前頭怕常格婚姻失敗,走上邪路子。既然馬上能有人填補,那再好不過了。

  老太太深深歎了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也就是唱高調,哪個當爹媽的能撒手不管?好了,既然事兒都說定了,吃飯吧,不能為個外人虧待了自己的肚子。”

  一行人往花廳去,老太太攜著頌銀問:“原說今兒要上夜的,怎麽又回來了?”

  頌銀伺候她坐下,應道:“豫親王傳話給阿瑪,說明兒他府上有堂會,要我過去幫著料理。”

  老太太嗯了一聲,“怎麽個意思?堂會怎麽還要你幫襯,他王府沒人了?”

  頌銀心說自己也納悶呢,只是不敢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宮裡發生的事,怕她擔心。橫豎這回叫上她,應該沒什麽好事兒,她自己要警醒。再不濟帶上什麽防防身,應該不要緊的。

  她寬慰老太太,“人家是旗主子,叫了就得去。想是豫親王府沒有當家福晉,來了客人侍妾不方便出面。我既然在內務府,幫著料理也沒什麽。我自己會留神的,老太太放心。”

  “去是應當的,可你到底是個女孩兒,隨意登別人的門不方便。”說起這個又想到容家,嘟嘟囔囔抱怨著,“上回錢糧胡同偏讓你留宿我就不高興,我雖喜歡容實,奈何他家老太太是個鬼見愁。一大把年紀了,也沒個成算。你住在他們家,他們是沒什麽,兒子不怕壞名聲。你呢,姑娘家的多吃虧呀。”

  頌銀笑了笑,“那回真是病得不成,不怪容老太太,人家是好心。”

  既然她不計較,老太太也就不說什麽了,轉而問:“你和容實是不是有什麽說頭了?”

  旁邊的讓玉聽見了,橫插一嘴說:“瞧好了,別讓人騙了。那人是個什麽德行,你還不知道!”

  她說完就被老太太一頓呵斥,“小孩兒家的,懂個什麽?管好你自己就是造化了。”

  頌銀很難把自己的境況說清楚,便含糊道:“也沒怎麽,就是一塊兒下值,我犯了病,他救了我一把。”

  老太太笑了,燈下的皺紋裡都裝著滿意,“這挺好,一點兒一點兒來吧,越處越親近。容家稀罕你,我看得出來,既這麽,咱們要更矜重,不能讓人看輕了。至於豫親王那裡,你阿瑪上回和我提過,說他有意讓你跟他?這個得好好想想,照我的意思是公侯王府,能不進就不進。豫親王將來不知是個什麽成就,萬一……你困在后宮,一輩子就毀了。我們佟家不指望出貴妃、出皇后,只要個個嫁得妥帖,日子受用,就成了。”

  她應個是,“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自己心裡也有數,您別擔心我。”

  一家子又熱熱鬧鬧吃喝上了,老太太不知道她心裡的事,她也不能胡亂找人傾吐。第二天起來收拾停當,就往東角樓寬街去了。補兒胡同因和豫親王府都在鑲黃旗,因此離得並不遠,出胡同口斜插過去,兩盞茶時候就到了。

  這天下雨,一早起來就陰雨綿綿。她坐在轎子裡打簾看,巴望著堂會就此取消,可惜沒有。到了王府前,正中間三扇大門開著,太監和戈什哈絡繹往來,隻不見豫親王。

  門房很快迎上來,就地打一千兒,“給佟大人請安。主子叫候著您,奴才們等您半天啦。”

  她是女官,身上有官銜,所受的待遇自然和一般旗奴不一樣。門房前面引路,她問:“王爺人呢?”

  門房說:“後邊釣魚呢,說等佟大人來了請到園子裡去。”

  她回頭看了那六個小戲兒一眼,“跟著來吧。”

  豫親王是和碩親王,宗室黃帶子中最高的一等。他的府邸是先帝在時賞賜的,地方很大,把鑲黃旗的東北角都佔完了。府後頭有個池子,原先不在王府范圍內,後來太后發話,說王府格局不好,處在火位上,該引水平衡。於是豫親王上疏奏請,皇帝礙於面子點了頭,其後池子便圈進了圍牆裡,成了王府花園的一部分。

  皇城根下的都知道,富戶可以疊假山,可以開挖魚池,但沒誰把天然小湖泊圈成自留地的。頌銀是頭一回見識王府,王府的規格之高,也令人乍舌。黑柱灰牆,上覆綠琉璃瓦,簷下是五踩鬥栱、和璽彩畫。她見到的不過是後寢殿,據說正殿設寶座,更加雄偉氣派。她在宮裡遇上豫親王時,對他一直只有個大概的認識,就知道這人是他們的旗主子,身份尊貴。但到了宅邸才真正明白,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雨勢纏綿,奇怪夏天居然也會有這樣的天氣,沒有電閃雷鳴,就那樣不大不小地下著。她跟隨門房進花園,這裡一樹紫薇,那裡一叢扶桑,這個花園是生機勃勃的,打點得十分繁茂。沿著堤岸走,岸邊的蘭花葉子打濕了她的裙角。抬頭看,遠處有個人站著,一手打傘一手垂釣,辦堂會的當天還有空在這兒消遣,難怪用得上她。

  她回頭張望,幾個小戲兒列著隊,規規矩矩跟在她身後。她領她們上前,釣魚的人偏過頭來看,白淨的臉上眼眸深沉,沒有說話,唇角緊抿。

  釣魚忌諱邊上有動靜,會嚇得魚不肯上鉤的。頌銀小心翼翼蹲了個安,只動嘴不出聲兒,“給主子請安啦。”

  豫親王看明白了,點了點頭。

  她往後指了指,“我帶了六個小戲兒來,是我三叔上回買的,嗓子不錯,能唱。回頭讓她們唱一出,給爺助興。”

  這回說得有點長,他沒弄懂,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口型,“什麽?”

  頌銀又重複了一遍,把六個女孩兒拉過來,比劃著說:“這個……小戲兒,給爺解悶。”

  這豫親王不知道真是耳朵不好使還是裝傻,隻管搖頭。頌銀沒辦法了,站在那裡發愣。結果他把一個耳朵遞了過來,她趕緊又說:“我門家買的幾個女孩子,會唱戲,唱得可好了。我阿瑪叮囑我,主子辦堂會不能空手來,要把她們帶來,請主子過目。主子回頭聽聽,要覺得還行就留下吧!市井裡出來的孩子,能進王府是她們的福氣。”

  這回他聽全了,視線在那幾個女戲子中間遊走。一個一個地看過來,身段不錯,臉盤兒也長得標致。再看二銀一眼,她雖卑躬屈膝著,氣度和這些人是不一樣的。女孩家貴重的就是這個,這是嬌養和賤養的區別,深入骨髓裡,然後在歲月中慢慢揮發的的一種態度,會伴隨一生。

  小家子氣不惹人喜愛,因為越無能,越愛斤斤計較。頌銀這樣的呢,什麽都不在乎,又什麽都辦得好,這才是本事。他對她確實刮目相看,反正見了她,心情會變得好一點。雖然她對他這個主子表面恭順,背地裡恨得牙有八丈長。

  他別開了臉,“用不著,我府裡不缺人伺候。”

  頌銀眨了眨眼睛,“不是伺候的,是讓她們唱戲給您聽的。”

  他輕輕一笑,戲子除了會唱戲,最重要的一點,也是女人。述明的用意他知道,古來戲子就是供人玩樂的,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對男人的了解還不夠深入。

  至於頌銀這裡呢,其實她什麽都懂,但必要的時候就得裝一裝。太精通世故了不好,會把自己的後路給絕了,反倒是不怎麽開竅的樣子,人家對你的容忍性也會大一點。

  她留神避諱,所以笑得很純真。他也沒有點破,含糊著,讓門房把人帶下去了。

  他繼續釣魚,頌銀看了看他身後的銀盆,盆裡裝水,養了兩尾小鯽魚,是他之前的成果。她是來支應堂會的,可他不發話,也沒人領她上戲台去,她只有在這裡乾等著。

  細雨沙沙,落在湖面上,激起萬千漣漪。天悶熱極了,魚會浮上來換氣。她踮足看,水面上出現了兩攤黑腦袋和魚嘴,為數還不少。可都光顧著喘氣了,還有興致咬鉤嗎?她覺得納悶,摸了摸鼻子,忽然打了個噴嚏,回神一看,把滿湖的魚都給嚇跑了。

  湖面上轉眼空空如也,豫親王氣惱地調過視線瞪她,她哎呀了聲,“一個沒忍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把釣魚竿扔在了一旁,“你是故意的吧?”

  她很無辜地搖頭,“奴才哪兒敢呢,好像有個蠓蟲飛到我鼻子眼兒裡去了。”

  “你鼻子眼兒真夠大的。”他接了太監遞過來的巾櫛擦擦手,不客氣地堵了她的嘴。

  頌銀是無所謂的,她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罪也賠得三心二意。很快轉過話鋒來,說:“客人應該要到了,我還不知道戲台子在哪兒呢。請了什麽角兒啊,座次怎麽安排呀,都得先過去瞧一眼才好動手。您打發人帶我過去吧,我怕回頭調度不起來,掃了主子的臉。”

  他卻說不急,“我還有兩件事要問你。”

  她應了個嗻,“聽主子訓斥。”

  他沒有立刻說,撐著傘上了小徑,頌銀在後面跟著。他微微回頭,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和容實處得還好?”

  頌銀說是,“挺好的,很投緣,他是個爽快人。”

  他沉默下來,慢慢行至一處院落,往那垂花門上指了指,“那是安置兩位格格的地方。”

  頌銀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記得他有了子女。再一想他所謂的格格,原來是指連名分都沒有的妾,大約隻比通房好一點兒罷了。住在那精美別致的院落裡,像豢養的金絲雀似的,想起來了去逗弄逗弄,想不起來十天半個月連面都不見一回。

  她哦了聲,實在不明白他告訴她這個幹什麽,“那我進去給兩位格格請個安?”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身上有官銜,哪裡用得著和誰都請安!
  “我帶你來這裡,不是為了看你有多知禮。”他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佟容兩家四年前就結親了,你們也常有往來,想必容府都熟門熟路了吧?我這裡也該走走,好歹你是我旗下人,如今府裡缺個內當家人,還勞你多支應。”

  頌銀聽後心頭一跳,這是什麽意思?她掌著內務府不算,還要到王府來當管家嗎?這怎麽成,她連一點兒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了。原來他是憋著這個壞呢,因為她和容家走得近,他不痛快,決定讓她熟悉他的屋子、他的園子,這樣就不會落於容實之後了。真奇怪,他上心了不成?怎麽有股子較勁的味道?既然如此還讓她拉攏容實,可見在他的心裡皇位比什麽都重要。

  她是個清醒的人,不會因為這位王爺偶爾孩子氣的攀比就覺得他可愛可親。相反的,更要告誡自己對他敬而遠之。可是說話不能不留情面,她只能試著婉拒,“宮裡的差事太多了,天天忙得摸不著耳朵,對於主子府裡,我怕是有心無力。主子關心奴才,隻管給我做媒,竟把自己給忘了。您今年二十四了吧,怎麽不成家呢?有了福晉您就沒有後顧自憂了,不比現在輕省嗎?”

  這些話對他沒什麽觸動,他溫吞一笑,“娶了福晉就該生兒子了,皇上還沒有阿哥,我怎麽敢有?”

  頌銀怔住了,他話裡的隱喻很多,究竟是不敢越過次序,還是擔心皇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恐怕兩者兼而有之吧!

  她不方便接這個話,也是敷衍著笑了笑,“我只知道當差,對這些都不懂。”

  他轉過眼來看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起來,“我前兒聽了個傳聞,據說你在容家留宿了?”

  頌銀略窒了下,“有這事兒,”原打算解釋前因後果的,可轉念一想,又忍住了。

  他停下步子,皺起了眉頭,“佟家也算是世家,規矩這樣松散麽?好好的女孩兒,還沒成家就在外留宿,是什麽道理?”

  她裝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來,“是主子要我拉攏容實的,我聽主子的令兒,賣力討好容家,有錯兒麽?”

  豫親王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我讓你拉攏他,可沒讓你留宿在他家。主子的話隻記得前半句,後半句早忘到後腦杓去了,這就該打!”

  頌銀心裡都知道,他所謂的後半句自然是要將她收房,可他沒問過她的意思,至少問她願不願意。雖說旗主子能決定你的生死,但對頌銀來說婚姻比性命更重要,她不能那麽輕易屈服,所以她還得抗爭。

  她斟酌了下,“主子的話我不敢忘,只是容二爺精得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再說主子厚愛,我也不能接著。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是個包衣,咱們之間隔得太遠了。奴才只知道一條,盡心給主子當差。主子吩咐的話,赴湯蹈火也要辦成,請主子明鑒。”

  她拿話噎他,她一向善於應對,否則也不能在內務府混上這麽長時間了。對付這樣的人不能急進,就要軟刀子割肉。他緩緩歎了口氣,“好得很,爺沒看錯你。今兒上我王府來,事先回稟過萬歲爺嗎?”

  頌銀道是,“我得告假,勢必要回皇上一聲的。”

  “萬歲爺有什麽說法?”

  她說沒有,“我也納悶,原以為萬歲爺會吩咐點兒什麽的,沒想到他聽了隻管點頭,一句話都沒交代。”

  他蹙眉低下了頭,什麽也不交代,反倒是他的高明之處了。這位皇兄的皇位得來是靠運氣,但十年來穩坐釣魚台,不能說他沒有四兩撥千斤的手段。不過自己眼下倒真是一點不著急,江山傳承得靠子孫,皇帝無子,急的恐怕是眾臣工。滿朝文武盼皇嗣盼得兩眼發綠,看來他是時候該娶一房福晉了,一旦他有了兒子,討得太后歡心不說,人心自然向他這裡靠攏。到時候太和殿上的孤家寡人空佔著一把龍椅,又有什麽意義!
  他的手指輕撫扇柄上的葫蘆紋雕花,眼波流光似的轉過來,“二銀……”

  頌銀啊了聲,雖然對他稀奇古怪的稱呼不太滿意,但作為一個俯首聽命的好奴才,絕不會對此表示任何疑議。她腳後跟一並,垂手道:“主子吩咐。”

  “今年二月才剛選秀,你掌著內務府,知道還有哪幾家的沒有充皇上后宮。”他無情無緒地問她,“你瞧哪家的適合當福晉?”

  頌銀立刻搜腸刮肚想起來,“今年留牌的有六十五人,二十人晉了位分,另有三十五人派在各處做女官。就奴才所知,兵部侍郎恭泰之女富察氏、熱河總管尚琇之女董氏,都是人才樣貌一等一的好人選。主子也可問問老佛爺,請老佛爺差馮壽山打聽,畢竟司禮監的和宮女走得近些,像平時為人等等,還是要就近問明了才能知道。”

  他靜靜聽著,觀她神色,有點失望,“我要娶福晉,你一點沒什麽感覺?”

  頌銀心裡歡呼,我都快樂死了!臉上還得裝矜持,抿唇笑道:“奴才自然是替主子高興,這是好事兒呀,太后老佛爺必定也慰心的。”

  她嘴裡說得含蓄,眼裡跳躍的光卻把她的內心展露無遺。他陰惻惻撩起唇角,“別高興得太早,你的位分我先給你記著,咱們定個兩年之約,兩年之內不許你婚嫁,待你年滿二十,我請旨迎你進門。”

  頌銀的心都沉進鹵水裡了,他這是什麽意思?一邊準備取福晉,一邊還想著抓她進門當小老婆?她明明可以有大好的人生,為什麽要毀在他手裡?
  她支吾了下,“主子,我和容實……”

  “不算數。”他斬釘截鐵道,“別忘了自己的初衷就好。”

  她有什麽初衷?她的初衷是蒙事兒,糊弄他也糊弄皇上。可他都打算娶妻生子了還在算計她,難道她長得像個妾嗎?她苦了臉,“主子,我原想多替您辦幾件事兒,您讓我做嫡福晉的。現在您要討別人了,還是別拿我當回事了,讓我一個人飛吧!”

  他嗤地一笑,“你想飛到哪兒去?就算任你撒歡,你能飛出爺的手掌心?還想當嫡福晉,野心倒不小。”

  她早就料準了,以她的包衣出身當不了正房,正好可以拿那個說事兒,既不得罪他,又是個以退為進的手段。

  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們佟家有祖訓,姑奶奶不給人當妾,我不敢違背。這事太祖爺也是首肯的,所以才有佟家閨女不參選的恩旨。因為參選必當不了皇后,必要當妃嬪,還是小老婆……”她怯怯看他,“其實我給主子賣力也是一樣的,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紅顏易得,帳房難選。我情願做帳房,為主子排憂解難,比躲在屋裡給您暖被窩強。”

  豫親王直皺眉,“這句老話從來沒聽過,又是你瞎編的吧?”

  她囁嚅了下,“甭管是不是編的,總之話糙理不糙吧,主子說呢?”

  他驀然冷了眉眼,“怎麽決定我心裡有數,用不著你多嘴,辦好你份內的活兒就是了,別的不要你管。”說罷抬手一拍,不遠處的太監緊走幾步上前來,垂著袖子聽示下。他抬了抬下巴,“送小佟大人上戲園子,瞧時候賓客該來了。”

  頌銀沒計奈何,唯有蹲福告退。一面跟著往跨院去,一面暗裡腹誹,這種人是有君臨天下的氣度,不講理的勁頭比皇帝還足,他日要是龍飛禦極,她肯定是沒日子過了。

  不管怎麽樣,目下得先打起精神來辦差事。北京人愛辦堂會,有大院子能搭戲台的,都在自己家裡辦。主家出資請名旦、名角兒來唱一場,未必要逢喜事,平常圖個熱鬧也愛召集。當然不僅僅是京戲,還有昆曲、雜耍等,反正怎麽高興怎麽來。並且光聽戲是遠遠不夠的,得辦宴,辦茶座,頌銀一上午盡忙這個了。

  等到近晌午時客人陸續來了,有朝中的官員,也有城裡叫得上號的人物,比方說琉璃廠內畫的高手,還有古玩界給人鑒定真假的行家。

  官員們見了她都認識,怎怎呼呼拱手,“喲,小佟總管在呢。”

  她欠身回禮,“王爺差遣,給府裡搭把手。”

  旗人的住地是這樣劃分的,整個皇城,非常平均地切割成八份,八旗各佔一塊地,地面上住的都在一個旗。佟佳氏是鑲黃旗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豫親王旗下,給主子效命不可推辭,因此也沒人和她打趣。在王府辦差比在宮裡輕松,因為沒有那麽多的繁文縟節,家常過日子是什麽樣的,堂會上就是什麽樣。客人裡也有喜歡票戲的,聽到喜歡處技癢難耐,上台獻一嗓子,通常能換來台下叫好聲一片。豫親王是東道,那些愛起哄的都攛掇他,起先他還推諉,後來抵擋不過,去後台扮上了。隔了一刻亮相,竟然是《長生殿》裡的太真妃,銅錢頭下五官美豔,水袖舞得簌簌生風。戲裡最難就是反串,頌銀在台下看著,忍不住跟眾人叫了聲好。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了,那聲好被回廊上走來的人聽見了,十分不服氣地嘀咕:“先天不足,後天湊數。裝女人不嫌磕磣,有能耐扮鍾馗呀,看不把你打成屎殼郎!”

  戲台上的人生和現實不一樣,頌銀可以不帶任何成見地去解讀那位多情又多舛的貴妃。

  豫親王的姿容可以很輕松地駕馭這類絕色女子,他本身就長得好,敷上粉,擦上胭脂,眼波嫋嫋、身姿楚楚,除了這貴妃個兒太高以外,基本沒什麽可詬病的。頌銀在台下一角有自己單人的座兒,她兩眼望著台上,一手支下巴,開始胡思亂想。要是容實扮上不知是個什麽樣,應該會很驚豔。他的長相有男人的爽朗,兼具女人的秀致,還有那長而纖細的手指,挽出個“鬥芳”來,大概真會迷煞人。

  奇怪現在每每會想起他,以前那麽討厭他,鬼打牆後他還拿掛鞭栓在狗尾巴上嚇唬過他,她對他的印象一度糟糕到極點。後來他救了她,在她危難中幫她求了情,她對他的感覺就不像以前那麽壞了。做人嘛,不要太過睚眥必報,世仇都能化解呢,何況這點小小的過結!他待你和善,你要好好回敬人家,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其實他人真不錯,她撫了撫自己的臉,眼前浮起他賊兮兮的笑,自己也傻傻跟著笑起來。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把,然後一個身影挨過來,在她的條凳上落了座兒。她轉頭一看,正是他,一下子紅了臉,“你怎麽來了?帖子上沒邀你。”

  “沒邀就不能來?我下值去找你,你阿瑪說你在豫王府幫忙,我瞧天色不早了,等這裡散了好接你回家。”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桌上盒子裡撿了瓜子兒磕著,兩隻眼睛盯著天棚底下,別別扭扭地歎氣,“六王爺太想不開了,這是何苦啊!”

  頌銀看了台上一眼,“怎麽了?唱得挺好的。”

  “好賴是位王爺嘛,扮女人不成個體統。他要是有這癖好,玩兒精了倒也湊合,可他這個不成。”他無比挑剔地搖頭,“你瞧那兩步走,僵蟲兒似的。再瞧那粉,一張嘴直往下掉,隔這麽老遠我都聞著餿味兒了!沒見過這麽難看的反串!”

  頌銀覺得好笑,原以為這天字第一號不拘小節的人忽然守規矩了,誰知不過是為埋汰豫親王。她沒想和他辯駁,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後半句話上了。他說來接她回家,有種平實家常的親切感。自打她不用芽兒扶轎起,天天見到的只有那兩個黝黑的轎夫,剛才猛看見他,竟還有點高興。她周旋了一整天的大宅子,對她來說依舊陌生。在這種疏離的環境裡見到熟人,心裡那份踏實的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她不太喜歡豫親王,害怕堂會散後他還要尋她晦氣,正愁沒法脫身,容實的出現救她於水火了。這個看似靠不住的人,緊要關頭一點兒不含糊。他擔心天黑她一個人不安全,下了值不回家,拐到這裡來接她,真是花心思了。她很覺得心安,叫了聲二哥,“還沒用飯吧?”

  他唔了聲,“回頭咱們一塊兒去吃炒肝。”

  她聽了,把一疊豌豆黃送到他面前,給他沏了杯茉莉茶,小聲說:“先墊一墊,怕是還有陣子呢,別餓著了。”

  容實抬起眼,一雙琉璃般的眸子,也不笑,隻專注地看著她,“妹妹,你真好。”

  頌銀立刻抖落了一身雞皮疙瘩,捂著嘴說:“你別這樣成嗎,好好說話。你叫我的名字吧,叫頌銀、銀子,哪怕二銀也可以,就是別叫妹妹了。老是哥哥妹妹,像唱戲似的。”

  他卻倔強得很,“我覺得哥哥妹妹挺好,顯得親近。”

  “可我覺得不好,叫人誤會咱們是兄妹。”

  容實正打算惆悵,突然醍醐灌頂。不願意讓人誤會是兄妹,這個就有深意了。如果是心無旁騖的,管別人怎麽個看法呢!可見她是想遠了,不願意旁觀者弄不清楚他們的關系,誤會他們一家子亂章程。

  他心裡撲騰起來,又得按捺住,憋得不知道多辛苦。還好這些年在宮裡喜怒不形於色,也算練出來了,越是高興越不能笑。他正著容色說:“我喜歡你叫我二哥,我花了大力氣才讓你改口的,比一句冷冰冰的容實強多了。或者這樣,你也像我奶奶似的,叫我實哥兒,我叫你二丫頭。”

  她皺了眉,“這成什麽體統,混叫一氣,讓大人聽見了多不好。”

  “那就不改,還這麽叫。你也別怕人家看不明白,世上沒我們這樣的兄妹。”

  頌銀沒辦法,他是沉浸在哥哥妹妹的趣致裡沒法自拔了,既然他願意,她也不勉強,就這樣吧!
  台上的太真妃拖腔走板地吟唱著:“三郎他道出了悔改之意,君王的率真令人著迷……”頌銀還托腮看戲,但是兩眼瞧著,腦子卻沒用在這上頭,早飛遠了。

  一套“長生殿前七月七”唱下來,豫親王換了行頭下台,徑直朝他們這裡走過去。他在台上就看見容實了,沒想到他這麽急吼吼地過來,看得出他這個大媒做得很合他的心意。

  人還未至,笑聲先到,“大忙人,今兒怎麽得閑上我府裡來了?”

  容實掃袖打了個千兒,換上了個恭恭敬敬的態度,“王爺辦堂會也不請我,枉費咱們的交情。”

  豫親王熱絡地在他肩上一拍,“我打聽過,知道你今兒當值,沒好打擾你。沒想到下值就來了……”說著含笑掃了頌銀一眼,“還是咱們小佟大人的面子大。”

  容實笑了笑,“天兒不好,黑燈瞎火的,她一個姑娘家我不放心。恰巧今晚不上夜,乾脆來接她一程。”

  這是相催了,再留著不放似乎說不過去。豫親王回身瞧了天棚一眼,十分大度地說:“這次確實耽擱了,後面也沒什麽要緊事,頌銀就跟著回去吧。”

  容實四下看了一圈,高朋滿座的,慢吞吞道:“這合適嗎?您這兒還沒完呢。”

  豫親王笑道:“沒什麽,你要不來,我也得打發老媽子送她回去的。畢竟是個女孩兒,走夜路難叫人放心。既然你來了,那正好,有你容統領在,還有什麽可愁的?”

  這話說得,他倒成了老媽子了。不過他也不計較,情場失意的人有點小脾氣,可以理解。他拱了拱手,“既這麽,我就帶她先回去了,王爺接著高樂。”

  臉上含著笑,暗地裡都在較勁。頌銀兩邊看看,一縮脖子沒言聲。等到要告辭的時候對豫親王行了個禮,獻媚地說:“主子前頭提起的那件事,我明兒上值後好好查訪查訪,等有了信兒再來回主子。”

  豫親王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怔怔的。她沒再逗留,蹲了個安便隨容實往門上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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