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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04章 世家(6)
  第104章 世家(6)
  震怒

  因為生產是大事,西一長街的門禁破例都打通了,方便宮人往來。皇帝禦極十幾年,有過三位公主,上年歿了一位,現在仍舊是倆。盼兒子盼綠了眼,所以禧貴人這胎被寄予厚望,派大總管譚瑞盯著,一有消息好即刻向禦前回稟。

  頌銀來的時候產房已經布置起來了,尚宮嬤嬤們忙進忙出,倒還算有條不紊。譚瑞見了她上前行一禮,攏著兩手說:“傳到我那兒時嚇我一跳,時候不對,原該月底的,也沒有提前那麽多的道理呀。”

  頌銀隔窗聽動靜,一面附和,“誰說不是呢,興許是動了胎氣了,太醫瞧過沒有?”

  譚瑞伸指撓了撓帽沿下的頭皮,“瞧了,說孩子大,端午過後算足月。”

  她哦了聲,“既這麽就放心了。”恰好出來個嬤嬤,攔了問情況,隻說早呢,頭胎生得慢,且要等著。她回身搓手,“我不懂這個,打發人往家傳話,五更的時候我阿瑪進來料理,這之前有什麽事兒,還請譚掌印替我擔待著。”

  譚瑞並不緊張,笑道:“您放寬心吧,這兒是皇后娘娘寢宮,自有人拿主意的,咱們樂得自在。”

  頌銀才想起皇后來,問人在哪裡,譚瑞衝產房努努嘴,囫圇一笑。

  頌銀明白他的意思,畢竟是皇后,身份尊崇,本該在殿裡聽信兒的,這回陪生,未免失了體統。可人家是主子娘娘,大夥兒都不好說什麽,橫豎有她坐鎮,他們這些人反倒閑在了。然而她心裡終歸七上八下,按說八個多月了,就算早產,孩子也能活,但豫親王在那兒算計著,這孩子恐怕凶多吉少。她心底裡還是向著皇上的,怨隻怨人在矮簷下,她做不了主。如果產下的真是個死孩子,她良心上必定過不去,現在只能祈盼著出奇跡,往藥裡加的莪術沒起效,孩子活著,且是位公主,那就皆大歡喜了。

  可惜世上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事兒,她籠著袖子站在燈籠底下的光帶裡,看見宮門上有小太監挑著羊角燈過來,後面跟著慈寧宮的馮壽山,她就知道沒希望了。如果單是一個豫親王,未必那麽難對付,但他有太后撐腰,情況就不一樣了。皇帝的悲哀在於生母向著別人,就像一個家,人心都是散的,早晚要敗。都是自己生的,能偏心成這樣,帝王家的女人真和常人不一樣。

  馮壽山到跟前,掃袖打了一千兒,“小佟總管早到了?老佛爺那兒得了信差我來瞧呢,眼下怎麽樣了?”

  頌銀雖厭惡他,卻不能得罪他,隻得放了個尋常語氣說:“發作沒多會子呢,等著吧!”

  馮壽山又和譚瑞搭訕,一驚一乍的,像多少年沒遇見的老夥計,透著假到骨子裡的虛偽勁兒。

  頌銀別開臉,不願意聽他們胡扯,轉身讓夏太監領路上值房裡等候。夏太監伺候了茶點,站在門前往外看,猗蘭館裡傳來禧貴人痛苦的嘶喊,他牙酸似的吸了口氣,“發作得快,看著來勢洶洶。”

  頌銀聽他這麽說,有心打探,“我們先前還說呢,早了二十來天,真沒想到。”

  夏太監說是,“打了皇后娘娘一個措手不及,得虧樣樣都是現成的……入夜吃了一盞甜棗羹,那會兒就說肚子不舒服,沒想到亥時羊水就破了。”

  頌銀不便問太多,只打聽禧主兒精神頭怎麽樣,夏太監說還成,“就是疼得太厲害,犯了一陣暈,皇后娘娘讓人備參湯給她提氣兒,緩過來了,後來怎麽樣就不知道了。”

  精神好點兒,即便孩子不中用,至少能讓母親活下來。頌銀坐在那裡,人是木蹬蹬的。很討厭勾心鬥角,可是沒辦法,身在其中,不得不周旋。哪兒有清平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混沌,像淹在水裡似的,拚著命往上遊,冒了頭,發現天還是灰蒙蒙的,永遠掙脫不出去,除非你死了。

  時間慢慢流逝,值房有鍾,她就那麽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兩根銅指針,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終於過了四更,立夏之後日長,寅時三刻天邊泛起蟹殼青,整個紫禁城籠罩在昏昏的晨色裡。她起身出去看,猗蘭館裡燈火通明,禧貴人的聲音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接生嬤嬤的吆喝,十分激昂地加油鼓勁,“再來、再來……看見頂心了,小主兒別睡,來、來、來……”

  她匆匆邁出去,譚瑞和馮壽山熬了半宿,眼睛裡滿是血絲,垂袖站在台階下,愣愣地仰脖看著窗戶。

  她問:“生了?”

  譚瑞說還沒,“不過看情形快了。”

  馮壽山手裡的佛珠數得飛快,白胖的臉上面無表情,心裡那根弦兒繃著,一撩撥就斷了似的。

  頌銀掖手站著,忽然房門開了,跑出來個嬤兒,慌慌張張叫太醫。圍房裡當值的人飛也似的到了門前,只聽那嬤兒聲音都變了,叫快進去瞧瞧。頌銀頭皮隱隱發麻,上前兩步叫住了,“裡頭怎麽了?”

  那嬤兒哭喪著臉說:“生了,是位阿哥。可臉憋得紫茄子似的,不喘氣兒,也不哭。接生的提溜著打屁股,怎麽打都不成……小總管,您瞧……”

  “再去看,得了信兒出來回我。”頌銀指派著,其實心都涼了。是位阿哥……豫親王算著了,老天爺真不公。她想哭,不敢落淚,隻得強忍著。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在台階下來來回回地走,支起耳朵聽裡面響動。猛想起來自己是女的,也可以進去的,剛想邁步,幾位太醫出來了,垂頭喪氣地看了她一眼,她腦仁兒嗡地一聲,“阿哥……怎麽樣了?”

  太醫直搖頭,“緩不過來,臍帶都黑了。時候也不對,手指甲沒長全,薄得像蘆葦膜。請小佟大人往上報吧,卑職等無能。”

  頌銀的怒火牽連到了那個給禧貴人開催生藥的太醫頭上,她心裡是有數的,但依舊得按著計劃來辦,喝道:“好好的,怎麽說生就生了?”她回身叫譚掌印,“我瞧事情有蹊蹺,勞你往禦前稟報,聽皇上示下。”

  譚瑞接了令,撒腿就跑出去。馮壽山眉心的疙瘩解開了,呵了呵腰,退出了儲秀宮。

  天放亮了,小太監拿長杆兒卸下燈籠吹滅,宮闈寧靜一如往常。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過來,她聽見東西六宮門臼轉動的聲響,蒼涼緩慢地拖出一串悲鳴。猗蘭館內激戰落幕,忙了半夜無功而返,皇后敗興離去,配殿的門洞開著,兩個宮女提著木桶出來,一前一後結伴,往隨牆門上去了。

  頌銀沒有進配殿,因為不敢見禧貴人和那位夭折的阿哥,至於怎麽處置,皇上那裡總會有消息的。她想過,如果是位公主,也許事兒就過去了,可畢竟是阿哥,皇上的喪子之痛會如何發泄,實在難以預料。

  果然還是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禦駕親臨,帶著潑天震怒從門上席卷進來。左右不單有慎刑司太監,還有禦前侍衛。紫禁城的侍衛統領共三人,每人都有自己管轄的范圍,容實屬三殿往後至禦花園這片,所以后宮出事,他一定會在場。進門揚手一揮,那些侍衛分散開,團團將儲秀宮圍住。頌銀心頭生怯,但也不及思量太多,跪地迎駕,先自請罪:“臣死罪。”

  嬪妃生孩子,孩子死了,雖然與她無關,但她既然掌著內務府,或多或少會有牽連。皇帝沒有進殿內,立在院中厲聲質問,底下黑壓壓跪倒了一片。收生姥姥把阿哥落地後的情況說明了,“奴才們十二萬分的小心,唯恐有負聖命,但小主子產下就已經不成事了,奴才們把能用的法子都試遍了,回天乏術。奴才們無能,請萬歲爺治罪。”

  “是誰說足月的?”皇帝的視線劃過來,三位太醫早就嚇破了膽,隻管跪在那裡篩糠。

  生死存亡的當口,誰還顧得了誰!禦醫正叩頭回稟:“回皇上話,臣等三人,一人錄檔、一人把脈、一人配藥……把脈的是劉副使,劉大人聲稱足月,但阿哥產下時卻不是這麽回事。禧貴人戌時陣痛,亥正三刻破水,寅正紫河車先下,交五更產子。產兒臍帶發黑,面色發紫,且囟門寬大、膚薄發少,可見是未足月催生所致。”

  皇帝驚愕異常,為什麽催生,生活在紫禁城的人都知道,爭的不就是個名分麽!為了這個名分,好好的阿哥葬送了,這對於一心盼子的皇帝來說,無疑是一次重創。他的絕望沒人能體會,恨到了極處,簡直有屠宮的心。他咬著牙責問頌銀,“你是內務府員外郎,朕問你,出了這樣的事,你為什麽不知情?”

  頌銀也自責,自覺沒臉辯解,只是俯首磕頭,“臣失職,臣罪該萬死。”

  皇帝恨聲斥責,“糊塗蟲!你當差兩年余,審慎竟還不如你阿瑪的一成!朕要抓禍首,也不能輕饒了你。來人!”

  頌銀早知道這件事牽連廣,畢竟是位阿哥,她就是十條命也抵不過。況且她的確參與了,皇帝要處置,她無話可說。

  無非一死,她也有些灰心了,害怕沒有用,聽憑發落就是了。她原以為在劫難逃的,卻沒想到容實會站出來替她求情。她聽見他不痛不癢的聲氣兒,條理清晰地開解著:“請萬歲爺息怒,佟大人雖有過錯,但罪在不查,還有可恕的余地。萬歲爺想,宮裡小主兒催生,都是私底下密謀,佟大人若知情,那皇上必定也知情了,畢竟是掉腦袋的大罪,誰會冒這個險?依臣所見,當務之急在於證實是否確有其事,方子從哪兒來,藥渣兒去了哪裡,萬歲爺聖明燭照,不會冤枉任何人。今兒慎刑司也在,命他們私下嚴查,佟佳氏世代侍奉主子,還望萬歲爺給個機會,讓佟大人將功贖罪。”

  皇帝聽了慢慢冷靜下來,細琢磨,內廷醜聞,委實不宜聲張。頌銀是內務府官員,因此獲罪,那天下人都會知道后宮妃嬪爭權奪勢,搶生大阿哥,他這皇帝還有什麽威儀可言?再說事鬧得越大,看熱鬧的人就越高興,他何苦在痛失愛子之余又成為別人的笑柄呢!長歎一聲,啞巴吃黃連,唯有如此了。

  他閉了閉眼,說要看孩子,精奇把繈褓裡的死嬰呈到禦前,他看後臉都綠了,胡亂揮了揮手讓好好安葬,心裡的恨都集中在了面前的禦醫身上,“催生是你們說的,禧貴人長居宮中,哪裡來的催生藥?朕料著,必定是那你們之中有人奴顏媚主,害了朕的阿哥。說,是誰出的主意,誰給了你們這麽大的膽子!”

  禦醫們嚇得直打擺子,說不出半句話來。這時候是問不出的,誰也不會承認,只有進了慎刑司大牢才能水落石出。皇帝無力地抬了抬手,“把禧貴人扔到東北三所去,禁皇后的足,儲秀宮所有人等一一審問,查不明白……”他踢了頌銀一腳,“朕活剮了你。”

  頌銀摳著磚縫應了個嗻,既然是豫親王布的局,當然沒有查不明白的道理。她只是心虛,做了賊似的又羞又恨,這股子怨氣還無法發泄出來,只能爛在肚子裡。

  皇帝一陣風似的走了,她跪得起不了身,容實見狀來攙她,順便給她拍了拍膝頭上的灰塵。她垂眼看那些匍匐在地的人,腦子裡空空的,不知接下去應該怎麽辦。還是容實替她張羅,叫了聲聶四,“等什麽呢?把人都帶走!”

  慎刑司這才動起來,悄沒聲息地將儲秀宮幾十號人,連同守喜的太醫、嬤兒及收生姥姥一起押進了夾道。

  剩下的幾個侍衛乾等著,容實問:“禧貴人要送東邊三所,怎麽料理?”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一大堆事等著她辦。頌銀定定神,往猗蘭館看了眼,招呼太監進去搬人,畢竟心裡有愧,切切吩咐著:“留神,手腳放輕點兒。”又回頭對容實拱手,“剛才謝謝您,沒有您,我這會兒可能下大獄了。”

  容實歪著腦袋賊兮兮一笑,“這還像句人話。念著我的好就成啦,下回見了我別蛇蛇蠍蠍的,咱們到底是自己人,您說呢,妹妹?”

  頌銀嘴角抽了下,這人腦子正常的時候是那麽回事兒,一旦上邊沒人壓著,又面對著她,他那股怪勁兒就忍不住要發作。不過看在他救她一回的份上,頌銀不打算計較,心裡還是很感激他,叫她妹妹也生受了。

  可是容實知道,這回的事兒沒個說法,皇上那裡不能依。他記得上次她過右翼門時無意間掉落的藥方,並不是什麽補身子的。他們這些侍衛出身的舞刀弄棒之余也陪阿哥讀書,川芎、牛膝、車前子,合起來有祛風止痛下胎的功效,他心裡有數。所以催生是確有其事,但方子從何處來,是不是和她有關聯,他心裡也存著疑慮。

  不管怎麽樣,先過了這關再說。慎刑司雖屬內務府管轄,六宮出了事,他這個統領也有查實回明的責任。她這會兒有點渾渾噩噩,他幫著把儲秀宮和東北三所的瑣事料理妥當,聽她安排太監照應禧貴人,嘴上不說,心裡愈發覺得她們之間有往來。

  這種事非同小可,需慎辦,所幸佟述明很快趕到了,她見了她阿瑪,嘴瓢著,不複以往小總管趾高氣揚的神氣,像隻鬥敗了的公雞。

  “阿瑪……”她要說話,述明抬手製止了,“我都知道啦,是位阿哥。”他歎息著搖頭,很惋惜的樣子。

  頌銀礙於容實在,不便多言,只和她阿瑪說:“先前皇上發怒,要責罰我,虧得容二爺替我說情了。”

  述明啊了聲,衝容實拱手,“這可得好好謝謝,容大人太仗義了!我先前在家眼皮子直跳,頌銀脾氣冒失,唯恐她觸了逆鱗,好在有自己人幫襯著,白撿了一條小命。”

  容實對他那句自己人很滿意,瞧了頌銀一眼,大致的意思是“看看,你阿瑪也這麽說來著”。嘴上卻客套著,“該當的,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不過眼下要緊的是查案,皇上龍顏大怒,這事必要問個究竟。侍衛處奉旨協查,那咱們就別耽擱了?”他向慎刑司方向比了比手,“世叔請吧!”

  他們走在前頭,頌銀在後跟著,走了沒幾步述明就打發她,“都上那兒去了,衙門誰打理?你回內務府,剩下的我和容大人來辦。你也辛苦一夜了,今晚上我當值,你回家好好歇歇吧!”

  頌銀腳下躑躅著,怔怔應了個是。容實壓著腰刀一笑,“趕巧,今晚上我也不當值,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有些話想問問你。”

  她抬眼瞧他,他眉舒目展,沒什麽愁緒。她點了點頭,目送他們走遠,獨自一人在夾道裡呆站著,鼻子隱隱發酸。低頭看胸前的補子,牡丹團花的芯裡發黑,其實她就像這刺繡似的,為了自保,眼看著事情發生,她的心也黑了。

  回到內務府,什麽都不想乾,傻乎乎坐了半天,底下來回事,她也是愛搭不理的。心裡焦急,隻盼趕快有個結果。這麽多的事兒,幸虧阿瑪在,有他抵擋著,自己肩頭的擔子輕多了。雖如此,也叫她看到了宮闈的黑暗,這紫禁城表面歌舞升平,私底下是一團爛棉絮。皇上要想坐穩江山,其實只有鏟除豫親王一條道兒。

  等了一整天,阿瑪將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她迎上前問情況,他拿手巾把子擦著臉說:“多大的事兒,值當嚇得這樣?都料理妥當了,抓藥的禦醫和煎藥的太監頂了缸,已經回明皇上,事情都過去了。”

  “那禧貴人怎麽辦?”

  述明把手巾拋進銅盆裡,激起一串水花,“什麽怎麽辦呐?她用催生藥是大罪,害了皇上的兒子,能落著什麽好處?這輩子恐怕是要老死在冷宮了。你別過問這個,天下苦人兒多了,能顧得過來?皇后這回也受牽連,她宮裡的人沒看好,太后發話,命馮壽山申斥。”

  頌銀手裡托著紫砂茶壺隻管跑神,“皇后也受申斥了……”

  述明見她沒有遞過來的意思,自己伸手接了,就著壺嘴嘬了兩口,“今兒晚飯是吃不成了,吃數落吧,跪在南牆根下聽訓,什麽時候罵完了什麽時候起來。”

  太后是借著機會發難,這頌銀知道。可這麽大的事兒處置了一位禦醫一個太監就算交代了,似乎忒簡單了點兒。

  她阿瑪還在絮叨,“慎刑司那大牢真沒法呆,在那兒半天,沒把我熏死過去!”說完了想起什麽來,低聲問她,“惠主兒那裡都囑咐明白了吧?這會子不能有閃失。”

  她嗯了聲,“都說定了,她把藥扔到井裡頭了。”

  述明這才放心,看天色將晚,指指外頭說:“下值吧,明兒也別來,歇一天緩緩神。”

  她應了,回值房換身衣裳,出了西華門。

  先前容實說要來找她的,到了外面沒看見他,既然人不在,她也沒打算等著,坐上小轎過筒子河。暮色裡楊柳依依,一大群老琉璃低空飛過,天逐漸悶熱起來。

  她怏怏不樂,靠著轎圍子看外面,不遠處有個人立在樹下,隔一會兒抬手摸腦袋,看身形像容實。

  她讓轎夫停下,打起簾子叫了聲容二爺,“您幹什麽呢?”

  容實又摸了摸腦袋,含糊說沒什麽,複笑道:“別叫二爺了,你又不是我們家小廝。叫二哥吧,顯得親近。”

  她下了轎,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走近了才看清他前額有一撮頭髮筆直豎著,大概是帽子壓久了的緣故,看上去像水端子上面按了個長柄,實在有點可笑。

  還好他長得漂亮,漂亮的人總可以讓人忽略些別的東西。可他自己不大自在,總會不自覺抬手壓一下,然後發現她在看著他,臉上有點尷尬,背著手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問:“你阿瑪都告訴你了?”

  頌銀說是,踢了足尖的小石子兒一腳,看著它滴溜溜滾遠了。

  他轉頭吩咐她的轎夫,“你們先回去,回頭我送你們二姑娘。”

  轎夫們聽了令,又看頌銀臉色,見她點頭,方抬著空轎子往鑲黃旗去了。

  她是沒想過能和這位爺一塊兒走上一程,以前兩府來往,他們各有各的玩伴,不會攪合在一起。就算聽戲沒辦法,也是一左一右遠遠分開,連視線都不會有交錯的時候。兩家都知道他們倆不對付,老太太不無遺憾地說:“二和三都不待見他,老四又太小,看來和容家這門親早晚要斷。”說是這麽說,心裡仍舊存著希望,眼熱容實長了一張花容月貌,說他像招財童子。

  其實他除了白淨,和招財童子一點兒不沾邊。招財童子是胖娃娃,穿個紅肚兜,抱著一枚大銅錢。他呢,又高又結實,有一回在乾清宮見他和皇上打布庫,軟甲下的兩條膀子裸著,汗水氤氳,既勻稱又有力……五官也不像,若說十八歲的臉還有些青澀,透著一股女孩子式的秀氣,那麽四年過後就全然不是了。如今的容二爺輪廓鮮明,除了眼梢那點狡黠不變,他的美又上升到一個新高度——讓人苦惱的高度。

  男人長得好看不值得炫耀,他當值時大多板著臉,拿銳氣中和中和。可到了人後就掩不住了,給頌銀的感覺就是花裡胡哨,一點兒不靠譜。

  她歎了口氣,“您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是什麽?”

  他們並肩走著,容實牽著他那馬,額前一綹雄起的頭髮在晚風裡飄搖。不知什麽時候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想問你,禧貴人的催生藥,真的是禦醫給的嗎?”

  頌銀心頭狠跳了下,“怎麽這麽問呢,自然是的,不都審出來了嗎?”

  “可那天從你袖子裡掉出來的藥方又是什麽?”他停下步子看她,“當歸、肉桂、川芎、牛膝、車前子……要記得沒錯,那個方子管催生,有個名字,叫脫花煎。”

  這下子頌銀慌了,之前的鬱結快被這昏昏的天色驅散時,他猛地提起,叫她不知怎麽應對才好。她只有狡賴,“什麽脫花煎,二爺別開玩笑了,是您記錯了方子,這事兒可是關乎性命的,不能胡說。”

  他耷拉著嘴角看她,“我也不瞞你,那天見了方子我就上文淵閣去了,找到給你領路的蘇拉,他帶我去了你查檔的架子。脫花煎是《新方八陣》婦人規裡的一篇,你把方子抄下來是為了什麽?宮裡兩位主兒有孕,這個時候查催生藥,瓜田李下,你這麽精明的人,竟不知道避嫌?”

  頌銀才發覺他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是個繡花枕頭,這個枕頭裡裝著乾坤,他不動聲色的,原來把她的行動都查明白了。她有些惱羞成怒,“你都知道了,那今天為什麽沒向萬歲爺告發我?”

  他白了她一眼,“我不但沒告發你,還想法子把你撈出來了呢!我是覺得你年輕,不知道裡頭厲害,我這個當哥哥的應該勸諫你……”他摸了摸鼻子,又捋捋前額那撮頭髮,意味深長地說,“后宮的事兒啊,千萬不能參與,你幫著誰都得不著好處。看看眼下,禧貴人出了這樣的事,好好的孩子也沒了,你不自責嗎?”

  頌銀站在那裡,憋了一整天,心早被眼淚淹沒了,他這會兒又戳她痛處,她就不客氣了,捂住臉嗚咽起來,拿手捂都捂不住。

  這件事就像個噩夢,她雖沒有目睹禧貴人生產的過程,但一直在儲秀宮守著,每一次驚心動魄她都深有體會。提起那個夭折的阿哥,她就滿心的愧疚,她勢單力薄無法轉圜,但這件事既然經過她和阿瑪之手,她就是幫凶。

  她哭得興起,也不走道了,路旁有個石墩,一屁股坐下來,抱著膝頭把臉埋在臂彎裡。連綿的哭聲在夜色中回蕩,容實無可奈何地看著,像老頭兒似的搖頭,“別哭啦,往後多學著點兒,誰還沒有走窄的時候!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我不會和人提起,你踏踏實實的,別害怕。”

  頌銀不能辯解,因為自己並不清白。說這藥方沒給禧貴人,是為惠嬪準備的嗎?說阿哥的死和她無關嗎?她虧心,沒臉說出口。不過容實的心地倒真不錯,沒有在她最困難時候踩上一腳,以為和她有牽扯,還自作聰明地替她打掩護。無論如何這回的人情賣得大,以後再不能和他針尖對麥芒了。

  她哭夠了,站起來擦擦眼淚,“我失態,二爺別見笑。就是心裡壓的事兒太多了,又沒法疏解,在您跟前現眼,您隻當沒看見吧!”

  他一撇嘴,“我要是不擔待,今天就不會找你說這些話。還有一樁事,我知道八個多月的孩子催生,生下來至多弱小些,絕不會是死胎。你隻給了藥方,沒別的?”

  頌銀噎了下,“那方子我沒給出去,要不那個禦醫也不能承認啊。”

  他緘默下來,擰著眉頭說:“你仔細著點兒,我怕皇上那裡沒這麽容易放下,說不定還會繼續追查……”他輕輕揮了揮手,“我不說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這麽聰明,別到最後裡外不是人。”

  頌銀對他又有了新的認識,其實真正聰明的是他,就像她忌諱在他面前提起豫親王一樣,他也不願意主動把戰火蔓延到那位王爺身上。彼此都繞開了說,彼此心照不宣。

  頌銀頷首,“我明白了,謝謝您提點我。”

  他咧嘴一笑,“那就叫聲好聽的吧,不枉我花了這麽大力氣和你套近乎。”

  她想了想,“二哥。”叫出來似乎也不覺得別扭,大概因為心裡不排斥他了吧!
  容實挺高興,高興之余他那縷頭髮也更加的意氣風發了,順手一撩,屹立不倒,頌銀見了哭笑不得,“要不找口井打點兒水,拿水一抹它就下去了。”

  容實說沒事兒,“我長得好,白璧微瑕,無傷大雅。”

  頌銀直想翻白眼,就算是事實,自己用上了這樣的溢美之詞,是不是太自誇了?她不自覺地摸了摸前額,借著胡同口尚琮府門上的燈籠光看他,小心翼翼問:“你和豫親王交情不錯吧?”

  他淡淡牽了下唇角,“何以見得?”

  “那會兒金墨和你哥子換庚帖,你忙,不是他幫著出面了嗎。”

  他聽了又是一笑,“朝中當值,沒什麽交情深淺的說法,都過得去。如果一個人和你太親近,你就得想想他有什麽目的……”

  頌銀戒備地看著他,這話用在他身上好像很合適。

  他察覺了,悚然說:“你別這麽看我,我瘮得慌。”

  頌銀咽了口唾沫,“那天的壽糕,謝謝你了。”

  他說沒什麽,“我本來沒想給你帶,是我們家老太太吩咐的,說佟家二姑娘不能來,怪可惜的,讓我送兩塊來,給你也捎帶點兒喜氣。”

  這麽說來還真得去容家拜訪一回了,老太太惦記你是瞧得起你,壽宴沒去,吃了人家的壽糕也不登門道謝,是為無禮。她想了想說:“明兒我休沐,我去府裡給老太太補拜個壽吧!實在是因為宮裡兩位主兒都有孕,內務府不能沒人當值。”

  容實搬弄手指頭算計,“可我明兒不得閑啊。”

  頌銀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沒關系,反正我不是去瞧你的。”

  說話到了補兒胡同,她的嬤兒已經在檻外候著了,見了容實忙蹲安,笑道:“二爺來了?我們這就進去回話。”

  容實說不必,“今兒天晚了,進去多有不便,請代我向老太太、太太問安,我改天再登門打擾。”

  頌銀說成,“那您好走。”

  他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怨懟,也沒說什麽,翻身上馬,瀟灑地一抖馬韁,消失在了胡同口。

  連著幾夜在內務府上值沒能睡好,當夜回來踏實得打雷都沒聽見。到辰時她額涅進來瞧她,她頂著一頭亂發坐起來,一看時候哎呀一聲,“這麽晚了!”

  “老太太說了,銀子當值辛苦,不叫吵你。”大太太一邊掛帳子,一邊低頭瞧她,“昨晚上是容實送你回來的?”

  她嗯了聲,“宮裡出了岔子,他和我一起下值,說了點兒話,把我送到門上。”

  大太太抿著嘴笑,“怎麽樣呢?處得好嗎?”

  她撓了撓頭皮,“挺好的,我瞧他人不錯,以前老覺得他不上道兒,其實他心地很好。”她下床趿上鞋,揭開香爐蓋子,把剩余的香篆都捅滅了。嫋嫋一陣青煙升起來,噗地吹散了,推窗叫芽兒,“人呢?又上哪兒高樂去了?”

  芽兒端著銅盆跑進來,給她打水擦牙洗臉,大太太在邊上查看她梳妝匣子裡的首飾,嘀嘀咕咕說,“都過時了,不能老戴,該換換了。回頭上鋪子裡挑新的去吧,姑娘家的,平常當值和你阿瑪一樣穿戴,休沐的時候好好打扮打扮,老弄得爺們兒似的,婆家還找不找了?說起這個,前兒有人上門給三丫頭說親,是胡同口尚琮家的大小子,世襲了雲騎尉,今年入秋外放山東鹽道。旁的都挺好,就是年紀不大配,今年二十五了,比三兒大了八歲。”

  頌銀對這個不太熱情,“問讓玉的意思吧,大了八歲也不算什麽,只要沒娶過親,不是讓她當續弦就成。”

  “那倒不是,以前說過一回親,耽擱了兩年沒成。”芽兒給她梳頭,大太太在邊上看著,挑了兩支白玉蝴蝶簪子遞過去,一面歎氣,“我看還成,瓜爾佳氏也是望族,身家清白,兩家離得又近,往來也方便。可你那妹妹不答應,她說見過那位大爺,嫌人家頭髮少,長得像個馬蜂……你聽這是什麽話!”

  頌銀發笑,不能想象長得像馬蜂是個什麽模樣,大抵就是尖嘴猴腮吧,那樣的話真不太理想。

  這個話題既然已經開了頭,大太太遠兜遠轉的,終於還是把焦點引到了她身上,“二啊,你今年多大了?”

  頌銀眼前一黑,並不是她額涅記性不好,這世上哪有忘了自己孩子年紀的媽!大太太是有這個習慣,一般要和她提起婚事了,這句話是開場白,先問問你多大,然後就開始念叨該找女婿了。頌銀臊眉耷眼的,“您上個月不是剛問過嗎,我今年十八,老大不小了。”

  “你知道就好。”大太太在圈椅裡坐了下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金墨都抱上了。你還不著急,整天‘沒人瞧得上我’、‘沒人要當官的兒媳婦’……這些話都是借口。當官的怎麽了?我要有兒子,給我娶個當官的媳婦兒回來我才高興呢,光宗耀祖了。你瞧你,不缺胳膊不缺腿,至多缺點心眼兒,這也不算殘疾呀,怎麽就找不著婆家呢?宮裡當值的多了,像那些翰林啊,有學問。還有禦前侍衛,驍騎營的、豹尾班的,不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嗎,就一個合適的也沒有?”

  大太太潑人冷水是一絕,頌銀撅著嘴嘟囔,“哪有這麽說自己親閨女的!我在宮裡當差得當一輩子,誰家願意女人天天不著家?還有,嫁了人要生孩子,內務府哪天能斷人?我要抽空生個孩子,那衙門不得亂套嗎?所以您別催我,我比您還急呢。”說完學著戲文裡唱起來,“無有辦法……”

  “你就蒙我吧!”大太太掖著兩袖說,“衙門那麽多的人,沒你不活了?太祖當年可沒下旨不許嫁人、不許生孩子。這是人生大事,不能含糊。時間過起來太快了,轉眼二十,老姑娘了。”語畢一頓,從鏡子裡窺她神色,“還是你自己心裡有譜,和容實能說上話了?真要這樣我就不擔心了,老太太喜歡容實你知道,還有他家老太太,我瞧得出來,也格外喜歡你。你們倆要能成,家裡沒誰不答應。你想想,容實不光人才出眾,家道也殷實。如今他爹媽只剩他一個兒子,多少家業將來都是他的。他又當著官,二品大員,吃朝廷俸祿,兩口子都在宮裡當差,誰也不挑揀誰呀……”大太太越說越高興,撫掌讚歎,“你阿瑪這回真辦了件好事兒,路都給你鋪好了,你就放膽兒走吧,這是門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親。”

  頌銀被說得頭昏腦脹,不過同路走了一程,怎麽弄得板上釘釘了似的?她捂住了耳朵,“額涅,您別這樣成嗎,我和他不熟。”

  “沒關系,慢慢就熟了。”大太太高興地說,“等你們姐兒幾個都嫁出去了,我的心事就了了。將來你阿瑪致仕,我們閑著沒事兒,親家要答應,還能給你們看看孩子。”

  想得可太長遠了,頌銀不忍心讓她失望,模棱兩可地答應著,忽然想起來,“我今兒要上容府去一趟,上回他們老太太做壽我不得空,老太太讓容實給我帶了兩塊糕點,今兒得去還個禮。”

  大太太哦了聲,“那是應該的。”忙出去張羅,叫人備京八件來,好讓她帶上見人。

  芽兒也特別的盡心盡力,給她綰了個漂亮的把子頭,燕尾壓領,飾上了紅纓穗子,一個人嘀咕著,“要見容太太,可得好好打扮。要莊重,讓婆婆喜歡。”

  頌銀被她說紅了臉,“你再胡諏,看我不打你的嘴!”

  芽兒縮了脖子,嘿嘿笑著,“我也覺得您和容二爺合適,他二您也二,這不是天賜良緣嗎!”

  頌銀追著要打她,她跑得飛快,一溜煙就不見了。

  “這個反叛!”頌銀鼓著腮幫子回來,換上一件月白軟緞旗袍,仔細把香囊配在紐子上,擰身看背後,線條還算稱心。臨要出門,瞥見妝台上的白玉藕花盒子,她腳下一頓,彎腰找來胭脂棍,蘸了口脂,在唇上薄薄暈染了一層。這麽一來氣色就好多了,她笑了笑,把胭脂棍擱在盒子上,回身出去了。

  先要到老太太跟前回稟一聲,老北京的習慣,孩子出門一定得和家裡長輩交代。她要去容家,老太太自然沒什麽可阻攔的,點頭說對,“顯得咱們知禮……”

  話音才落,二太太從門上進來,哭哭啼啼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頌銀正預備出門,又頓住了腳。自打老太爺過世,阿瑪兄弟各自開了門戶,分房不分灶,吃還在一起,但不住在一個門子裡。宅院大,因此他們那邊的情況這裡不得而知。頌銀以為二嬸子又和底下偏房拌嘴了,沒想到這回不是,她控訴的是常格剛娶一年的媳婦,火器營翼長的閨女,小名叫別紅。

  “營房裡養大的沒規矩,我今兒可算見識了……”

  二太太聲淚俱下時,她打簾邁出了上房。

  婆媳問題是千古難題,就比如她額涅和三個嬸子,在老太太跟前大氣不敢喘。新進門的媳婦必須受調理,整天在跟前站規矩,端茶、點煙,不得休息。媳婦在婆家的地位很低下,甚至不及大小姑子。姑奶奶在娘家受看重,最淺顯的,大夥兒吃飯,姑奶奶能坐下,媳婦就得繞桌伺候。遇著婆婆挑剔,媳婦脾氣又強的,起點衝突也在所難免。

  頌銀不管那些,家長裡短的,她覺得沒那精力應付。門房上預備好了小轎,她坐上去了錢糧胡同,一到容家,下人就上二門通報,很快傳話出來,二姑娘裡面請。

  她跟著嬤兒進去,要到老太太的住處,得穿過一個小花園。邁入垂花門就看見一處屋頂冒著青煙,房簷上水光淋漓,似乎是起了火剛撲滅。她訝然問怎麽了,嬤兒有點尷尬,“先前二爺帶親戚家孩子粘蜻蜓,逮住了往蜻蜓尾巴上插火柴棍,沒留神燎著屋頂的枯草了。”

  頌銀心頭千軍萬馬呼嘯而過,這還是昨天那個解她危難的容實?她以為他畫芭蕉圖的年月已經過去了,沒想到高看了他,他明明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你們二爺真是童心未泯!”

  嬤兒只顧訕笑,“我們爺有時候是好玩兒,可他心眼兒實在呀。外頭那些八旗大爺的臭毛病他一樣沒沾染,平時就愛雕個核桃,做個木匠,還愛下廚,學得一手好菜色……像剛才這種事兒是意外,不常出的,二姑娘別往心裡去啊。”

  容家大概是對她另眼相看的,所以連仆婦都要幫著打圓場。別人養鳴蟲、打八角鼓,他的愛好和一般人不一樣,當木匠,當廚子,簡直莫名其妙。不過這也算雅玩吧,比那些整天琢磨鑽八大胡同的強多了。

  正說著,那位爺出來了,卷著箭袖漫步走過抄手遊廊,天青色的長袍束著緞面腰帶,愈發顯得挺拔修長。見了她沒什麽笑模樣,淡淡道:“來了?”

  她點了點頭,“來了……您今兒不是當值嗎?”

  他負手說:“我抱恙,告假了。”

  頌銀太陽穴上蹦達了下,身體不好還有力氣粘蜻蜓,燒屋子?可見是詐病,糊弄皇上。

  她轉身上甬道,沒瞧他,往老太太屋裡去。他噯了聲,匆匆趕上來,對嬤兒揮揮手,讓她退下,自己在旁伴著。頌銀覺得有點好笑,轉頭道:“您病著呢,怎麽不去歇著?剛才燎枯草,受驚了?”

  他有些遺憾,“本來算準了往假山上飛的,沒想到轉了風向,落到屋頂上去了。”

  她稀奇地打量他,“您平時就玩兒這個?逮蜻蜓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放風箏呢。”

  他笑起來,“風箏也放啊,當侍衛那會兒帶著一幫人到前三門一帶和太監較勁。太監在宮裡放風箏,我們隔牆甩鏢坨割人家風箏線,那些太監隔著宮牆叫罵,咱們不敢讓他們聽出是誰,就捏著嗓子回敬。”

  頌銀被他逗樂了,“您這是放風箏?明明是使壞!譚瑞八成恨死你了。”

  他眉開眼笑,“我沒和譚瑞吵過,倒是和皇上跟前的陸潤罵過一回。他那時候還沒進養心殿,在南書房當差。春天也跟他們一塊兒玩兒,放了個貂蟬拜月,被牆外割斷了線。他不怎麽會罵人,憋半天才罵出句‘狗息子、臭車豁子’,大夥兒都笑話他。”

  頌銀對他的無聊服氣到家,“你們就一直這麽鬧?”

  他說:“侍衛出身不怕一般的官吏,太監拿我們沒轍。不過後來有高人指他們,牆裡頭大肆宣揚,說賊人丈量皇城,圖謀不軌。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這才漸漸散了。”

  她不知應該對他的惡作劇發表什麽看法,總之委屈了陸潤,這麽文質彬彬的人,哪裡是他們的對手!不過聽他說起以前的事,極其輕松有趣,能讓她調劑調劑長期緊繃的神經。

  她低頭搓步,慢慢到了老太太房前,停在台階下說:“我今兒沒當值,不知道宮裡有沒有新的消息。其實我心裡還是很怕,要是叫再查,到時候怎麽辦?”

  她的意思他明白,佟家是鑲黃旗的人,如果皇帝責令一查到底,擺明了就是要揪豫親王的小辮子。不管豫親王和這件事有沒有牽扯,佟家作為人家旗下包衣,難免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

  他凝眉說:“你要是不放心,我入夜前進宮吧,有什麽變故,好先替你擋著。”

  頌銀有些吃驚,“二哥……”

  他笑了笑,“就衝你這聲二哥,我也得給你把路鏟平不是?”

  不明白一直針鋒相對的人,為什麽突然對她友善起來。她輕聲說謝謝,“您這麽幫襯我,叫我不知怎麽感激您。”

  他唔了聲,“你老瞧我不順眼,我對你可沒有任何成見。行了,不說了,你進去吧,我這就進宮。”

  他轉身要走,頌銀叫了他一聲,“您不還‘病著’嗎。”

  他咧了咧嘴,“帶病當值,皇上該升我的官兒啦。”說罷揚手一揮,“回見吧您。”

  頌銀目送他走遠,門上丫頭打了半天的簾子了,裡間傳來容家老太太的聲音,溫存喚著:“二姑娘,外面多熱呀,快進來吧!”

  她方收回視線,欠身進了屋子。

  容老太太一向待見她,可能就是因為家裡沒女孩兒的緣故,特別喜歡親近她。見她進門招手說“來、來”,給塞個點心,塞個橘子,多少年了,一直是這樣。

  頌銀笑著蹲福,“老太太做壽那天我不得閑,宮裡主兒要臨盆,我得上夜。到今天才上府裡來給老太太請安,請恕我禮不周全。”

  老太太哪裡計較那些,拉她在身邊坐了,和煦道:“勞你惦記我,難得休沐還趕著來瞧我。我常和容實他娘說,二姑娘是百裡挑一的能乾姑娘,萬歲爺那麽大的家業都能挑起來,可著四九城打聽,誰家姑奶奶能行?”又問,“怎麽樣?這程子都還好?”

  她在宮裡遇見的事一般不願提起,連家裡老太太和太太跟前都不說,這裡自然更避忌。主要是帝王家的事不可外傳,且和人傾訴別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概隻言好。

  容老太太是順嘴一問,尋常婦人隻關心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她的目的還在其他,十分謹慎地說:“那天府上老太太來,說起孫輩的婚事……我聽說有人上門給三姑娘提親了?”

  頌銀點頭道是,“我也是今兒才聽我額涅說起的,暫時還沒答應下來呢。”

  容老太太笑了笑,“我們這些人呐,一輩子都在愁,兒女長大了愁兒女,孫子長大了愁孫子。你姐夫走得早,橫豎是沒轍了,這會子就操心容實,這麽大個小子,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我前兒和他說起,他光敷衍我,說知道知道,其實知道什麽呀,房裡連個人都沒有……”似乎是發覺不該和她說這個,含蓄但不尷尬地又一笑,“你可別覺得我老糊塗了,什麽話都對你說,我是拿你當自己孩子。你瞧你二哥這模樣怎麽料理?”

  頌銀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這個我不懂,既然著急就給他說門親吧,也沒別的辦法。”

  “我也是這麽想。”老太太笑咪咪的,話鋒一轉,問,“你呢?這會子還不定親?”

  頌銀有點窘迫,“我當著差,沒空思量這個。況且還沒到老姑娘的歲數,不著急。”

  “話是這麽說,不過十八真是個好年紀,等閑虛度可惜了的。”老太太說著審視她,越看越歡喜。這姑娘是個經得起推敲的,她的美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美,她端莊大方,眉眼正直。欠身坐在圈椅裡,隻坐小一半兒的椅面,就像漢人姑娘似的,娉娉婷婷,懂規矩,也有分寸。

  論理不該和她說這些,兒女的婚事古來都由大人做主,況且容緒聘金墨的時候,她阿瑪就有姐兒倆同進一門的意思。可是四年多過去了,不知怎麽,反倒黑不提白不提了。那天問佟家老太太,那老婆子只會打馬虎眼,哈哈一笑說:“我們家不逼孩子,門戶雖要緊,也得孩子自己喜歡。夫妻做一輩子的,成天像個烏眼雞,什麽趣兒!”容老太太心裡不大稱意,她希望佟家表個態,該操持的可以操持起來了,畢竟兩個孩子都不小了,她還指著抱重孫呢。結果他們這麽不上心,看來以前只是為了鋪路,到底指著閨女攀高枝兒。

  既這麽,容實的媳婦得找別家了,爹是當朝一品,兒子是二品統領,多少人家磕破了頭皮還進不來這門子呢。說實在的容實很有選擇,上回戶部侍郎提起成親王的大格格,話裡話外想讓他們登門求親,都給含糊過去了。老太太有執念,她放不下頌銀,因為打從一開始就喜歡她,不嫌棄她的包衣出身,單看中她人才好,品貌高,和容實相稱。所以雖憋一肚子氣,自己克化克化,還是打算再忍忍,看看情況。

  姑奶奶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就不信他們佟家閨女不嫁人。爺們兒先立業後成家也沒什麽,他們容實長得好,哪怕三十也是一朵花兒。更值得高興的是兩個孩子終於有往來了,她恍惚聽見頌銀叫了聲二哥,頓時心裡就沸騰了——哎呀真好,要是他們倆互有意思,佟家還有什麽話說!容實有時候雖不著調,現在比起幾年前可好了不止一星半點了。他得找個有手段的媳婦兒,掐住了迫使他成人,將來能有作為。頌銀管得了宮裡上萬口人,可見是最理想的人選。

  老太太琢磨著直樂,“剛才你們說什麽呢?容實沒欺負你吧?”

  頌銀說沒有,“提起值上的事兒,不是什麽要緊話。”

  老太太嘖嘖道:“他今兒說頭疼,可後來瞧著不像這麽回事,這會子去哪裡了?見了你一面又上宮裡去了?”

  頌銀挺不好意思的,隱約咂出了老太太話裡的味道,只聽她說:“我們哥兒是老實頭兒,沒什麽奸的壞的。了不得一點兒孩子心性,年紀大了就收心了。你們都在宮裡當差,有什麽事隻管吩咐他,自己哥哥,怕什麽的。”

  這樣一進一出容實就成了“自己哥哥”,頌銀不便多言,隻管答應了。容老太太終究沒忍住,輕聲問她,“你們老太太……對容實是不是有什麽看法?”

  頌銀一頭霧水,今天她額涅還說老太太眼熱容實呢,哪能有什麽看法!
  容老太太歎了口氣,“我總瞧著府上老太太不怎麽待見容實,不瞞你,我有心和貴府親上加親,可瞧著老太太,好像沒這個意思。”

  頌銀明白過來了,這就是他們老太太的高明處,心裡喜歡,絕不做在臉上。長房全是閨女,閨女更要矜重,顯得有身價。你太熱心,上趕著倒貼似的,即便嫁過來也不得婆家看重,這是大忌。

  可和她直隆通說什麽親上加親,這個不太好。頌銀搪塞了兩句,站起身說:“我給老太太請過安了,心裡一樁事兒就放下了。家裡還等著我吃飯呢,這就拜別老太太了。”

  容老太太知道她面嫩,害臊了,忙道:“我也是心裡急,叫你見笑了,你多擔待。到了這裡怎麽還有餓著的道理,我那小灶上都做得了,用過了再回去吧!”

  頌銀一味的推辭,“不了,臨出門額涅囑咐我的,回頭還有兩件事要辦,不敢耽擱。”一面說一面蹲安,“老太太別留了,我得了空再來給您請安。”又對容太太行個禮,施施然退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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