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喜愛我們小說狂人的話,可以多多使用登入功能ヽ(●´∀`●)ノ
登入也能幫助你收藏你愛的小說~跟我們建立更深的連結喔 ♂
《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38章 臨淵(1)
  第138章 臨淵(1)
  銀鉤在眉,星辰在眼。

  瀕死是種什麽樣的感覺?一百個人,有一百種說法。

  彌渡下葬的時候沒有棺材,只有一張破草席。沙子綿軟,無孔不入。她靜靜躺在那裡,聽見洶湧的流沙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湧進她的耳朵裡,落在她的臉上。然而靈魂和軀殼分離,耳邊沙聲震天的時候,神識卻漂浮在高處。可能是停於一株沙棘的頂端吧,俯視一個衣衫襤褸的道士,用一片竹篾刨挖她身上覆蓋的沙土。

  她被埋得並不深,大概只有兩尺左右,如果有力氣,一撐身子說不定就能坐起來。可惜現在不行,她控制不了四肢,得有人幫忙。

  她從枝頭飄下來,蹲踞在道士對面,仔細端詳他的臉,瘦瘦的,有點髒,但是眉目清和,應該是個好人。他挖得很快,沙子揚起來,壓住他的袍角。終於看見草席的邊緣了,他丟了竹篾兩手去掣,奮力向上一提,把草席拽出了沙坑。

  彌渡很高興,歡呼雀躍,向他道謝,他聽不見。他撕開草席上的一個豁口,露出她的臉,彌渡借著月光仔細看,第一次從旁觀者的角度看清自己的長相。和銅鏡中的倒影有差異,原來天庭更飽滿一些,下巴更玲瓏一些。她和這裡高鼻深目的胡人不同,她有柔和的輪廓和五官,同這個道士一樣,都是中原人。

  道士拿袖子拂去她臉上的沙土,拍打她,掐她的人中。彌渡起先有點事不關己,後來感覺到疼痛,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附進去,像落進一個無底洞,不停下墜,重重落地,四肢百骸被擊得粉碎。

  道士喂了她一點水,燃燒的食道和胃瞬間淬了火,冷卻下來,她能發出聲音了。她張了張嘴,聽見自己悲涼的語調,哀淒喚著“阿耶”。

  其實她並不知道她的阿耶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明明活著卻被下葬。她的記憶有斷層,是一截一截的。比如她記得某個場景,深幽的庭院裡,累累花樹下,兩個總角的孩子坐在台階最上層吃胡餅……她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彌渡,也許是取自家鄉的某一個地方、某一條河流,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姓,她的記憶裡沒有痛苦。

  道士把她帶回他落腳的地方,是鳴沙山崖壁上眾多洞窟中的一個。道士的俗名叫王朗,敦煌人都叫他王阿菩,意思是像菩薩一樣慈悲。

  一個道士卻被喚成菩薩,這裡佛教相比道教更鼎盛。王阿菩給她食物,她略好些了就坐在棧道邊緣,邊吃邊眺望茫茫戈壁,頭頂是朗朗星光,餅屑落下萬丈深淵。

  王阿菩蹲在她旁邊,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從哪裡來。她說:“我叫彌渡,不知道從哪裡來。”

  王阿菩看她的目光越發憐憫了,稍後又釋然,“懂得越多,煩惱越多。都忘記了,才能涅磐重生。”他笑了笑,“我給你重新取個名字,以後就叫蓮燈吧。《大正藏》裡說蓮花有四德,一香、二淨,三柔軟、四可愛。希望你四德兼備,從今天起,做一個嶄新的你。”

  於是彌渡這個名字就隨著沙坑一起被填埋起來,她喜歡自己的新名字,很潔淨,很光輝。那年她十三歲。

  她和王阿菩相依為命,她曾問過他為什麽來敦煌,他說為了完成好友的遺願。

  王阿菩的朋友是個有理想的僧人,立下宏願要將佛教發揚光大,夜以繼日在石窟中作畫,畫神眾和伎樂天。但是世人不理解他,他孤身一人染病圓寂,事隔幾個月才被發現。

  “他沒有走完的路,我來替他走。雖然我是個道士。”王阿菩笑的時候,唇邊有深深的紋路。這裡的氣候中原人終究難以適應,他來敦煌五年,人已經蒼老了十歲。

  蓮燈看著那片牆,牆上繪滿了裙帶飄揚,凌空奏樂的飛天。她說:“這個洞窟裡的神仙有張相同的臉。”

  王阿菩的筆尖頓下來,退後幾步審視,悵然道:“我畫的其實一直是同一個人。”他化開顏料,繼續填充菩薩的裙裾。

  蓮燈想那個人必定是王阿菩的心上人。她從洞窟裡走出來,遠望城廓,城裡燈火闌珊,還不及天上的星明亮。她坐在沙丘上,腳下的沙子嗚嗚作響,她捧著臉哼唱:“紅狐狸紅狐狸,在戈壁灘上跳來跳去。你的窩在哪裡?在彩虹的盡頭,月亮城以西……”

  歌聲漸漸低下去,今晚月色分外皎潔,沙丘那頭平整的表面上出現一個黑影,匍匐著,慢慢向前蠕動。蓮燈拍拍袍子站起來,看不清是什麽,也許是隻羚羊,也許是匹駱駝。她蹭地抽出彎刀走過去,距離比她想象的要遠,她向前跑,靴子裡灌滿了沙子。走近時才發現是個人,那人趴在地上,兩條手臂保持著向前攀爬的姿勢,一動不動。

  蓮燈的膽子一向很大,她用刀尖挑了挑他的頭髮,“喂,你死了嗎?”

  沒有聲息,可能真的已經死了。她很失望,如果是個動物,可以宰了帶回去,給王阿菩加菜。

  她歎了口氣,打算離開。因為王阿菩不讓她接觸陌生人,以前白天是不能走出鳴沙山的,直到半年前安西換了都護,才許她晚間在外走動。

  她正準備轉身,一隻手按在她的腳背上,沙礫間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救救我……”

  原來她還活著,聽嗓音是個姑娘。蓮燈扶她坐起來,摘下水囊喂她,她一定渴了很久,把水囊高舉過頭頂,直著嗓子往下灌。水流得太急了,嗆進她的鼻子裡,她把剩下的水澆在頭上,成綹的頭髮粘在兩頰,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艱難地對她笑笑,“有吃的嗎?”

  蓮燈急忙掏出一塊烤餅遞過去,她狼吞虎咽吃完了,仰天倒下,又不動了,最後蓮燈把她背回了洞窟裡。

  她身上有很多刀傷,有的傷口很深,看得見骨頭,王阿菩說她能活著,簡直是個奇跡。蓮燈在一旁打下手,看著王阿菩替她包扎。血汙下的衣裳華美,腰間還別著一柄金銀鈿裝橫刀,看來不是普通人。

  王阿菩是男的,只能處理四肢的傷,胸背上的太隱秘了,還需蓮燈動手。蓮燈仔細替她清洗了嵌在肉裡的沙子,然後上藥包扎。她一直不醒,昏迷中譫語連連,蓮燈抱著兩膝坐在她身旁,一直等到天明。

  第二天她才恢復意識,說她叫曇奴。蓮燈問她,“你是被仇家追殺的麽?中了那麽多刀!”

  曇奴揚了揚眉,“沒什麽,打架。”

  於是晚間的沙丘上多了一個人,和蓮燈並肩坐著,她聽蓮燈唱歌,蓮燈聽她講故事。

  曇奴繪聲繪色描摹的世界是她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故事裡有豐豔的美婦、熱情洋溢的詩歌,還有一個空前繁榮的都城,叫長安。蓮燈當時咦了一聲,“我聽過這個地方,名字真美。”

  “是王阿菩告訴你的麽?”曇奴說,“你應該知道的,你是中原人,長安是中原都城。”

  可是蓮燈對以前的事沒有更多的記憶了,想了很久,尷尬地笑道:“我隻記得這個名字。”

  曇奴枕著後腦躺在沙丘上,“你真奇怪,為什麽想不起以前?”

  蓮燈沒有把自己的來歷告訴她,隨口道:“可能是生了什麽病吧!現在也很好,自由自在,就像洞窟裡的神仙。”

  “你沒有父母麽?王阿菩看不出年紀,但應該不是你父親。你不想找回自己的爺娘?”

  蓮燈淡淡的,“王阿菩說不知道我的爺娘是誰……你呢?你的爺娘在哪裡?”

  曇奴說:“我是孤兒,從小在定王的軍營裡長大。那裡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經過層層選拔成為定王的近侍,為定王效命。我們這些人沒有未來,隨時可能會死,所以不需要父母。”

  蓮燈對官階不太了解,反正王應該是級別很高的大官,“那你還回定王身邊去麽?”

  曇奴嗤地一笑,“傻子才回去。我們奉命為定王鏟除異己,經過一場很殘酷的廝殺,我受了重傷。他們以為我死了,把我扔在半道上,我為什麽還要回去賣命?”她頓了頓又道,“可能你也是個孤兒,你的名字與佛有緣。”

  她說不是,“我以前叫彌渡,蓮燈是王阿菩給我取的。”

  曇奴卻有些詫異,“你叫彌渡麽?姓什麽?”

  姓什麽她說不上來,曇奴自顧自道:“我記得安西有位副都護,他有個獨生女,曾經帶到定王府做客,名字就叫彌渡。可是百裡都護在兩年前因通敵罪伏誅,妻女也遭連坐……”

  蓮燈沒有聽她說完就跑回了洞窟裡,追問王阿菩自己的身世,王阿菩看了曇奴良久,“救你救錯了。”

  曇奴面紅耳赤,但知道自己猜得沒錯。王阿菩希望蓮燈有個平順的未來,那些深仇大恨能不追究就不要追究。她父親是個鐵骨錚錚的戰將,不可能勾結突厥。但是朝中風向不穩,利益牽扯太多,她一個孤女,知道了真相也只有徒增煩惱。

  蓮燈倒很平靜,“我想去中原看看,明天就動身。”

  王阿菩和她相處兩年,能夠猜到她的想法,但他不願意她這樣做,“我救你,是想讓你活下去。你阿耶的案子翻不了,你沒有這個能力。”

  其實她的記憶依舊沒有恢復,感受不到刻骨的仇恨。只是有種復仇的天性,要給爺娘一個交代。她搖了搖頭,“我不想翻案,我有我的打算,事情辦完了我還回敦煌來。”

  她說得很堅決,沒有咬牙切齒的憤怒,但心沉似鐵。

  王阿菩知道難以改變她的決心,很多事從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他無法左右她的人生。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安排好退路。他瞥了曇奴一眼,“你的命是她救的,如果要報恩,就將她安全送抵長安。”

  曇奴正羞愧得無地自容,聽了他的話忙長揖下去,“一切因我而起,敢不如命。”

  他又取出一塊木牌交給蓮燈,切切叮囑:“守住自己的秘密,即便是父族母族,亦不能投奔。到了長安,找到這個地方,求見國師臨淵。我和他有些交情,他雖然不問俗事,但看在我的面子上,一應都會替你安排妥當的。”

  蓮燈雙手把木牌接了過來,低頭看,繁複的紋飾中央有四字篆書,婉而通地刻著太上神宮。

  沒想到王阿菩不聲不響,居然認識那麽厲害的人物。關於國師臨淵,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傳奇了,曇奴訝然張大了嘴,團團繞著王阿菩打轉,“我聽說自大歷建國起臨淵就任國師,至今一百六十余年,如此算來,國師少說也有一百八十歲了。他是不是神仙?普通人哪裡能活那麽久,我猜他一定得道了。阿菩結交他時他多大年紀?阿菩與他走得很近麽,給我們講講吧!”

  王阿菩一臉無可奉告的樣子,“人不能太好奇,不該知道的不要胡亂打聽。”又對蓮燈道,“咱們定個三年之約,三年之後你必須回敦煌,助我完成壁畫。長安不是久留之地,時候耽擱得太長,對你沒有好處。記住我的話,三年後回來,我還在這裡等你。”

  蓮燈點了點頭,“如果我能全身而退,一定回來找你。可如果我死了,阿菩要保重身體,別像你的和尚朋友那樣,圓寂了都沒人發現。”

  她和曇奴退出來,回到她們的洞窟裡。沒有點燈,月正當空,坐在洞口,銀輝灑在踢踏的靴子上。蓮燈對那位國師一無所知,扭身問:“你剛才說國師有一百八十歲了,人能活那麽久嗎?我沒有走出過敦煌,不知道中原的情況,國師究竟是幹什麽的?”

  曇奴道:“你聽說過太史局麽?掌記載史事、編寫典籍、起草文書、兼管天文歷法等事。太史局最大的官是太史令,不過那是前朝的舊稱,到了本朝不設太史令,太史局由國師一人掌管。據說大歷開國初期朝政不穩,與太祖共同打下江山的大將不甘屈居人下,曾率大軍欲破皇城。彼時太祖受困,是國師登城樓,以一人之力擊退三萬大軍。國師沒有姓,只知道叫臨淵,常年隱居在太上神宮。連陛下想見他都要移駕親訪,可見是多尊貴的大人物。王阿菩同他有來往,說明阿菩的出身也一定不俗。”

  蓮燈聽得雲裡霧裡,“他會呼風喚雨麽?會撒豆成兵麽?”

  曇奴聳肩道:“那就不清楚了,我想應該是會的,否則如何破三萬大軍?反正不管會不會仙術,天文地動、風雲氣色、律歷卜筮必定精熟。咱們這趟若能求得國師相助,要殺個把人還不容易麽。”

  蓮燈撫撫木牌上的字跡,“王阿菩說他不問俗務,我想他是跳出三界外了,未必願意幫我。一百多歲的人,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所以君王要見,也隻得屈尊前往。我們到了長安,若非萬不得已,不要去驚動他老人家。畢竟我是去報仇,牽連無辜不好。”

  曇奴忖了忖,“也是,中原人說清白一輩子,最後壞了名譽,叫什麽?”

  “晚節不保。”蓮燈想都不想答道。

  曇奴說對,“就是這個!”她雖然也是中原人,但自小生活的環境隻教導他們如何賣命,讀書習字概不注重,所以她對中原文化還沒有蓮燈懂得多。不過蓮燈很佩服她的見識,她講述長安可以講得人浮想聯翩,蓮燈覺得有她在,應該會少走很多彎路。可是後來證明對她希望過高了,其實曇奴就是半瓶醋,所見所聞全是道聽途說,她從來沒有真正去過長安。

  王阿菩給她們預備水和食物,靠以前替人寫經的積蓄買了匹駱駝。第二天傍晚她們準備上路了,臨走他沒有去送她們。蓮燈站在山腳下回望他作畫的洞窟,洞裡點著油燈,有亮光傾瀉,但是不見他的蹤影。曇奴悵然問:“我們走了,阿菩會不會寂寞?”

  蓮燈沒答話,翻身上駱駝,把曇奴也拉了上去。

  駱駝走得很慢,但卻是絲綢之路上最好的代步工具。河西走廊漫天風沙,換做馬,恐怕經受不住這樣的考驗。駱駝一搖三晃走過嘉峪關,向酒泉進發,敦煌離長安三千六百多裡,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達。

  蓮燈自從被王阿菩救下後,便沒有離開過鳴沙山,突然長途跋涉,感覺很新奇。但沙漠的邊緣依舊是沙漠,沙漠裡也有小山包,山體的岩層比較松散,經年累月的風沙侵蝕,留下不同寬淺的溝槽。她們走在六月裡,六月正是最熱的季節,白天不能行動,隻得早晚趕路。朦朧中看到這種支離破碎的地貌,就如一座座斑駁的高塔,寫滿了滄桑和荒涼。

  駝鈴當當,在大漠上回蕩。曇奴問她,“你打算怎麽報仇?長安那麽多人,會不會有誤傷?”

  蓮燈控著駝繩,月亮的清輝在她眼裡灑下一層浮光,“聽說都護不是小官,要扳倒,總要廢一番工夫彈劾。我會想辦法打探,等確定了再動手。”

  曇奴哦了聲,“你的身手好嗎?單打獨鬥一次能撂倒幾個?”

  蓮燈已經很久沒有和人打架了,上次還是在一年前,因為一隊波斯馬販子途經月牙泉,把死了的牲口扔進湖裡。乾旱地區的人都知道,水在沙漠裡比金子還寶貴,周圍的人都靠月牙泉生存。腐壞的屍體汙染了水源,簡直比挖墳掘墓更可恨。那天她恰好站在山頭往下看,然後匆匆趕去,馬隊有十幾個人,還有一條狗,全被她打趴下了。

  她耙了耙頭皮,“二十個沒問題。”

  曇奴覺得很意外,轉而用一種自誇的口吻讚許她,“還不錯,至少不會拖我後腿。”

  蓮燈回頭笑了笑,露出雪白的一口銀牙。

  兩個女孩子同行,即便是奔著報仇去的,也走得不慌不忙。路過酒泉夜市的時候四處逛逛,各選了一頂中原人稱作幕籬的帽子戴上。這種帽子的帽沿上綴有細紗,長及腳踝,可以遮擋風沙,比胡人眼睛部位開天窗的障面強多了。傍晚走在沙丘上,突然發現半空中有海市蜃樓,又駐足看了很久,看到鱗次櫛比的灰瓦屋舍,還有寬闊的大路和招展的酒旗,景致與大漠不同。不知是哪裡,也許是神仙住的地方。

  複向東,走走停停,沒有規定必須什麽時候到達,一直在趕赴的路上。漸漸行至甘州境內,甘州在河西走廊的中段,這裡有大片的綠洲,還有祁連山上皚皚的白雪。氣溫和沙漠也不同,好在甘州的八月還能忍耐,便遠遠跟著一隊胡商,在城外的一片開闊地上安營扎寨。她們有自備的帳篷,三根竹竿搭起錐型的架子,上面覆上厚氈,就能在底下將就一晚。邊陲長大的女孩,沒有那麽斤斤計較,她們獷悍豁達,生存能力極強。頭頂一輪月,面前生一堆火,烤餅飄出淡淡的香味時,就覺得很滿足,很快樂了。

  曇奴躺在草地上計算,“我們已經走完了一千裡,還有兩千六百裡。駱駝慢,一天最多走二十裡,換上馬,可以翻倍。這麽算來,兩個月後可以到長安。你說長安十月會不會下雪?”

  蓮燈臉上茫然,“敦煌通常要到十二月才下雪,我沒有去過長安,不知道。”

  曇奴說:“敦煌下雪時間太短,有時候還蓋不住沙丘。我曾聽宿衛說起,長安的雪下起來很大,有棉絮那麽大。下一夜,就能沒過小腿肚。”

  蓮燈聽後倒是很向往,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好,“那有多冷啊,到時候還得添衣裳。”

  曇奴哈哈大笑,“王阿菩不是讓我們去找國師麽,連皇帝都要逢迎的人,一定很有錢,不愁沒衣裳給我們穿?”正說著,突然聽見一聲尖叫,她頓住了話頭,和蓮燈面面相覷。

  蓮燈提刀一躍而起,“是個姑娘,肯定遇到麻煩了。”她沒等曇奴,一個人趁著夜色悄悄潛了過去。

  喊聲是從龜茲人的營帳方向傳過來的,蓮燈伏在一處略微突起的土丘後,看見圈禁牲口的木柵欄裡有兩個人正撕打。魁梧蠻狠的男人摔倒了女人,一腳踩住女人的裙角,獰笑著撕開了女人的衣襟。

  曇奴挨在她身邊,咬牙罵道:“畜生!”

  蓮燈似懂非懂,但知道絕對不是好事。不過真要相救,還是有些猶豫。看那個女人的打扮似乎也是龜茲人,別人族中的事,隨意插手恐怕會惹麻煩。

  可是曇奴沒想那麽多,抽刀便殺了過去。好在那裡偏僻,龜茲男人為避人耳目,特地選了遠離大帳的地方施暴。曇奴的身形矯捷得像頭豹子,隻一個錯眼,那龜茲男人便無聲無息栽倒在了地上。

  被剝出一身白肉的女人呼呼喘氣,卻沒有因為見了血大喊大叫。她合上衣襟站起身,扶了扶頭上簪環。用龜茲語咒罵著,狠狠在屍體上踹了兩腳。然後笨拙地翻出柵欄向前狂奔,一面回身招手,“別看啦,跑吧!”

  於是隊伍又擴充了,救來的龜茲女人自己買了坐騎,一副要跟她們亡命天涯的架勢。

  “那個豬玀是商隊的薩保,薩保就是首領的意思。我叫轉轉,是伎樂……伎樂懂麽?”她兩手相接,波浪一樣環繞在豔麗的臉頰旁,在她們面前載歌載舞,“就是這個,舞樂。龜茲伎有很悠久的歷史,中原人喜歡看我們跳舞,也喜歡龜茲樂。我不能回商隊去了,你們殺了薩保,回去會被他們絞死的。我要跟著你們,我會賺錢,不用你們養活。”

  蓮燈有點為難,“我們自己尚且前途未卜,帶上你不方便。”

  曇奴救人是一時衝動,現在也覺得麻煩纏身,便皺著眉頭責怪轉轉,“既然他是商隊的薩保,那你有什麽可叫的?”

  轉轉眨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重申:“我是伎樂,不是樂妓!我出賣自己的歌舞,但是絕不出賣身體!你們要去中原麽?我可以給你們帶路。我去過中原很多地方,江南、長安、洛陽……我還結交了一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你們帶上我,我很有用處,真的!”

  這麽一說,果然是很有用處,能帶路,有人脈,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充當誘餌。蓮燈和曇奴笑起來,愉快地接受了她的加入。

  多個人,也更熱鬧了,轉轉是個風趣的姑娘,她無牽無掛,和她們一樣。三個意氣相投的人湊在一起是緣分,曇奴和轉轉沒有生活目標,一切大方向來自蓮燈。別說蓮燈要報仇,就算要上天入地,她們也願意一同前往。

  有了轉轉,一路上再也用不著兜繞了。九月初進入關內道,走得不甚匆忙,一晃眼的功夫到了十月,長安便近在眼前了。

  蓮燈沒有來過長安,長安的繁華以前只在書裡看過,身在其中,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她各處留意,仔細觀察,長安貴族女子的裝束比她想象中的開放,上等面料做成寬寬的領褖,領下潔白的皮膚在帷帽垂掛的輕紗後若隱若現,讓她想起壁畫上的菩薩,溫柔豔情,又大氣端莊。

  “長安好吧?”轉轉笑道,神情仿佛是在炫耀她的家鄉,“這裡富庶繁華,還有很多詩人和書法大家。長相思,在長安……你們聽過這句詩麽?”

  蓮燈遲遲看她,“你有喜歡的人了?他在長安?”

  轉轉含羞點了點頭,“只不過是單相思。有一次樂坊邀龜茲樂師獻藝,我在台上看見一位郎君。小郎君二十上下年紀,生得眉目朗朗,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人如珠玉一樣。”她臉頰酡紅,連聲音都變得旖旎起來,“他穿著繡金的袍衫,烏黑的頭髮高高束著……可惜歌舞散後他就離開了,我向人打聽也沒尋見他的下落,不知是誰家公子,家中可有妻房。”

  曇奴哦了聲,“難怪你那麽熱心陪我們來長安,原來是為了圓你的相思。”

  轉轉搖了搖手上馬鞭,“也不盡然,長安是個適合發展愛情的地方,這裡滿街都是才情縱橫的詩人,遇不見小郎君也不要緊,我可以另擇佳偶。”

  蓮燈和曇奴立刻對她的立場不穩表示唾棄,不在一棵樹上吊死,倒也懂得變通。不過她們生活的地方幾乎都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黃沙漫天作養不出她描述的那種長相,如珠如玉究竟是什麽,完全不可想象。

  “所以我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不管遭遇多大的變故和挫折,哪怕目的不能達成,只要能轟轟烈烈愛一場,也算不虛此行。”轉轉見多識廣,年紀是她們之中最大的,滿腦子纏綿悱惻。蓮燈和曇奴對此一竅不通,她試圖引導她們,無奈再多感悟,也是對牛彈琴。

  不過現在委實不是討論風花雪月的時候,長安多客商,治安也尤為注重。這裡是帝國的中心,城防比邊陲強百倍。人口多,房舍也多,正正方方的裡坊,每坊人員都有定數。府兵往來巡邏,看見可疑的便上前盤問。她們一直在敦煌,官話說得不流利,加上轉轉的長相一看就是西域人,於是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那天初到,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徘徊在街市,迎面走來兩個身穿甲胄的府兵,單手一抬,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從何處來?到長安是投親還是靠友?可有過所?”

  所謂的過所,就是通過水陸關隘時必須出示的交通證明。大歷為保證正常的商業貿易往來,實行嚴格的過所制度。她們這一路為躲避盤查大費功夫,可惜抵達長安,最後還是撞到刀口上了。

  蓮燈摸了摸懷揣的木牌,原本不打算立刻去太上神宮的,眼下形勢逼人,長安不像大漠,恐怕不好糊弄。京畿遍地兵士,萬一起了衝突,只要他們聲張起來,勢必一呼百應。她們剛到這裡,還是大事化小為好,便揖手道:“路上匆忙,不慎將過所丟失了,正準備去補辦。我們從敦煌來,欲往太上神宮。”

  府兵抬眼審視她,仿佛那四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是種褻瀆,銳聲道:“你可知太上神宮是什麽地方?”

  蓮燈謙卑一揖,“是國師清修之所。我師父是國師摯友,命我來長安拜見國師。”

  府兵對她們的身份無從判斷,臉上神情顯得狐疑,“拜見國師?你們?”上下打量一番,似乎覺得不可信,惡聲惡氣道,“不管去何處,無公文私從關門過,徒一年。關不由門,津不由濟而度者,徒一年半。拿不出過所就押你們去見官,還有這龜茲女子,可是你們販賣來長安的?”

  轉轉眼看毫無通融的余地,忙賠笑道:“侍官誤會了,奴奴是她們半路上撿回來的,她們是好人。”那兩個府兵不聽她解釋,伸手要拉人,她尖叫著上前阻攔,“慢來,我認識中書令尚定芳尚相公!”

  府兵們斜眼覷她,“滿嘴胡謅!先是國師,後是中書令。”衝曇奴一努嘴,“你呢?難道認得當今聖上?”

  曇奴是急性子,見他們挑釁便要拔刀。虧得蓮燈了解她,搶先一步將她的手壓回去,掏出木牌讓府兵過目,“京畿重地,不敢有假話。請容我們去太上神宮,等見了國師,一切自有交代。”

  兩個府兵頓住了,這牌子確實是太上神宮的信物,若果真和國師有牽扯,別說他們,就是上大夫,只怕也不好交代。

  “無論如何……”其中一人舔了舔唇道,“還是先隨我們回牙門。我等不敢擅作主張,須回稟上鋒,請上鋒定奪。”

  武侯府肯定是不能去的,去了那裡難免要驗明正身。曇奴是定王家奴,她是罪臣之後,轉轉又和商隊薩保的死脫不了乾系,這樣查下來,三個人簡直稱得上虎狼一窩。蓮燈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不放她們走,那麽一場惡鬥在所難免。

  她和曇奴對視,曇奴一點就通,暗暗握住了拳,準備伺機而起。

  正是暗流湧動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傳來噠噠的馬蹄,一人控韁停住,高聲質問:“出了什麽事?”

  那兩名府兵叉手呼將軍,“這三人從敦煌來,身上沒有過所,末將正要拿她們回府武侯府,聽候發落。”

  馬上人哦了一聲,“從敦煌來……敦煌距此三千多裡,水路關禁少說上百,竟能避開盤查抵達長安,不可思議。”

  蓮燈抬頭看,那是位穿著明光鎧的年輕人,胸前護心鏡在陽光下亮得耀眼。他臉上似笑非笑,神情疏懶而雍容。視線與她相接,唇角笑意漸隱,“來長安什麽目的?城裡有沒有親友投靠?”

  蓮燈重新估量雙方實力,事情有點棘手,官職越高越難周旋。只是沒等她回話,邊上府兵向上敬獻木牌,“據說要前往太上神宮,求見國師。”

  木牌落進他手裡,他翻來覆去看,沒有要交還的意思。蓮燈也沉得住氣,兩眼隻管盯著,語調依舊從容,“還請將軍行個方便。”

  那位將軍卻不然,寒著嗓子道:“牌子是死物,來路尚且存疑。國師不是想見就能見的,若你們妄圖對國師不利,到時候守軍項上人頭難保。這牌子先由本將代為保管,待事情查明了,再去太上神宮告罪不遲。”

  曇奴哪裡容得他戲弄,縱身向木牌奪去,“要抓就抓我,信物還她,放她去找國師。”

  曇奴拚殺起來不留余地,大漠上的人,一旦結交肝膽相照,在她看來自己的命是蓮燈救的,她隨時做好了為報恩犧牲的準備,因此招招勢如雷霆。

  兩人對壘,曇奴不落下風,蓮燈便沒有相幫。然而打鬥果然引發了混亂,府兵振臂高呼,不遠處一隊巡城禁軍應聲而至。蓮燈將轉轉護在身後,拔出金錯刀橫於胸前,不願意束手就擒,勢必要戰個驚天動地了。

  那將軍遇上了對手,一面喝令旁人不許插手,一面與曇奴纏鬥。他起先是不提防,也沒有料到一個女人有那麽凌厲的手段,一時大意了。待後來全力以赴,曇奴在力量上難以抗衡,漸漸露出頹勢。但敗也敗得不難看,徒手不行就拔刀。刀鋒的浪紋寒光四溢,直向對方面門劈了過去。

  能做將軍的必然不是等閑之輩,他還是截住了曇奴的攻勢,扣著她的手腕瞥了眼,笑道:“好俊的身手,今日不便,待他日再討教。你們先前不是說要去太上神宮麽,我送你們一程。”

  曇奴回頭看蓮燈,大惑不解。蓮燈心裡卻明白,問題可能出在曇奴的那柄刀上。雖然刀鞘纏裹起來了,但內行相刀看刀身,金銀鈿裝刀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因此才會令這位將軍臨時改了主意。

  不知究竟是福是禍,她只有盡可能地辭讓:“多謝將軍,實在不敢勞煩將軍。”

  他說無妨,“我賣個人情與國師,和你們不相乾。”也用不著向府兵作交代,騎在馬上介紹自己,“某是三品雲麾將軍蕭朝都,若國師問起,你們好回話。礙於你們無過所,我須向國師求證,若國師認可則罷,否則數罪並罰,不只關押,還要流放。”

  事到如今騎虎難下,曇奴和轉轉審度蓮燈臉色,見她不再推托,方揚鞭跟上了蕭朝都。

  太上神宮不在都城內,位於長安東南神禾原。神禾原古來就是福地,諸峰竟秀,四時清流不斷,曾是皇親韋氏發源的地方。後來聖上在龍首原建造大明宮,因仰仗國師,於神禾原建太上神宮以奉養。國師不同於平常人,在中原人眼裡是類似於神明一樣的存在。太宗曾說“國師在則天下安”,對於大歷王朝的統治者來說,國師更是心頭明燈。只是這樣聲名顯赫的人不喜浮華,一年中有大半時間在閉關。因為太神秘,引發蕭朝都的興趣,所以才想借此機會窺得國師真面目。

  既然有神宮的信物,必定與太上神宮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蕭朝都轉頭看那位年輕女郎,三人之中她最冷靜自持。同行的另兩個,一個冒失一個略有風塵味,領頭的定是她。他減慢了速度,揚聲問她,“給你牌子的是何許人?姓什麽叫什麽,家住哪裡?”

  獨自跑到大漠畫壁畫,大多是為了避世。蓮燈不知道王阿菩的來歷,他自己沒有主動透露,她也沒有問過他。便垂眼道,“遺失過所是我們的疏漏,和家師無關。將軍追問他,恕我無可奉告。”

  倒是個頗有性格的人,蕭朝都牽唇一笑,“送你們來神宮,並不表示過所的事不予追究了。既然有牽連,問清原委是我的職責。”

  蓮燈拱了拱手,“將軍親自相送,我等感激不盡。只是家師離群索居久矣,過去的事從來不和我提起,因此他的情況,我不得而知。”

  蕭朝都沉了嘴角,“那國師呢?你既然來拜訪他,應當是知根底的。”

  其實說來說去,他想打聽的還是國師。她突然覺得這位將軍有些可笑,簡直像個婦人一樣好奇心重。她搖了搖頭,“我們來長安謀生路,臨行家師才給了我那面牌子。我們長在大漠,對中原一無所知,只聽過一些關於國師的傳聞,了解的不比將軍多。”

  蕭朝都知道從她口中探不到任何消息,便緘默下來不再說話了。

  長安到神禾原有段距離,策馬需花上一個時辰,遠遠看見宮牆輪廓,已經將近日暮時分。

  夕陽下的神宮有層詭秘的色彩,飛簷翹角籠在嫋嫋香煙之後,半在塵世半入蓬萊。蓮燈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就是竹子多,和別處的枯黃蕭瑟不同,層層疊疊的竹葉在寒風裡搖曳,發出巨大的聲浪。殿宇建在無盡的竹林之後,雖稱作宮,更偏向於浮屠,是個陰陽參半的所在。仿佛晦暗中隱藏著一頭不知名的獸,隨時凶相畢露,準備將人一口吞噬。

  蕭朝都負手看,國師精通奇門遁甲,人入其境,平常連宮門都難找到。這次倒是很順利,大約知道有人來訪,將那些術數撤了。他上前扣門,宮門開啟一道縫,一名宮人探身往外看,臉上表情漠然。

  自報家門是沒有用的,除了今上,國師不接受任何不請自來的到訪。蕭朝都將木牌遞過去,“這三人有信物,求見國師。”

  宮人這才開門放他們進去,引入一處別館奉上茶湯,揖手道:“國師閉關不見客,但入關前吩咐某,凡持木牌到訪者,暫且安頓在宮內,待國師出關再作定奪。多謝將軍一路護送,將軍辛苦。”

  蕭朝都知道這是委婉的逐客,嘴裡虛應著,一面四下環顧。這宮裡的一磚一瓦都有玄妙,時值仲冬,四野草木凋零,唯有太上神宮內芳菲正盛。國師喜歡鹿,奇石間偶見跳脫的身影,淙淙流水伴著呦呦鹿鳴,倒像誤入了世外桃源。他向來對國師的一切持懷疑態度,可是進了他的道場,看見這與時令有違的景象不得不佩服,即便他是個術士,也是個比較成功的術士。

  “國師何時能出關?”他擱下茶盞說,“某在街市上巡檢,恰巧遇見這三人。她們從敦煌來,身上沒有過所,原本應該拘押的,但她們提起太上神宮,礙於國師情面,特送來請國師處置。”

  宮人遲遲看他一眼,話卻應得很乾脆,“閉關時間可長可短,尚且不敢斷定座上哪天出關。座上早就算到有遠客來訪,囑咐某仔細接待。客人一時不便,將軍容情,座上心中有數。”言罷一笑,“將軍也太謹慎了,既然國師認可,還有什麽可擔心的?一封過所而已,這點小事不足掛齒。”

  太上神宮有國師徒眾及侲子,但守護門庭,負責灑掃的一般都是宮中派遣的成年黃門,這類人應對官場,有他們四兩撥千斤的竅門。蕭朝都聽後隻得頷首:“既送到神宮來,一切聽國師意思。”多留無益,起身抖抖袍角辭了出去。

  轉轉和曇奴很高興,在外漂泊好幾個月,終於到了目的地,又恰好是人間仙境一樣的地方,滿意程度不消細說。

  “噯,真不錯。”轉轉低頭輕聲道,“以前在北裡,連吸口氣都有銅臭味,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踏上神禾原。要是有機會見一見國師,就不虛此行了。”

  蓮燈原本猶豫要不要離開神宮,只是見曇奴和轉轉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把話又咽了回去。

  宮人對掖著兩手,白胖的臉上笑容可掬,“時候不早了,三位娘子隨我去住處吧!再過三五日,國師應當出關了。”門上侲子挑了燈籠來引路,他比手說請,“神宮常年沒有外客,國師閉關前囑托,請阿菩高徒居琳琅界,陪同前來的住琥珀塢。”

  一路上三個人互相照應同榻而眠,突然要分作兩處,實在不太習慣。可是客隨主便,不能要求什麽,不過腳下略緩,蓮燈問:“國師知道我們的來歷?”

  宮人笑了笑,“因為他是國師。”看出她們不情願分開,也不在意,隻道,“三位沒有過所,出了神禾原舉步維艱。敦煌距離長安三千多裡,一路上舟車勞頓,還是先安住下來,再圖後計吧!”

  這麽一說也確實是,要是又落入那位姓蕭的將軍手裡,恐怕沒有那麽容易脫身了。

  宮人領她們各尋去處,神宮的邊邊角角都是殊景,花草侍弄得異常蔥鬱。宮人邊走邊道:“琳琅界與琥珀塢相距不遠,也就幾十步距離,往來很方便。不過有句話要知會三位,盡量不要四處走動。神宮是國師道場,很多地方布了陣,要是不小心誤入,轉一天都出不來。”他複笑了笑,“我初來神宮時就吃過這樣的虧,國師的神鹿要喂食,有一天發現走丟了一頭,四處尋找,沒想到入了陣,就再也尋不到出路了。幸好那時有翠微夫人,才將我解救出來。”

  轉轉咦了聲,“神宮裡有夫人?國師可以娶親麽?”

  宮人忙擺手道:“慎勿妄言,翠微夫人是國師師妹,因救駕有功封隴西夫人。平時圖叫得順口,都稱她翠微夫人。夫人有旨意在身,暫且不在神宮內。待過兩日回來了,再為娘子引薦。”說著已經到了琥珀塢,他抬手指派,命侲子送曇奴和轉轉進去,和聲道,“二位且安頓,飯菜我再命人送到園裡來。”

  轉轉她們並不像蓮燈一樣心思重,愉快地揮揮手,跟著侲子去了。宮奴複挑燈往前引,正是日夜交接的當口,天地間彌漫了濃重的深藍,庭院和樹木的輪廓鑲上了一圈黑邊,勉強能看清周圍布局。琳琅界和琥珀塢不同,溪水環繞,有木橋渡之。這裡沒有院牆,放眼都是怪石,擺得很有野趣。敦煌黃沙漫天,蓮燈沒有見過這樣靈巧的江南式布局,人在其中,覺得心曠神怡。

  宮人同她搭訕,“娘子路上很辛苦吧?”

  她說還好,“剛開始騎不慣馬,坐得屁股疼。”

  宮奴啞然失笑,如今的世道學問越多越懂得掩飾,明明很尋常的字眼也弄得羞於啟齒。中原人太講究,不及西域成長的落落大方,想什麽就說什麽,反倒耿直可愛。

  蓮燈跟他穿過翠竹林,一間黑瓦紅柱的大木柞屋子就在眼前。那屋子建得大氣,屋簷深遠,鴟吻粗獷,沿路民居沒有這樣構造的。宮人拉開直欞門請她入內,垂手道:“娘子就在此間歇下,缺什麽隻管派侲子來同我說。我叫盧慶,是神宮長史,專管零碎事體。來者是客,千萬不要拘禮。”一面說,一面俯身替她燃了一爐香,頷首示意,撫膝退了出去。

  蓮燈初來乍到,站在這考究的屋子裡有些無所適從。在敦煌的時候不是住洞窟就是幕天席地,到了這裡才體會到中原人無處不在的精細。她靜靜四顧,看見銅鏡前的白瓷碟子裡有清水養著的九裡香和天竺果,紅白交錯的色彩撞進眼裡,忽然心頭一震,莫名覺得似曾相識。可是再細想,又是茫然一片,沒有頭緒。

  也許是以前殘存的記憶吧!她阿耶鎮守安西,畢竟還是中原人。但凡讀過書的,骨子裡總有割不斷的旖旎和鄉愁,家裡的布置一定和西域人不同。比方燃香、養花,精致到一把香爐一個碟盞,遵從中原約定俗成的審美。

  這麽想來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她很快釋然,到鏡前照了照,雖然一直在路上,臉色相比之前還略好些,大概中原的水土更養人。梳妝匣裡有漂亮的犀角梳子,成套的。她揀了一把梳頭,看見長安貴婦把頭髮盤得驚心,自己打趣綰起來,比劃一下,覺得很可笑,便放棄了。

  一整天費心費力,實在有點累了,放下包袱打算休息,剛坐到榻上,突然聽見外面有動靜。透過門上桃花紙往外看,朦朦朧朧看不真切。蓮燈屏息側耳,細碎的腳步聲到了台階上,踟躕徘徊,並不進屋裡來。又等了片刻,依然是這樣,她咬咬牙,提起金錯刀躍了出去。

  原本以為有人,可是出門看,只有一頭鹿在屋前。

  橋堍的桅杆上吊著燈籠,蓮燈環顧四周,一切如常,那麽聲響是這鹿弄出來的吧!

  她松了口氣,低頭看,這裡的鹿是豢養的,所以不怕人。見她闖出來,只是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看她,也不走遠。她試著摸了摸它的腦袋,它昂起頭,反轉脖子蹭她的手,無邪的樣子非常討人喜歡。

  蓮燈放下防備坐在台階上,把刀擱在一旁,專心致志逗弄它。想起身上有炒豆子,解開荷包倒在掌心喂它。這鹿嗅了嗅,大概不合胃口,沒有賞臉。蓮燈托著兩手追問:“不喜歡嗎?真的不喜歡?豆子很好吃……”它沒有搭理她,把頭偏向另一邊。蓮燈遺憾地收回來,鹿不走,她就抱著膝頭怔怔看它。寒冷的夜裡一人一鹿相伴,也有種慰心的感覺。

  這梅花鹿身上的花紋不像其他鹿那樣密集,疏疏朗朗的,間或飄過來一兩朵雲頭。頭上犄角才長出寸許長,沒有學會成年雄鹿耀武揚威的氣勢。蓮燈和它對視,它有很漂亮的眼睛,眼裡波光瀲灩,讓她想起月牙泉的湖水。她再想伸手觸摸它,它靈巧地一縱,躲開了。蓮燈悵然看著它走進黑暗裡,忽然有點想念王阿菩,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一個人寂寞得太久,會不會變得又傻又遲鈍。她撿起塊石子,在青磚上胡亂劃了兩筆,抬頭看,那鹿又出現了,嘴裡叼了枝花,慢吞吞朝她走過來。

  她很驚訝,“給我的嗎?”扔了石子撲撲手,小心接過花,放在鼻前嗅嗅,一股清冷的香氣。那鹿見她喜歡,便小跑著轉圈,蹄子在青磚上篤篤敲擊,一縱一跳前行,走了一程頓下來望她。她不明白它的意思,遲疑追了兩步,它又把她往木橋那頭引,甚至擔心她沒有跟上,中途會停下等她。

  奇怪這裡的鹿有靈性,簡直像人一樣。蓮燈跟隨至界口,記起盧慶的話,不敢再追趕,站在橋上惆悵地招了招手。它頓足搖頭,似乎對她很失望。

  長安十月已經很冷了,雖然沒有下雪,卻呵氣成雲。蓮燈一直很怕冷,敦煌入冬前她會儲備好足夠的乾柴,只要有火烤,絕不考慮曬太陽。這裡的冬天比敦煌冷得多,在外停留久了,手腳有點發僵。正打算回屋裡去,忽然聽見風裡送來一陣笛聲,清脆婉轉,似乎就在不遠處。

  蓮燈略通音律,聽曲調不是龜茲樂。自從被王阿菩救活,雖然想不起以前的事,卻每每有靈光一現的時候。她在十三歲前應該受過不少的熏陶,所以對中原文化有無限的向往。站在冷風裡傾聽,笛聲無喜無悲,仿佛出世一般。好的曲子能勾人魂魄,她循聲而去,細細辨認方位,是從琳琅界東南傳來的,但願不太遠。

  有時候做事很難樣樣說出條理來,僅僅因為不由自主。

  她把盧慶的警告拋在腦後,踏著被露水浸濕的草地過去,漸漸近了,就在前面。走在半道上細想,不知道尋見了又能怎麽樣,大概隻為打聽曲子的名字吧!

  她又看見那頭鹿,在她前面奔跑,很快隱入竹林裡。她借著錯落的守夜燈一路向前,越近,聽那笛聲越震心。燈光幽暗,照出一座九層寶塔,寶塔遺世獨立,和周邊布局格格不入。長安的大型建築都有很高的夯土層,她沒有走正門,借由邊緣的竹子從側面攀上去,及到上部,眼前豁然開朗。空曠的平台四圍燃著燈,一塊巨石上坐著個衣袂飄飄的人,這樣冷的天氣穿得非常單薄,有風吹過來,吹起烏發和潔白的廣袖,恍如謫仙。

  轉轉曾和她們說起人群裡曇花一現的小郎君,用上了很美的字眼來形容。蓮燈以前不懂,也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男子。有一回她偷溜進城,聽龜茲樂師唱過,說女人是清流,男人是濁泉。西域男人滿臉大胡子,連五官都看不清,還談什麽美醜。她一度覺得歌詞很可信,現在卻懷疑起來,因為眼前這人實在好看得難以描述。他有頎長的身形、白淨的皮膚。他的手指修長,每一次按壓笛孔都是一副如詩畫卷。跳動的火光暈染他的臉,銀鉤在眉,星辰在眼。

  如果說西域人生得粗獷,那麽今天遇見的蕭朝都算得上中原人裡俊俏的,可是同這個人比起來,依舊有很大懸殊。曲子心平氣和,人也如其樂,澄澈得仿佛不屬於這十丈紅塵。蓮燈很納罕,心裡掀起了一點微瀾,原本注意力在笛聲上,見了人卻什麽都忘了。

  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是國師的徒眾,大晚上吹笛子,長安人果然好興致。蓮燈心裡思忖著,笛聲卻嘎然而止了。再細看,巨石上空蕩蕩的,吹笛人憑空消失了。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怎麽能說沒就沒了?她左右觀望,不見蹤影。風吹過竹林,震起竹浪一片。翠竹頂端稠密的枝葉間隱約有銀鈴叮當作響,她抬頭看,愕然發現一根細如筷子的竹梢上停著那個吹笛的男子,因為站得高,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角度俯視著她。

  (本章完)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