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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40章 臨淵(3)
  第140章 臨淵(3)
  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國師一百八十歲了?
  盧慶將她送進來後就離開了,她一個人站在那裡,無所適從,因為太靜,自己的心跳聲變得空前大。漸漸摻進了別的什麽,與地面相擊噠噠作響。她屏息細聽,節奏越來越短促,忽然從殿堂那頭滾出個東西來,指甲蓋大小,一直滾到她足旁。

  她彎腰拾起來看,是顆半透明的珠子,就著光能分辨出裡面麥芒一樣的絲縷。捏了捏,硬得厲害,不知是個什麽物件。正納罕,垂簾後傳出一道嗓音,無情無緒地說:“這是鮫珠,隨身佩戴,可禦百毒。”

  她訝然握在手掌心裡,再看簾後,隱隱綽綽的,有人負手而立。只是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看不清五官。

  她對這聲音有印象,應當在哪裡聽到過。她一直以為國師很老,上了年紀的人,不可能有這樣清冽的聲線。難道一開始就猜錯了麽?或者所謂的與大歷同壽,完全就是以訛傳訛?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努力往那邊探看,但終究有顧忌,不好太過放肆。可惜眼睛裡長不出手來,不能撩開那道簾子。覺得無望,後來就放棄了,隔簾長揖道:“貿然拜見,打擾了國師清修,還望國師恕罪。不知長史先前有沒有代我通稟,我從敦煌來,拜在王阿菩門下為徒兩年余……”

  “你父親是安西副都護百裡濟?”

  她的根底有點複雜,但介紹自己,總要盡可能說得圓融些。誰知他隻問了一句,便把她的話全堵住了。這樣也好,用不著粉飾太平,倒也本色。

  她緩了緩心緒,垂手道是,“我是阿菩從戈壁灘上挖出來的,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在,僥幸活了下來。但我對以前的事一無所知,是阿菩告訴我身世,說我父親是百裡濟。”

  國師沉默不語,簾後的人影緩慢移動,離那道垂簾更近了些,隔了很久方問:“既然死裡逃生,為什麽不找個地方藏身,反而要到長安來?”

  其實那天初到太上神宮,盧慶就已經透露國師是知情的。加上先前遇見的那人,談起王阿菩也很熟稔,那麽她的秘密,在太上神宮裡也許根本稱不上是秘密。索性說透徹吧,如果他有心阻止,也不會收留她這兩日了。

  “國師面前,不敢有假話。”她抬起眼,答得十分堅定,“我曾經向人打探家父生平,當初家父獲罪,是因朝中流傳他勾結突厥的傳聞。可是我長於西域,大漠上的人都知道,百裡都護三次平定戰亂,為大歷立下汗馬功勞。這樣的人,如果有心勾結突厥,如今焉有安西都護府的存在?百裡濟一門獲罪,只剩下我一人,既然我還活著,就不能讓父母白死。”

  簾後人靜靜聽完,對她的直言不諱不感到驚訝,唯一奇怪的是從她的語氣裡品咂不出任何憤怒。沒有刻骨的恨,甚至連眉毛都未蹙一下,那她的執著又從何處來?他緩緩歎了口氣,“百裡都護確實可惜,但五世而斬,是許多開國功臣難逃的宿命。倒不如想開些,今日刀俎,明日魚肉,你不動手,自有他人代勞。”

  蓮燈不聲不響,心裡明鏡一樣透亮。百裡氏祖上隨太祖征戰,曾經是太祖皇帝最倚重的武將。百裡氏子孫驍勇善戰,衣缽傳到百裡濟這代,正好是第五世。第五世,仿佛是所有望族的坎。經過了一輩又一輩的積累,沒有敗落便有功高蓋主的嫌疑,後果當然很嚴重。

  百裡都護每戰大捷,當常勝成了習慣,偶爾的失手反倒不能被容忍了。三年前在一次對抗突厥的戰爭中失利,求援不得,欲退入關內。皇帝震怒,鎖閉陽關,將八千兵馬遺棄在茫茫戈壁上。她不能想象他遭遇到怎樣的打擊和痛苦,但是他奇跡般地扎下了根,擊退突厥大軍,一度將戰線延伸至波斯。

  戰敗是恥辱,戰勝了又無法理解。朝中養尊處優的大腦被富貴浸泡得發脹,所有的不合常理必定都有詐。如果不是突厥人放他一馬,他怎麽能夠活下來?遂有人上疏君王,誅殺百裡濟於碎葉城,開國功臣世襲的榮耀也到此為止了。

  也許每個人都有難以逃脫的劫數,蓮燈聽了個大概,自己可以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以旁觀者的角度,扼腕但冷靜。

  可是她不太相信因果報應,也沒有那個耐心去等。

  “與其指望別人,不如靠我自己。我時間有限,辦完了要立刻回敦煌。阿菩一個人在鳴沙山,我放心不下。既然到了長安,也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她拱了拱手,“我此來一則向國師道謝,二則是道別。叨擾了兩日,也該告辭了……”

  殿外風漸起,細雪翻卷著掃到廊下,掃進殿裡來。她站在那裡一板一眼地說話,突然分了心。轉過眼看垂簾,飄飄拂拂的,隨時一陣驟風就掀起來半幅。

  看見國師的袍角了……她畢竟年紀不大,表面穩重老成,其實心還是孩子的心。國師不露面,就像隻貼出謎面,沒有公布謎底一樣。她有一探究竟的欲望,但還是勉強斂起神,打掃了下喉嚨繼續道:“自入長安以來,先後與雲麾將軍及尚書省兩位堂官有過交集,日後我在外會多加留意,定不給神宮招致麻煩,請國師放心。”一面說,一面微微彎下腰,心裡希望風大點、再大點……

  看見國師佩在襟上的鎏金球型香囊了,她一陣雀躍。那香囊別致,精巧到每一個圓弧的鏤空銅雕,與他一塵不染的襴袍相得益彰。不多奢華,但是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簾內人大概對她未太留意,聽了她的話,淡然道:“長安不比敦煌,風雪太大寸步難行,待雪停了再走不遲。王朗既然讓你來神宮,我也不能有負舊友所托,若遇見什麽麻煩,告知盧長史就是了。”

  蓮燈口中應是,卻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她的注意力全在紗幔上,風帶著戲謔,總是只差半點,又徐徐落回去。她不死心,順著簾腳的走勢越躬越矮,最後半側著腰,幾乎要撞到抱柱上。

  簾內人掖起廣袖,依舊平靜看著她。到剛才為止,她的所言所行都合乎少年老成的規范,沒想到過了半盞茶,竟成了這樣。所以孩子就是孩子,容易被一樣東西分散注意力。也或者是對王朗過於信任,太上神宮讓她覺得很安全吧!

  他松開兩手側過身,風從他背後獵獵而過,卷起面前的紗幔。他看到了她的臉,年輕,充滿朝氣。大漠和朔風沒有對她的皮膚造成任何傷害,她不像大多數西域長大的人,還未老,面容已經寫滿滄桑。她是鮮煥的,有美麗的輪廓、明淨的眼眸。恰到好處的美貌,恰到好處的氣度,不偏不過,一切都剛好。

  對於蓮燈來說,簾縵撩起那瞬的驚鴻一瞥,已經足夠把她震得魂不附體了。

  她一直在等國師出關,誰知初進神宮的當晚早就見過他了,甚至不久之前她從牆頭跳下來後,還曾同他說過話。難怪她覺得之前那個人和王阿菩相熟,原來他就是國師。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埋怨過曇奴的不靠譜,她說國師比大歷還老,足有一百八十歲,眼前這人到底是怎麽回事?除了很久才眨一次眼以外,沒有任何一點和老態龍鍾這個詞沾得上邊。

  好在她善於控制情緒,腦子裡轉得飛速,五官已經回到了它們該待的地方。她開始懷疑神宮裡是不是有另一個人和國師長得一摸一樣,否則昨晚的一切就太難解釋了。她想過直接問,但提不起勇氣來。就像佛祖面前不敢放肆一樣,這種問題本身就是對他的褻瀆。

  她把疑惑藏在心裡,剛才還可以交談,現在竟無言以對了。猶豫了很久,試探道:“恕我唐突……閣下可是國師?”

  他走了出來,雲頭履踩踏過蓮花磚,靜而無聲。到她面前調轉視線一瞥,“我是。王朗應該告訴過你,國師名叫臨淵。”

  她心頭一跳,才想起不久前曾隔著風雪大聲問他名字。他可能覺得被冒犯了吧,當時並沒有回答,可是隔了幾個時辰她又找上門來,現在用不著問,他可以直截了當告訴她,這兩個字足夠她消化半天的了。

  蓮燈窘迫不已,沒想到會有這樣奇怪的際遇。她退後一步向他行禮,“先前是我莽撞了,失禮之處萬請國師見諒。”自己想想,丟臉得很,強擠出個笑容來,乾巴巴地阿諛,“阿菩曾對國師的風骨大加讚揚,今日有幸得見國師,果然高山仰止令人敬畏。”

  臨淵自動忽略了她那些艱澀的溢美之詞,喃喃道:“王朗會說我好,聽來真稀奇。彼時他來找我對弈,常為一子爭得面紅耳赤。現在去了那麽遠,這輩子也許不會再相見,反而想起我的好處來了。”

  蓮燈被他說得愈發尷尬,王阿菩當然沒有稱讚過他,給她們送駱駝來的時候提起他,評價無非四個字——孤高、涼薄。可是這些話怎麽能抖出來?她咳嗽了聲打掩護,“下棋是雅玩,即便因此起了爭執,也當不得真。阿菩孤身在外,嘴上說敦煌好,有時候看他對月惆悵,其實他也思念家鄉。神宮的木牌他保管得很妥當,可見很珍惜與國師的情義。我有兩個朋友,常常和她們鬥嘴,誰也不生誰的氣,但與陌生人說話卻很講究分寸,客套是因為見外。”她為了圓個謊,一本正經解釋了一圈。自覺十分的合情合理了,最後總結,“阿菩和國師不見外,國師是阿菩最好的朋友。長相思,長相憶,國師在阿菩心裡。所以我們來長安,臨行千叮嚀萬叮囑,定要我們來拜訪國師。”

  臨淵聽她長篇大論,那句長相思長相憶倒叫他一笑。他知道王朗讓她來太上神宮的用意,不過她似乎並不打算走捷徑。就像她之前說的,不靠別人只靠自己,還真有百裡濟的傲骨。

  他背著手,緩緩踱到簷下,枝頭一陣輕俏的呼嘯,兩袖便裝滿了風。

  今年的氣候不太好,仲夏連著兩個月沒有降雨,入了冬,雪也下得比往年大。可惜了他的那些花草,他眯眼遠望,枝頭幾乎看不到半點翠意,只有無盡的白,純淨,但也沉悶。

  “每個人都有選擇人生的權利,既然你做了決定,別人無權置喙。”他轉過頭看她一眼,複又調轉開視線,“但你是阿朗親手救的,他對你有再造之恩。你在一心為父報仇的同時,可否也顧及他?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救你?敬佩你父親為人之余,我想更多是因為寂寞。我與他二十多年交好,他的脾氣我知道。為人不圓融,處事也不練達,長安的一切都讓他無法忍受,所以寧願放棄一切,把自己流放到敦煌去。”

  蓮燈低頭站在一旁,靜下來思量,對於王阿菩,她確實是有愧。從曇奴口中得知自己來歷的那刻起,她心裡就沒有真正放下過。她在鳴沙山渾渾噩噩生活了兩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存在,也不明白活著的意義。現在終於有個目標讓她奮不顧身,她一頓足就把王阿菩扔在了腦後。對她來說,王阿菩的寂寞永遠無法和她爺娘的慘死相提並論。她並不是忘恩負義,是事有輕重緩急。先解開心裡的結,然後再回敦煌陪他也是一樣。當然如果她死了,那麽救命之恩只有來世再報了。

  “國師是想勸我放棄麽?”她搖了搖頭,“有些人可以得過且過,有些人不能。我在離開敦煌前和阿菩訂了三年之約,三年之內不管事情有沒有了結,我都會回敦煌。”她笑著換了個輕松的口吻,“我也曾經勸阿菩找個師母,像他這樣的道士不是可以娶親的麽。可是他不願意,說自己太窮,沒人願意嫁給他。”

  她說完了看他反應,他面向寬闊的天街站立,只看到側臉溫潤的線條,不喜也不悲地,像洞窟裡莊嚴的菩薩。

  蓮燈同別人接觸得少,曇奴和轉轉自不用說,烈火澆油一樣的性格。王阿菩呢,上次撿到一隻兔子,大喊大叫了半天,所以一個人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說起來有點可怕。國師就是這樣的人,從他臉上看不到七情六欲。他的微笑可以代表很多內容,或者他的滿意與不滿,全在一次注視、一次轉身裡。

  他對她的話不置可否,隔了一會兒才道:“三年說短也不短,你覺得能夠保得住自己的性命麽?”他抬手遙指長安,“那裡是中原最繁華的所在,很多人只看到表面的升平,看不到盛世掩蓋下的暗湧。朝堂是大歷的頭腦,朝堂之上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玩弄權術者,誰也不會引頸待戮,你有好身手,他們身邊也不乏這樣的人才。有些事一旦開了頭,便不死不休。屆時不單你,恐怕鳴沙山上那個一心作畫的,也難逃這場浩劫。”

  蓮燈突然醒悟過來,她踏進長安就走錯了第一步。被府兵盤查時不應該牽扯太上神宮,可她那時為脫身沒來得及考慮,甚至急於證明神宮木牌的來歷,把敦煌也說了出來。如此看來似乎是活得起死不起了,活著能藏匿,死了落進別人手裡,矛頭難免直指神宮和王阿菩。

  她霎時感到千斤重壓,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這張臉露過相,再小心,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她想了想問:“如果變得面目全非,沒有人知道我的來歷,是否就不會連累阿菩了?”

  他聞言轉回身來,頷首道是,“可你所說的面目全非,究竟指什麽?”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仰臉道:“如果這張臉會引出禍端,那就舍棄了,劃上幾刀,或者有什麽異藥,用來試試也無不可。”

  他顯然吃了一驚,不過驚訝只有一瞬,複又換上了平淡的神氣,曼聲道:“決心下得這樣大,看來再怎麽規勸都沒有用了。要面目全非,也不是只有自毀容貌這一個辦法。王朗把所學都傳授給了你,難道沒有同你提起中原的一種秘術,叫易容?”

  既然這裡連鮫珠都有,那麽易容當然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了。她說:“阿菩的確曾經同我說起過,可惜他自己也不精熟,因此沒有詳談。”她心裡有些急切,趨前了兩步道,“國師神通廣大,想必對此極有心得。可否請國師賜教?我學東西很快,不會耗費國師多長時間的。學成了於我自己是自保,於神宮和阿菩也減低風險,國師說可是麽?”

  他回頭望她,清泉一樣的眼波流淌過她的臉,“我不願王朗的心血化成泡影,你要做的那些事,不犯到我門上,我太上神宮不會干涉。但若是有朝一日神宮受命,到那時生死由天,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他沒有立刻答覆她好或不好,但蓮燈明白他的意思,在他未牽扯進來之前,他可以給她些小小的幫助,然後袖手旁觀。可是萬一今上要動用神宮的力量,王阿菩的面子再大也不管用,他會捍衛他國師的威嚴,任何人情都是空談。

  各有各的立場,這點無可厚非。她虔心揖手向他拜謝,“國師仁至義盡,蓮燈感激涕零。”

  他負手又望遠處,寒聲道:“易容有兩種,一種源於自身,另一種借助工具。第一種以銀針封正營、啞門、天柱,銀針入七分,劇痛難忍,但不必借助外力,因此毫無破綻。另一種是人皮面具,有細微破綻,沒有痛苦,對身體也無損害。依你看,哪種更好些?”

  蓮燈是個下得了狠心的人,要做就做到最好,便道:“我不怕痛,請國師教我第一種。”

  他眉梢輕輕一挑,聲音裡帶了笑意,搖頭道:“只怕你經不得折磨,況且長期用這種手段,將來五官移位,連神仙都恢復不了,豈非得不償失?還是選第二種吧,雖然製成要花點時間,起碼不會糟得難以補救。他日回了敦煌,王朗面前我也好交代。”

  蓮燈自然是沒有異議的,俯身道:“一切聽國師的安排。只是不知道一張面具要做多久?”

  他說:“看天氣,少則半月多則一月。”

  她滿臉愧怍,垂下眼不敢望他,細聲道,“那我隻得再叨擾國師幾日了……說實話我內疚得很,阿菩曾說國師不問世事,現在卻被我連累得管起這種俗務來,國師如此大恩大德,蓮燈粉身碎骨也難報了。”

  他倒不以為然,隻擺了擺手,算是打發了。

  這時雪漸小,風也似乎不那麽烈了,他沒有交代一句話,轉身回了殿內。蓮燈獨自立在廊下,一時進退不得。想來說了半天,國師累了吧!不過這趟有收獲,能得一張人皮面具,進了城內也不必偷偷摸摸了。她很高興,搓了搓凍僵的臉頰,打算回去把好消息告訴曇奴她們。剛要走,卻見國師又從殿內出來,提著一個陶罐,默默踏進了風雪裡。

  她抬眼看天,畢竟下著雪,不打傘總不好。再說她也不知他要去幹什麽,說不定是去做面具,她在邊上打打下手也好。

  她想起來時撐的那把傘,忙回前殿取來,匆匆追了上去。

  他在雪中穿行,走得不緊不慢。蓮燈擎著傘,不敢離他太近,努力將傘面遮在他上方。他意態閑適,到了一株桃樹前,把枝頭的積雪收集進陶罐裡,指尖撚起一片花瓣,回身遞到她面前,“你知道這個有何用麽?”

  蓮燈茫然,但是料定功效了得,她認真想了想,“難道要用它染面具麽?我記得詩歌裡常說人面桃花,用桃花的汁液暈染血色,可以以假亂真?”

  他聽後若有所思,右手的陶罐往上提了提,“這個呢?又是什麽用?”

  “也許……用雪水鑄模子?雪水純淨,做出來的面具紋理更細膩?”蓮燈覺得自己的思維突然變得非常敏捷,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世人都願意結交有才識的人,一位良師可以激發靈感。她不再隻關注布袋裡的鐵片和金錯刀的刀鋒了,往外發散,能夠想到一些更寬泛的東西。

  誰知他把花瓣扔了,蓋上陶罐說:“桃樹上的初雪用來煎茶最好,雪不能有雜質,所以桃花和枝椏都必須清理乾淨。”

  他揮了揮衣袖,掃去袍角的細雪,雲淡風輕的樣子。蓮燈卻張口結舌,活躍的腦子瞬間萎靡下來,原來是自己想得太複雜了,他收集花樹上的積雪,僅僅只是這麽簡單的一個用途……

  但就是這麽簡單,又有什麽不可以呢!她很快釋然了,世間的事也是如此,表面幻象叢生,也許隻為掩飾一個最沒有懸念的真相。事情本身不複雜,複雜的是人心罷了。

  她依舊畢恭畢敬為他打傘,送他回到正殿,複作揖告退。他讓她稍待,仔細端詳她兩眼道:“易容最大的妙處在換型,做成個老嫗可好?”

  蓮燈沒有任何要求,“一切但憑國師做主。”

  他點了點頭,“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午時再來。”言罷提著他的陶罐,往垂簾深處去了。

  蓮燈站了一會兒,確定他不會去而複返,方打傘回琳琅界。

  曇奴和轉轉還在等她,見她出現在木橋那頭,忙跑出屋子迎她。轉轉追問:“怎麽樣?國師說得動話麽?要不要盧長史在旁轉述?”

  她看了曇奴一眼,“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國師一百八十歲了?”

  曇奴眨了眨眼睛,“怎麽?難道不是麽?我的消息很準確,《太祖本紀》裡就有關於國師的記載。後來中宗時期編纂的《實弭錄》裡也提到過他,說‘國師司天百余年,帝尤重之’,這些不都是史實麽!”

  轉轉也幫腔:“我以前長安東都兩頭跑,聽過不少有關於國師的傳聞,曇奴說的都是真的。一百多年來國師只有臨淵一人,除非後來繼任的每位國師都叫臨淵,否則他的年紀就是板上釘釘的事……說了這半天,國師到底如何?”

  蓮燈倚著憑幾,現在回憶起來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有氣無力道:“我不敢問他歲數,怕觸怒了他。反正和你們口中說的不一樣,國師很年輕,頂多三十歲罷了。”

  當然對他和吹笛人身份的懷疑絕對不能說,沒有把握的事信口雌黃,萬一泄漏出去,大事便不妙了。

  曇奴和轉轉瞠目結舌,嘩然道:“你唬我們,史書上明明記載的,絕不會出錯!”

  這個問題蓮燈想過,像轉轉說的那種情況不是不可能,就如皇帝一輩傳一輩,臨淵也許已經成為一種職務,不再單純只是名字了。帝王需要樹立一個神化的國師形象,類似於西域名族的圖騰崇拜,國師不單單是風調雨順的保證,更是天子俯治萬民的有力佐證。

  不過她不願意再探究那些,她來中原有她的目的,國師究竟是長生不老還是出於某種政治原因需要永葆青春,那都不是她該關心的。她說:“我剛才同國師詳談,聽得出他的意思,他和王阿菩一樣,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回敦煌去。”

  曇奴對她的決定持完全支持的態度,“那你說怎麽辦?反正你要報仇,我們和你並肩作戰。你說回敦煌,我們現在就去置辦乾糧,立刻上路。”

  蓮燈搖了搖頭,“我和他說了自己的想法,這一路花費那麽多時間精力,到了長安卻放棄了,我對不起死去的爺娘,也對不起你們。只是我考慮了很久,不能把你們牽扯進來。這次入神宮,動靜鬧得有點大,只怕蕭朝都和府兵都注意到了,日後出不得半點紕漏。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們是局外人,不要為了我妄送性命。”她頓下來,拉起她們的手,臉上神情哀致,“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多謝你們陪我到長安,這幾個月來我很高興,沒想到能結交你們這樣仗義的朋友。可是現在我得同你們分開了,你們回西域吧,萬一我出了差池,也不會累及你們。”

  轉轉挺了挺胸,當即便回絕了,“我們三個人說好生死在一起的,我的命是曇奴救的,曇奴的命是你救的,所以我們兩個都虧欠了你。死怕什麽?黃泉路上曼珠沙華開得正豔呢,就當是換了一個地方遊玩,我們絕不同你分開。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要殺人,我們替你磨刀,你隻管放心大膽的去實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我們在後面給你接著。”

  曇奴頭一次滿帶景仰地看轉轉,以前她覺得伎樂只會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現在轉轉的義氣令她肅然起敬。她用力握了握蓮燈的手,“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你把我背回去,讓我活到今天。既然命是撿來的,丟了也沒什麽可惜。我們雖不是男人,但為朋友兩肋插刀,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連轉轉這個膽小鬼都這麽說了,我還有什麽可推脫的?我的橫刀很久沒喝血了,晚上能聽見它渴得嗡鳴,就等著你一聲令下,我們殺他個日月無光。”

  蓮燈心裡感激她們,畢竟性命攸關時不離左右的朋友難得,她們憑借的是一腔熱血,她卻無以為報。

  她垂下眼,感覺眼眶泛濕,不想讓她們看見,勻了氣息道:“你們不願意走,我也不強求。不過要約法三章,動手的事一概不用你們出面,我自己去辦。你們要是答應就留下,要是不答應,那只有一別兩寬了。”

  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曇奴看她的眼睛,和坐在沙丘上唱紅狐狸的蓮燈截然不同了。長安是她的戰場,上場前迷茫彷徨,上了戰場她就是將軍,像百裡都護一樣。

  她和轉轉交換了眼色,不得不應允,“那我們現在就進城麽?”

  轉轉彎腰去挽包袱,蓮燈拉了她一把,“暫時還不能走,我求國師替我易容,等面具做成,恐怕要花上半個多月。蕭朝都負責京畿禁衛,城裡一旦有異動,他第一個會趕到。我擔心他認出我,到時候少不得要查到太上神宮來。國師地位尊崇,不能讓他卷進這場是非,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易容。只要我還活著,就沒人知道我是誰。”

  易容術古來就有,但是只在傳說中出現,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讓曇奴驚訝的並不是這項秘技,反倒是國師的態度,“你去見國師,我一直在擔心,這神宮詭秘,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不論國師立場如何,他終究是大歷的國師,平衡法度,不令長安混亂是他的職責。萬一他突然改變主意,將我們拿住了交給大理寺,那後果不堪設想。你說他願意替你易容,我聽來有些不可思議,怎麽覺得其中有詐?”

  轉轉在旁哧地一笑,“你難得用腦子,用得果然不在點子上。我們人在神宮,國師要拿我們烤著吃還是蘸鹽吃,全憑他的喜好。莫非我們這樣的人,他還用得著忌憚麽?他是反對蓮燈報仇的,可是蓮燈不聽,他又不能殺了她,於是看在王阿菩的面子上略施援手,保住蓮燈,也保住太上神宮,一舉兩得。”

  要這麽解釋,似乎也說得通。曇奴不再為此糾結了,看看天色道:“今晚在琥珀塢住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和轉轉動身去長安。你在這裡等國師的面具,我們先入北裡打聽,待你來匯合時,說不定已經有眉目了。”她又拍了拍腰間,“這飛錢再不兌恐怕要成廢紙了,三千貫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交給那些粉頭,不愁她們不為你盡心辦事。可要是來不及兌換,你也不用擔心,轉轉先去北裡,我去陰陽客棧走一趟,就什麽都有了。”

  蓮燈聽了不放心,忙道別去,“接買賣的不只你一人,你資歷淺,好辦的事必定都有人應了。剩下些棘手的,風險太大,會出事的。如果不得不去,還是等我出了神宮吧,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曇奴含笑答應了,不過私底下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是定王的死士,沒有一技之長,如果非要從她單調的生命裡擇點什麽出來,大概就是殺人如麻。她對刀下的亡魂沒什麽挑揀,蓮燈是要報仇,殺大官的。那些螻蟻用不著她出手,既然她不讓她參與報仇,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鋪好路,讓她後顧無憂。

  三個人算是商定了,曇奴和轉轉依舊回琥珀塢。轉轉踏出門檻的時候還在遺憾,“沒能和春官多接觸,真可惜。你替我打聽一下他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有沒有定親。”她扒著門框說,“司天監的屬官大多白衣出身,是可以娶親的。我很喜歡春官,你替我牽線搭橋,將來我們成親,一定多謝你這個大媒。”

  蓮燈一臉木訥,“你已經打算嫁給他了?”

  曇奴直翻白眼,“嫁個鬼,這麽一廂情願,就因為他長得好看?君子重德,小人才重色。像你這種膚淺的人,終究難堪大任。”

  轉轉氣得跺腳,“胡說,我哪裡不重德了?今天補辦過所,沒有春官為我們解圍,事情有那麽好辦?我代你們感激他,以身相許不可以麽?”

  曇奴捧腹大笑,“原來是代我們嫁給他,轉轉小娘子真是義薄雲天!且等著吧,等大事辦完了我們回敦煌,你想嫁誰就嫁給誰,我才懶得說你。”

  轉轉不高興,鼓著兩腮像隻蛤蟆。蓮燈等曇奴往橋上去了才安撫她,小聲道:“你別聲張,我會留心替你打探的,等問清了,同你們匯合時再告訴你。”

  轉轉這才露出笑臉,點點頭,腳步輕快地往琥珀塢去了。

  就寢的時候細雪紛紛,似乎有些後繼無力。蓮燈夜裡兩次推窗,將近子時雪基本停了,到天亮隻余刺骨的北風。

  她醒時聽見簷角鐵馬響得熱鬧,睜開眼,發現有光照在窗欞上。幾天沒見太陽,天一放晴,連心情都變得好起來。起身穿戴,盤好了頭髮往琥珀塢去,到那裡見轉轉正坐在窗下梳妝,靈巧的筆尖蘸了青黛畫眉,一雙鳳尾描得彎而長。

  “好看麽?”轉轉從鏡子裡看她,“等以後我也替你打扮。你長得比我美,如果妝點起來,能讓郎君們趨之若鶩。”

  蓮燈一笑,沒有應她。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美,也沒有試過梳妝。轉轉五顏六色的臉看起驚心動魄,她不敢想象自己頂著這樣的盛裝是什麽模樣。

  她摸摸轉轉的臉頰,粉太厚,在指尖留下一層白。她指了指她唇邊的紅點,“這是什麽?”

  轉轉說:“是面靨,是不是很可愛?很像笑窩?”見蓮燈傻傻的,她又一處一處比給她看,“這是斜紅,這是額黃……打扮得隆重才能引人重視,北裡都是勢利眼,太過寒酸沒人理你。”說著從梳妝匣裡撚起一片翠地紅花鈿,呵了幾口熱氣替她貼在眉心,拉她來照鏡子,讚歎道,“媚骨天成,一片花鈿就能增色。”

  蓮燈看鏡子裡的自己,眉間多了點顏色,果真變得靈動起來了。她笑著,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像隻飛鳥。”

  “就是照著飛鳥的翅膀做成的。”轉轉一面說,一面系好披風,挑起帽沿下垂掛的細紗叮囑,“我們走後你一個人要多加小心,到了北裡找一個叫擷彩苑的地方,要是不出意外,我們應當在那裡。”

  蓮燈道好,“少則半月多則一月,我一定去擷彩苑找你們。”

  曇奴在廊下等了半天,看轉轉收好了包袱,便戴上帷帽向內招呼,“過不了幾天就要見面的,用得著這樣難舍難分麽!快些上路吧,別等日頭暘了雪,到時候滿地泥濘,反而不好趕路。”

  蓮燈送她們出門,盧慶早預備了兩匹好馬在門上候著,侲子牽過來時鬃毛迎風飄揚,馬掌是新釘的,踩得青磚篤篤作響。

  長史身為宮中執事,很懂人情世故,贈了馬還要贈錢帛,被曇奴婉拒了,“這兩日承蒙收留,多謝。錢我們不能收,隻借長史兩匹馬,下次一定送還。”

  盧慶聽後抿唇一笑,也不勉強。明事理的人不讓人討厭,她們前途未卜,能不沾染就盡量不要沾染。尤其和錢財有關的,將來萬一壞事,被人說起贈了多少金,給了多大的協助,對太上神宮沒有好處。

  蓮燈扶轉轉上馬,轉轉在她肩頭按了下,拔轉馬頭和曇奴並駕。該說的話在住處都說過了,人前不方便贅言,她們向她揮了揮手,便策馬往神禾原出口方向去了。

  天色晴好,雪後的陽光雖然熱力不夠,但照在身上也覺得安慰。蓮燈掖著兩袖看她們漸漸走遠,有風吹過來,吹散了枝頭的積雪,簌簌一陣跌落的聲響。

  “她們把你扔下,自己走了麽?”

  身後突然有人說話,蓮燈回過頭看,是那位妖嬈的春官。

  說他妖嬈不一定準確,他的談吐長相沒有任何女氣的地方,但就是給蓮燈這樣的感覺。她是個直白的人,不懂得他那麽多的迂回委婉。比如他看人,並不是直勾勾瞪著,或是微微眯著,把人含住,或是遲上半拍,慢回嬌眼,總之很奇妙。人的第一印象會影響一輩子,反正這位春官被她打上了鮮明的烙印,轉轉單方面叫囂著準備嫁給他時,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不是說他不好,只是讓人琢磨不透,良人有顆七竅玲瓏心,也是很費力的一件事。

  然而受人之托,她要盡力完成轉轉的托付,因此很願意和他交談。

  “她們進城找人,先走一步,我過兩日再去同她們匯合。”她微微笑著,“神使今日有閑暇,出來曬太陽麽?”

  他轉過頭朝東方看,“不痛不癢的陽光,曬著也沒有暖意。我是聽聞有人要走,特來相送的。”他低頭看她,唇角揚起來,“你沒走就好。”

  蓮燈對他這種故弄玄虛的語調沒有多大反應,唔了聲道:“多謝神使好意,我還有些事要麻煩國師,得在這裡多逗留兩日。”神宮外天街深遠,只有幾根伐閱高高立著,沒甚遮擋,風一吹凍得人縮脖。她往宮門指了指,“這裡好冷,神使進去麽?”

  他似乎不怕冷,袍子的面料薄而垂墜,把人的輪廓拉伸得頎長飄逸。交領隨意地扣起來,脖頸露在寒風裡,面不改色。別人在過寒冬,他的打扮倒像在消夏。蓮燈單看他的樣子就覺得冷,他卻不然,背著手道:“神禾原地勢高,往來的風都在這裡匯集。等明日吧,明日起風就小了。”似乎才留意到她的話,抬手指了指,“進去吧,閑來無事,帶你到園裡走走。”

  其實蓮燈隻想回去抱火盆,但他既然說出口了,也不便拒絕,遂頷首應了。不過心裡嘀咕,雪剛停不久,假山樹木也看不清本來面目,不知道有什麽可逛的。但見他有興致,隻得舍命陪君子。

  可她料錯了,穿過一道類似八卦布局的門禁,裡面的風光和她預想的大相徑庭。這裡的雪似乎化得比外面快,剛才送走曇奴和轉轉時,神禾原周邊還是冰天雪地,到了這裡,雪以一種看得見的速度消融。她定睛盯著一塊山石,石頭表面積雪覆蓋的范圍一點一點變小,慢慢白色收攏成碗口大、杯口大,然後變成一個白點,消弭殆盡。

  她伸手去摸,石頭表面冰冷。她訝然看他,他儒雅地微笑,“神宮裡的花草樹木都是國師的寶貝,要是凍壞了怎麽了得?”也不多解釋,攏著兩手繼續前行。

  說起國師,確實像謎一樣。他和你說話,並不是高高在上難以企及的,可彼此間就是有道看不見的鴻溝,跨不過去,只能隔河仰望。

  她覺得好奇,“春官來神宮多少年了?”

  他眨了眨眼,“我幼時被國師收留,至今有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還是被國師收留的……蓮燈遲遲哦了聲,“我昨日求見了國師,國師比我想象的年輕……我從敦煌到長安,路上走了四個月,也聽過很多關於國師的傳聞,所以初見國師真面目,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她停下腳步,猶豫地問他,“春官,國師是神仙麽?”

  他略頓了下,認真考慮後方道:“世人都說國師是仙,他也的確有過人之處。如果這便可稱作仙,那他就是吧!”

  這個答案模棱兩可,和沒回答一樣。蓮燈有點失望,但也不動聲色,隻道:“難怪那日春官說神宮裡忌諱談國師年紀,我現在知道了。多虧有春官告誡,否則恐怕要鬧大笑話了。”

  “豈止鬧笑話,恐怕還有性命之虞。”他朗聲笑道,複一副告密者的姿態,壓著嗓子竊竊低語,“你在我這裡問及國師年紀還猶可,國師面前千萬不能提起。他平時脾氣好得很,可萬一惹惱了他,大事就不妙了。”

  怎麽個不妙法他沒說,但蓮燈從他忽而轉淡的眼眸裡看出些東西,心頭倒被他弄得惶惶起來。

  也許是她反應過度了,春官見她這模樣似乎很高興,轉而又寬慰她,“莫怕,我不過這麽一說,為你好罷了。其實國師的年紀我也不清楚,也從未想過去問。你且把他當神仙吧,神仙的年紀本來就成謎麽!”

  蓮燈聽他告誡,隻管點頭。又往前走了一程,大半枝葉褪了銀裝,雪化成水,綿綿從枝頭滴落。突然他往她這裡靠過來,廣袖一揚,將她罩在底下。蓮燈不是嬌弱的閨秀,一旦感到危險,所有動作都是反射性的。她不知他要幹什麽,他來得迅猛,容不得她多考慮,於是一掌便劈了出去。

  春官的身手應當非常不錯,也料到她會反擊吧,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腕子。扯過衣袖給她看,無奈道:“我不過為你遮擋墜雪,娘子是貴客,神宮中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大可放心。”

  蓮燈看他廣袖的外延濕了一片,有些愧疚,退後一步拱手道:“對不住,我未及細想便出手,是我莽撞了。”

  他笑得很寬容,“保持警惕是好事,神宮裡自是不必擔心的,將來到了外面卻不同……娘子的武藝是王阿菩教授的?兩年能有這樣的積澱,很了不起。”

  她說:“阿菩教了我一些,我自己原本也有根基,所以學得快。”

  他半仰起頭,長長哦了聲,不再說別的了,在前面引路,分花拂柳而行。

  蓮燈跟在他身後,兩手不由自主攥了起來。她還記得那晚吹笛人追進琳琅界,懸浮在她上方,彼時相距只有一尺遠,她能聞見他身上的書墨氣息。可是剛才春官突如其來的一抬手,他袖中的氣味隨風揚起來,與那個吹笛人竟很像。她對人的長相也許不太注重,但是對氣味有敏銳的洞察力。就像沙塵暴來前的空氣近似硫磺,雨來前沙丘挾帶皂莢的味道,一旦記住了,終生都忘不掉。

  如果易容對他們不算難事的話,她開始懷疑那晚的人會不會是他。可國師畢竟不是尋常人,恐怕他未必有這種膽色敢假冒他。

  她撫了撫額頭,覺得自己也許想得太多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吧,把那晚忘掉,說不定真的只是個夢。

  春官開始滔滔講解一草一木的由來,這是泰山奇石,那是西湖的產物,樣樣說得有聲有色。

  “中原除了長安以外,還有很多美麗的地方,娘子若有興致,可以四處遊歷一番。”

  她隨口應允,想了想道:“春官不必見外,以後就叫我蓮燈吧!”說完眨著大眼睛看他,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她先報了自己的名字,他作為回饋,是不是也應該有所表示?

  他偏過頭問:“這名字是王阿菩給你取的?蓮燈對放舟,有緣到家了。”

  所以他叫放舟麽?果真有異曲同工之妙。蓮燈笑道:“阿菩是隨意取的,好像來自《大正藏經》,沒想到和春官的名諱對上了,巧得很。”

  他的表情似快意又似悵惘,一面撫觸發梢,一面搖頭,“一點都不隨意,在我看來王朗倒像是把你托付給我似的。既然連名字都有牽連,以後少不得要多照應你些了。”

  因為名字都水氣氤氳,就非要歸到一類裡去麽?蓮燈沒有想過同他有什麽交集,無關痛癢道:“春官別多心,阿菩絕沒有這個意思。再說我也不用誰來照應,自己可以活得很好。”

  他站住腳回望她,似笑非笑道:“活得很好,是因為目前沒有遇到挫折。”

  蓮燈窒住了,對於莫名其妙的攀搭總是不知怎麽應付。她現在盤算的是轉轉的托付,名字打聽到了,年紀在二十三歲以上,看來不會過而立。還有什麽?似乎只剩他的婚姻狀況了。這個不太好開口,怎麽問呢,直接說神使可曾定親麽?她雖然長在西域,對於這種問題也羞於啟齒。

  她邁著纏綿的步子,邊走邊思量,似乎可以旁敲側擊一下,便道:“我剛到長安,對一切都不熟悉。在神宮裡逗留了兩天,只知道盧長史和你。我聽說靈台郎有五位,其余四位沒有見過,不在神宮中麽?”

  放舟道:“他們這幾日在太史局,長安城中也有住處,暫且沒有回神宮。”

  “那春官呢?在長安也建了府邸麽?”

  他悠然道:“我無家無口,建宅邸做什麽?神宮遠離塵囂不好麽?何必同那些世俗的臭人湊作堆!”

  蓮燈松了口氣,這下算是把轉轉的問題全都探明了。至於做媒,不急於一時,等再相熟些,或者托付盧長史也行。

  放舟卻沒有打算這麽輕易讓她糊弄過去,抱著胸,微側著頭,斜眼打量她,“你對我的事很好奇麽?都說西域人豪放,你在西域長大,怎麽沒有學到他們的精髓?有什麽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呢!”

  蓮燈覺得自己已經很委婉了,沒想到還是被他看出來了。她摸了摸後腦杓,尷尬道:“既然神使這麽爽快,我就不客氣了……請問神使有沒有定過親?或者有沒有心儀的姑娘?”

  他聽後表情變得撲朔迷離,笑起來也別有深意,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頭皮,拖著長腔道:“這個問題真叫我無所適從了……娘子久不居中原,不懂中原人的習慣。但凡問及婚配,一般都是有結親的意願。”他曼聲問她,“娘子今年多大?”

  蓮燈說:“過年十六了。”疑惑地覷他,“春官不要誤會,我是替別人打聽的。”

  他卻對她的後半句話置若罔聞,喟歎道:“十六歲啊,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

  她突然感覺有點恐怖,哪裡出了錯,往她看不懂的方向一去不回頭了。她忙擺手,“神使……神使,我並不是為自己打聽,是為剛剛離開的那位龜茲姑娘。她的名字叫轉轉,人長得美,性情也很溫和,神使若是有心,等我把話傳到,可以則一日和她面談。”

  大歷是個相對開放的朝代,女人在婚姻方面有一定的話語權。假如看上哪家的郎君,女方請媒妁登門求親,也是司空見慣。所以在蓮燈看來交代明白就沒什麽大問題了,但那位春官徑直喃喃起來:“放舟、蓮燈……”然後抿嘴輕輕一笑,神情頗為嬌羞。

  蓮燈駭然,頭皮隱隱發麻。再要解釋,見他忽然調轉了視線,臉上笑容也收斂起來。她不解,回頭一望,不遠處的回廊上走過一行人,領頭的穿緋色大袖衫,下著行裳,腰上組綬叮當,一派隆重打扮。

  如果說先前見到的國師淡如清風,那麽現在則是豔若牡丹。大歷的具服是歷朝歷代中最奢華的,且品階越高越繁複。緋色通常是王公們的用色,具服外罩素綾,緙絲上的妝花若有似無地透顯出來,隔著一層,反而美得震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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