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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54章 臨淵(17)
  第154章 臨淵(17)
  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淵,震動整條街。

  她一哭他就慌了,忙卷起袖子替她擦眼淚,但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能全怪我,要是你不來相親,本座也不會想出這樣的主意。明明我們已經結了盟,你怎麽能背信棄義呢。”

  蓮燈氣不打一處來,廣袖拂得獵獵作響,“你壞我名聲,叫我日後怎麽見人!”

  “那就不要見了,待我們回到長安,你就留在神宮裡,誰也不知道碎葉城發生的事,有什麽關系。”他討好地笑了笑,把圭筆遞給她,“你要是不高興,也寫上你的名字好了,我不嫌棄。”

  她狠狠奪過筆,抓著他的手指在那整潔飽滿的指甲上用力蹭了好幾下。可是舉起筆,卻不知道應該寫什麽,到底是彌渡、蓮燈,抑或是安寧。

  前所未有的難過,她想不起來她是誰,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所有一切都是他們賦予的。有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只是個孤魂野鬼,被召喚到了這具身體上,其實她誰都不是。

  她把圭筆擲在了一旁,提起裙角下了台階。沿著小徑往回走,太陽熱辣辣在頭頂燒灼著,她站了很久,光天化日之下,怎麽還不將她照得魂飛魄散?

  他追上來,怕她曬傷,舉著袖子為她遮蔭。她在他袖籠散發出的鬱鬱香氣裡抬起頭,“現在阿菩在哪裡?”

  國師想了想,“大概回老家了吧!”

  她哽咽了下,“為了騙我,在鳴沙山畫了兩年的壁畫,這份恆心倒值得欽佩。”

  他把視線調到了別處,支吾道:“也不盡然是為了騙你,他本來就受了情傷,遁到關外避世。救了你之後他很高興,覺得終於有了個伴,你去長安後他心灰意懶,不久後也離開了。”

  她苦澀地牽了牽嘴角,“還同我訂下三年之約呢,結果人面不知何處去了。”說著扔下他,垂頭喪氣走進了一片花蔭裡。

  辰河的確是個好兄長,他怨恨的情緒全在國師身上,知道自己年幼的妹妹鬥不過這老妖,再見到她時並沒有責怪她。

  兄妹倆個坐在窗前消夏,他把剝好的葡萄遞給她,一面道:“我同他們解釋過了,說國師是位表親,專愛開玩笑,他們聽了便不見怪了。”

  他是溫雅誠實的人,偶爾撒一次謊,那些老友都深信不疑。蓮燈抱歉地擠出個笑臉來,“對不住了,阿兄。”

  他說不要緊,“我知道你的難處,怪隻怪阿耶,對權勢過分癡迷,把你攪進漩渦裡來。”

  她低下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出兵的日子定下了嗎?幾時?”

  辰河道:“再過五日,定在八月十六,讓兵士過完了中秋就開拔。”

  她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轉圜了,勝也好敗也好,聽天由命吧!她說:“阿兄會隨軍一同出征嗎?”

  辰河搖了搖頭,“阿耶要我領兩萬人駐守碎葉城,不論前方戰況如何,碎葉城是根基,不能落入別人手中。安西都護經阿耶遊說,目下也動搖了,集結了五萬人馬加入,這樣算來有十三萬之眾,糧草軍餉還需我在後方供給。”

  十三萬張嘴,還有無數的戰馬,該是多大的消耗,這筆帳算來令人心驚。她皺眉道:“糧倉裡有儲備麽?如果緊急征調,恐怕很難為繼。”

  辰河道:“河西走廊處處有糧倉,這點倒不必擔心。待過了扁都口入關內道,長安亦在不遠,碎葉城的軍需足夠應付了。”

  所以準備做得很充分,定王的反心也不是成型於一日兩日內,就如他所說,被發配碎葉城三十余年,沒有一天不在盤算著怎麽回到長安。蓮燈只是歎息,“阿兄,我還是覺得有些懸……”她不知道怎麽勸說他們,說國師另有所圖嗎?她沒有確鑿的證據,況且定王也未必願意聽。她只能告誡辰河,“朝廷對阿耶戒備久矣,不可太信任國師。萬一他是受今上委派,阿耶會落入圈套,那十三萬大軍會順勢被收編,豈不是大夢一場?”

  辰河聽了有些訝異,“你是這樣看的嗎?你與國師……”

  這算窩裡反吧,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一邊是心上人,一邊是父兄。雖然她到現在還不能適應郡主的身份,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親人遭難。

  她臉上尷尬,潦草笑道:“我不過是防患於未然,阿兄聽過則罷,若覺得有理,千萬放在心上。”

  辰河道好,“我會把話帶給阿耶,請他定奪。”

  她嗯了聲,開始盤算應該帶上什麽隨行。辰河放下茶盞疑惑道:“你要一同出征?這樣不好吧,你一個姑娘家……”

  她抬了抬手,“我已經決定了,阿兄不必多言。況且我一向不是養在深閨的,讓我在王府枯等消息,我也耐不住。再說曇奴會隨軍,我就更沒有理由留下了。”

  辰河還是希望她三思,畢竟打仗不是兒戲,一旦交戰刀劍無眼,她身在其中恐怕會有閃失。但是她這些年在外已經練就了獨立果斷的個性,拿定了主意就很難改變了。

  辰河隻得退了一步,“這事還是問過阿耶再說吧,如果他反對,你就打消這個念頭,可行?”

  蓮燈說好,她並不擔心定王不同意,相反他大概求之不得。畢竟作戰過程中難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只要她在,隨時可以與國師溝通,會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正面衝突。這個家裡,似乎也只有辰河是真正關心她,其余的諸如定王和另幾位兄長,面上和藹,背地裡不知怎麽想。她一直覺得很難融入他們的生活,在這高牆深院中她是個異類,她一心想離開,哪怕是隨軍打仗也比困在這裡好。

  當然定王認了親,那是定王的事,王妃的觀點不會改變。加上聽說她是唐娘子的女兒,更是眼中釘肉中刺一樣。

  中秋前兩天開始籌備大宴,定王要宴請帳下大將,也是出征前最後一次與宅中家眷團圓,府裡相當重視。蓮燈對這種節日沒有太大的期待,他們忙他們的,她依舊在傍晚時分去園裡散步,剪兩束花,好回來妝點臥房。可這天消極已久的王妃不知怎麽出了涼風殿,與她在花園的幽徑上狹路相逢。

  石子鋪成的小徑很窄,蓮燈厭惡她,但因定王和辰河的緣故,還是選擇息事寧人。便抱著一把梔子避讓在一旁,原想等她過去就罷了,沒想到李氏走到她面前,沒有錯身而過的打算,反倒停下了。

  她乜斜起眼上下打量她,發髻上插滿了金銀釵鈿,模樣看上去像隻錦雞。聲音也難掩刻薄,憋著嗓子道:“郡主自打認祖歸宗,就沒有來我這娘娘殿裡請過安,眼裡可是沒有我?”

  她還有臉找茬,辰河這麽好的人卻有個這麽惡毒的母親,真是好磚出自壞窯口,叫人訝異。

  她沒打算賞她臉,唐娘子的遭遇在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前就已經聽說了,雖然她依舊沒有關於生母的記憶,但同李氏對戰成了本能。她看她一眼,簡單直白地說:“是。”

  王妃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仔細想想自己剛才的話,她說是?眼裡的確沒有她?

  她氣壞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頂撞她。她寒利的嗓音恨不得把她割成千絲萬縷,銳聲道:“莫以為回到王府就當真是什麽郡主了,在我眼裡依舊是賤婢與外人私通養下的賤種,在我面前拿喬,早了八百年。”說罷氣極了,揚手隔開她,動作過大了,打得她手裡梔子的花瓣散落了一地。

  蓮燈氣衝了頭,新仇舊恨一齊湧上來,將那把花枝用力砸在地上,伸腿一掃,掃空了王妃的下盤,輕而易舉就把她撂倒在石子路上。

  一位養尊處優的貴婦,哪裡丟過這麽大的醜,又羞又恨打算反擊。可是還沒來得及等人攙扶,忽然發現一隻手被那煞星擒住了,她說:“看在世子面上不殺你,讓你長點記性。”只聽哢嚓一聲,手腕劇烈地痛起來,她失聲尖叫,知道自己的手骨被她掰斷了。

  隨侍的人驚惶失措,亂作一團。蓮燈不聽她們鬼哭狼嚎,舉著剪子折返,重新找花樹剪了一束枝椏。

  她以為會有人來同她說話,語重心長勸她忍讓什麽的,結果等了一夜,風平浪靜。想想也是,王妃乾的那些壞事只需一條胳膊來抵債,已經很便宜她了。要不是為了對辰河留一線人情,那把剪子應該插在她的脖子上。

  反正這件事就像沒有發生一樣,消弭於無形了。不過她的惡名也傳得沸沸揚揚,王府裡的人見了她都繞道而行。被劃在他們的世界之外,起先很自得,後來感覺到一點點寂寞。只有國師還和先前一樣,每天落日前捧著花,來她院前獻殷勤。

  她心情不好,抱胸站在廊下看他。他興匆匆進獻,有時候是茉莉,有時候是番紅花。但到跟前就把花忘了,她如今做了郡主,衣著變得考究。雖然不至於穿袒領,也是藕絲衫子藕絲裙,白潔的皮膚在料子後面若隱若現。

  沒有什麽比看著自己的女人一天天長大更幸福的事了,國師全方位奉承拍馬,“美人不擅自保難免吃虧,就應當這樣,該下狠手時毫不留情。你說,還看誰不順眼,不必你操心,本座即刻命人結果了他。”

  她不想理他,轉身回室內,他就厚著臉皮追進來,少說也要蹭上兩盞茶時候。

  中秋那晚定王和辰河都派人來請她,她婉拒了。曇奴現在在軍營裡,不能同她一起過中秋,她就獨自坐在房頂上吃餅子,看月亮。

  十五的月亮很大,但並不太圓,半邊總顯得有些缺憾。月亮上的陰影像屋舍,不知那裡是不是住著嫦娥……她仰在瓦片上,閉上眼睛輕輕哼唱:“紅狐狸丟了草鞋和小馬,它迷路啦。烈日驕陽,戈壁莽莽,紅狐狸東奔西跑,它找不到家……”唱到傷心處,自己也哽咽難言。她覺得活在她歌裡的紅狐狸就是她自己,一直以為自己有目標,可是到現在才知道,忙忙碌碌著,最後的一切和她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她停下來,調整一下呼吸。睜開眼睛看,邊上多了個人,身形如竹,翩翩的羅衣在晚風裡招展。

  她有點尷尬,自嘲地問:“我唱得好聽嗎?”

  他這次沒有奉承她,只是說:“你不高興了。”

  有什麽可高興的嗎?她低頭說對,“我一點都不高興。”

  他想了想,伸出手把她拉進懷裡,“我帶你去碎葉城的最高處看月亮,要是怕跌下去,就抱緊本座。”

  大概是出於本能,她想都沒想就摟住他的脖子,他得意地笑了笑,一下躍進了深深的夜裡。

  太上神宮的人都有這樣的本事,在空中移動,如履平地。她聽見耳邊風聲大作,把兩手扣得更緊一些。他把她帶到護國寺,護國寺的金光塔在碎葉城矗立了三百年,塔有八角十三層,高聳入雲。頂上那片屋脊寬大,足夠他們落腳了。她仰頭看,月亮近得觸手可及。她含笑探指描摹它的輪廓,似乎不懼腳下深淵,往前一步,要不是他拉住,可能已經栽下去了。

  他扣著她的手肘,歎了口氣,“蓮燈,我們好好說說話吧!”

  她遲遲望他,他扶她坐下,手卻沒有松開,與她十指相扣,“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高興起來,如果恢復你的記憶可以,我現在就能為你做。可是你的童年除了淒苦還是淒苦,不讓你再回憶一遍是為你好。”

  她沒有應他,想了半天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高興,也許乾脆把所有一切忘記,忘記長安之行,忘記阿菩、曇奴、轉轉,還有你……”

  月色下的眉眼迷蒙,暈染著輕淺的藍,他沒有等她說完就截住了她的話,“我真的傷害你那麽深,深到讓你想忘了我嗎?我知道自己有時候冷血,那是因為從小就常被告誡七情六欲不能動,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以為生來缺乏了。我師父同我說過,輔佐君王者不可偏私偏愛。如果你的感情強烈到駕馭不住,索性舍棄它。我記得我五歲那年,因為寂寞養過兩隻兔子,吃睡都帶著,連練功都要看見它們,令師父很厭棄。有一天師父給我授課,講大道無情。命人把那兩隻兔子帶來,告訴我兩者只能留其一,要我做選擇。我看著那兩隻兔子,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可是師父逼得很緊,我走投無路,最後把兩隻都殺了。因為沒有選擇就不會有痛苦,沒有七情六欲,就沒有人能傷害我。”他說完,轉過頭對她輕輕一笑,“我有時很難控制自己的思想,假如需要取舍,往往情願一毀了之。可是遇見你……我有好幾次陷入兩難,我嘗試用以前的方式解決,但很快後悔,我做不到。”他細細撫摸她的手,放在唇上親吻,“蓮燈,你不要忘記我,我一個人在世上活了這麽久,很孤單。你陪我好嗎,不用太久了,就到我死的那一天。”

  蓮燈心裡沉甸甸的,可是聽到最後忍不住翻白眼,“我的壽命長不過你,恐怕沒法陪你到最後。”

  他說不是,把自己的手貼在她臉頰上,“你感覺到了嗎,我變得越來越暖和。”

  她點點頭,“因為你開始有人情味了?”

  他輕輕一笑,收回手仰身倒下,將兩臂枕在腦後,茫然看著天上的星月說:“我師父也是純陽血,將死的前三年身體開始回暖。”

  她倒吸了口涼氣,難怪他說三年後把解藥給她,原來是大限將至了。她心慌意亂,憤然道:“明知自己要死了還來招惹我幹什麽,讓我一輩子活在遺憾裡嗎?所以我說你自私,真是一點不錯。你死前可以替我把有關你的記憶全抹掉嗎?讓我安安心心嫁給別人,放舟說過要娶我的……”她絮絮說了很多,知道他沒那麽容易死,可是心頭突地驟痛,痛得她渾身起栗,痛得五髒六腑揪作一團。她掩面嚎啕,“怎麽辦……我情願你活著惡心我,也不要你死。”

  死亡對他來說不是多可怕,倒是她,放聲一哭,有種讓人“垂死病中驚坐起”的巨大能量。他忙來安慰她,“不要哭了,別嚇著月中人。”

  她沒有那麽好的閑情管什麽月中人,她只知道眼前人命不久矣了。她驚恐,冷汗淋漓地抓緊了他,“你有《渡亡經》,可以起死回生。”

  他勉強點了點頭,沒有告訴她,世上除了他,很難有其他人能令經文發揮作用。當初從回回墓裡出來就試過,因為只有半卷經,耗費了他不少內力才成功,換了別人,誰有百年修為?
  她似乎放心了,長長松了口氣,順勢棲過來,摟住他的脖頸說:“我真害怕,就怕你會死。原本還很怨你利用我找《渡亡經》,現在都看開了,我知道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比你活著更重要。”言罷就著月色看他,“你會不會變得很老?”

  他臉上神情尷尬,“我不會老,即便到死也不會老。”見她滿臉好奇,呐呐道,“你是想問我多大年紀吧?”

  “不、不……”她忙擺手,“你在我眼裡永遠二十四歲,這個年紀正好。要是說你已經一百開外了,我怕自己受不了。”

  他苦笑了下,“其實我究竟幾歲,自己也說不上來。我師父六十歲助太祖建立大歷,做了四十年國師就辭世了……”

  蓮燈驚愕不已,現在才知道他是第二代臨淵,他做國師的年月比他師父長很多……其余的不敢想,想多了會做惡夢,寧願什麽都不知道。

  “那你原本的名字呢?”

  他眼神茫然,“太久了,已經記不清了。”

  也罷,記不清就不想了。蓮燈冷靜下來,又覺得他有些可憐,活了一把年紀,其實不懂自己存在的價值。不過現在於她來說,倒是有別樣的意義。不管他以前做了怎樣難以寬宥的事,只要還知道回頭,年紀大了追不上她的腳步,她可以停下等他。

  他終究怕屋脊挫傷了她,“示范”不多時便停了下來。蓮燈蒙蒙的,像個傻瓜,“我們這樣是不是已經算成親了?”

  “還差一點,不過基本算是了。”他笑了笑,在自己臉上狠狠捋了一把。到底他還憂慮三年後的生死,如果現在動了她,萬一屆時他回不來,對她的傷害實在太大。剛才的事就像充滿好奇的孩子勇敢做了一回嘗試,他知道會有更蝕骨的況味,但是冷靜下來就應該適可而止,畢竟不是衝動的少年人,有很多事他還是有顧忌的。

  他過來抱她,讓她打橫坐在他腿上。仰頭望,月正當空,“剛才的事讓老天看到了。”

  她羞怯地往他懷裡鑽了鑽,“看見也沒什麽,反正以後會永遠在一起。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做真正的夫妻,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淵,震動整條街。”

  他吃吃笑著,親她的額頭和鼻尖,不知怎麽心裡隱隱酸楚,調整了下情緒方道:“我也有願望,人前不做你的面首,要做正牌郎君。有人再敢和你相親我就打他,然後說這是我的夫人,我的婆娘。”

  設想都不算文雅,但心底卻開出花來。仿佛看見十裡長安街上金幄車搖曳而至,錦衣玉帶的他含笑在門前接應,探出手,握住她的指尖,扶她下車來。

  她撥了撥他的耳垂,“我再不同別人相親了,這樣做對不起你,讓你生氣了。”

  他怨懟地看她一眼,“你知道就好,不能因為我的忠貞不二,你就敢放大膽子不停打擊我。做人要講良心。”

  她訕笑了下,“記住了,下不為例。到時候我和你們一同開拔,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他卻訝然,“你要隨軍?”

  她說是,“你在軍中我不放心,要就近看顧你。”

  他失笑,“有什麽可不放心的,倒是你在才會讓我分心。這樣吧,我讓夏官先護送你回長安,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等我回來之後再一起收復失地。”

  她卻強得很,固執己見,就算他的話也未必願意聽,虎著臉道:“你把我支開一定是有別的打算,臨淵,我們之間再經不得波折了,你知道的。”

  他窒了下,然後點頭,“我知道。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強迫你。但是軍中奔襲,比單槍匹馬過河西走廊要艱苦得多,你覺得自己能耐住麽?”

  她這個人什麽都怕,就是不怕吃苦。她活了這麽大,只有當上郡主的這兩天能稱得上過了好日子,其余不是半饑半飽著,就是顛沛流離著。她大而化之一揮手,“沒關系,我還有你。你這麽會享受的人,怎麽會虧待了自己?有你的大傘,總有我遮蔭的地方,莫非你不願意同我分享?”

  他想了想,倒也是,他現在寧可短了自己,也不會讓她在日常的生活上再受半點委屈。算是談攏了,便也沒有什麽可爭執的了。他撫撫她的發,“既然如此就跟著我吧,戰局上的事不要過問,先學著做我夫人。”

  她咧著嘴笑了笑,她也不想軍中有什麽變故,她隨軍,說實話就是為了得個安心。

  今夜是中秋,碎葉城裡很熱鬧,到處有花燈和載歌載舞的人群。他們坐在塔頂遠眺,從這裡能看到很遠的地方。碎葉城以東是一片廣袤的荒漠,漠上人煙稀少,疏疏落落的幾盞燈火,渺渺的,像戈壁灘上的碎石偶爾折射出的一點微茫。

  她抱著他的一條胳膊,把頭倚在他肩上。他摸摸她的手,“這裡風大,待久了怕冷,回去吧!”

  她有些困了,迷蒙道好,像根絲瓜一樣吊在他身上。知道他不會中途將她扔下去,一路聽耳邊風聲颯颯,連眼睛都沒有睜一下。

  他把她送進屋裡,安置在榻上,就著燭火好好看她的臉,這麽久了,他好像都沒有太關心過她。他總覺得她夠堅強,可以應付一切困難,其實不是。他看她的睡顏,長而蜷曲的眼睫,靈巧的鼻尖和豐腴的嘴唇。如果不讓她傷心難過,也許可以胖起來,到時候會更可愛。

  他蹲踞在這裡,不想離開,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和一個人的心貼得如此近。他開始意識到這是他必須在乎的人,就是喜歡和愛的區別。他以前脫口而出的愛並不是真的愛,只是喜歡。今夜過後,他會為她的痛而痛,心會為她變得柔軟,他方明白過來,原來這才可稱得上是愛。

  但不走總不行,拖拖拉拉兒女情長,像什麽樣子!他起身欲離開,袍上的綬帶被她繞在了食指上,她慵懶地笑著,“跑不掉了。”

  他腦子裡亂成一團,本來下了很大的決心,結果被她這樣一鬧全線崩潰了。他垂死掙扎式的堅持了下,“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她把自己扣過來,半邊臉頰在涼簟上壓得變了形,哼哼唧唧著:“臨淵……”

  他嗯了聲,“怎麽了?”

  她把身子扭得像條蛇,往邊上讓了讓,空出很大的地方來,“郡主邀面首同眠。”

  國師霎時有種熬出頭的感覺,地心的貔貅銅香爐裡焚著安息香,女子的閨閣,到處都是軟而飄拂的紗幔,輕柔得像個夢。他剛才和她說過,如果有興趣,回去後可以繼續。那麽她現在的盛情相留,難道就是這個意思嗎?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顫動,她太有誠意了,果然打算托付終身了。他在榻沿坐了下來,崴身躺在她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移到他懷裡,吻吻他的脖子,“我就是不想和你分開,你不要走。”

  十五既過,十六就要開拔,蓮燈同辰河道別的時候覺得不太好意思,把他母親傷成那樣,怕他會怨怪她。

  辰河的是非觀很正,雖然痛心王妃,但對蓮燈的做法表示理解。畢竟有弑母之仇,如果他的處境和她對換,自己恐怕未必有她一半的大度。他從仆婢手裡接過包袱交給她,看她穿上了男裝,心裡總有些擔憂,“你隨阿耶出征,是你為人子女的孝心,但是自己的身體和安全要多留意。我們兄妹失散了十多年,團聚未滿一個月你又要走,阿兄委實不好受。”

  辰河從小也習武,但他骨子裡仍舊是個文人。蓮燈看見他眼裡閃爍的淚光,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下,“阿兄放心,我會多加小心的,你自己也要保重,待大軍凱旋,屆時我們兄妹痛飲三大杯。”

  他頷首說好,又道:“軍中都是莽漢,阿耶身邊沒有貼心的人照顧,就多勞煩你了。此去長安注定不太平,也不知要耗費多久,若有什麽事,寫信差人送回來,好報予阿兄知道。”

  他絮絮叮囑,不厭其煩。蓮燈一樣一樣應準了,好笑之余也很覺得感動。

  他複向陣前看了看,國師是等閑不會露面的,不知現在又藏匿在何處。有些消息從她院裡流出,本不應該他這個做兄長的過問,可是安寧沒有母親,他怕她吃虧,隻得私下吩咐她,“男人的心很大,即便愛你,也不一定甘於被你駕馭,尤其是他那樣的人……你們到了何種程度我不過問,就像你上次勸諫阿耶提防一樣,你自己也要提防。聽阿耶之命固然要緊,但首先一點是不要傷了你自己,千萬千萬。”

  蓮燈料他必定聽說了國師昨夜留宿的事,今天才同她說了這麽多。她臉上滾燙,羞愧難當,草草答了個是,“阿兄留步吧,我去同阿耶匯合了。”說著打馬揚鞭,往大軍前面去了。

  這場長途奔襲,不可謂不冒險。從他們離開長安到現在,有近五個月了,據說中原起了兵戈,是早前放出京師的庸王和信王之間的混戰。所以大歷開國不分藩是極有遠見的,不管多少鳳子龍孫都圈養在長安,手上沒有兵卒,積蓄不起力量,就沒有兄弟相殘的事發生。結果自高宗皇帝起,又效法漢室將皇子外放封地,當諸王羽翼豐滿之時,漸漸局勢就起了變化。

  今上臥床太久,不能痊愈,一時又死不了,五個兒子遲遲等不到立儲的詔命,人心自然浮動。朝中大事一度掌握在梁王手裡,只因為梁王是皇后所生?那個無才無德,滿肚子稻草的梁王!有才有德者不服,有兵有馬者也不服,於是被派遣出長安的大皇子信王與三皇子庸王,以各自領地邊緣的一隻鵝與兩根秧苗為導火索,借題發揮,從口水戰發展成了互毆,最後乾脆合二為一,直指京師。

  設想一直是豐滿的,譬如當初安史之亂的發起,到後來導致“宛轉蛾眉馬前死”,他們不會直接提及誰來繼位的問題。目標只有一個,廢了那個惑亂朝綱的周皇后。周皇后年逾五十,如果說年輕時是個美人,到了五十高齡,顏色早就凋零得所剩無幾了,再配上惑亂二字,委實有點牽強。但這是一招很有效的政治手段,隔山打牛。皇后倒台,相應的梁王也就倒台了,母子兩個也許還有機會一起進麗景門內的大牢裡吃兩天牢飯。

  信王與庸王大軍殺到,戍守山南道的楚王受命阻擊,結果這位王爺是個高手,戴著和事佬的面具與二位兄弟周旋,雷聲大雨點小的仗也打過兩次,都以手足不相殺的聖人訓條不了了之了。長安就像隻拔光了毛的雞,沒有外援,隻得肉搏。

  還好帝王手中有兵權,南北兩衙加上府兵,少說可以抵擋兩三個月。這時候定王遞了密折入長安,要替主分憂,安撫四海,定諸王之亂。其實長安未到彈盡糧絕的境地,老皇帝知道這幾個兒子相爭,不管誰獲勝,肉還在鍋裡。但要是定王加入,那麽威脅就大了,到最後恐怕會鬧得江山易主。

  中原亂成了漿糊,今上的病又加重了幾分。待緩過氣來,匆匆忙忙命中書省擬詔,下令定王按兵不動繼續鎮守關外。結果詔書送達時,定王大軍已經到了扁都口。

  是戰是退,定王又開始猶豫。如果那五王忽然醒轉,調轉矛頭一致對外,那麽他的計劃難免受挫。問國師,國師的答案很簡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殿下只需靜待,待那兩路大軍與府兵殺得兩敗俱傷時,殿下可坐收漁翁之利。”

  定王的心終於沉澱下來,距離中原只有一步之遙,他甚至已經能夠聽到久違的鄉音。此時的確不該再舉棋不定了,他將那段黃帛卷起來,隨意扔在了案幾上,“那麽依國師之見,大軍何時入關為宜?”

  國師搖著扇子站在帳前遠望叢山,這條咽喉要道氣候瞬息萬變,越快通過這裡越好。便道:“三日之內必須穿過扁都口,等過了關隘,在金城稍事休整,然後靜觀其變。請殿下下令三軍,備齊充足的禦寒衣物、炭料及厚氈披掛。待到用時方恨少,就來不及了。”

  定王聽了他的話有些狐疑,抬頭看天色,驕陽在頭頂灼烤著,放隻瓜在太陽底下,不消三刻就能曬裂。這樣的天氣,行軍途中背負冬衣,對眾兵將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負擔。

  他將信將疑,但依舊令都尉去辦。事實證明國師果然神機,大軍入峽谷的第二天夜裡突降暴雪,十三萬人馬被困住,若無冬衣和炭火,凍死者恐怕要過半。

  大雪封住了峽谷,他們在扁都口的中段。四下張望,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大軍被困住,定王焦急異常。這不是個好兆頭,還未交鋒便折損在這裡,這次的一鼓作氣豈不成了笑話?他也有些怨怪國師的意思,“國師說三日之內必出扁都口,為什麽才過兩日便降大雪?”

  國師垂著眼睫頷首,“本座是說了三日之內,因為三日之後還有更糟的天氣。大軍如果不能順利離開,待到雪停,這峽谷裡的屍首會堆積如山。”

  定王噎了下,憤恨不已,又不能發作,氣得漲紫了面皮。轉頭對副將大喝,“點五名折衝都尉,命他們各帶一千二百人鏟雪開路,一天之內打開通道,全軍夜行,務必在明早之前走出扁都口。”

  副將領命去了,可是男人的火氣一起,便實在難以消磨。定王在帳中來回走動,見國師依舊波瀾不驚的樣子,心裡疑竇漸起。看了都護蔡琰一眼,冷冷笑道:“若有天災,國師既然能夠預測,大軍可在張掖駐扎兩日再行通過,為什麽急在這三天內?國師與小王和蔡都護如今是在一條船上,理應為我等擬定最有利的行軍計劃。如今這怏怏十三萬人被堵在了這裡,稍有閃失全軍覆沒,難道是國師願意看到的嗎?”

  蓮燈在一旁聽著,心裡七上八下。看國師,炭火的紅芒映照他的臉,潔白的狐裘也染上了一層緋色。他慢悠悠瞥過來,視線在蔡琰臉上一轉,蔡琰是個滑頭,這種時候只會打圓場。複望向定王,緩聲道:“殿下似乎已經忘了那道詔命了,張掖的趙神通手中有五萬人馬,現今還在觀望階段。只要中原傳來戰報,朝廷一旦平息政變,殿下的大軍很有可能面臨前後夾擊的危險。停留在張掖,殿下不怕夜長夢多嗎?扁都口是道天然屏障,如果趙神通有異動,本座還能在扁都口設陣讓他有來無回,但若是平地交戰,本座就是大羅神仙,也不能保殿下人馬無一傷亡。”言罷哼笑一聲,“殿下起兵,本就是一樁冒險的買賣,成敗與否端看命數。殿下若覺得本座無能,本座可以回去過我的自在日子。至於以後的事,殿下好自為之吧。”

  上了年紀的人,脾氣都有了道行,一旦發作起來很難平息。定王不得已,上前長揖賠禮,“國師千裡迢迢助我返京,小王心懷感激。只因剛才慌了陣腳,一時說話欠妥,還請國師見諒。”

  國師臉上並沒有露出半點緩和的跡象,廣袖一拂,轉身走出了大帳。

  定王有些著急,忙對蓮燈使了眼色,“阿寧,快替阿耶說幾句好話。”

  蓮燈無奈,隻得跟了出去。

  外面雪下得正大,他一身白衣立在天地間,只見一頭烏黑的長發飄拂,還像當日在太上神宮時一樣。她撐著傘過去,將他罩在傘下,“生氣了嗎?”

  他說沒有,“在找風眼,看雪幾時停。”

  蓮燈和他並肩而站,隔了一會兒道:“如果你要走,會帶上我嗎?”

  他想都沒想便說當然,“把你留在這裡,我終究走不遠,最後還得回來。”

  她往他身邊挨近了些,“其實我暗裡希望你們鬧翻,可惜你們都只是說氣話,沒有人當真。”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帶了溫度的氣息,在眼前交織出稠密的雲霧,“到了這個地步,容不得回頭。”他低頭看她,輕輕微笑,“我早說了不希望你隨軍的,軍中戾氣重,整日劍拔弩張。你在這裡,只會擔驚受怕。”

  “要是我不在,怕更放心不下。”她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川道,“剛才阿耶責怪你,我心裡很難過。我知道你盡力了,他卻還在說你應當如何,不該如何。我有時候想,你為什麽要走到這步。可你不願同我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著你,知道你目下還好好的。”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揶揄道:“你阿耶讓你來勸我,你倒好,全然不提?”

  她有點尷尬,“我也不希望你們鬧得不愉快,不過對我來說,這位父親到現在還是陌生的,我沒法把他當成最親的人。”

  他仰起唇,嫣紅的唇色在這琉璃世界裡鮮豔得像花一樣。接過她的傘,手臂一揚,將她罩在狐裘底下,得意道:“你最親的人本就該是我,相認了月余的父親,怎麽同本座比?”漸漸頓下來,聲音變得低沉,喃喃道,“我為什麽把自己攪進兵戈裡……因為定王和我談了一筆交易,他說他手上有另一半《渡亡經》。”

  蓮燈愕然,“是真的嗎?”

  他聳了聳肩,“不知道,不過他駐守關外這麽多年,碎葉城本就是回回舊址,當真在他手上,也說得通……他最好不要騙我,否則事情就大了。”

  蓮燈心下淒惶,他們各有各的算盤,整件事裡要分出誰好誰壞很難,世上行走,確實也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

  在雪地裡站得可能有點久了,加上狐毛撩撥她的鼻子,她痛快打了個噴嚏,唾沫噴了他一臉。他噯了聲,語調裡充滿鄙夷,“這麽粗魯的人真少見!”

  她紅了臉,“對不住,來勢洶洶沒控制住。”一面說一面替他抹了兩把,撅著嘴抱怨,“乖乖時沒見你嫌我粗魯,現在卻大呼小叫!”

  他說:“不一樣,要是你舔了我一臉,我是不會嫌棄你的。”

  她嗔道:“我又不是狗,為什麽要舔你!”

  他哈哈一笑,摁著她的鼻子道:“你要著涼了,回去吧!”

  有時候他的預測真的很準,蓮燈果然受了寒,回到帳裡就發起熱來。她自己還調侃,“我身體一向很好,冬天趟水也不會傷風。一定是因為和你在一起,沾染了你的壞習氣,也變得嬌貴起來了。”

  他蹲在帳邊煎薑茶,忙得沒有時間搭理她。蓮燈靠著褥子看他,換做以前他應該負手在一旁看著,指派你指派他,自己是絕對不會動手的,因為怕傷了自己的皮膚,怕弄髒自己的衣裳。現在真不一樣了,他開始懂得體貼人,哪怕是蹲在那裡撥撥火,也是個巨大的進步,值得她高興好久。

  可是她覺得這回的確病得挺厲害,身上滾燙,到最後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朦朧間聽見曇奴來過,問她的病情,在她榻沿上照看了一陣子。然後軍中的醫官替她號脈,開了一劑表汗的藥,吩咐廝兒去煎來。

  發熱是最難受的,渾身疼痛,四肢像灌了鉛一樣難以挪動。她感覺臉頰燒灼,呼出來的氣簡直能融化冰雪。國師在她邊上守著,不停換冷手巾替她敷額,忙碌了很久,她的情況也未見有起色。其實這種小病不多要緊,就是時間趕巧了。五個折衝府奉命打通前面那段峽谷,及到傍晚時分準備得差不多了,大軍要連夜開拔。這個時候她的燒還沒退,隱約出了一點汗,但是人勉強可以動。

  定王愁眉不展,“病得不是時候啊,峽谷裡溝渠枯樹縱橫,馬是不能騎的。這樣吧,命人做頂小轎,讓四個人抬著就是了。”

  國師卻說不必,“夜裡深一腳淺一腳,萬一有人沒走穩,摔傷了本座的紅顏知己怎麽辦!我自己背,用不著別人。”

  蓮燈窘得很,他說起紅顏知己來簡直不能再順溜了。定王的笑容難堪,國師卻老神在在,拿自己的大氅將她嚴嚴實實捂起來,溫聲道:“什麽都別管,睡一覺就出去了。”

  可她怕他累,這麽嬌滴滴的貴人,負重走那麽遠,實在難以想象。

  當然最後還是照著他的計劃行事,谷底崎嶇怕馬崴足,沒有人騎馬。只有她受到很高極的待遇,心裡喜滋滋的。稍有點力氣就嘟囔:“別人徒步,我騎國師……”

  他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不要得意忘形。”

  她訕笑,偷著親了親他的臉頰。

  到現在才有了被人愛著的感覺,就像累了,他提供肩膀,想靠多久都可以,不擔心他中途離開。以前都是他在壓榨她,如今他終於良心發現了,但凡有機會就不遺余力地表現。她記得她曾經扎傷腳,他也背過她。但平地與山間不同,扁都口地勢險要,連路怪石峭壁,從駐地到峽口,少說有二十多裡。她身上裹得嚴實,塊頭比平常要大兩圈,他的手臂反扣著,她擔心他傷了筋骨。

  “我已經好多了。”走了一段她輕聲說,“剛才出了一身汗,現在不要緊了,我可以自己走。”

  他不聽她的,“那就多休息。”

  “你會累的。”

  他說:“本座身強體壯,背著自己的女人,怎麽會累!”

  她聽了心裡微甜,嘴上卻抱怨:“外人面前不要老說什麽紅顏知己,叫人聽了笑話。”

  他卻不以為然,“不叫紅顏知己難道叫夫人麽?畢竟還沒過定,定王跟前總要有個交代的。”

  她知道和他說不到一處去,他的肩背寬闊安全,她身上沒有力氣,便不再同他爭辯了,服服帖帖靠著睡了一程。

  這一夜走得異常艱難,所有人都冷餓交加,但不敢停,必須在天亮之前走出峽谷。蓮燈醒來的時候天微明,隱約看到前面視野開闊,想來離峽口不遠了。

  “卯時到了麽?”

  他嗯了聲,加快步子往前,越走越平坦,他長出一口氣,“終於走出來了。”

  再回望扁都口,兩側山勢險峻,十幾萬大軍在底下穿行,渺小得螻蟻一樣。

  最後一個兵卒踏出峽谷,他依舊背著她站在那裡。眾人駐足靜看,漸漸發現腳底下震蕩起來,有很大的隆隆聲從峽內傳來,仿佛快要天崩地裂了似的。蓮燈趴在他肩頭看,昏暗的天色裡看見兩側積雪開始松動,起先是桌面大的一塊往下墜落,接著越墜越多,突然轟地一聲,整條峽谷被積雪填滿,兩側山崖倒變得空前乾淨了。

  眾人心有余悸,如果不是走得快,這刻都是峽中野鬼。定王與蔡都護向國師揖手,除了讚他神機妙算,別的當真無話可說。

  他微微捺了下嘴角,“積雪半年之內化不了,張掖大軍就算受命也無法穿行,殿下可高枕無憂了。”

  蓮燈默默望著那鋪天蓋地的雪,心裡猶疑起來。趙神通的軍隊是過不來了,但定王的大軍也被斬斷了後路,如此一來只有往前衝,再也不能回頭了。

  不過大軍從開拔那天起,就注定沒有後退的余地,所以對定王而言,這場雪崩還是利大於弊的。

  經過了一晝夜的辛勞跋涉,大軍就地扎營安頓下來。峽內和峽外分明就是兩個世界,峽內寒冬臘月,峽外卻秋高氣爽。太陽升起的時候天宇淨闊,所有人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與死亡擦肩而過,無論如何是值得慶祝的。

  國師不動用軍中的人,他有自己信得過的膀臂。扎營也不和大軍在一起,離群索居式的圈出一塊地方,帳篷搭得比定王還大。起先背負紅顏知己的豪情萬丈,到了安全地帶就化作了滿腔的矯情。開始鬧,說手臂疼,抱怨她重,要她給他擦藥酒。

  蓮燈把藥倒在手上捂暖,然後在那雪白的膀子上來回搓,邊搓邊道:“我說了要自己走的,是你偏要背我。其實我都沒好意思說,我的兩條腿被你架的發麻,到現在還酸痛。”

  他一雙眼睛瞠大了,不屈道:“忘恩負義的小人,虧你說得出口!你發著燒,我背你是為你好。地上都是冰雪,你不怕寒氣從腳底鑽進去嗎?現在病好了,開始說風涼話了。既然如此,今晚你就馱著本座,不要一夜,半夜就可以了。”說完忽然發現自己這個“馱”字用得很妙,可以開拓出另一層意境來。

  他心頭一拱一熱,把她手裡的藥接了過去,微笑道:“我這裡擦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說你腿酸嗎,我來幫你上藥。”

  她受寵若驚之余推辭,“我不過這麽一說,你還當真了。”

  他把藥瓶隨手丟在了一旁,“那我替你按按吧,我知道蜷了一夜的確不比走路輕松。”臉上表情純潔真摯,無可挑剔。

  蓮燈沒有懷疑,想想也好,便兩臂往後支著,笑道:“勞煩國師了。”

  他很願意效勞,一雙手對掐著活動十指,把關節弄得哢哢作響,“如果不舒服你就說話,本座沒有替別人按過,先試試。”

  她嗯了聲,拉過一隻大引枕靠著。國師是秀致人,秀致的人不會莽撞,雖沒有經驗,力道卻拿捏得非常好。蓮燈垂眼看著,他捏得有模有樣,從小腿開始一點一點往上,邊捏邊道:“如何?還使得嗎?”

  傻丫頭點頭不迭,“聰明人無師自通。”

  這話太對了,除非是他沒興趣,但凡有點研究的欲望,他可以做得比任何都好。他和顏悅色地笑著,“我看從今日起,你就在我帳裡過夜吧。軍中全是糙人,你一個女郎實在不方便。”

  她正受用著,支著臉頰軟綿綿道:“不明不白的,住在你這裡算怎麽回事?總要顧忌我阿耶的,叫別人說起來教女無方,他的臉上也不光彩。”

  他顯得很失望,“我這大帳不好嗎?比定王的還要安逸些呢!”

  她半睜著眼看他,“就待我閑著無聊的時候來串串門好了。”

  他怏怏不語了,兩手掐過了膝蓋一直往上蔓延,蓮燈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她痛快地閉上了眼,畢竟架了一整夜,比騎馬累多了。他越往上她越覺得松快,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看她懵懵的樣子,輕聲道:“困了?”她不答,他自作主張地褪了自己的罩衣,“本座走了一整夜也累了,那就一起睡吧!”

  門口侍立的夏秋二官聽了,得了特赦一樣,飛快地避了出去。

  說睡一會兒,果真睡了長長的一覺。曠野上風和日麗,空氣裡混雜著青草和野花的芬芳,間或有鳥鳴和馬嘶穿插進夢裡,秋日正好眠。

  國師有心事,醒得比蓮燈要早。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沒有人敢進來點燈,只見帳外篝火隱隱,遠處響起了兵卒生火做飯的聲響,鍋碗瓢盆有種煙火人間的感覺。

  他低頭看,她偎在他身邊,小小的身子,像顆菟絲花。他把手壓在她脊背上,挪動身子靠過去一點。自從上次之後就不太對勁了,有些事沒有嘗試過,不會想那麽多,偶爾親她一下,也可以安慰自己。現在胃口愈發大起來,單純的吻已經不能滿足他了。他的腦子裡時不時會勾勒出一點不純潔的畫面,比如她衣衫不整、香肩半露、長發蜿蜒在枕上什麽的……

  他借著朦朧的光,端詳她天真的睡臉。手指在她鼻梁上撓了一下,她被他吵醒了,口齒不清地問他,“天黑了?”說著掙扎起來,“我去點燈。”

  他拉了她一下,“不著急,再躺一會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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