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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35章 世家(37)
  第135章 世家(37)
  做親
  進竹香館,見她坐在樓上的花窗下,燈台沒有扣上罩子,就那麽臨窗放著,風吹過來,燭火像一塊疾速抖動的帛,發出噗噗的聲響。

  她臉上尤有淚痕,呆滯地望了她一眼,重新調開了視線。

  頌銀在她邊上坐下,卷著帕子給她擦拭,“我求了阿瑪,讓他葬進咱們家祖墳,他就不是浮萍了,也有家了。”

  讓玉又狠狠哭起來,“這樣好,也算我們家的人。將來我不進妃園,我要和他合墓。”

  她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在她手背上緊緊握了一把,“他會認下,是我始料未及,我們原想讓譚瑞出面的。”

  讓玉的唇角往下沉,漠然道:“譚瑞不過是個不得寵的老太監,先帝在時就因為陸潤的緣故打過他的板子。雖然沒貶他,但是一個掌印,當著底下人挨打,很有面子麽?陸潤是見你們頹勢了,不得不站出來。我知道他的心,容實也好,王爺們也好,甚至是大阿哥,死活都不和他相乾,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頌銀沒有想得太深,她和陸潤的確是不顯山露水的君子之交,說深未必太深,然而說淺,也絕對不淺。

  她悵惘歎息:“他是為了保全佟家,我知道。”

  “不對,隻為你一個。”讓玉急切更正,從懷裡掏出個小包兒放在她面前,“這是他今天入夜前送來的。”

  頌銀解開帕子,裡面是一封去了卷軸的聖旨,背繡金絲行龍,明黃的緞子在燈火下亮得耀眼。她訝然,“他把遺詔留給你了?”

  讓玉木著臉,啞聲道:“我只是代他轉交,他囑咐過,如果今夜大內有異變,把這個送給你。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都是為了你。”

  頌銀有些難以置信,打開看,上有先帝親筆及璽印。語句不繁複,簡短地寫著著令大阿哥繼皇帝位,內閣元老輔佐幼主,為顧命大臣。

  她垮下雙肩,不知說什麽才好了。

  讓玉在燈前坐定,緩聲道:“我剛才看見他的屍首,不知為什麽有些怕,其實我和他從來不熟悉,我們有牽扯,也是因為你。他照應我,為我安排好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瞧我多可悲,就連同榻而眠的時候,他眼裡看見的也是你。你以為一個人為什麽那麽輕易就捐軀?若不是為大義,就是為大愛。他愛你,可你從來不自知,把他逼到這個份上,所以害死他的不是皇上,是你!”

  頌銀愕然愣在那裡,一瞬間仿佛墜進地獄,業火焚燒她,轉眼把她燒成了灰燼。

  她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這麽深的牽扯。她一直把他當成朋友,交情不甚濃烈,但醇厚雋永。

  她以為他最後的不舍是因為讓玉,原來不是。她居然從未看透過他的心,是自己太遲鈍了,還是他隱藏得太深?現在讓玉說了這番話,對她來說是懲罰。她欠了一個人那麽多,竟還兩袖清風地活著。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幫助她。結果他真的說到做到了,以這麽悲壯的方式。

  她坐在那裡久久回不了神,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抖開那道遺詔,放在火上點燃了。

  絲帛遇火,很快燃燒起來,扭曲收縮,變成一堆焦炭。她低頭看著,直到最後一絲火光泯滅,方顫聲道:“我現在做什麽,都彌補不了這個遺憾。如果有下輩子,你先遇見他,好好對待他……我這會兒覺得太虧欠了,欠了你也欠了他。”

  讓玉搖搖頭,“你不欠我什麽,感情這種事兒願打願挨。我就是覺得他可憐,背著你八面玲瓏,見了你他就成啞巴了,什麽話都不敢說出口。”

  她越描繪,頌銀的心裡就越愧疚,情債是額外的一項附加,把她壓得喘不上氣來。她常記得他在廊廡上掖手而立的樣子,唇角含笑,眼裡點點春光,永遠很安靜,永遠無法讓人忽視的存在。

  可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這一輩子是出冗長的悲劇,這樣如珠如玉的人誤入塵寰,也許結局早就已經注定了。

  她沉默下來,人也覺得憊懶。往南眺望,不知現在事情進展得怎麽樣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氣站起來,垂手道:“要是順利,我想法子讓你出宮。你還年輕,別在這裡蹉跎了。額涅要知道你能出去,一定高興壞了。”

  讓玉盯著燭火發呆,沒有看她,也沒有答應她。她走下樓,吩咐宮女看顧好她,自己還有很多事兒要辦,得回去了。

  皇帝到底被拱下了台,根基不穩、年號未定,加上先帝臨終前早有遺詔,他們兄弟鬥了小半輩子,最後以這樣的形式告終,他終究沒能贏過他。

  因為陸潤一個人總攬了罪責的緣故,皇帝那些密謀沒能被揭發,宗室及重臣們商議下來,對外宣稱皇帝自動禪位,保全了他的面子。遜帝還爵,退居豫親王府,沒有圈禁,但兩黃旗旗務收回,等於繳了他的兵權,他想東山再起是不可能了。

  轉了這麽一大圈,重新回到原點,簡直令人哭笑不得。第二天卯時從西華門出宮,輕車簡從,生不如死。

  頌銀站在宮門上目送他走遠,先前種種像夢似的。現在要她感慨,她感慨不出來,隻覺得付出的代價太大,不管是他還是社稷,可說是兩敗俱傷。

  阿瑪揚眉吐氣了,抖擻著精神大伸一個懶腰,“這下可好,雲開霧散,咱們又能挺腰子做人了。別愣神了,走吧,還有一大攤子事兒等著你呢!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選秀,看看這下鬧得,宮裡快裝不下了。”

  頌銀扶了扶帽子跟在他身後,問晉了位的主兒們應該怎麽料理,阿瑪的解決方式很簡單,“收拾收拾,翻了牌子的送豫親王府,沒翻牌子的請皇太后一個示下,看能不能發還娘家。小皇上尚且年幼,派不上她們用場,回去重新嫁人多好,也不枉費了青春。”

  所謂的皇太后自然是指郭主兒,小皇上即位,她就是太后。原先的太后升格了,當上了太皇太后。多顯老的稱號啊,有了年紀就別理那些瑣事了吧,好好安享晚年得了。

  述明又負手感慨:“最倒霉的就數孛兒隻斤氏了,統共當了一天一夜皇后,眼下這境況也夠艱難的。不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料他科爾沁親王也不能把閨女扒回去。”

  頌銀卻有自己的困擾,“我被他關在弘德殿兩個月,不知道別人背後怎麽議論我。我還當官兒,怕人笑話我。”

  “誰敢?”述明慣孩子是一流手段,“叫我知道我可不依,活撕了他!你身上的官銜一直都在,被他圈禁是他無道,和你什麽相乾?彈劾他的時候咱們立場大夥兒瞧得真真的,非往歪了說,那就是和咱們不對付,和咱們作對,爺拿錢砸死他!”他泄憤似的說了一通,終於想明白了閨女憂心的是什麽了,回身道,“你是怕容家有話?我可告訴你,這回他們家老太太、太太要有半句不中聽的,你回來一定告訴我。我佟述明的閨女不上人家做小伏低,阿瑪給你們置房子,給你們買丫頭小廝,讓你們舒舒坦坦單過,咱們不伺候了!”

  頌銀失笑,老太太自小也是這麽教她們,佟家的姑奶奶和別家不同,可以受苦,可以受累,唯獨不能受人擠兌。娘家底氣足,她們出門女憑父貴,都得看著點兒面子。尤其她,承繼家業的更不一樣,婆家娘家兩邊待,不自在了,完全可以自立門戶,犯不著給自己找氣受。不過頌銀倒沒那股傲氣,瞧著容實,受了委屈也能擔待著。怕只怕家裡阿瑪和老太太不答應,有點風吹草動一準兒打上門來。

  笑歸笑,踏實是肯定的。她嗯了聲,“我自己會瞧著辦,容實說朝廷裡一安頓下來,兩家相約吃個席,該說的都說了,有嫌隙解開,將來不置氣。”

  述明歪脖兒一想,“也成,我得和容蘊藻交代兩句。他們家老太太自有咱們老太太對付,你也不必擔心。就是這場變故要整頓,又得費大功夫,從內到外的人手都要換,軍機處、侍衛處宮城外的禁軍警蹕,每一道都離不開容家爺倆。小皇上不能處置政務,太后得仰仗容學士和幾位王爺,你和太后私交好,又是太后親許的皇乾媽,咱們佟家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頌銀有點臉紅,“什麽皇乾媽呀,都是說著玩兒的,您還當真?”

  “那可不得當真嘛,江山到大阿哥手裡你有汗馬功勞,再說她們母子眼下沒人能依仗,太后娘家連個能說囫圇話的都沒有,少不得抬舉咱們。抬舉咱們就是拉攏容家,太后自打生了大阿哥心眼兒見長,不明白以靜製動的道理?王爺們正當盛年,要是不牽製,再出一位豫親王,那還得了?”

  頌銀當然懂得,橫豎有抬舉她就受著。她曾經想過開創一番事業的,比如上外頭辦差什麽的,到現在也沒能實現。不過不著急,還年輕,路且長著呢,腳底下穩固了,怎麽蹦達都塌不了,有平台才能施展。

  阿瑪畢竟是官場上的油子,料得都沒錯,太后做主給皇上認乾媽的旨意下來了,和內閣商議過,當然不能真叫皇乾媽,說起來不雅。重定了個像樣的封號,稱衛聖夫人,頂戴服色照公夫人品級。一定程度上來說頌銀的成就遠超先祖,先祖是因保育有功,她是輔政有功,份量不一樣。只是還沒出閣的姑娘封夫人怪不好意思的,但她和容實過定的消息不知什麽時候宣揚出去,幾乎已經無人不曉了。她也安然,給皇上準備了金碗金筷金鎖子,上乾清宮認乾兒子去了。

  郭主兒當上了太后,和以前天壤之別,光打扮上來說,戴鈿子佩東珠,是實打實的聖母。可光鮮底下難掩淒涼,十八歲的寡婦,就算登上了頂峰,也還是孤零零的。

  好在她想得開,天生達觀的人,到哪山唱哪山歌,只要兒子在身邊就足了。

  “我怕他人小福薄頂不住,悄悄給他在廟裡記了名,這麽著做做功德贖贖業障,就能保他平平安安的了。”她把索子給小皇帝戴上,拿底下的金鈴鐺逗他,一面又問,“陸潤的身後事辦得怎麽樣了?”

  頌銀道:“差不多了,停一個月的靈就下葬。”

  太后點了點頭,“可憐見兒的,替我多上一炷香,我回頭打發人預備包袱送過去,燒了給他當盤纏。我本想再加點兒什麽功勳的,可那些大臣說了,一切因他而起,要不是他私藏詔書,就沒有這麽多的破事兒。這回功過相抵,能賜厚葬就不錯了。”

  頌銀歎了口氣,“他們說得對,小主子才即位,賞罰要分明。有時候越是當權,辦事越要反覆掂量。就像豫親王,做王爺的時候可以呼風喚雨,當上皇帝反倒束縛了手腳。再說陸潤……活著沒能受用,如今人都不在了,身後哀榮也白搭。”

  太后也顯得很悵惘,喃喃說是,“活著過不好,死了就算封王封侯,都是空的。他什麽都沒留下,只有一個再春,我把他撥到禦前來了,讓他給皇帝當大伴。”

  沒什麽能為他做的,盡力拂照他的乾兒子吧!頌銀驅身看皇帝,抿唇淺笑,“咱們小主子生得好,一臉的福相,將來必定是個有道明君。”

  太后牽她的手,懇切道:“他拜了你當乾媽,你得顧念著他。雖說成了一國之君,畢竟是個奶娃子,往後的路還長著,要賴你幫襯我。你也知道我這人,沒什麽雄才大略,整天就愛看個武松潘金蓮,國事上一竅不通。哥兒還小,我不願意他將來變成個傀儡。你和容實我信得過,好歹替我周全著,到他親政那天。”

  頌銀在她手上拍了拍,“這個不消您叮囑,奴才省得。咱們花了大力氣保小主子登基,既然送佛就一定送到西,請老佛爺放心。”她略頓了下,訕笑道,“還有那個話本子啊,亂七八糟的,汙了您的眼,往後千萬別再提了。”

  她和太后的交情,始於太后當貴人時初夜的尷尬。接下來有那些雜書保駕護航,就像高雅文人孤芳自賞不易合群,俗流裡的人很輕易就能打成一片一樣,她們是俗人之交,臭味相投,高興就好。後來她拔刀相助幫阿哥奪回皇位,到如今的皇乾媽,這份友誼就像鐵水澆築的,牢不可破。人經歷過動蕩,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定,她現在的願望就是大家好好的,共享太平。

  太后卻覺得私下裡是手帕交,沒必要那樣丁是丁卯是卯,笑著說:“我就等事兒過去了,你再給我淘換點兒好書呢。”

  頌銀看了搖車裡的小皇帝一眼,“您是當媽的人了,在小主子跟前得做個好榜樣。”

  “這不是還小嘛,什麽都不懂。等他大了我自然節製,你放心吧!”

  頌銀無可奈何,問宮裡剩余嬪妃的事兒,她輕描淡寫道:“送回去就是了,這麽些人,留下只有充宮女一條道兒。回頭耽擱到二十五,大好的年華白糟蹋了,不好給人家。讓她們回去自行婚配吧,將來生的閨女正好供咱們哥兒選後妃,多好呀。”

  想得果真長遠,但也是她的慈悲。頌銀應個嗻,“您心善,那些小主兒都得感激您……其實奴才來前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想討老佛爺一道恩旨。”

  太后嗯了聲,“什麽事兒,你說。”

  頌銀猶豫了下方道:“只怕讓您為難,我想替讓玉求個情,讓她出宮,回家去。她才十八,先帝翻過一回牌子,就得在宮裡消磨一輩子,實在可惜。”

  開過臉的和沒翻過牌子的不一樣,況且後來為了抬佟佳氏的籍,把讓玉晉成了妃。先帝的妃嬪說放就放,她雖然有權,但又不好處置,畢竟當初都是平起平坐的。這道恩旨一開,得有多少太妃太嬪巴望著能出宮啊!她沉吟了半晌,“要出去也成,可不能正大光明的。實在不成就詐死吧,對外發個死訊,說人沒了,悄悄出宮就完了。照理說她不像我和惠主兒,沒有孩子拖累,出去了能重新開始。可壞就壞在她在太妃的位置上,宗人府都有錄檔的。那裡現由老榮親王主事,那是個刺兒頭,你張嘴試試,不把祖宗家法搬出來砸死你才怪!”

  確實是個難題,頌銀有些不好意思,“我這個恩典求得荒唐,老佛爺別犯難。我也知道不好辦,就是私心作祟,不想瞧她老死在深宮,畢竟是我親妹子。再過程子吧,死遁是個方兒,就是得隱姓埋名,她打小嬌貴,不知道成不成。回頭找她商量商量,問問她的意思,再討老佛爺主意。”

  太后道好,“我能答應的事兒絕不推諉,這也是礙於她的身份,難辦得緊。”

  頌銀夜裡和家人商議,看讓玉的事兒怎麽料理才好,老太太敲敲煙袋鍋子說:“她和旁人不同,主意大著呢!當初讓他嫁胡同口尚家,她死活不答應,最後怎麽樣?進了宮,落得這樣田地!她和那個太監頭兒的汙糟事兒……我都不好意思說她,簡直丟盡了佟佳氏的臉!咱們家出過兩位一品夫人,卻也出了個和太監結對食的主兒,像什麽話?你還替她打算,依著我由她去吧,活著已經是造化了,死了才乾淨。”

  太太畢竟是自己閨女,一千一萬個舍不得,哀聲道:“她也是苦,想法子把她撈出火坑吧!她才多大年紀,辦事顧前不顧後,老太太擔待。到底是自己孩子,能瞧著她活生生耽誤了嗎?”

  “要不怎麽的?你們給她打算,她未必領你們的情呢!”老太太氣得扔了煙杆兒,別過臉粗喘了兩口氣。略冷靜下,對述明道,“要不然你挑個照應得上的地方,給她置所宅子,從宮裡出來了就上那兒去,家裡是沒法呆了。”

  這和流放有什麽區別,頌銀落寞坐著,囁嚅道:“還能不能有別的法子?”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她是皇上翻過牌子的,誰敢要?要有法子,我不願意她好?你別管她了,先照應好自己要緊。容實那裡有話沒有?你們倆的事情打算怎麽料理?”

  她哦了聲,“他這陣且忙著,等過兩天約個時候,兩家人碰一回面。”

  “別過兩天了,他忙你不忙?這麽拖下去,拖到多早晚?”老太太道,“明兒大老爺踅摸個地方包圓兒,約好了時候咱們上那兒相談。談得好還可走動,談得不好,免得踏我們家門頭了。”

  老太太是快刀斬亂麻的個性,不喜歡“改日”、“得了閑”。辦事就得痛痛快快,譬如兒女婚事,不鬧什麽意見最好,要有上眼藥、穿小鞋的嫌疑,本來說什麽都不能答應。如今是瞧著兩個孩子好,沒法兒硬拆散他們。既然非得嫁,女家不能落下乘。論功勳誰也不輸誰,容家那個反覆無常的老太婆,非得敲打敲打不可。

  人家做親,都是婆家給新媳婦下馬威,換到他們這裡不是。閨女即便不嫁,也絕不答應任人欺負。老太太和容老太太自金墨許給容緒起就不對付,沒有具體的原因,純粹相看兩相厭。容老太太嫌他們老太太匪氣,他們老太太閑容老太太聒噪,因此到一起說不著三句話就要對掐。這回不得已親上加親,原該是上輩子結下的緣分,可在老太太看來是冤家路窄,不吵不服。

  述明往東指了指,“王府花園後頭有個茹園,前身是金貝勒買下養姨太太的地方。後來因犯了事,園子也丟了,一個江南客買下改建成園林,供京裡達官顯貴們包圓兒會客。園裡景致好,唱戲的,唱大鼓書的,都有。兒子先打發人去邀時間,看看哪天排著空,定下了來回老太太。”

  老太太點頭,“緊著點兒心辦,我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二妞的婚事,女人不管多有能耐,總得找個男人依靠。容實是好孩子,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女婿。虧得頌銀當初沒答應晉位,要不現在也和讓玉似的了。兩個孫女砸在裡頭,我也活不成。”

  佟家是特別注重孝道的人家,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很能乾,述明的阿瑪死得早,那時候述明剛進內務府當差,兩眼一抹黑,是她整夜挑燈替他合帳,勉強把家業傳繼下去的。熬過了最艱難的關口,往後就順遂了,現在佟家越來越昌盛,老太太是主心骨,說一不二。

  頌銀知道家裡都為她著急,她心裡也明白,先前難嫁不過是因為她女做男官。後來出了圈禁弘德殿的事兒,一傳十十傳百,畢竟名聲難聽。人家情願取個小門小戶的姑娘,也不羨慕她身上積累的頭銜。還好有容實,不管經歷多少挫折他都堅定不移。人家爺們兒是山,他是蒲草,有他那股韌如絲的嚼勁兒。

  老太太吩咐下來,家裡就照著辦。阿瑪讓人上茹園問過了,東家一聽是佟容兩家要用,巴結都來不及,把別人的預定延後,先盡他們家。結親不光看家世門楣,還得看誠意。老太太定準了後天,不管刮風下雨,約定了非得來,不來就作罷。

  對於老太太的執拗,頌銀拿她沒辦法。和容實說了,容實一拍胸脯,“別說下雨,下刀子也得去。咱們好不容易有今天,不能再錯過了。”

  頌銀低頭揉搓宮絛,遲遲道:“我就怕你們老太太和太太對我有成見,回頭叫你夾在裡頭難做人。”

  他自發矮了三寸,“有了媳婦兒,我還在乎做不做人?”說著靦臉笑,“對付她們二位我有招兒,說什麽都裝聽不見,她們拿我沒轍。眼下事雖忙,婚事不能耽擱,即刻就要籌備起來。豫王府那主兒還沒死呢,雖說等同圈禁,可他會跳牆,萬一又出么蛾子怎麽辦?所以我得快著點兒,娶回了家我就安生了。要不我也怕,你不進我家門,到底還不歸我。”

  頌銀笑話他,“你就這點能耐,怕他來,不會放臉臉咬他?咱們臉臉再長半年就是大姑娘了,看家護院比狗強多了。”

  說起臉臉,她本來想留下自己養活的,可後來進了宮,家裡太太們又怕,隻得讓小廝裝在籠子裡給容實送去了。這回事畢出宮,頭一件事就是去看它,沒好意思進容家門,等戈什哈牽出來放風的時候見了一面。小豹子長得快,三四個月沒見,有叭兒狗大小了,看見她還認識,撲上來就舔臉。她把它抱在懷裡好一通揉搓,她小時候養過一隻貓,後來誤食吃了砒霜的耗子給毒死了,那回傷透了心,就再也沒碰過那些小玩意兒。臉臉不一樣,是容實救回來的,爹不親媽不愛的小可憐,又比貓狗稀罕,她很願意伺候。它小得站不穩的時候,她半夜裡爬起來喂它喝羊奶,花的心思比對容實還多。

  他在那兒低頭掰手指頭,一二三四五,數得分外仔細。頌銀問:“你算什麽呢?算要辦幾桌席?”

  他說不是,“我算算咱們孩子落地的時候臉臉有多大,等到會走路,還能讓臉臉背著上街,那可太威風了。”

  頌銀怪不好意思的,“連個影兒都沒有,哪裡來的孩子?你別整天瞎琢磨,叫人笑話。”

  “這有什麽可笑話的,我就想著那夜……”他看了她一眼,“那什麽,我也挺勤勉,怎麽後來一點信兒也沒有呢?”他把兩手按在她肩上,彎下腰仔細打量她,“會不會已經有了,你不知道?”

  頌銀聽他這麽說,忙前後張望,唯恐叫人聽見。打了他一記,低聲道:“這都多長時候了,要有早顯懷了,你還盼著呢?”

  他頓時失望了,愁眉苦臉說:“我別不是不行吧?我八成是不行,當初在粘杆處的時候,臘月結了那麽厚的冰,拿鑿子鑿開了,一溜人站在水裡練耐力,肯定是那時候凍壞了……”他越說越恐懼,“真要那樣那怎麽辦?我們家千頃地一根苗,還指著我開枝散葉呢!”

  頌銀也惶惶起來,“泡在冰水裡就能長本事?這是什麽怪招兒?你別著急,興許那天沒籌備好,誰家也不是今兒成親明兒就懷孩子的。”

  他歪著脖子思量半天,舔了舔唇呲牙一笑,“也是,一回不成還有二回三回呢,成了親夜夜不落空就成了。”

  他那張臉瞧著就欠揍,爺們兒家人前了得,人後簡直提不起來。頌銀瞪了他一眼,“別瞎說,看叫人聽見!明兒茹園,請你們家長輩都來。還有那位舅老爺,當初是他幫著過定的,露個面,請他說句話。”

  他說好,偷偷在她手上薅了一把,“我今兒夜裡過去。”

  “不成。”她說,“沒頭沒腦的,來幹什麽?”

  “我再試試我行不行……”

  他說得太直白,被她一腳跺在腳趾頭上,嗷地一嗓子嚎起來,再抬頭,她袍角翩翩,已經走遠了。

  次日茹園裡擺宴席,佟家陣仗頗大,家裡人口多,聚起來有小半個牛錄。反觀容家,只有四五人,但輸人不輸陣,容老太太談笑風生,很是悠然自得。

  女眷們在花廳裡閑坐喝茶,窗外是玲瓏的假山和九曲回廊,風吹過時敲響了窗口垂掛的竹製風鈴,托托的聲響,古樸又纏綿。

  東拉西扯了半天,最終還是不耐煩。不過老太太是個極有風度的人,不管背後怎麽不待見,當面絕對笑臉相迎,這是滿人的禮數。

  老太太說:“今兒請您來,是為了商談兩個孩子的事兒。”

  容老太太哦了聲,“是說容緒和大姐兒?金墨的陰壽快到了,我和容實他娘都籌備好了,從紅螺寺裡請女師傅回來做法事,放焰口超度超度,兩個孩子在底下不知道好不好。”

  老太太原還帶著笑,聽容老太太這麽一答,頓時就不痛快了。金墨和容緒雖也是自己家的孩子,到底死了好幾年了,他們有點什麽事兒,犯得著外頭包園子說話?可見這容家老太太是揣著明白當糊塗,有意的觸人霉頭。

  老太太放下了臉,“孩子都是爹媽的心頭肉,提起總舍不得的。不過死了的人再大的牽掛,也不能和活著的比。您瞧這園子裡景致還好?”

  容老太太說好,“到這兒我就想起蘇州老家來了,一樣的山水布局。我們有三十多年沒回去過了,在這兒能解思鄉愁。”

  誰有空聽她談老家!老太太撇了下唇角,“好山好水,咱們應該聊點兒喜興的。我說的兩個孩子是容實和頌銀,親家老太太,這事兒按理原不該我們著急的,也怪我性子哏,不愛拐彎抹角。上回實哥兒從熱河回來,托了舅老爺給家送聘禮,指天誓日說要娶我們頌銀。後來遇著點坎坷,兩個孩子心連著心,頌銀要退婚,容實也不答應,可見他們倆感情之深。你們漢人說話文縐縐的,不像咱們滿人直來直去。我就想問一問親家老太太,這事還算不算數?要算數,就早早置辦起來,免得夜長夢多;要不算數,東西還給您家還回來,咱們兩不相欠。”

  容老太太和容蘊藻夫人交換了下眼色,遲遲道:“原來是為這個,其實壓著不提也不是事兒,您知道的,我們喜歡二姑娘,那會子和容實還沒定的時候我們就疼她,拿她當自己閨女看待。後來他們倆處上了,我得了消息不知怎麽高興呢!在我們眼裡,滿北京城沒有一個姑娘比得上她,我們哥兒能娶頌銀,是他的造化。可後來……”她皺了皺眉,“事情一樁接一樁,都不是好事兒。我們容家是本分人家,不敢招惹勳貴,加上遜帝時期二姑娘進了后宮,所以您瞧……婚宴辦是得辦,我們的意思是暫緩一緩,等過程子事情涼了,大夥兒都忘了那茬,再過門不急。”

  老太太聽了不稱意,當即就發作了,手裡茶盞砰地往桌上一撂,幾個陪同來的媳婦兒惶惶站了起來。

  滿屋戳腳子,容太太左右看了看,坐著不是,站著也不是,只聽佟家老太太寒聲道:“這叫什麽話?我們姑娘丟你們容家的臉了?她被遜帝圈禁,不是她的錯。她又不是面搓的人兒,別人想怎麽就怎麽,清清白白,說得響嘴。你們容家是書香門第,怎麽心思那麽齷齪?緩一緩?好啊,咱們不急,只怕你們哥兒急。”

  容老太太也放下了臉,“這回是擺鴻門宴?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我聽著怎麽一股子興師問罪的味兒?你們姐兒叫遜帝圈禁是事實,清白不清白的,咱們自己知道,外頭人不知道。您也說漢人文縐縐的了,漢人臉面要緊。況且兩個爺們兒都在朝裡做官,叫人背後議論,折了他們的官威。您心疼二姑娘我知道,可您也得替我們想想。要是換個個兒,您處在我這位置上,能一點兒不思量?”

  老太太哼哼一笑,“我還真不思量,有什麽可思量的,家裡兩個一品大員是不假,再娶這麽個位比公侯的媳婦兒,臉上有光。你們容家了不得,輔政大臣,我們家姑奶奶還是皇上乾媽呢,誰也不輸誰。再說了,您這不是難為咱們……”邊說邊朝外瞧了一眼,兩個孩子坐在涼亭裡,頌銀低頭盤弄著什麽,容實給她打扇子,滿臉的溺愛之色。老太太舒了口氣,轉頭冷笑,“是難為你們哥兒。孩子好,你硬作梗,萬一出了變故,你們家隻這一根獨苗兒了,您可得想明白。”

  容老太太一時弄得騎虎難下,心裡恨容實有了媳婦忘了爹媽,又恨佟老太太這咄咄逼人的口氣。雖然她說的都是實情,可自她嘴裡蹦出來就叫人難受。她沉了嘴角,“這麽的,家裡要籌備,怕來不及,等到明年開春,擇個好日子叫他們完婚。”

  老太太別開臉哂笑,“明年開春,黃花菜都涼了。你們家來不及,我們家來得及呀,不就是場婚宴嗎,三天之內佟家就能辦好。您要舍得,全由我們家承辦,招上門女婿。不瞞您說,我早有這個意思了,就怕您家不答應,一直沒好開口。”

  這下子容老太太急了,“您說笑話呢,這麽著可有點無理取鬧,誰家獨子當上門女婿,又不是窮家子沒飯吃。”說著霍然站起來,“話到了這份上,沒什麽可說的了。”

  佟老太太也站了起來,拂袖道:“我也正有此意呢,既這麽,回頭把東西給您家送回去,我們也不稀圖您那一點半點兒。”

  兩路人馬不歡而散,從花廳出來分道揚鑣。容實和頌銀見了忙招人來問,一問之下束手無策,頌銀哭喪著臉說:“怎麽辦呢,就這麽散了?”

  容實拉上她就往外,“咱們進宮,找說得上話的人。”

  那個人自然是太后。

  后宮外男不得擅入,頌銀獨自進了儲秀宮,委委屈屈把事情經過告訴太后,太后聽了義憤填膺,“夏天等到明年開春,開了春呢,還有沒有旁的說法?年紀都不小了,是該成家了,我還比你小兩歲呢,兒子都有了。這容家老太太倒是個慢性子,不著急抱重孫子。說到根兒上,就是不願意結這門親。”想了想說別著急,“我發道懿旨,給你掙面子。可著四九城找,王公貴族裡頭隨意挑,瞧上誰我給保媒,我看那容老太太還有什麽話說。”

  太后是真說到做到了,懿旨一出驚動了整個京城,好姐妹情深,太后為皇乾媽的婚事著急了,要保媒,給皇乾媽找如意郎君。

  其實人心都一樣,雖然佟頌銀的名聲有損,畢竟地位和家世在那兒。沒結親的酸溜溜說閑話,真落到自己頭上,高興還來不及。畢竟這麽了得的媳婦難找,借此平步青雲,至少少奮鬥五十年,誰不願意?

  皇乾媽的選擇還是如此,就認準容家兒子了。於是太后召佟容兩家女眷進宮,當著面撮合,即便再不情願,太后的面子總要讓的。

  太后眼看事成了,笑道:“我讓欽天監看過,說十月初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橫豎兩家早就過定了,請期做個樣子,就把事辦了吧!他們倆不容易,兩位老太太瞧在眼裡,心疼心疼他們。世上最難得的就是這一片深情,別為一點兒不痛快耽擱他們一輩子,您二位說呢?”

  當然無話可說,都諾諾答應下來,開始盤算剩余的時間——還有兩個多月,緊著點兒辦,應該能趕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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