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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46章 臨淵(9)
  第146章 臨淵(9)
  你說什麽?你敢說本座上了歲數?
  蓮燈還得央求放舟,“阿兄替我們想想辦法吧,火燒眉毛了,如何是好呢!”

  放舟對插著袖子歎了口氣,“既然不願意從了齊王,那就只有謊稱你們已經搬到別處去了。我讓弗居先抵擋一陣,躲過了這一劫後換個地方。我和弗居曾經商議過,你們留在雲頭觀怕不安全,可惜不得國師首肯,後來就作罷了。這次是沒辦法,國師回了神宮,我們只有先斬後奏,若國師責怪,我一個人來承擔。”

  轉轉眼淚汪汪看著他,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來了。人生就是這麽無奈,一個轉身,原本快到嘴的肉飛了。就像看上了一把桂花,別人給你兩根蒜一樣,充滿了死不瞑目的憂傷。所以她察覺了國師和蓮燈有風吹草動,立刻像個鬼魅一樣蹲在蓮燈床頭念叨,“人活一世痛快最要緊,是你的東西千萬不能放手,不是你的,只要喜歡,搶過來也要變成你的。”蓮燈嫌她煩,把頭埋在被褥裡不聽她的,她堅持不懈把她的耳朵挖出來繼續說,簡直就像臨終遺言。最後蓮燈支撐不住了,連連說好,她才就此作罷。

  所以春官代表了她青春年華全部的痛,她有多喜歡他,就有多討厭那個橫插一腳的齊王。

  蓮燈沒有轉轉那麽豐沛的內心,她只知道災難來了,一件一件去克服它。放舟願意幫忙,她感激涕零,說了很多客套話,放舟大手一揮道:“你我不必見外,幫你就是幫我自己。況且我和轉轉也有些交情,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落難。”

  他轉身出去同弗居商議,回來的時候見三個女孩都是呆呆的模樣,不由覺得好笑,“放心,這裡是弗居花了三年掏出來的,外人找不到。我也命人知會冬官了,他在城外有一處別業,安排你們去那裡,只要不走漏風聲,大理寺和齊王都不會貿然動神宮的人。”

  曇奴長長舒了口氣,“如此最好,只是不經國師同意,不知會不會出亂子。”

  放舟看她一眼道:“只要把蓮燈安置妥當,國師定不會怪罪的。”

  他既然表了態,眾人當然深信不疑,於是“話又說回來”,曇奴表示:“齊王若能答應讓你做夫人,其實也可以考慮一下的。”

  轉轉說起他就臉色發白,雖然齊王舉止還算斯文,相貌也能入她的眼,但憶起當時,所有的一切又都稱得上不堪回首。她平時酒量很好,坊間裝酒的小壇子,一個人解決不在話下。可是昨天不知怎麽回事,才喝了兩盞就不行了,百爪撓心渾身冒火,看見齊王就覺得他分外甜美可人,結果腦子一熱,把他給正法了……現在想來有點奇怪,倒像是中了媚藥似的,反正她力大無窮,齊王半推半就,事情就那樣發生了。過程當然是慘烈的,以至於現在提起那個人都有種恐怖異常的感覺。

  蓮燈對曇奴的話很不認同,“什麽夫人,不就是小妾麽!轉轉為什麽要去當小妾?她應該找個愛她的郎君,兩個人舉案齊眉地過日子。”

  曇奴一直在定王帳下賣命,身邊也多是赳赳武夫,耳濡目染久了,似乎很看得開,“男人不都喜歡小妾麽!再說夫人和一般的侍妾不同,也算是有品階的,將來生了孩子,也可以分得王爺家產,到時候轉轉就是有錢人。”

  蓮燈大皺其眉,“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你們好自為之。”

  放舟在一旁聽著,露出很讚同的表情,調過眼對蓮燈莞爾,看得蓮燈心頭一蹦。

  曇奴又兀自嘀咕起來,“說不定齊王還沒有娶親呢……”

  放舟卻一盆涼水澆了上來,慢聲慢氣道:“娶了,王妃是望族韋氏的後人。你們常在西域,可能不了解情況,這麽同你們說吧,大歷定鼎中原以來,韋氏出了三位皇后,銜恩尚主者十余人,是不折不扣的皇親。”

  這麽說來可算天作之合,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派絕望。

  放舟掖著兩手複一笑,“不過這種皇室聯姻通常都是表面文章,真正夫妻和睦的不多。若是跟了齊王,以轉轉小娘子的聰慧美麗,當上寵妾還是大有希望的。”

  轉轉淚水長流,一連串的“我不乾”嚇壞了室內的人。外面隱約有說話聲傳進來,放舟忙示意她收聲,眾人屏息聽動靜,果真是齊王府的人來了,粗聲大氣的,像抓捕逃犯似的責問借居在此的胡姬到哪裡去了。弗居道:“不巧得很,今早報曉鼓剛響就離開了。”

  豪奴大為不悅:“去了哪裡?可是你將人私藏起來了?齊王殿下要拿的人,你敢有意包庇,抓你上刑部問罪。”

  弗居的話不急不慢,但是句句鏗鏘有力,“這裡是紅塵之外的清靜地,貧道因見小娘子們無處容身,才發善心收留的,如今好人做出錯處來了?小娘子們去了哪裡貧道不知,修道之人不問來處不問歸途,半路上行方便罷了,小娘子們來去自由。我說她們已經走了,諸位若不信,大可以在觀裡搜上一搜,若找得到貧道任你們處置,但若是找不到,那麽貧道就要去禦史台喊冤,連你們的齊王殿下一塊兒告!”

  這話一說最後不知怎麽收尾,反正只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漸漸歸於平靜,想來那些人已經走了。

  蓮燈長籲一口氣,壓聲問放舟,“他們會不會派人監視道觀?”

  放舟點了點頭,“所以我說要走,再晚不單是齊王,大理寺那邊恐怕也要橫生枝節。弗居是個懶散人,近來打攪她太多,這麽下去她會發火的。”

  眾人知趣,連連答應。蓮燈因國師那瓶藥已經好了很多,試著撐一下,勉強可以活動了。讓曇奴和轉轉把她攙起來,雖然傷口依舊痛不可遏,但和保命相比根本不算什麽了。

  放舟安排了下去,避開齊王眼線從密道離開。坊間停著一輛平頭馬車,趁著夜幕將至奔跑起來,趕到城門上時,正值門禁關閉的前一刻。長安城防太嚴,進出胡人皆要查明身份,蓮燈起先因傷腦子轉得慢了些,等到禁軍盤查時才發覺事態不妙。可惜想回頭已經來不及了,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將過所遞了上去。

  所幸這關是好過的,她們出城後順著放舟指點的方向前往冬官別業,跑了不多遠,見雲幕之下有片屋舍,門楣兩側掛著燈籠,看上去像精怪故事裡的女鬼幻化出來的宅邸。

  進門時放舟和冬官都在,冬官的長相脾氣和他的官職很相襯,千年寒冰一樣的面相,幾乎不怎麽笑。但見過蓮燈兩次,礙於國師的面子,對她們還算客氣。轉轉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悄悄挨在蓮燈耳邊嘀咕:“這個冬官長得白白胖胖的,可惜不會笑。本來像糕團,現在像雪人。”

  蓮燈怕她的話被人聽見,狠狠剜了她一眼,轉轉縮著脖子吐吐舌,朝她扮了個鬼臉。

  既然到了這裡,便一一安頓下來。冬官向她們揖手,“若有什麽需要,隻管吩咐家仆。神宮的貴客,到我這裡亦是貴客,萬事不必客氣。”

  蓮燈忙拱手道謝,送走了冬官,便讓轉轉和曇奴回房休息。她也算熬得住,在馬車上顛簸半晌沒有叫痛,放舟在旁看著她,低聲道:“李行簡的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她想了想道:“等我傷愈,我想再試一次。”

  放舟聞言蹙眉,“誰也不是傻瓜,既然第一次殺不了,就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如今城內風聲鶴唳,就算你行刺時易了容,身上的刀傷怎麽隱藏?你要在長安行走,隨時都得做好被擒獲的準備。”

  她沉默下來,隔了好久望向他,“那我只有回敦煌一條路了麽?其實我自己也想過,現在這個當口,李行簡定然比以前更警惕,莫說他的身,就連他的府第恐怕都不容易接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靜下心來等,等上一年半載。可是這麽長的時間,我擔心會有閃失。”

  放舟沒有應她,春日風大,嗚嗚鑽進簷角和椽子底下,從每一個中空的角落擠進來,聲勢驚人。放舟只是看著她,她在燈下有種寧靜的、安居樂業式的美,仿佛遭受的一切痛苦對她來說都是煙雲,甚至挨的那一刀也已經忘記了。

  他曾經聽老人說過三歲定八十,那時候並不真的相信這句話。他一直以為人會隨著環境改變,不斷磨礪棱角,或者成為一塊璧,或者成為一塊面目模糊的瓦礫。現在看到她,這些年來一點都沒變,至少在他認識她的幾年裡依然如故。有時看著她,會莫名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她和她的母親站在閥閱底下,被幾個家奴擋在那道朱門之外。她牽著母親的手不哭也不鬧,眼神堅定,表情平靜,那時就是一塊頑石。

  他虛虛籠著拳頭放在桌上,下了狠心似的說:“我替你辦妥,不就是一個禦史中丞麽,易如反掌。”

  蓮燈抬起眼,想也沒想便道好。

  放舟醞釀了半天的激憤,卻被她一個字打得灰飛煙滅了。他以為她總會客套一下,比方說兩句不忍連累你之類的,沒想到居然連拐個彎都嫌麻煩。他驚訝異常,忍不住揚起聲調嗯了聲。

  她眨著眼睛道:“我說好啊。不過你先告訴我,我應該用什麽作為交換。如果我能夠承擔,我們就成交,如果我支付不起,我也照樣感激你。”

  放舟鬱悶的地方不在這裡,“國師說為你報仇,你為什麽沒有答應?”斟酌了一下笑起來,“難道同他見外,把我當作自己人嗎?”

  她沒想瞞騙,老老實實地回答:“在我眼裡國師是神祗,神仙只能救人,不能殺人。”

  他更頭疼了,“那我是國師身邊的人,為什麽你對我就沒有半點敬愛之心呢!”

  蓮燈仔細看了他兩眼,“當初不相熟的時候你就說我們有婚約,這樣叫我怎麽敬愛得起來?國師和你不同,他一直端著,到後來就算他的所作所為再離奇,我也還是把他當神仙一樣供在心裡。”

  所以說人不能走錯半步,一時的興起很可能讓你後悔莫及。放舟氣惱地抱起胸,“這麽說來神仙要好好保護著,殺人的事就應該讓我這不怎麽重要的人去辦麽?”

  “是你自己說要幫我的。”蓮燈一本正經道,看著他氣苦的臉,終於憋不住咧嘴笑起來,“我是同你開玩笑的,殺人的買賣怎麽能叫別人相幫?我自己知道厲害,不會急於求成坑害任何人的。”

  這麽一說他心裡才好過了些,笑道:“小小年紀心眼倒不少,我是心疼你,不想看著你再去冒險。不管我們有沒有婚約,你叫我一聲阿兄,我拿你當妹妹一樣看待,為你做些什麽也是心甘情願的。”他說著頓住了,猶豫著問她,“你同我說實話,你和國師究竟是怎麽回事?”

  蓮燈腦子裡茫茫然,“我和國師能有什麽事?”

  這個問題反問起來就難以回答了,他隻得道:“我沒有別的勸告,單提醒你一點,國師不能成婚。修道之人破了色戒,後果不堪設想。國師上了歲數,如果某天因你突然衰老,你要如何自處?”

  蓮燈被他說得駭然,想想國師現在風度翩翩的樣子,再想想他滿臉褶子拄著拐杖的樣子……她狠狠打了個寒顫。不過破色戒又是什麽?是不是不能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如果僅是這樣倒也不要緊,就像養花,不能看它漂亮就摘下來又親又揉。國師和花兒一樣嬌柔,什麽都不用負擔,只要天天用他的美貌照耀她就可以了。

  她稍稍挪動了下,“那麽不碰他呢?他是不是會長生不老?”

  放舟聳肩道:“畢竟不是神仙,人的壽命終歸有限。到了壽終正寢那天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目前誰也說不準。”

  “那……”她謹慎地問,“國師閉關最長一次有多久,阿兄還記得麽?”

  放舟細數了下,“好像是三年。”

  既然如此,再閉上三年應該也沒有關系吧!蓮燈忽然覺得很高興,掖著被子思量,時局不利,先回敦煌避過風頭,也是個很可取的辦法。

  放舟未逗留太久,這兩天的事積攢在一起令人不堪重負,她又受了傷,還需安心靜養。臨走時囑咐她幾句,便反手掩上門出去了。

  蓮燈乏累得厲害,迷迷糊糊睡著了,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又回到那個熟悉的院子,庭院裡草木茂盛,但出奇的寂靜。她踩著落英走到房舍前,屋門半掩著,簷下的木地板上放著一套白釉紅梅茶甌,長柄的木杓擱在壺裡,手把上掛著長長的穗子,被風一吹悠悠蕩漾。

  似乎是沒人居住,又無處不透顯著別致,地方不甚大,但極具人情味……她想她也許住過這裡,總覺得很熟悉,在記憶的深處,只是因為以前的一切回憶起來依舊朦朦朧朧,就像精瓷上落了灰,只看出個大致的型,看不清紋路一樣。她仰起頭張望,屋頂的黑瓦襯著藍天,瓦當上的六瓣蓮花清晰可見。又站一陣,沒有上次摘葡萄的婢女,也沒有款款而飛的蝴蝶。

  她對這裡很好奇,視線落在拉門上。所謂的門,其實並不設防,沒有鎖搭和門閂,就像進深闊大的殿宇裡用來隔斷的屏風,縱橫幾道木欞交織,桃花紙外糊著一層綃紗,隻防君子,不妨小人。所以這裡應當住著個與紅塵沒有來往的人,生活簡單,心如止水。

  她提裙上前……奇怪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換了衣裳,低頭看,碧綠的襦裙上系著朱紅的絲絛,她的手又變成那雙肉肉的小手,摸了摸發髻還是垂髫,所以應當還是十來歲模樣吧!再要往前,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看,一個穿著隱花裙的美婦立在那裡,她有明亮的眼睛,克己的笑容。她衝口叫了聲阿娘,忽然覺得不大對勁,卻聽她應了聲,招手示意她過去。

  “明日我們再去試試。”被她稱作阿娘的女人笑道,笑容裡滿含了希望,“我托人打聽到了,他明早回城,無論如何這次要和他好好談談,我是不要緊的,重要的是你。”她輕輕撫摸她的臉,“你同我在一起會毀了一輩子的,回他身邊去。你已經不小了,聽阿娘的話,同他們和睦相處,將來許個好人家,過安穩無憂的日子。”

  她絮絮說了很多,蓮燈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遲疑道:“你認錯人了。”

  她笑著在她鼻尖上一點,“每次都用這招,用多了就不靈了。”言罷深深看她兩眼,蹲下身緊緊抱住了她,哀淒道,“阿娘也舍不得你,可是貪圖一時安逸難免錯過機會。不能再等了,你越大,他們越會有忌憚。”

  蓮燈聽得一頭霧水,想問她口中的他是誰,要讓她回哪裡去。可是剛要張嘴,忽然聽見亂哄哄的人聲,院門上出現很多軍士,手裡攥著粗壯的麻繩,凶神惡煞地向她們走來。

  她被人手提了起來,用力搖晃,晃得頭昏腦脹,然後她聽見那個女人的尖叫,撕心裂肺地喊阿寧。她著急得厲害,可惜掙脫不開,忽然一個激靈醒轉過來,耳邊還留有她的呼喊。她心有余悸,惶然睜大了眼睛四下看,分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夢,可是那麽真實,的確發生過一樣。

  她逐漸平靜,開始回憶那個女人是誰,阿寧又是誰,難道是她遺失的記憶裡曾經存在過的一部分嗎?如果那女人真的是她母親,似乎解釋不通,百裡濟一生只有一位夫人,且夫妻恩愛毫無嫌隙,為什麽到她這裡就變成一出家宅悲劇了?所以一定是沒有根據的,和夢較起真來也實在有點奇怪,可是心口鈍鈍的痛,隔了很久才慢慢放開。

  第二天一早曇奴就來看她,端了江米粥喂她。她問轉轉人呢,曇奴無可奈何道:“城裡報曉鼓吵得她睡不好,現在出了城可算有救了。我看她沒什麽心事,正四仰八叉睡得香甜呢,當初不知交了什麽霉運,撿了這個寶貝回來。”

  她嘀咕著抱怨,蓮燈聽了只是笑,“由她去吧,她這陣子也很辛苦,又遇見這樣的事,心裡必定難過極了。”

  曇奴嗯了聲,嘴上不待見她,其實很心疼她。她們一路走來那麽多的波折,無論如何相依為命到了今天。當初她中毒,蓮燈又在神宮不知情,是轉轉背著她走過好幾個坊院找到弗居。她雖然不會武功又常拖後腿,但也有患難之交難以割舍的情義,久而久之就像家人一樣。

  “既然睡得著,就說明這個坎坷對她不算什麽。倒是你,如今還疼麽?”

  蓮燈搖搖頭說不疼了,“國師的藥真有用,現在已經好多了。”趴得太久很難受,她自己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透窗看到外面的日光,喃喃道,“我昨晚做了個夢……”

  曇奴把碗收到桌上,回身看她,“什麽夢?”

  什麽夢她也無從說起,皺著眉頭思量很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她不說,曇奴也不追問,扶著桌子坐下來,輕輕喘了兩口。

  蓮燈見她臉色不好,心裡立刻揪起來,“這兩天遇見這麽多事,什麽都顧不上了。你吃藥了麽?瓶裡的血還有沒有?”

  曇奴猶豫了下才道:“前兩天剛吃過,你別擔心。”

  可是她用過藥和沒有用藥的臉色是不一樣的,蓮燈知道她不想給她添麻煩,有意隱瞞。說起這個確實兩難,她想帶她們回敦煌,可是曇奴身上的毒怎麽辦?純陽血在長安,她們就走不遠。除非把這人一起帶走,否則離開中原斷了供給,曇奴的身體會出亂子的。

  她起身推窗看,外面春光迷人眼,她一手搭在眉骨上問曇奴,“這裡離神禾原有多遠?”

  曇奴說:“一個在長安以南,一個在長安以北,好像不近。”

  她開始懊悔昨天沒顧得上和國師提純陽血,現在換了地方,不知他會不會移駕到這裡來,也不知什麽時候能來。實在不行只有去找他了,不過得先摸清他在哪裡才好。

  所幸冬官還在府裡,她去向他打聽,冬官說在太史局,“春分那天有場神殿祭,要國師主持,這兩天正在籌備,國師暫時沒有回神宮,歇在司天監別館裡。”

  蓮燈頓時大感慶幸,只是路程雖近,進城卻有點生怯。冬官看出來了,試探道:“娘子想見座上麽?我正要去太史局一趟,娘子可以一同前往。”

  他是命官,別業建在城外,每天進出門禁,和戍守的金吾衛及府兵很相熟,一般不必查驗。蓮燈忙道好,冬官命人套了馬車親自駕轅,半路上也憂心她的傷勢,隔著垂簾問她能不能挺住。蓮燈有時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鐵打的,沒有什麽是她挨不過去的,便請他不必跑得小心翼翼,以免招人懷疑。

  車到了城門上,今天卻與平時不同,並沒有直接過去,被擋在了關卡外圍。蓮燈挑簾看,似乎是增派了禁衛,進出城都要仔細詢問,心裡不由有些緊張。冬官倒老神在在,隨著人潮行至金光門前,被神第軍攔了下來。

  “請問車內是何人?”

  蓮燈側耳聽,這聲音有些像蕭朝都。冬官還是冷漠的音調,不緊不慢道:“某遠房的親眷,將軍或許還認得。”

  然後簾子被撩了起來,蓮燈挺直身板坐著,見了蕭朝都微微一笑,“將軍多日不見。”

  蕭朝都哦了一聲,“果真是熟人呢。”朝身後揮手示意放行,人卻沒有讓開,扶著車圍道:“你們搬離了雲頭觀,如今去了哪裡?曇奴身體好些了沒有?我很擔心她。”

  除夕那天他們相處得應當很不錯,至少兩個人之間再也沒有劍拔弩張過。蕭朝都來看過曇奴好幾次,曇奴也會同他在附近走走,即便是平淡的相處,感情照樣突飛猛進。只是曇奴知道自己的情況,從來沒有應允過什麽,蕭朝都倒是對她念念不忘,也可算是個很癡心的男子了。

  蓮燈因為曇奴的關系難免愛屋及烏,對他和顏悅色許多,溫聲道:“將軍別擔心,她很好。只是還沒安頓妥當,又四處為她尋藥,沒法告訴將軍確切的地方。待過兩天吧,一定知會將軍,曇奴也想見你的。”

  蕭朝都聽後頷首,“那她就拜托娘子多照應了,若有什麽難處隻管來找我。”

  蓮燈道好,放下垂簾後心裡暖暖的。奇怪別人的感情看起來那麽令人感動,她原本也有機會找個真心待她的人的,現在沒有希望了,只能忍受國師別扭的脾氣。

  想起國師她就振奮起了精神,她以前不在意別人的相貌,美或者醜對她來說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後來遇見國師,那麽不可一世又美若朝霞的人,才知道她並不是沒有鑒賞能力,是因為以前未遇上讓她見之不忘的面孔罷了。

  如果國師待她也能像蕭朝都對曇奴那樣多好,不要老是欺負她,和和氣氣的,保持初見時的格調,那麽他的形象在她眼裡會高大許多。今天她去找他,不知他又是什麽態度。她想好了,他要是再罵她,她就裝暈倒。上次他沒有接住她,這次她有傷,如果還是眼睜睜看著她摔下去,那劫回洞窟後就使勁虐待他。

  冬官駕車從邊門駛入司天監,今年天氣轉暖得很快,院子裡的一株杏樹開了花,枝頭胭脂萬點。景是美景,只可惜杏花不夠香,冬官進去回稟,她站在樹前嗅,隱隱約約的一絲甜味,淡得幾乎可以忽略。隔了一會兒冬官出來,臉色灰敗著,看樣子是挨他訓斥了。

  她低聲問:“怎麽了?國師動怒了?”

  冬官啟唇剛要說話,閣裡走出個人來,穿著紫色的羅綃長衣,長衣未結帶,隱隱看得見裡面的中衣。踱到簷下掖著廣袖,也不說話,只是冷冷望著他們。蓮燈遍體生寒,冬官嚇得矮下去半尺,不敢言聲,很快退了出去。

  蓮燈往上看,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座上今天氣色真好。”

  他聽她這麽稱呼,抬起了一道眉目表示不屑。蓮燈的本意是想奉承,沒想到熱臉貼了冷屁股,頓時訕訕的。還好他算容情,垂眼打量她一下道:“傷還沒好就跑出來,你的筋骨真夠硬的。”

  她立刻唉聲歎氣起來,“我有急事見國師,顧不得自己的傷。”

  他面無表情地扔了句“進來”,回身往閣裡去了。

  蓮燈忙褪了鞋上台階,國師留宿的地方和別處不同,春意乍暖時他這裡就已經有了夏天的氣息。細竹編成的垂簾遮住半邊廊簷,底下有及膝的雕花欄杆,所以外面看廊內只露窄窄的一道,人在簷下行走,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

  她跟在他身後,國師身量很高,穿起寬松的衣裳尤為流麗。人在前面走,身上淡淡的幽香隨衣襟款擺送到後面來。蓮燈小心翼翼跟著,背上有隱痛也不敢說,隨他進了室內,他指了指重席叫她坐,自己又舒舒服服躺在了矮榻上。

  這種處境有點尷尬,一座一躺不太合規矩。看看日頭將近辰時了,蓮燈小聲道:“國師還不起床麽?”

  他閉著眼睛嗯了聲,美人高臥,姿態慵懶,頓了會兒道:“你來做什麽?”

  她往前挪了半步,迂回道:“國師知道我們搬出雲頭觀了麽?”

  他歎了口氣,“搬就搬吧,聽天由命。”

  語氣算不上生氣,但也絕對不熱情。要是像前幾次那樣小肚雞腸找她鬧,她反而覺得好開口,可如今這姿態,叫她怎麽好意思提血的事呢!
  她躑躅起來,他半晌未等到她說話,側躺過來看她,“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她馬上復活了,興高采烈道:“好了很多,還有一點痛,但是忍得住。”

  他點了點頭,用很尋常的聲調說:“讓本座看看。”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奇怪竟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仿佛在他面前袒露是天經地義的。解開了半臂褪下內衫,把頭髮撩到胸前來,誠心誠意地請他觀看,“曇奴說邊上已經消腫了,我想再休息兩天應該就會好的。”

  國師本以為她會扭捏一下,誰知竟沒有,還是大漠的姑娘豪爽,該識大體的時候絕不積糊。國師起先支著身子,那白花花的背脊送到他面前時,他不自覺地坐了起來。仔細看,比起昨天是好了一些,但畢竟是刀砍的,傷口依舊觸目驚心。她究竟有多強的忍耐力,才認為休息兩天就可痊愈?帶著傷四處顛躓,別說是個女人,就是個男人也挺不住。

  他蹙起眉,伸手在切口邊緣摁了摁,“怎麽樣?痛嗎?”

  她微微縮了下,“不痛。”

  不痛為什麽要躲?國師很好奇,複在略遠的地方點了點,“這樣呢?”

  蓮燈紅了臉,“那裡又沒有傷,當然不會痛。”

  國師的心裡有點亂,年輕的脊背白淨纖細,這樣美麗的底子,連刀傷都顯得不那麽猙獰了。他好像喜歡上指尖那片細膩的觸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手,魔爪再次伸將過去,這次比較誇張,整個手掌覆在了她的肩胛上。她悸栗栗打了個顫,他故作鎮定地問:“這下子痛了?”

  蓮燈這回不打算上當了,往前狠狠一讓,迅速穿回了衣裳。

  他的手懸在那裡進退不得,表情不太滿意,蓮燈忙道:“我沒有誤會國師趁機揩油,不過覺得國師的手太冷,我有點經受不住。”她咧嘴笑了笑,“國師看我傷勢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頷首,兩個人互覷一眼,很快調開了視線。

  說難堪,其實有一點,蓮燈彷徨無措,國師莫名懊惱。索性不看對方,心裡慢慢安定下來。陽光從竹簾的間隙裡擠進室內,在地板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光帶,這一刻彼此沉默,反而凸顯出歲月靜好來。

  還是蓮燈先開口,總不能因為不好意思就忘了來時的初衷,於是問:“國師那晚和我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一時茫茫然,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答應過她什麽了,長長呃了聲道:“本座要再斟酌。”

  她有些急,“國師親口答應的。”

  他盡可能的回憶,實在理不出頭緒,滿腦子都是她說的什麽乖乖不乖乖。難道她是指這個麽?應該沒有錯吧!國師心頭小鹿亂撞,抬眼看著屋脊,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唇,“可是本座……還沒漱口呢!”

  蓮燈沒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膝行了兩步道:“這件事一直在我心上,我知道自己失禮得很,但委實是沒有辦法。”

  國師心底開出一簇小小的花,面上卻要裝得一本正經,“本座覺得……也不算失禮,畢竟是本座先提起的嘛。”

  蓮燈幾乎感激涕零,沒想到這次居然會這麽順利,國師願意相幫,回頭那位宿主也要好好感激。她盤算著應該如何報答人家,等風聲過後想辦法送些滋補的東西請國師轉交,這次因為局勢危險,隻得再厚一回臉皮了。她躬著腰道:“那麽……國師看什麽時候合適呢?”

  國師沒有說話,一手壓住交領,微微低下頭,看她的眼神竟有些……嬌羞。

  國師離她不遠,也許就是低頭與仰頭的距離。蓮燈的心思很單純,沒有國師那麽多彎彎繞。她很感激地對他笑了笑,“來的路上我心裡沒底,怕國師會拒絕,我也想了很多應對的方法,現在看來是小人之心了。國師要換衣裳麽?我來伺候你。”

  他頓了一下,“為什麽要換衣裳?直接來就可以了……”

  她眨著大眼睛哦了一聲:“這樣也好。”

  國師微微笑著,唇角勾出綺麗的弧度,連嗓音都變得多情起來,曼聲道:“本座從來沒有試過,這次便宜你了。先說好,隻一下,不可貪戀。”

  蓮燈把別的都忽略了,單那句“隻一下”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很彷徨,囁嚅道:“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貪得無厭,可如今騎虎難下,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可想……還要請國師見諒,這次恐怕不是最後一次,少說要兩年……”

  國師心裡一驚,兩年,和他設想的大相徑庭。時間似乎有點過長了,不過偶爾一次,他應該能夠承受的。他做好了準備,笑得愈發靦腆了,往前微微湊了點,一手搭在她的肩頭上,“本座也不是那麽不好通融的人,話說明白了,一切都好商量。”

  蓮燈瞥了瞥那隻修長潔白的手,國師忽然這樣和顏悅色讓人受寵若驚,她笑道:“我就知道國師是好人,等曇奴痊愈了,請國師一定告知那位恩人是誰,我和曇奴去給他磕頭,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這下子國師臉上的笑容像暴雪後來不及凋謝的花,定格在那裡,變得僵而頹敗。鬧了這半天,她是討血來了,根本沒有要乖乖的意思!
  國師拂袖而起,氣急敗壞地指著她,“百裡蓮燈,你不要欺人太甚!”

  蓮燈嚇懵了,不明白怎麽就風雲突變了。她哆哆嗦嗦站了起來,“國師,我從來不敢對你不敬。明明是你首肯的事,我知道自己很讓人不耐煩,可是……可是……”

  “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什麽?”國師打斷她的話,簡直有點孩子吵架的架勢了,橫眉怒目道,“有話不能說清嗎?吞吞吐吐會對別人造成多大傷害你懂不懂?”

  蓮燈傻張著嘴,國師這麽聰明的人,沒有想到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嗎?難道是想岔了嗎?她是為純陽血而來,他以為什麽?
  “上次國師替我討血是在一個月之前,我回去後把血吊在井裡,曇奴喝一點取一點,前兩天已經用完了,迫不得已來找國師……”她困難地吞咽了下道,“除夕那晚國師同我一起吃餺飥看煙花,那時候國師說了,願意再替我討一回……”她戰戰兢兢將別在腰後的銀瓶托在手裡,“我把瓶子都帶來了。”

  國師直覺喉頭一甜,險些噴出血來。他低頭看了看瓶子,她以為這是坊間沽酒,還帶上器皿了?他那麽寶貴的血,她說要就要,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他氣得說不出話,她卻還在裝傻,看他臉色慘白很擔心,喃喃道:“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國師哪裡誤會了,說出來大家好商量。”

  說出來?這種丟臉的事怎麽說出來?國師撐著矮桌閉上眼,壓了壓手道:“你別聒噪,讓本座冷靜一下。”

  蓮燈看他氣得不輕不敢多言,老老實實在邊上跽坐著,等了約摸一盞茶工夫他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心平氣和看著她道:“天氣越來越暖和了。”蓮燈呆滯地點點頭,他歎了口氣,“血存放不了那麽久。接下來你打算每七天來要一次,要夠兩年嗎?”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的確有點不切實際,兩年裡有多少個七天,要在一個不相乾的人身上添多少道傷痕?她心裡也很愧疚,可是不這麽做曇奴會死的,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朋友殞命。

  左右不是,她煎熬得厲害,坐在那裡腸子都要打起結來了,訕訕道:“勞國師替我問問,怎樣才能補償那位恩人,或者有什麽辦法讓我替他疼,傷口留在我身上也沒關系。只要能救曇奴,他要什麽我都可以豁出命去替他辦到。我知道我們如今就像蚊子一樣令人不堪其擾,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毒。我想過了,反正我的仇暫時報不了,曇奴獵殺的那個人是蜀地來的,我打算去劍南道尋訪,看看能不能查出些端倪。可是這期間曇奴的藥不能停,一停她就死了,所以還請國師勉為其難,也請那位恩人勉為其難,再幫我們幾次。”

  決心是不小,說得也情真意切,可是刀割在身上,想想都覺得很疼。他知道她來相求,作為一位善心的國師,終歸是有求必應的,但這不妨礙過程中他有那麽一點凡人的猶豫和掙扎。傻子都知道自保,何況他呢!
  “你讀過《孝經》嗎?”國師目光空洞,臉上有哀傷的表情,“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在逼一個好人忤逆,你罪孽深重。”

  蓮燈愧怍地垂首,“我做好了準備,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所以對一個不問前程的人,再多的道德約束都是沒有用的。國師灰心喪氣地看著她,“本座覺得,有些無用功,不作也罷。曇奴的毒解不了,就算能捱到毒散,她的身體也垮了。活著是一種痛苦,為什麽不就此放手呢?別說本座心壞,本座是就事論事。”

  蓮燈有些惱火了,“國師對身邊的人也是這樣嗎?如果中毒的是阿菩,或是春官甚至翠微夫人,你也會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嗎?其實我並不想一再的麻煩國師,只求國師告訴我那位宿主是誰,我自己登門求他就是了,何必非要多經一道手!國師責怪我不要緊,我有不足之處也虛心受教,但你不能讓曇奴去死。我只有曇奴和轉轉兩個朋友,誰死了我都會很難過。”

  國師聽她大義凜然一席話,哂笑著別過了頭。慷他人之慨,虧她這樣臉不紅心不跳!說什麽只有兩個朋友,那遇見難題憑什麽一再來找他?他捋了捋衣袖起身,“你們的事本座不想管,要想打聽宿主是誰,本座也無可奉告。你可以走了,本座忙得很,還要去查星相記檔,沒那麽多閑情來接待你。”

  就和蓮燈預先設想的一樣,果然最後又鬧崩了。他總是能夠抓住每一個點無限放大,然後同她找茬。難道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這樣嗎?她記得敦煌夜市上賣烤餅和葡萄的老人就和他不同,活得越長久,越是眼界開闊,把除了錢以外的一切都看淡了,哪裡像他這樣大事小情樣樣斤斤計較!

  可是不能讓他走,他走了曇奴怎麽辦?蓮燈拽住了他的衣角,“堂堂的國師,說話不算話嗎?”

  他掣了掣長衣想掙脫,沒成功,便也不反抗了,安然享受被她需要的快感。嘴裡卻不吃虧,拖拖拉拉道:“那天外面喧鬧,你聽錯了。”

  她憤然而起,“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怎麽會聽錯?明明是國師吃了我的餺飥不好意思了,想出這個辦法來同我交換的。”

  他忽然發現她居然還有指鹿為馬的本事,當時答應替她討血,完全是為了想讓她高興點,和餺飥有什麽關系!難道小小的一碗面食,值當他為此賣血麽?他原本不想同她計較的,非要說出個子醜寅卯,他也不怕說不過她。

  “本座從來不愛佔人便宜,第二天讓人送了那些錢帛回贈你,難道還抵不過那碗餺飥嗎?女郎,做人要憑良心,不能因為本座眷顧你一些,你就肆無忌憚爬到本座頭頂上來了。需知道本座是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受任何的妄加揣測和栽贓。”

  他的一番話徹底把她打進了塵埃裡,拿人的手短,哪裡好意思繼續糾纏不放。只是求不到血很著急,背上汗水氤進了傷口,一陣陣泛起痛來。她失魂落魄地挽起了袖子,仔細看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語道:“那就拿我的血試試,萬一有用呢……”

  “不行!”他立刻道,“你的血不能用,用了曇奴必死無疑。”

  他那麽大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惶然問為什麽,“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算不是純陽,說不定能有一樣沾邊也聊勝於無。”

  他卻把她的設想完全否決了,“你是半點也不沾邊,用了別人的血,或許隔三五個時辰才能死。用了你的,不消一炷香就看著她咽氣吧!”

  蓮燈呆站著不知所措,這樣看來自己是純陰的了,怎麽好像比砒霜還毒似的。她眼巴巴看著他,哀聲道:“你當真不幫我麽?”

  國師猶豫了下,心裡不舒坦,還是別過了臉,“不幫。”

  她揉心揉肺地哭起來,不是裝樣,是真的山窮水盡了,往下一蹲,把臉埋進了掌心裡。

  其實非要把人弄哭是個不太好的習慣,國師終於有了點愧疚之色,到底還是要給的,她帶著傷,為了自己一時痛快這麽作弄她,不是為人的道理。他垂手在她肩上戳了下,“罷了,我去,你別哭了。”

  她抬起頭,沒有表現得很高興,一雙眼睛像浸泡在水底的曜石。國師被她看得心虛,忙點了點頭重申一遍,“我說真的,現在就去。”

  她聽了才直起身,到桌前取了銀瓶來遞給他,“請代我道謝,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國師心裡五味雜陳,也沒什麽可說的,提起銀瓶便往外去了。

  走在春光裡,心頭卻隱隱生寒,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頭。國師撫了撫自己的手臂,還好他自愈的能力比較強,前兩次的傷痕逐漸消退,隻余淺淺的印記了。可是還要再來一次,他不怕傷口只怕血,尤其是自己身體裡流出來的,那種恐怖簡直難以比擬。

  要找個沒人的地方下手,事後還得裝得若無其事,真是難為自己。心裡不情不願著,卻也沒有辦法,隻得回到總覽處,這裡是他午休的地方,沒有允許誰也不敢進來。他把銀瓶放在桌上,挽起廣袖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終於還是狠下心劃了上去。閉住眼睛不敢看,依舊能夠感覺到血順著手腕流淌出來時那種無可挽回的傷感。國師現在是脆弱的,默默承受了這麽多,那個只會大呼小叫的女人怎麽能夠理解。

  他一心一意惆悵的時候會暫時忘了警惕,國師畢竟也是凡人。

  蓮燈從他走出別館起就遠遠尾隨他,的確想見一見那個提供血的人,可是最後讓她發現了這個秘密,一時怔在那裡不知怎麽辦才好。

  難怪他每次都顯得很為難,畢竟讓誰割自己兩刀都會下不去手。蓮燈心裡泛起酸楚來,先前她還怨他拿喬,可是知道了真相,才覺得一切都解釋得通。國師太不容易了,一邊忍著痛,一邊還要驕傲著,原來高姿態高格調要付出血的代價。

  蓮燈說不出的感動,嗓子裡築牆,憋得心口生疼。不自覺邁了進去,他見她出現悚然一驚,險些把銀瓶撥倒。蓮燈忙上前扶住了,在他對面跪坐下來,羞愧得不敢正視他,“我沒想到……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

  國師很窘迫,窘迫過後就是惱羞成怒,“告訴你什麽?告訴你我就是純陽血,然後讓你抓回去圈禁起來?”

  蓮燈愣了下,他不說她簡直要忘記了。一面難過著一面慶幸起來,以後不至於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了。本來就決定劫他回敦煌的,現在理由更充分了。

  不過真要隔七天從他身上取點血,她又覺得難以言表地心疼起來。為什麽偏是他呢,國師憂國憂民還不夠,如今為了替她救人發展成自殘,果真太委屈了。

  她吸了吸鼻子,“國師渾身上下都是寶。”

  國師板著臉看了她一眼,“本座為你流血,你還罵人?”

  她不是這個意思,他理解有誤,嗆她兩句她也不放在心上。盯著血裝滿,國師沒有收回手的意思,她噯了聲,“要溢出來了!”

  國師忙瞥了一眼,頓時天旋地轉起來,抽了口涼氣,居然就此栽倒了。

  蓮燈嚇得魂飛魄散,忙挪開瓶子替他止血。她是那種連手絹都沒有的人,唯一能派用場的只有襦裙上的絛帶。也不管那許多了,扯下來一圈一圈替他扎好,邊扎邊哭著喊他,“國師……國師……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會被太上神宮的人剁成肉醬的……”

  國師迷迷糊糊間聽她絮叨,居然連一點自責的表示都沒有,真是狼心狗肺!

  蓮燈忙著拍他的臉,搖晃他,忽然覺得很恐懼。國師表面年輕,其實身體是百歲老人的身體,難怪流了幾次血就暈倒了。他要是真的為此送命,那她以後怎麽辦,豈不是要孤獨終老了?越想越擔心,忍不住大聲抽噎起來,“都是我不好,要是不逼著你,就不會出這種事了。國師你快醒醒,醒了好罵我……”她自己身上也有傷,一通震動痛得鑽心,額角上的汗伴著淚水滴落下來,這一刻是真的怕,前所未有的怕。

  國師卻暗暗竊喜起來,說她一根筋,還真的是一根筋,她就沒有想過他一死,她上回吞的藥會自動失效嗎?這人長了一副難以描述的脾氣,殺人的時候手段老練,平常為人處事時又顯得那麽缺乏經驗。不過她越哭越大聲,他也擔心她把人招來,壞了他的一世英名。終於“悠悠醒轉”,很孱弱地喝了聲住嘴,成功堵截了她的哭喊。

  她兩眼水汪汪的,鼻尖通紅,看上去可憐得厲害,用力掐著他的胳膊說:“你醒了?覺得怎麽樣?”

  他扶住額頭說沒什麽,不好意思告訴她自己暈血,隻道:“今天沒吃早飯,又流了這麽多血,所以……”

  蓮燈點頭不迭,“國師終歸有了歲數,不像年輕人那樣了,我都明白的。”

  國師聽得怒目圓睜,一下子恢復了力氣,高聲道:“你說什麽?你敢說本座上了歲數?”

  蓮燈意識到自己嘴快失言了,嚇得往後縮了下。這一縮不要緊,忘了系裙的絛子還在他手腕上。大歷時興的少女裙裝是這樣的,裙身很長,高高系在胸口上方。所以裙口只要沒了束縛,接下來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關於蓮燈的身材,在她自己來說是覺得可以一看的。她個子不算矮,很窈窕纖瘦的類型,雖然不及珠圓玉潤來得養眼,那也是因為她年紀尚小,且沒有得到頤養的緣故。

  國師受了驚嚇,目瞪口呆。他捂住了嘴,胸口氣血翻湧,也是她發現及時,很快拉了起來,否則難保他會有多丟臉的反應。

  蓮燈哭喪著臉,狠狠把裙口兜起來打了個結。她沒好意思說話,待料理完了才偷眼覷他,帶著很委屈的語調說:“國師什麽都沒看見吧?”

  國師心道我又不瞎,不過為了照顧她的面子,還是很配合地點點頭,暫時忘了她的不恭。

  她爬起來順了順裙擺,站在那裡有點扭捏,把銀瓶的瓶口塞好抱在懷裡,往外看了眼道:“我要回去了。”

  國師顯得不太滿意,“這就要走?”

  應該再說些什麽嗎?她想了想,還為剛才的事耿耿於懷,莫名道:“再過兩年肯定不是這樣,會好看很多的。”

  她這番話讓國師始料未及,所以她在為自己的身材感到抱歉麽?因為沒有呈現最美的狀態,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國師一手托著下巴調開視線,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蓮燈更加局促了,腳尖搓著地道:“多謝國師長久以來對我的幫助,從我入長安到現在,一點一滴都記在心上。尤其是曇奴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難為國師,我如今知道了真相,心裡難過得厲害。”

  她說著泫然欲泣,他見勢不妙忙叫住了,反倒要他想說辭來安慰她,“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老舊的血放掉一些,還可以長出新的來。只是當時痛一陣罷了,痛過之後也沒什麽妨礙。你沒見本座近來氣色愈發好了嗎,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怔怔看了他良久,“我一直以為純陽的人應當是陽氣很旺的,可是國師身上為什麽那麽冷?”

  他抿唇頓住了,隔了一會兒才道:“這就是物極必反的苦處,純陽血香醇,會引邪祟窺伺。你見過熏香吧,單是一盤香放在那裡,誰知道你是什麽味道!可是燃起來就不一樣了,靠熱力揮發,能動四方。”他笑了笑,“所以體寒算是個自保的手段。”

  蓮燈似懂非懂,有些替他難過,他這種人世間稀少,比起一般人來得精貴,承受的也比一般人要多得多。她試著問他,“你剛才說曇奴用了我的血必死無疑,我想知道,我可是純陰的?”

  他慢慢拱起眉,唔了聲道:“你還不算傻。”

  那麽他們彼此這麽多的交集,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了。蓮燈忽然變得有信心起來,“血太香甜需要中和一下,我在國師身邊對國師有用。”

  她紅光滿面,他別開臉挑了挑嘴角,“純陽血引邪祟窺伺,純陰血會引邪祟入侵的。你知道入侵後會怎麽樣麽?妖孽把你的魂魄排擠出去,然後佔據你的軀殼,把你變成傀儡。究竟是誰對誰更有用,你且好好想想吧!”

  這麽說來她還真的離不開他呢!蓮燈暗中咬了咬牙,這樣也好,一輩子糾纏在一起,國師就是她的了。以後她到哪裡就把他帶到哪裡,反正他的生命長得很,她隻佔據他幾十年的光陰,等她死了,他還可以再回中原來繼續當他的國師。

  她把瓶子放在一旁,諂媚地坐回他面前,“我覺得你我可以結成同盟,以後國師和我不分開好不好?”

  國師的心情頓時明媚起來,但是架子不能倒,非常勉強地頷首,“本座說過,你隨時可以回太上神宮。”

  她的目的當然不是要去太上神宮,她想把他帶回她生活的地方,然後和她看重的人住在一起。當然這個計劃不能告訴他,他這麽別扭的性格,想讓他從了她,幾乎是不可能的。她把秘密藏在心裡,只是趴在矮桌上趨身看他,“國師喜歡西域嗎?”

  他認真考慮了下,“太熱,不喜歡。”

  “可是那裡有葡萄美酒,還有胡琴羌笛和海市蜃樓。其實看慣了中原的山明水秀,去西域走走也很好。”她含蓄地微笑,“我可以給你做把很大的傘,保證不讓你曬到太陽。你騎過駱駝嗎?我給你牽駱駝,帶你看長河落日,好不好?”

  國師經她誘哄過後態度似有松動,轉頭望著窗外呢喃,“你要是喜歡,偶爾回敦煌小住也沒什麽不可以。”

  蓮燈心花怒放,看國師比平時更可愛了。春光掩映在他的眼眸裡,他實在是個讓人心動的郎君。以前和轉轉她們談起婚嫁問題,對男人的年紀有很明確的要求。轉轉覺得一輪以內不錯,曇奴和她覺得不超過五歲更便於溝通。現在遇見了國師,忽然發現原來差個一百多歲也是可以接受的。

  蓮燈抬起袖子掩唇而笑,不知王阿菩看見她把國師帶回去了會是什麽表情,見到舊友,一定很高興吧!她幻想著,越發急切想回敦煌了,但是目前不能造次,先把他穩住了再說,便道:“國師今天這麽大的損耗,應當好好休息才是。我在這裡一味的囉嗦,吵得你不得安寧。還是先回冬官別業,曇奴那裡我也不太放心。國師歇著吧,蓮燈告退了。”

  他沒有立刻答應,略頓了會兒才說好,複道:“冬官的宅邸不可久留,明天本座派人去接你們,仍舊回神宮,比在外面安全。”

  她有小九九,知道神宮進去容易出來難,忙搖頭說不,“我們人多,回去了給國師和長史添麻煩。還是暫且住在別業吧,我會見機行事,國師不必擔心我。只是我短期內不會再進城了,國師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吧,多日不見國師,我心裡也想念國師。”

  這話國師明明很愛聽,盤弄著絲絛的一端裝模作樣,“本座很忙的……”

  “抽空來一次也不要緊的。”

  他緩緩把視線上調到半空中,做出很困擾的樣子,半晌為難地點了點頭,“本座看看明晚能不能有空。”

  蓮燈歡喜不已,現在要開始作準備了,他不是一般人,不知怎麽才能讓他服服帖帖跟著她走。反正他來看她,這件事是很值得高興的,她抱著袖子對他打了個拱,“那我先走了,國師明日一定要來看我。”

  國師破天荒地將她送出了門,看她上了車,沉著聲吩咐冬官:“宅邸四周加派人手,她們進出城必定查驗過所了,如果有心要找她們,你那裡不是牢靠的地方。”

  冬官應了個是,放下垂簾揚鞭一揮,頂馬跑動起來,蓮燈掀起窗上簾子望他,再沒有任何的語言交流和肢體動作,只是靜靜對視著,不過一晃眼,心裡溫暖起來。

  蓮燈一向很願意直視自己的內心,她知道自己是喜歡上他了。其實國師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難以親近,他的魅力在於不論多大年紀都保有一顆善良純真的心,這點實在太難得了,讓她想起九色,昂著脖子踏著碎步,一直很努力地想維持它的風度,卻總在不經意間本性全部暴露。

  她抱著銀瓶靠著車圍子,馬車震動,背上綿綿的痛從沒有間斷。她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覺得乏累異常。出城的時候比進城還要複雜些,不過再如何到底是冬官駕車,盤查的人攔下詢問,打了簾子看一眼,以為是他的家眷,隨意招呼幾句就放行了。

  回到她們住的那個院落,進門就見轉轉在煎藥,藥吊子架在爐子上,使勁拿蒲扇扇爐膛。看到她回來,站起身噯了聲,“可討著了?”

  她舉起來示意她看,因為裡面裝的是國師的血,對她來說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轉轉手忙腳亂把藥逼出來,端進屋子調好了遞給曇奴,看她一口一口喝了,她在邊上只顧歎氣,“咱們躲在這裡不是長久之計,以後怎麽辦呢?看來是流年不利,過了年後霉運不斷,應該找個寺院好好燒幾柱香。”

  蓮燈道:“我進城留意了,坊院之間到處是金吾衛,李行簡暫時是動不得了。我想去巴蜀看一看,先替曇奴找到解藥,總喝別人的血也不是辦法。”

  轉轉道:“照我的看法,與其入蜀地,還不如出關來得巧。那藥產自西域,說不定是樓蘭來的,或者是波斯流進的也未可知。你們總提起王阿菩,他在敦煌待了這麽久,也許他知道這種藥的出處呢!”

  蓮燈被她這麽一說頓時醍醐灌頂似的,王阿菩熟悉西域文化,他腦子裡的世界是她永遠無法企及的,她們在這裡束手無策,到了他面前,沒準就像翻一頁紙那麽容易。

  太多的因果,全部指向了西域,她們是應該回去,回去養精蓄銳一段時間再圖後計。蓮燈忙問曇奴,“咱們這幾日就動身吧,留在這裡夜長夢多,還是回關外,我一定想辦法替你找到解藥。”

  曇奴是什麽都不管的,只要蓮燈說好,她絕沒有二話。轉轉卻長籲短歎起來,“她七天就要用一次藥,沒了藥引子,恐怕出不得關內道她就死了。所以我們是被困在長安了,連逃命都不能夠。”說著落寞地提起了銀瓶,到外面找井儲存去了。

  蓮燈陷入兩難,就像那些當耶娘常說的話,手心手背都是肉,一頭是曇奴,一頭是國師,傷了誰她都和心疼。可是事有輕重緩急,曇奴畢竟是一條命,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嗎?然而國師哪裡那麽容易帶走,除非把他弄得長睡不醒,否則以他的能耐,走不出二裡路就被他揍得找不著北了。

  是個難題,足夠難倒腦子平常不怎麽好使的蓮燈了。她開始考慮麻沸散、蒙漢藥,剛想了兩樣,忽然聽見轉轉的尖叫聲。她心頭驟然驚惶,以為她把瓶子掉進井裡了,沒曾想出去一看,院門上來了一幫神策軍。領頭的著朱衣戴金冠,那眉眼冷得能結出冰來,正是齊王。

  蓮燈慌了神,轉轉像見了鬼似的躲回她身後,只聽齊王沉聲道:“來人,給本王拿下!”立刻出來兩個大漢,光耀甲的披膊和身甲相擊嘩啦作響,一步一步朝她們這裡逼過來。

  蓮燈估量了下,雙方實力懸殊,要動武恐怕難以抗衡。但見冬官上前來,拱了拱手道:“請殿下息怒,幾位都是女郎,有話好說。卑職在正廳奉了茶水,請殿下移駕,再慢慢發落不遲。”

  沒想到齊王哼了聲,揚手將冬官拂到了一旁,“不要以為你是太上神宮的人,本王就不能將你怎麽樣。本王四處搜尋的人為什麽會在你府上?你是與她們有私交,還是奉了國師的令與本王作對?”

  冬官忙道不敢,“百裡娘子是卑職遠房親眷,到寒舍借居也是人之常情,與國師沒有任何關系。但不知娘子們犯了什麽罪過惹惱了殿下,卑職替她們向殿下賠不是。娘子們膽子小,千萬別驚了她們才好。”

  齊王兩眼瞪著轉轉,恨不得把她生吃了一樣,手執馬鞭向她指過去,“她是本王逃妾,本王今日要帶她回去,誰敢阻攔,殺無赦!”

  眾人都驚呆了,轉轉更是失聲尖叫起來,“誰是你的妾,空口無憑不要亂說,壞了別人的名節。”

  齊王嘲訕一笑道:“你還有什麽名節可言?區區床奴,反出來打算自立為王不成?”調轉視線看向另兩個姑娘,“莫非是因為放不下她們麽?既然如此,一並帶進王府就是了。”

  這種時候似乎已經沒有退路了,既然找上門來,太上神宮也不會為了她同齊王作對。轉轉看得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尷尬至極,要是再反抗,連曇奴和蓮燈也要一塊兒倒霉。她這個人沒有別的長處,就是講義氣,緊要關頭能有舍身成仁的氣概。於是不躲了,挺腰往前一站道:“別難為我的朋友,我跟你去。”

  齊王的目標本來就只有她,既然她這麽說了,他也不願意空做惡人。踅身往外,邊走邊道:“給你一盞茶工夫同她們道別,別耍什麽花樣,要是再敢逃,叫你們誰也活不成。”

  三個人忽然有了大難臨頭的感覺,轉轉抱著她們狠狠哭起來,“我完了,這下跑不掉了。你們別管我,回敦煌去吧,長安不是久留之地,時候長了會出亂子的。”

  曇奴舍不得她,抓著她道:“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咱們拚命殺出一條血路來。”

  轉轉搖頭說別傻了,“幾十個神策軍呢,你身上的毒沒解,蓮燈又帶著傷,怎麽打得過他們?”說著扭過頭在肩上蹭了蹭,自己給自己壯膽,“不管是妾還是床奴,老娘權當臥薪嘗膽了。齊王是今上的兒子,江山有他一份。萬一將來他做了皇帝,我就是寵妃,到時候你們有我,我做你們的靠山,幫蓮燈殺了李行簡,給曇奴做媒嫁給蕭將軍。”說完了發現前景居然還很不錯,也就不那麽難過了,撩起一撮垂發往後一甩,昂首挺胸出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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