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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80章 禁庭(80)
  第80章 禁庭(80)
  把我的人還給我,現在!馬上!(2)
  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心漸漸燒成了灰,連最後一絲微芒都熄滅了。手臂反綁著,肩胛要脫開一樣,她咬著牙狠狠往外退,手腕幾乎勒脫一層皮,那些痛都不算什麽了。努力了很久,終於擺脫束縛,重新鼓起勁來撼那門,可惜還是紋絲不動。她雙手抓著門上欞子,頹然往下垂掛,似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控制不了自己,馬上就要發瘋了。瞠大眼睛倉惶四顧,只有黑暗。這窄窄的牢籠,隨時會把人吞噬。

  心頭跳得震耳欲聾,她不知道應該怎麽自救,捂起耳朵跪在地上,撕心痛哭起來。

  月色淒迷,從歌舞升平裡退出來,面酣耳熱,冷風一吹,直直打了個冷戰。

  他腳下踉蹌,喝得醺醺然,難得這樣盡興,腦子便歇下了。高一腳低一腳走在宮牆間的夾道裡,放松了精神,有點隨波逐流的意思。錄景在一旁相扶,笑道:“官家今日歡喜,喝得有些高了。”

  他抬了下手,“醉是未醉的……”

  錄景忙道是,連聲附和,“臣知道官家海量……官家小心腳下,待回了殿裡好生歇息,今晚必定一場好夢。”

  他嗯了聲,自從有了穠華,他的脾氣已經和緩了許多。一個好的愛人,可以充當世上最好的老師,因為她,所以變得圓融,是潛移默化的一種改變。難怪這些內侍們都愛戴她,他的戾氣都被她磨光了,禦前那些內侍的日子便好過了九分。以前一個動作不對便招致打罵,現在不會了,官家是和顏悅色的官家,即便有些克撞,也是可以包涵的。

  他緩步地踱,仰頭看天上的月色,茫然問:“皇后呢?好麽?”

  錄景笑道:“官家忘了,聖人在柔儀殿內呢!今日大宴,礙於她已經不在後位了,不得跟隨官家一同前往。這個時辰大約已經歇下了罷,秦讓在跟前伺候,應當不會有什麽差錯的。”

  他點了點頭,抬手觸摸宮牆,牆上冷而硬的鋒棱刮得人掌心生疼。待走進福寧宮時,見柔儀殿燈火半燃,料她已經睡了。

  他舉步上台階,突然城裡響起了震天的炮竹聲,鋪天蓋地襲來,幾乎要擊穿人的耳膜。他訝然回望,半空中有五光十色的焰火,照亮了半邊天幕。他撫了撫額頭,子時到了……

  推開殿門走進去,怕吵醒了她,盡可能地放輕了動作。自己去偏殿裡洗漱,換上寢衣,搖搖晃晃入後殿,帷幔重重,看不見裡面。今天殿裡換了香,聞著有些不適,也未放在心上,隻管尋進去找床,殿裡燈很暗,勉強才能看清路。朦朧中見她背對外躺著,奇怪穿得很少,搭一條絲絨薄被,烏發鋪在枕上,香肩半露,看來很有些誘人。

  他笑了笑,驅身坐上床沿,小聲問:“睡著了?晚間吃了東西吧?”

  她沒有應他,看樣子睡得正香甜。他在她身側躺下來,眼睛很困,手卻不由自主探過去,在那玲瓏的肩頭纏綿地撫觸。掌中的人微微瑟縮一下,他興致漸高,知道她裝睡,便促狹地往下挪動,覆在她渾圓的胸房上。人往前靠,緊緊貼過去,可是有哪裡不對,他忽然一激靈,猛地把人扳了過來,“你是誰?”

  殿裡光線太暗了,他得眯起眼睛努力地看。待看清了,慌忙倒退下床,酒也醒了大半。他怒火頓時高燃起來,“你為什麽會在這裡?”

  貴妃撐起身,沒有想到這麽快就被他發現了,一時間驚慌不已。抓著褻衣叫了聲官家,“官家息怒……”

  他怎麽能不怒?退後兩步四下張望,不見穠華蹤影。那點殘存的酒氣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瓦解得粉碎,他心裡的惶恐擴張到無限大,厲聲質問:“皇后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貴妃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囁嚅道:“今夜臣妾侍奉官家……”

  他狠狠瞪著她,只差將她挫骨揚灰了。想起剛才同她這樣親近,幾欲作嘔。只是眼下沒有時間同她算帳,高聲喚錄景,錄景從外面飛快進來,隔簾垂手道:“臣在,聽官家示下。”

  他奮力打起了簾子,“皇后人呢?秦讓這殺才哪裡去了?”

  錄景心頭一跳,訝然往簾內看,裡間昏暗,隱約看見個人影,不是皇后,那是誰?他嚇得一哆嗦,轉身便往外跑,大聲將值夜的人都喚出來,問秦讓下落,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

  失蹤了麽?秦讓是釘死在柔儀殿的,怎麽會無緣無故不見了?他看著階下那些迷茫的臉,驚得聲音都扭曲了,“蠢才!蠢才!還不快去找!”喝完腦子裡浮出幾個字來——要出大事了!

  再進殿裡,官家正匆忙穿衣。他顫著雙腿進去回稟,說秦讓不見了,果然一記耳光劈頭蓋臉扇了過來,今上暴怒,“你們就是這樣辦事的?皇后呢?到哪裡去了?還過什麽年,傳諸班直搜尋,找不到人,這福寧宮內外一個都別想活命!”

  他簡直要瘋了,只因今日過節大意了,宮中驅祟換了班直把守,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他急得五髒六腑都燒起來,恍惚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音。這回人是從他寢宮裡被帶走的,他這個皇帝竟做成了這樣,天大的諷刺!

  他急紅了眼,上前一把扼住貴妃的脖子,那纖細的頸項脆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扭斷。他恨得咬牙,從來沒有這樣憎恨過一個人。收緊了五指,貴妃的臉在燭火下脹紅,五官扭曲起來,踮著足尖,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

  “皇后人在哪裡?”他臉上的表情癲狂恐怖,將貴妃提起來,撼得如同一塊破布,“說不說,不說現在就要你的命!”

  貴妃發不出聲,只是掙扎著反抗。錄景見狀忙勸諫,“官家,您松開手梁娘子才好說話,再這麽下去她就要死了,官家……”

  他還算清明,知道她一死線索就徹底斷了,便將她摜在一旁。她伏在地上連連咳嗽,待緩過氣來便失聲痛哭起來。他沒有那個耐心聽她鬼哭狼嚎,一腳踹翻了她,“趁著我還有耐心,快說!”

  她嚇壞了,抖得語不成調,“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聽了默默去摘牆上佩劍,蹭地抽出來便向她砍過去。

  錄景大驚失色,這一劍下去可了不得。他來不及細想,跪著托住今上手臂,回頭疾聲道:“梁娘子活膩了麽?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貴妃這時才知道躲不過,尖叫著往後騰挪,哭道:“官家饒命,這不是臣妾的意思。臣妾是遵照太后的旨意行事,靜妃現在何處,臣妾實在不知情。”

  他狠狠捏住了劍鞘,那浮雕的遊龍圖案壓得掌心發麻。果真又是太后,他不明白為什麽她總和穠華過不去,僅僅就因為她出身的緣故麽?他是皇帝,用不著借助皇后母家的勢力,那麽太后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穠華這樣綿軟的性子,不可能與她結怨,她為什麽一心要拆散他們?

  他提劍出去,直奔寶慈宮。除夕的宮苑燈火通明,皇城外便是坊院。藝伎柔豔的歌聲伴著樂曲傳來,夜半時分像催命的咒語。

  太后未睡,攜眾娘子守歲,過了子時圍爐吃湯餅,他剛到階下就聽見融融的笑聲。他心裡拱火,一面又奢望著穠華在那裡,即便是受些委屈,只要人在,一切便有轉圜。

  他走得極匆忙,等不及簷下尚宮回稟便闖進了殿裡。殿中一眾娘子回身看他,見他手裡執劍,唬得連安都不會請了。他一個接一個看過來,每一張臉仔細辨認,可是沒有穠華,他的皇后不在這裡。

  太后因他出現大感訝異,原本聽說他已經醉得差不多了,現在怎麽又突然清醒了?其實早就有預感,事情沒有想象中那麽容易辦成,也是貴妃的命數罷,看來與他有緣無份。可是他提劍入殿是什麽意思?太后蹙眉道:“官家這是怎麽了?大年下的,自己宮中兵戈相見,也不圖吉利麽?”

  他眉目上染了輕霜,擺擺手中的劍,“都出去。”

  那些嬪妃見他來勢洶洶,得他一句話,頓時作鳥獸散。殿裡隻余太后了,他趨前兩步,沒有多余的話,隻問:“我的人呢?”

  太后大為惱火,“什麽你的人?官家今日喝多了,到老身這裡撒起酒瘋來了。”揚聲喚錄景,“扶官家回去休息,好好的除夕,別糟蹋了。”

  錄景看了太后一眼,垂手道:“柔儀殿中靜妃失蹤,官家正是氣盛的時候。適才貴妃欲冒名進幸,被官家識穿了,貴妃供出……是受太后之命,因此官家才會夜闖寶慈宮,請太后見諒。太后若知道李娘子在何處,煩請太后告知臣,臣即刻接李娘子回殿中,免得官家心焦。”

  太后自然心中有數,只是會引發官家這麽大的反應,有點出乎她的預料。她冷冷看著他手中劍,還有那狗仗人勢的奴才,氣得臉色煞白。一面點頭,一面道:“好個兒子,為了女人打算弑母,蒼天看著你呢!我一生要強,從前在你爹爹跟前就是這樣,如今落到你手裡,竟要逼我低頭了麽?李穠華在哪裡我不知道,知道也不會告訴你,你有本事一劍殺了我,我也好下去,找你爹爹訴苦。”

  他卻冷笑起來,“孃孃敢找爹爹,只怕我爹爹的亡靈不敢見你。彼時爹爹苦苦哀求你莫傷顯仁皇后,孃孃當著爹爹的面便賞她藤條,孃孃大概已經忘了吧!爹爹那時是病重,我卻春秋正鼎盛,孃孃若一心逼兒忤逆,那麽兒也只有謹遵慈命了。把皇后的下落告訴我,過了今日,兒仍舊孝敬孃孃。若不告訴我……”

  太后拍案而起,“不告訴你又如何?不怕天收了你,你隻管要老身的命罷。”

  他當真是氣衝了頭,什麽都不顧了。滿腦子都是她,不知她現在究竟在哪裡。她怕黑,怕寂寞,他想起這些便痛斷了肝腸。太后行事他知道,當了聖母,開始苦心經營,韜光養晦。可是她骨子裡的手段別人不知道,他這個做兒子的最清楚。他害怕,怕她難為穠華,甚至怕她殺了她。越想越焦急,眼中幾乎沁出血來,一字一句道:“皇后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殺光這禁中的人,給她陪葬。”三尺青鋒倏地落下來,帝王佩劍削鐵如泥,隻一眨眼,便將她面前食案砍成了兩截。

  太后受了驚嚇,跌坐回矮榻上。近身的兩個尚宮見勢不妙低低喚她,向她做眼色,示意她作罷。反正也未將李穠華如何,官家這樣急赤白臉的,看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大不了把人還給他,別太傷了母子情分,求個太平吧。

  她知道其中厲害,但卻納不下這口氣。怪道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如今可好,娶了媳婦還要殺娘呢!

  她捂著胸口發狠指他,“讓你的臣工們來看看他們的陛下是個什麽樣子,被色相迷住了雙眼,不孝不悌,堪比桀紂!”

  他說:“我一心要做個好皇帝,若哪天我無道,也是孃孃逼的。把我的人還給我!”他往前進了兩步,“把我的人還給我!”

  他的樣子讓她感覺陌生,她幾乎要認不出他來了。這就是她的兒子?她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得意,你當真是瘋了。”

  “我瘋與不瘋,全看孃孃的意思。”他一再地重複,“把我的人還給我,現在!馬上!”

  錄景看不過眼,跪下向上磕頭,“母子連心啊太后,您忍心看官家這樣煎熬麽?眼下正值攻城的緊要關頭,太后令官家分心,導致功敗垂成,太后就是大鉞的千古罪人。臣一片赤膽忠心為太后,太后千萬三思。”

  其實官家的固執有一大半是隨她,認準的事,哪怕撞個頭破血流也絕不回頭。看來是躲不過去的了,所幸留了余地,要是當時一不做二不休,將李穠華殺了,接下去禁中恐怕真要招來一場大劫了。

  她歎了口氣,正想松口,秦讓從殿門上連滾帶爬進來,嚎啕道:“官家快救聖人吧,是臣無能,被人捆綁起來扔在了圍房裡,到現在才掙脫出來……官家拿住鄭陸兩位尚宮,是她們領人來的。聖人在何處,她們一定知道。”

  他調轉過視線來,雙眼野獸似的眈眈盯著她們。門上湧進四個班直,不等她們討饒便將她們押住了,兩個尚宮回過頭哀求太后,太后知道這場鬧劇演不下去了,擺手說罷,“上輩子不知作了什麽孽,竟讓我攤上這樣的兒子!領他去,把他的寶貝還給他。”

  眾人大松了一口氣,好了,尋回來便不會有事了,否則這些人的性命,只怕今日都要交代了。

  兩個尚宮忙福身領命,“請官家隨婢子們來,李娘子在永巷,安然無恙的,官家且放寬心。”

  他沒見到人,眼下談寬心還早。擲了劍,拱手對太后作了一揖,“請孃孃一同前往,以安撫皇后。”

  安撫不過是客套話,他是要她向李後賠禮,經過了這件事,以後便沒有臉面再作梗了,他的皇后就可高枕無憂了。

  太后咬嘴鋼牙,卻也無奈,看他這半瘋半癲的樣子,委實有些嚇人,隻得喚人拿鬥篷來,披上了隨他們一道往永巷去。

  夜裡起了霧,霧靄沉沉,三尺開外便看不清人。內侍挑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可是越走越令人覺得心寒。他從沒有來過永巷,原來這巷子竟有那麽深,仿佛通到地獄的最深處,黑暗和陰森像河水一樣漫過頭頂,令人窒息。他心裡急切,連呼吸都在顫抖,不敢想象她被關在這種地方會有多害怕,多無助。他觸摸不到她的恐懼,傾其一生都難以彌補她了。

  男人廝殺不過頭點地,女人的殘忍是鑽心的,可怖到極點。他暗下決心,待找到她必定給她一個交代。他一直在計較軍政上的得失,讓她無端受了那些苦,現在回想起來又悔又恨。和她相比,那些東西算得上什麽?他堂堂的男人,居然要靠她的犧牲來成全,這樣的江山到手又怎麽樣?君臨天下又怎麽樣?
  種種負累逐一丟棄,想透徹了,他要把她失去的還給她。不管滿朝文武如何反對,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心。明日!明日天一亮就昭告天下,他要複她的皇后位,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分開他們。

  可是計劃得再好,也只是他的妄想。到了那間關押她的暗室外,夾道裡一人橫臥於地,是奉命看守的黃門。班直蹲下查驗,那黃門身體僵硬,早已經氣絕多時了。他聽了,腦子裡嗡地一聲便炸開了。倉惶跑進門看,哪裡還有人!一根絲絛靜靜落在那裡,像地心被刀豁開了一道口子。穠華早已經不知去向,隻余一室的淒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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