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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76章 禁庭(76)
  第76章 禁庭(76)
  我哪裡都不去,因為我的郎君在這裡。(2)
  眾臣無奈,再堅持下去亦是無用功,便起身長揖,退出了垂拱殿。

  太后這廂氣得瞪圓了眼,“官家真叫老身失望,你這算什麽?李穠華就這樣好,勾得你三魂七魄全沒了?”

  “她就是這麽好。”他夷然道,往東指了指,日光跳躍在紫宸殿殿頂,琉璃瓦反射出萬道金光來,他笑道,“今日風和日麗,孃孃何不到花園裡走走?先前說玉體違和,多看景,少動怒,對孃孃身體有好處。兒最近為戰事煩憂,今早梳頭,頭髮掉了一大把,孃孃不心疼兒麽?兒找回了皇后,就像吃了定心丸,終於可以專心對付綏國了。孃孃要兒君臨天下,兒正依孃孃的意思辦,我的這麽一點小小私心,孃孃看在眼裡,全當給兒一些甜頭吧!”

  他這麽說,倒叫太后不好開口了。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要比固執,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如今說這一通軟話是先禮後兵,真把他惹毛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長長歎了口氣,“一統天下難道是為了我麽?我並不是有心同你唱反調,現在正是兩軍交戰的時候,你把她留在身邊,綏宮裡那兩個終究是她的親人,將來免不得要掣你的肘,你情願到那時候左右為難麽?你是皇帝,不能那樣縱著性子來,江山挑在你肩頭,若有個好歹怎麽辦?我思來想去,她實在不能留在柔儀殿裡,你和她也當保持些距離。莫忘了先前她做下的那些事,朝中眾臣尚且不知情,若知道她幾次下毒,言官們的奏疏能壓死你。”

  他手裡掂著一枚銅錢,玩得興起時銅錢在指間翻轉,轉得人眼花繚亂。邊盤弄邊道:“說起此事,我還沒來得及向孃孃回稟。天貺那日給眾娘子畫像的天章閣直學,孃孃可還記得?”

  太后頷首說記得,“他是李氏府裡西席,跟隨她入禁庭。後來任直學,還是李氏舉薦給你的,可是麽?”

  他說是,“劫持皇后的人正是他。孃孃可能不知道,十年前烏戎出了個少年才子,十六歲封侯拜相名噪天下,次年突然傳出死訊,病逝於膠東,那個人就是崔竹筳。宮中一系列的變故,先有下毒,後有劫人,都是烏戎人搗的鬼。建帝繼位不久,處理朝政的手段,他與郭太后都不精通。烏戎靖帝則不同,禦極多年,老奸巨猾。如今送來個貴妃,更是小奸巨滑。”他頓下來,笑了笑道,“我說這些,無非是要孃孃明白,貴妃隻可加以利用,不可太過抬舉。我如今留她性命,是因為烏戎還有利用的價值。彈丸小國,兵力不過大鉞一半,若叫他更強盛,只怕也有吞象的野心。前兩日接了靖帝密函,信中大有阿諛的意思,許以小利,先穩住他,待得拿下的綏國,下一個便輪到他們了。”

  那自然,要統一中原,烏戎遲早要被掃蕩乾淨的。太后對貴妃也不過是做表面文章,過後插上一刀,是慣常的手法。反正聽得還算稱意,便道:“貴妃也需善待,畢竟目下時機不成熟。官家分分心,內苑該多走動走動。人剛尋回來,知道你丟不下,留上兩天就算了,若長居柔儀殿,沒這個先例。前朝是處置軍政大事的地方,住著女人算怎麽回事?官家不要不忌諱,萬事有度,也好向祖宗交代。”

  他不以為然,“我以為絕後才無顏見列祖列宗,孃孃總盼著皇嗣麽,再等些日子吧,總會讓孃孃抱上孫子的。”

  太后有些驚訝,只知道他們大婚半年未曾圓房,看來這回是成了,不得不說是樁好事。歷來的太后們都是這個心思,兒子不濟,有孫子就還有指望。要是連孫子都沒有,江山日後交給別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官家這認人的毛病叫人束手無策,一個茶壺還配四個茶盞呢,他倒好,死心塌地,只等李穠華給他生孩子。

  這樣必定是不行的,以前沒有行過房,誰也奈何不得他。如今既然開了頭,好賴多了個峰回路轉的機會。

  太后慢慢靜下心來,“若靜妃能有孕,也算她功德一件。只是官家需留神,不可貪戀,要當心自己的身子。”此行目的沒達到,她有些失望,不過也不是毫無成果。官家正在興頭上,像初得一個寶貝,百般疼愛都不夠,這時候同他掙,他能和你拚命。再過些時候吧,誰讓郭績的女兒惹人愛呢。母女兩個生得一樣狐媚,穠華身上竟沒有半點李從風的影子,真是稀奇。

  太后斂袖去了,一旁的錄景方長長吐納了兩口,“真真好險,臣原以為今日逃不過一場乾戈,聖人又要遭難了。幸好官家威服,將那些大儒壓住了,未讓他們翻起浪花來。”

  他負手道:“他們也會權衡,比起廢後重立,朕的偏愛算不上什麽。”邊說邊往殿外去,記掛著她,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麽。垂拱殿和福寧宮在一條縱線上,夾道裡沒人,他幾乎要跑起來。匆匆進了福寧門,穿過升龍陛往後,見柔儀殿前一片日光下站著個人,正牽袖試盆裡的水溫。

  他站住了腳看,他的寢宮,從來都是森嚴得沒有半點人氣的。如今她來了,在這裡生活著,大冬日裡洗頭,挑日照好的地方取暖,看上去就像尋常過日子的樣子。

  尚宮要上前幫忙,她說不必。自己卷了領子低下頭,頭髮太長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他看得發笑,加緊步子趕過去,替她把頭髮撩起來,一點一點浸到盆裡。

  她看見他,訝然一笑,“這麽快就回來了?”

  他嗯了聲,掬水替她打濕頭髮,“怎麽不讓底下人伺候?”

  她說:“以前都是乳娘幫我洗,這回想自己試試看。我長到這麽大,從沒有自己洗過頭,看上去笨得厲害吧?”

  “沒有,皇后在我眼裡是最聰明的。”他溫煦道,接過尚宮送來的無患子,剜了些膏泥替她揉搓。冕服的大袖總要往下掉,錄景和秦讓一人一邊牽住了,給她洗個頭,必須一堆人通力合作。雖然費事,但是很快樂。一個日常都需要別人服侍的人,現在照顧起她來,卻也得心應手。那三千青絲懸浮在水裡,烏沉沉如暗夜的雲。他把手焯進去,恍惚的觸感劃過他的指縫,他俯身說:“今日無事,我領你去延福宮吧!”

  她從濕漉漉的發間抬眼看他,“你不必處理政務麽?”

  “該辦的今早都辦好了,再有要緊的奏疏,讓他們送到延福宮來就是了。”他說著,拿大帕子把她的頭髮包起來,一縷一縷細細擦拭。

  眾人都散了,隻余他們兩個。兩張胡床一前一後放著,他坐在她身後,徜徉在一片溫暖的日光裡,心都是恬淡溫暖的。她不時回頭看他,“官家……”

  “嗯。”

  “官家……”

  他停下手,含笑問:“怎麽了?”

  “我覺得一輩子就叫不夠你。”她轉過來,傾前身子,把額頭抵在他肩上,“官家……”

  她有很多話,覺得愛裝滿了心肺,卻抒發不出來。他抬手捋捋她的發,濕氣浸透了緋袍也不管,拍著她的背道:“不著急,一輩子那麽長,可有得叫了。”

  她轉過臉,在他脖子上親了一下。膩歪了會兒,又緩聲問:“今日垂拱殿裡出了岔子,那些朝臣想殺我,是麽?”

  他皺了皺眉,“是誰給你傳的消息?”

  她倒是無所謂的樣子,“沒有誰,呼聲那麽高,我都聽見了。”她學他們的口吻,笑道,“殺狐媚,清君側……那些官員嗓門真響。”

  他怕她胡思亂想,忙道:“你放心,我已經將他們斥退了。皇城內外有上萬的班直,誰敢有異動,即刻斬殺於殿前。”

  她搖了搖頭,“那麽多人呢,殺完了誰給你處理朝政?他們之中有諫官,也有一心輔佐你的棟梁,殺了他們,官家就要背負罵名了,不好。其實他們說得沒錯,若我處在他們的位置,也希望官家親賢明遠奸佞。”

  他看了她一眼,“用不著你替別人設身處地,我自己應當怎麽做,我自己知道。若是連妻子都保護不了,我還做什麽皇帝?再說狐媚,皇后哪裡狐媚?就是有些傻,看上去遲遲的罷了。”

  她一聽不樂意了,鼓起腮幫道:“我明明很嬌媚,很會邀寵。”

  又來了,沒見過這樣急於往自己頭上攬罪名的。可是她越稚氣,他越是愛得厲害,笑著附和道:“是,你很嬌媚,很會邀寵,把朕弄得五迷六道。你是一代妖後,這總成了吧!”

  她吃吃發笑,笑過了又有些惆悵,“如果當真賜我白綾,我也不會恨你。你已經對我很好了,爹爹過世後我遇見了你,一定是爹爹不忍心我吃苦,在底下保佑我。”

  他笑道:“那我爹爹一定也出了一份力,找你做藥引子,專治我的孤獨。”

  她不說話了,抿著唇對他微笑。太陽照得晃眼,她眯著眼睛,那皮膚是半透明的。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她的一個簡單的表情,也足可以掃清朝會上鬱結的苦悶,給他帶來莫大的安慰。

  其實穠華很想同他談談高斐和郭太后,又怕惹他不高興,破壞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溫情。她現在極其依賴他,以前只是單純的愛戀,現在不是了,這個同她親密無間的人,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了。她珍惜他,怕傷了他,怕他不要她,所以有話她也不敢同他說。現在的自己有點可悲,可是怎麽辦呢,她已經沒有自救的能力了。

  他耐著性子,換了無數巾櫛才替她把頭髮擦得半乾。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立起來拉他,“我們去延福宮吧,現在就去。”

  他說再等一會兒,等頭髮全乾,怕她落下頭疼的毛病。她牽著他的手,悠悠搖晃起來,“我曬得臉都痛了,要曬褪一層皮你才高興麽?你看我的臉……”她把臉頰湊過去,“可是黑了?”

  他仔細看,嫩得豆腐一樣,連一點血絲都不見。他照準了,叭地親了一口,“白得晃眼,哪裡黑了?”

  她甜甜笑起來,踮著腳尖摟他的脖子,“別動呀,讓我抱一會兒。”有風吹起她的頭髮,紛紛揚揚,和他的發髻糾纏在了一起。

  她喜歡這種親昵的舉動,他也很喜歡。高大廣闊的殿宇前,有兩個彼此依偎的身影,這冷氣森森的建築頓時有了人情味似的。她以前是皇后,皇后要端穩從容,同官家在人前不能過於親近。現在不同了,她的後位已經不在了,就要把寵妃的特權發揮到極致,心裡怎麽想,就怎麽做,恣意地活。

  他被她纏得沒辦法了,終於答應現在就去。臨行前要換燕服,錄景送進來,她去接了,親自給他替換。男人的深衣到了冬季色彩並不豐富,玄色的錦緞繡雲頭暗紋,狐裘厚實,襯托著他的臉,有種凌厲但內斂的味道。她的手從他的衣襟袖褖劃過去,欠身把袍角整理好,再要回身取玉帶,卻被他一下子抱住了,就勢一撲,撲倒在褥子裡。

  他有點懈怠了,拱著她的脖子說:“還是不去了吧,現在什麽時辰?一同歇個午覺好麽?”

  他打什麽注意她心裡知道,掩嘴笑著說不行,“剛散朝沒多久就睡下了,叫別人怎麽說?官家是明君,不能好色,更不能白日宣淫。”

  他悻悻道,“離天黑還有很久。”

  如今倒好,隻盼著天黑了。她紅著臉,扭身道:“咱們去延福宮釣魚,釣著了在院子裡架火烤著吃,找些事做,不一會兒天就黑了。”

  他沒辦法,泄憤式的在那紅唇上研磨,她手忙腳亂掙起來,“輕點呀。”

  她一說輕點,他腦子便嗡地一聲響,想起昨夜她痛苦的樣子,急急問她,“還疼麽?我命人去太醫館拿些藥回來吧!”

  她扭捏說:“不疼了,別叫人去,醫官問起來怪不好意思的。”

  他拉她坐起身,撫膝一本正經道:“我想傳聞還是很有道理的,第二次就不會痛了。”漸說漸慢,語調哀懇,“皇后……”

  她頰上紅得醉人,婉轉拋來一個眼神,低頭說:“知道了。”

  沉浸在愛情裡,很多說過的狠話都可以不算數。比方他說要將她囚禁在柔儀殿,哪裡都不許她去,結果這話沒堅持十二個時辰,自己親手打破了。

  他們未乘輦,手牽著手往延福宮去。不想經過後苑,不想見禁中那些人,就從臨華門外穿行。將近年尾了,正是最冷的時候。日光伴著風,空蕩蕩的芒照在身上,溫暖都被稀釋了。穠華緊了下狐裘披風,很冷,但是很快樂。

  他時不時偏過頭看她,仔細品咂她的表情,哪怕眉間一點細細的褶皺他都能夠發現。還好,她現在看上去沒有什麽煩惱,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之前種種的不愉快放下。小小的人兒,要承受那麽多,她比他想象的堅強。可是她愈堅強,他愈是不忍,含在嘴裡都怕化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她凍得臉色發僵,替她把風帽戴了起來。

  她轉過頭問他,“官家冷麽?”

  他說還好,邊說邊吸鼻子。她笑起來,探過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揉了揉,然後縮回袖子裡,仰頭看天,輕輕哼唱起來:“陰涼陰涼過河去,日頭日頭過山來……”

  她身上總有一種孤獨的味道,即便在你身邊,也讓人感覺很不安。既近且遠,仿佛隨時可能失去。他竟有些怕,停下腳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裡,“皇后,你不會再丟下我了吧?”

  她定定看著他,緩慢搖頭,“我不想同你分開了,你是我郎君,我要常伴郎君左右。只要你……不厭倦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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