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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1913》第3章 寧安府1905,光緒三十一年,乙巳
  第3章 寧安府1905,光緒三十一年,乙巳
  『你還是別吃了。』

  『你下藥啦?是砒霜嗎?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一整個冬天,傅蘭君推說腦袋受傷不舒服,躲在房裡不見人,隻由丫鬟桃枝進出伺候一日三餐,連姨娘和父親來看她也一概被桃枝擋了駕。

  她在賭氣。

  一直躲到除夕那天,傅榮的耐心終於耗光,他一把推開“門神”桃枝走進房間,徑直朝床邊走去,傅蘭君臉朝牆側躺在床上,聽到動靜,反手一拉把床帳子散了下來。

  傅榮也不動氣,只是隔著床帳子跟她說話:“這麽多天了,天大的氣也該消了吧。”

  傅蘭君不說話。傅榮繼續說下去:“你自以為是讀過洋書見過世面的新派人,想著學洋人搞什麽自由戀愛,打心眼裡怨你爹給你選這門親。可你別忘了,要說喝洋墨水,你爹比你早,打容閎之後,你爹是最早留學西洋的那一批。自由戀愛,你以為我老古董不懂?爹比你懂得多,比你見得多。”

  帳子後面的傅蘭君動了一動,傅榮歎一口氣:“你還記得你哥哥嗎?你哥哥去世的時候你才兩三歲,不知道當中的情由。”

  傅蘭君忍不住豎起耳朵。她有一位哥哥,比她大十八歲,是父親十六七歲時得的兒子,十五年前去世的。關於哥哥去世的原因,傅蘭君一向只聽下人們說是因病,今天聽父親這麽一說,原來別有內情?

  父親的聲音隔著帳子傳過來,低沉哀慟:“有他的時候我正在美國留學,他在美國長大,腦子裡全是美國人的想法,長大後遇到個美國姑娘,要同人家結婚,爹也不是老古董,雖是外夷,既然兒子喜歡那就結吧。誰知道結婚還沒兩個月,用那外夷兒媳婦的話說,她又遇到了新的愛情,不管不顧,拋家棄夫。你哥哥受了打擊一病不起,後來在病中想不開,不知道從哪兒搞到一瓶安眠藥。那天是他二十歲生日,我準備了一場好宴席想給他衝衝喜,大清早一推開他房門,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床帳子散開著,我心裡高興,打從生病起,你哥哥就沒好好地睡著過……”

  傅蘭君再也忍不住,掀開帳子撲過去抱住父親,傅榮已是老淚縱橫。

  父女倆擁抱著痛哭了一會兒,哭累了,為對方拭去眼淚,傅榮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我就知道,男女情愛這回事不在於形式,什麽自由不自由啊,都是扯淡。愛情說穿了就是場賭,看緣,看命,沒法算計,這個爹幫不了你。但婚姻不一樣,婚姻某種程度上是場買賣,能計較,不能保證不虧,但能盡力少虧。爹滿寧安府盤算,就顧家這樁買賣,虧的可能性最低。”

  話題到底還是扯到了這兒,傅蘭君低頭不語,傅榮繼續分析下去。

  “爹今年五十二,朝不保夕的年紀,說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現在膝下就你一個獨女,父母去後孤女被欺的例子還少嗎?哪怕你哥哥還活著也好啊。現實逼得爹不得不為你早做打算,女兒家的打算,也只能是找個好婆家。

  “給你找女婿的消息放出去後不是沒有同僚上門,但爹都沒有答應他們,為什麽?因為爹打心眼裡覺得,文官靠不住。說句忤逆的話,大清朝撐不了多久了。多則十年少則五年,大清必亡。而在朝代更迭中,比起文官,武將更容易借亂世飛黃騰達。前明亡後,吳三桂不依舊是平西王?爹縱觀朝野,覺得袁世凱正是當朝吳三桂。顧靈毓這小子出身參謀學堂,參謀學堂是袁世凱一手的策劃,這樣算來顧靈毓也說得上是袁氏門生,將來若袁氏當國,顧靈毓也有機會分一杯羹。

  “顧家派人來提親的時候,爹就把他調查了個一清二楚。這小子頭腦清醒得很哪,當年他考參謀學堂,我聽說他家裡人原是不同意的,想讓他參加科舉考試。他在南洋公學的成績相當出色,是這小子執意要投筆從戎。最近我得到消息,說老佛爺和皇上有意廢除科舉,最遲也就是明年,你說這姓顧的小子是不是個人精?”

  傅蘭君咕噥了一句:“搞不好他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傅榮不讚同地看她一眼:“他如今在新軍裡做事,參謀學堂的出身,一進去就是個管帶,協統還是他在參謀學堂的教官,年紀這麽輕,前途不可限量。”

  說到得意處,傅榮忍不住捋捋自己的胡須:“你說,這是不是一樁好買賣?”

  是樁好買賣,但傅蘭君偏不想做,她搜腸刮肚想主意詆毀顧靈毓:“您就沒想過,他娶我,圖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您的權?”

  傅榮嘿嘿一笑,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別在這點上打主意,當你爹傻?就算姓顧的小子圖的是你爹的權,難道就能保證別人不是為的這點?跟誰做這樁買賣,都得擔這個風險。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物色合適人選做女婿,如果早幾年我或許不會選顧靈毓,但到如今他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傅蘭君好奇:“為什麽早幾年不會選他?”

  傅榮笑而不語,被女兒纏得煩了,只是說:“你丈夫的事,等到婚後你自己去了解。等你了解到了,這樁買賣就有贏面了。”

  很快,顧家和傅家換了庚帖過了文定和大禮,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只等陽春三月便可成禮。

  在顧、傅兩家結親前,南嘉木和夏瑾的婚禮先來了。

  南嘉木到傅家來送結婚請帖的時候,顧家過大禮的人剛剛離開。

  傅蘭君和南嘉木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兩個人停下來說了一會兒話。

  傅蘭君垂著頭,不去看南嘉木,她輕聲說:“下個月啊?”

  南嘉木點點頭,傅蘭君淡淡笑一笑:“挺好的。”

  挺好的,在我嫁人之前你先婚娶,讓我徹底死了心,斷了我的念想,從此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顧傅兩家的聯姻很快就來了,傅榮膝下就此一女,出嫁的事情自然搞得無比隆重,置辦嫁妝、做嫁衣……每天府裡來的人走馬燈似的。

  忙到三月中旬,終於到了出嫁的日子,天還沒亮就開始折騰,傅蘭君半夢半醒地被按在梳妝台前由全福人開臉,開完臉上妝盤頭穿衣。姨娘始終在一邊來回念叨著今天的注意事項和禁忌,傅蘭君左耳進右耳出,這兩個月她可著實累慘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塞進花轎,伴隨著一路吹吹打打,直到花轎行到半路上,一陣風撩開轎簾吹進來,她才終於清醒過來。

  從轎簾的縫隙往外看,外面天光剛剛發亮,清晨的空氣還有些微冷。回頭望,娘家已經消失在視線裡,傅蘭君意識到,她的女孩兒時代是真的過去了,從此之後,她是顧家的少奶奶、顧靈毓的妻,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願意不願意,這一輩子就這麽著了,也只能這麽著了。

  事已如此,可她不甘心。

  坐在轎子裡她想起出嫁前,有一天父親突然叫她到書房,桌子上擱著一張請帖,父親示意傅蘭君拿起請帖:“明天的婚禮,爹有事不能去,你代爹走一趟吧。”

  傅蘭君剛拿起請帖又燙手似的甩出去:“爹你開什麽玩笑,哪有沒出閣的姑娘代父去參加婚禮的?”

  傅榮笑眯眯的:“花木蘭都能替父從軍,讓你替爹參加個婚禮怎麽了?聽說南嘉木的婚禮是西式婚禮,西式婚禮嘛不講那些中國規矩,你隻管去,再說了,你們也不是不認識的,從小兒一起長起來的年輕人,你也該去給他道個喜。”

  傅蘭君坐下來,背對著父親:“我不去,顧靈毓是他的同學,肯定也收到了請帖,我和顧靈毓是未婚夫妻,要避嫌。”

  傅榮走過來,歎一口氣,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有的時候,事情就壞在‘不甘心’三個字上。不甘心,吊著一口氣,存著一份妄想,生出一層霧障,把自己搞得不上不下,把事情看得不清不楚。去一趟,把這口氣咽下去,從今往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她到底還是沒去參加南嘉木的婚禮。把這口氣咽下去,說得容易,可是做起來何其難?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甘心,哪怕聽父親的話嫁進了顧家,她還是不甘心。

  懷著這腔不甘心,她到了顧家,下了轎,和顧靈毓拜了堂。夫妻交拜的時候,借著彎腰鞠躬的瞬間,她透過蓋頭的縫隙抬眼去看顧靈毓,今天的顧靈毓真是英俊,古詩裡所有讚美春風得意少年郎的詞句都可以用到此刻的他身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洋洋喜氣,這讓傅蘭君覺得好驚奇,他不是不知道正在跟他拜堂的這個人是另有所愛的,知道了這些,他怎麽還能笑得那麽舒心那麽喜悅?

  她看不懂他。

  拜過天地入洞房,新郎去前廳招呼客人,新娘則在洞房等候宴席散後新郎來挑蓋頭。傅蘭君頂著一塊紅得晃眼的蓋頭坐在新房裡靜靜等,等得久了上下眼皮忍不住打架,顧靈毓終於招呼完客人回到新房的時候,只看見新娘早已歪躺在床上睡著,蓋頭還蓋在臉上。

  好命婆上前想要叫醒傅蘭君,顧靈毓製止了她,他轉頭看著傅蘭君,微笑裡全是柔情蜜意:“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我叫你。”

  傅蘭君顯然是在坐著等的過程中睡著的,半個身子在床上,一雙腳還在床下。顧靈毓輕輕替她脫去鞋子,抱著她一雙腿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抖開被子給她蓋上。

  她這一睡就睡到大半夜,好命婆等得也犯瞌睡,進來催:“少爺,不揭蓋頭不算成禮,把少奶奶叫醒吧。”

  傅蘭君被好命婆絮絮叨叨的話吵醒,發覺自己竟然蓋著被子睡在床上,忙驚坐起身,蓋頭也在慌亂中落了下來。她又手足無措地抓起蓋頭往頭上蓋,抬眼看見好命婆正張大嘴驚詫地望著自己,而顧靈毓也坐在一邊,眼睛裡笑意盈盈。

  傅蘭君羞窘地用蓋頭把自己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隔著蓋頭,聽見顧靈毓對好命婆說:“好了,可以開始了。”

  好命婆將一根金秤杆遞給顧靈毓,顧靈毓用秤杆將蓋頭輕輕挑起。眼前的世界終於從一片茫茫的紅變得清晰起來,傅蘭君抬起眼睛,顧靈毓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新房裡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顧靈毓在她身邊坐下來,朝她伸出手:“初為人夫,顧夫人,請多多指教。”

  傅蘭君不說話,輕輕碰了下他的手,顧靈毓卻傾身過來,用手在她的鬢角和發髻上抿了抿。傅蘭君嚇了一跳,整個人忍不住往後縮,顧靈毓一隻手臂從背後緊緊攬住她,俊秀的一張臉笑得狡黠似狐狸:“姨娘沒有跟你講嗎?以手撫發,這叫結發夫妻,不離不棄。”

  第二天清晨,傅蘭君醒來的時候,顧靈毓正坐在梳妝台前擺弄東西,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你醒了?這都是同學們送的賀禮,昨天我命人專門收著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給我送來了。”

  傅蘭君看看天色,日頭已經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給長輩們敬茶磕頭。去的路上顧靈毓同傅蘭君講自己家的事情:“我家如今人丁不旺,隻我一個男丁,也並沒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過是我的祖母、母親,還有就是二嬸。”

  要受新人敬茶磕頭的人早已經等在堂屋裡,一進門,傅蘭君就覺察到了怪異。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婦人無疑就是顧家的老太太——顧靈毓的祖母,她冷冷淡淡地坐著,一條腿擱在腳踏上,正由小丫鬟跪著捶腿。八仙桌上放了一個盛核桃的簸籮,一個穿秋香色衣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鉗子剝核桃。下座上坐著一個喜氣洋洋的中年婦人,應當是顧靈毓的母親,她也在剝核桃,一邊剝一邊同老太太說著話,老太太只是垂著眼皮愛答不理,半天才回個模糊的音節。

  這實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婦的人家,何況媳婦還是下嫁!
  傅蘭君按捺下心裡的疑惑,跟在顧靈毓身後,乖巧地向婆婆和奶奶問好敬茶。婆婆滿臉喜色地接過茶喝了,給了傅蘭君見面禮——一個成色極佳的翡翠戒指。奶奶臉上也帶著笑,但傅蘭君跟在父親身邊這些年,學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觀色,她能看出這笑後面隱藏著生疏和厭煩。奶奶也賞了東西,一雙碧玉鐲子,說是她出嫁時娘家給的陪嫁。

  場面做足,情卻生疏。傅蘭君忍不住胡思亂想,家裡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無論怎麽看,都是一樁賺了的買賣,顧家長輩何以如此態度迥異?

  顧靈毓拉她在下座坐下,隨口問:“怎麽不見二嬸?”

  婆婆率先開口:“你們還在新婚頭三天裡,不便見她,等過了這陣子再去見也不遲。”

  傅蘭君更覺怪異,她用余光瞟到奶奶,奶奶的臉色明顯不悅。

  陪著長輩吃過早飯後,傅蘭君和顧靈毓又回到自己房裡,梳妝台上還堆著一堆禮物待拆。顧靈毓拉開抽屜取了兩柄銀刀,兩個人分頭拆禮物,都是同學送的禮物,新派青年們,不圖貴重,但圖個奇巧,這個送一塊手表,那個送一個擺件……突然間傅蘭君“咦”了一聲,顧靈毓問:“怎麽了?”

  她拆到了一對純金飾物,一個是袖扣,一個是胸針,小小的,都做成玫瑰樣,精巧可愛,盒子裡還附有一封短信,寫著“顧靈毓、傅蘭君賢伉儷親啟”。

  是南嘉木的禮物,他在信裡說,自己和妻子已於日前啟程趕往日本留學,不能參加婚禮,望一對新人恕罪,特地送上這對玫瑰飾物,祝願賢伉儷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婦。

  看完這封信,傅蘭君沉默了片刻,顧靈毓也沒有說話。半天后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胸針:“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點綴著一粒極小的紅寶石,是很好看,他借著陽光端詳了很久,最後,他俯下身來:“我給你戴上。”

  傅蘭君還沉浸於那淡淡的憂傷裡,木木地坐著沒有躲避。顧靈毓輕輕地把胸針別在傅蘭君的衣襟上,背對著陽光,傅蘭君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他高大的陰影裡。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他終於戴好了那枚胸針,直起身來端詳半天:“好了,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望向鏡子,鏡子裡是坐著的她與站著的他,俏麗的與俊美的,都是年輕的漂亮的,看上去多麽登對。

  那位“新婚頭三天裡不便見”的二嬸,傅蘭君一直到婚後半個月才見到她。

  那天是顧靈毓的生日,起先傅蘭君不知道,一大早醒過來她就看見顧靈毓呆坐在梳妝台前,喊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頭來,表情依舊是木愣愣的。

  這樣的顧靈毓,傅蘭君從未見過,她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後一起去飯廳,走進飯廳,只有一個清瘦的人垂著頭坐在那裡,顧靈毓同她打招呼:“二嬸。”

  那人抬起頭,傅蘭君忍不住大吃一驚。顧靈毓今年二十有四,她原以為他的二嬸應該和他母親差不多年齡,沒承想竟是個極年輕的女人,看上去和顧靈毓年歲相近的樣子。那位二嬸向顧靈毓點點頭:“來啦。”

  顧靈毓暗暗扯一下傅蘭君的袖子,傅蘭君忙向二嬸打招呼:“二嬸。”

  二嬸淺淺笑開:“少奶奶好。”

  她回頭喊丫鬟:“白蘭,把我給少奶奶準備的禮物拿來。”

  叫白蘭的小丫鬟捧著禮物跑過來,二嬸站起身來捧著禮物親自走到傅蘭君身邊:“一點薄禮,少奶奶大家出身,別嫌棄。”

  是一雙紅珊瑚耳墜子,傅蘭君忙推卻:“二嬸太客氣了,這麽好的東西我可不敢要,二嬸自己留著戴吧。”

  二嬸慘淡地笑:“一個未亡人要這些東西做什麽?少奶奶說笑了。”

  傅蘭君下意識地閉嘴,糟糕,她怎麽忘了二嬸是孀居的。

  仔細看,二嬸渾身上下一片素淨,不施脂粉不戴首飾,衣服也是慘淡的雪青色。傅蘭君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麽可憐可歎。

  丫鬟們陸續捧著食盒進來了,悄無聲息地擺飯,氣氛淒冷得可憐。擺完了飯丫鬟們靜靜地撤出去,二嬸在飯桌前坐下來,招呼顧靈毓和傅蘭君:“吃飯吧。”

  傅蘭君好奇:“娘和奶奶呢?”

  二嬸臉上帶著靜靜的笑,垂下眼皮:“她們今天不來飯廳吃。”

  傅蘭君還想問些什麽,顧靈毓扯了扯她的衣角,她隻得閉嘴。

  於是悄無聲息地開飯,一頓飯吃得傅蘭君如坐針氈。

  回去的路上傅蘭君忍不住問顧靈毓:“你二嬸怎麽那麽年輕?”

  顧靈毓淡淡地回:“我二叔隻比我大四歲。”

  他似乎不想多談,看看懷表:“來不及了,我得去軍營了。”

  他走後,傅蘭君百無聊賴地在家裡閑逛。她無聊極了,剛過門不能到處亂走,被局限在這深宅大院裡,更要命的是,她沒有辦法搞到《世界繁華報》。她愛看小說,在上海讀務本女塾時就是李伯元《官場現形記》的忠實讀者,小說在《世界繁華報》上連載,一直到她離開上海還沒連載完。沒嫁人之前她總是想方設法托人搞到報紙,現在當然是不成了,在顧家人生地不熟的,和她“半熟”的顧靈毓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她這個愛好。

  沒看完的連載小說抓撓著她的心,讓她寢食難安。

  想著想著就又生起顧靈毓的氣來,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現在還在家裡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門房去找,總有人能給她搞來報紙。

  傅蘭君正坐在房間裡生悶氣,二嬸的丫鬟白蘭來了,說是二嬸想叫少奶奶過去說說話。

  二嬸的房間像所有體面寡婦的房間一樣,雪洞似的素淨,供著觀音,香霧繚繞的,傅蘭君聞不慣這氣味,被嗆得直咳嗽。二嬸跟她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看出她不太樂意陪自己,於是就放她回去,臨別前二嬸讓白蘭拿過個小盒子:“這是我給靈毓的生日禮,早晨忘了拿,麻煩你給他帶過去。”

  傅蘭君驚訝:“今天是他生日?”

  二嬸詫異:“怎麽,你竟然不知道?”

  傅蘭君臉紅到耳根子,無論她和顧靈毓之間有沒有感情,她樂不樂意做他妻子,連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這確實是件很失禮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的耳邊還回響著二嬸的話:“少奶奶也該對少爺多上點心,畢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這個家的當家人。”

  傅蘭君懊惱地踢飛腳下的石子兒。她怎麽會知道他的生日?他連提都沒提一句,害得她在二嬸面前出盡了醜。

  傅蘭君原本以為顧家這樣的家庭,當家人的生日會大張旗鼓地張羅操辦,誰知道竟然過得這樣平平淡淡。晚飯時過生日的人沒回來,奶奶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樣沒有出現,連二嬸都推說身體不舒服,最後傅蘭君隻好一個人吃,吃得索然無味。

  一直到深夜顧靈毓才一臉疲倦地回到家,推開房門,傅蘭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擱著一隻碗,還冒著嫋嫋白氣,蔥和油的香味飄出來。顧靈毓大步走過去,是一碗壽面,他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傅蘭君“撲哧”一笑:“二嬸跟我說今天是你生日,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壽面,你可一定要吃乾淨。”

  顧靈毓低下頭湊到碗前面,嘴裡挑剔著:“人家的壽面都是一根到底順順溜溜長長久久,你這長長短短窄窄寬寬的一碗也好意思叫壽面?”

  傅蘭君虛張聲勢地作勢去搶面碗:“有的吃你還挑?吃不吃?不吃我拿去給狗吃。”

  顧靈毓啼笑皆非,他擋開傅蘭君伸過來的手:“吃吃吃,但是吃之前得許個願。”

  他握住雙手閉上眼睛,念念有詞:“希望我家刁蠻的小嬌妻能快點懂事,看在結婚以來我罵不還口……”

  說來也奇怪,他嘴巴那麽刻薄的人,自從結婚後竟然對她的挑釁都不予反擊,只是淡淡一笑,讓她的每一次出擊如同重拳打棉花,好生無趣。

  傅蘭君截斷他的話:“明明是你自己理虧。”

  顧靈毓睨她一眼,繼續說下去:“打不還手……”

  傅蘭君鼻腔裡哼一聲:“你倒是敢動手,舞劍弄槍的小丘八蠻子,力氣那麽大,一不小心弄死我,我爹派人踏平……”

  顧靈毓不耐煩地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巴,他長年握槍,手指和虎口結著厚繭,掌心卻像個普通富家子弟的一樣綿軟。他回來前吃過酒,酒氣發散出來,爭先恐後地往傅蘭君鼻孔裡鑽,沒說完的話被男人濕漉漉的手心堵在嘴巴裡。顧靈毓似嗔怒又似玩笑地瞪她一眼:“就你話多,安靜聽我說完。”

  傅蘭君不滿地咕噥一聲,顧靈毓溫柔地笑了,摸摸她腦瓜頂上柔軟的頭髮,用哄孩子一樣的口氣滿意地稱讚了句“好乖”。然後他交握起雙手閉上眼睛繼續剛才那個被打斷的許願:“希望我家刁蠻的小嬌妻能快點懂事,看在一年來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份兒上,早早良心發現,別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鳴恩愛到老。”

  說完這段話他拿起筷子,傅蘭君卻抓住他的手腕:“你還是別吃了。”

  顧靈毓笑吟吟地看著她:“你下藥啦?”

  她嫁得心不甘情不願,這些天來私底下處處拂逆他的意思跟他對著乾,顧靈毓當然不相信她會乖乖巧巧地親手給自己做一碗壽面。

  傅蘭君的目光從他身上滑開,羞窘地點點頭,顧靈毓輕輕推開她的手:“是砒霜嗎?”

  傅蘭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面塞進嘴裡:“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還喝光了所有湯,最後一抹嘴,評價:“不僅賣相醜,味道更加差,顧夫人,你的廚藝有待加強。”

  第二天顧靈毓沒能起來,他蜷在床上滿頭冷汗,大夫來看過後說他恐怕是吃錯東西腸胃出了問題。

  傅蘭君心虛地別過頭去,顧靈毓強顏歡笑地跟母親解釋:“昨天跟同僚們在外面吃了酒,想必是酒樓裡的東西不乾淨。”

  母親和丫鬟起身送大夫出去,關上門,傅蘭君坐在床前垂著頭,顧靈毓只能看到她的腦瓜頂,可愛又可憐的樣子。她低聲道歉:“對不起。”

  她做小伏低,但心裡也在暗暗給自己開脫,她哪知道一個軍人的腸胃會嬌弱到這種地步!大夫囑咐說恐怕顧靈毓得臥床一星期,這一星期裡他要按時吃藥小心飲食,不能碰熱不能碰冷,酸甜苦辣一概不行……聽得她頭都大了。

  顧靈毓顯然也看透了她的心思,他不說話,只是歪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地微笑地看著她。傅蘭君又心虛又抱歉又怕顧靈毓跟她算帳,她站起來:“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她丫鬟似的跑前跑後給他端湯端藥,跪在床頭拿手絹給他擦額頭的冷汗。這小嬌妻何曾這樣低眉順眼,顧靈毓忐忑了,一次傅蘭君又跪在凳子上給他喂完藥後他捉住傅蘭君的手腕:“顧夫人快住手,我這一身的冷汗可全是被你給嚇出來的呀。”

  傅蘭君臉一紅,撲到他身上用枕巾蒙住他的臉胡亂擰:“對你壞你又罵,對你好你又怕,你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啊。”

  顧靈毓伸手把人抱個滿懷:“你這是惡人先告狀啊,我這樣是拜誰所賜?那碗面裡的巴豆難道不是你放的?”

  他行伍出身,就算是生了病,兩手用力也能製住一個嬌氣的富家千金,傅蘭君在他懷裡撲騰得起了一層汗卻徒勞無功,又聽到他提那碗面,心虛地安靜下來。顧靈毓揪住了她的小辮子,心裡十分得意,捋著她的背趁機討價還價:“我也不要你多殷勤,怪嚇人的。要想補償我很簡單,只要以後每年生日你都給我做一碗壽面。”

  這要求挺簡單,傅蘭君想了想:“成交。”

  想了想,她又補充:“但不保證不下藥。”

  一個星期後顧靈毓終於病愈了要回軍營,傅蘭君送他出門,他說:“你如果覺得無聊就出去轉轉。翼軫最近在忙著辦報,阿蓓想必無聊得很,你可以去找她聊天。”

  送顧靈毓出了門後,傅蘭君也出了門,她去了翼軫家,翼軫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個人在家,她在侍弄蠶桑,渾身上下一股清新的桑葉味。

  見到傅蘭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養蠶的。”

  她是寧安鄉下小鄉紳的女兒,家裡養蠶,從小和桑葉為伍,整個人也如同桑葉,淡綠淡香,清清秀秀。

  傅蘭君從沒見過人家養蠶,她好奇地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蠶吃桑葉,到了午飯時間,阿蓓做好飯,傅蘭君同她一起去給翼軫送飯。

  去報館的路上,傅蘭君忍不住問阿蓓:“你們成親多久了?”

  阿蓓淺淺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們剛成親,他說帶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蘭君由衷羨慕,看得出來,阿蓓和翼軫的感情很好。他們兩個一個是受過現代教育的新派報人,一個是大概只看得懂黃歷的鄉下姑娘,卻能這樣琴瑟和鳴,這讓傅蘭君覺得好奇:“你們成親前從未見過,突然變成最親密的人,不會覺得別扭嗎?”

  她斟酌著詞句,盡量避免太過唐突,但說出來的話還是唐突:“你對他,是愛情,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阿蓓是舊式小女人,傅蘭君知道舊式小女人裡有那麽一種認命的人,對於命運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她們沒有知愛知恨的靈魂。

  阿蓓低頭望著懷裡的籃子,眼神裡全是溫柔,她輕聲說:“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願一路跟隨,他若讓我等,我也願一直等。”

  報館還沒裝修好,亂糟糟的,見到傅蘭君去,翼軫從一堆亂七八糟的廢紙裡抽出一遝遞給傅蘭君:“喏,這十幾天的《世界繁華報》,靈毓兄托我給你找的,正好你來了,就給你帶走吧。”

  傅蘭君捏著報紙一陣驚訝,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纏繞上心頭。顧靈毓是怎麽知道她喜歡《官場現形記》的?

  傅蘭君待在沒裝修完的報館裡一口氣把這十幾天的連載讀完,抬起頭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天色微黑,她向翼軫夫婦道別,回到家的時候,顧靈毓也剛從軍營回來。

  兩個人在家門口碰上,傅蘭君揚起手裡捏著的一遝報紙:“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小說?”

  顧靈毓滿臉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親前有一次去拜訪嶽父大人,問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蘭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顧靈毓看著她微微笑,笑裡帶點戲謔:“他說你愛看小說,愛趕時髦,有點虛榮,最喜歡做衣裳,要我努力賺錢養家,否則顧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蘭君伸長了手用報紙去打他,兩個人打鬧著進了家門,經過走廊的時候正好遇到二嬸,二嬸笑著看他們,眼睛裡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愁苦:“你們感情真好。”

  傅蘭君被她一雙愁苦的眼睛盯著,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那雙眼睛有一種譴責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視下,被注視的人會覺得自己連不經意間流露出快樂都是殘忍的。

  八月裡,翼軫的報館終於開業,報紙取名《針石日報》,取針砭時弊之意。報紙新辦,寧安又不是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地方,經常湊不齊稿件,有時候傅蘭君也會被捉來寫稿。報紙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蘭君在報紙上看到一首不錯的新詩,署名空谷,拿去問翼軫空谷是誰,翼軫滿臉驚訝:“你連自己枕邊人的文筆都認不出嗎?”

  傅蘭君更驚訝:“你別開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麽寫得出這樣辭藻優美的詩?”

  翼軫“哧”地一笑:“嫂夫人對靈毓兄太不了解了,當年在公學,靈毓兄是我們班裡國文成績最好的那個,幸虧他志不在此,否則哪還有我等施展拳腳的余地。”

  晚上睡覺前,傅蘭君忍不住提起這件事:“你為什麽棄文從武?”

  顧靈毓回答得爽利:“因為覺得風花雪月不如刀槍劍戟來得實用。”

  傅蘭君不說話,顧靈毓意識到是又得罪了她,軟下口氣:“好吧,換個說法,我選擇刀槍劍戟,是為了讓愛風花雪月的人能風花雪月啊。”

  片刻,傅蘭君又問:“那你為什麽叫空谷?空對靈嗎?可是谷和毓並不對仗啊……”

  顧靈毓回過頭捂住她的嘴,滿臉的嫌棄:“空谷對幽蘭,傻。”

  整個光緒三十一年寧安府都平平靜靜,管他外面怎樣地覆天翻,寧安府仍舊保持著舊日的節奏,像西洋自鳴鍾,不急不緩。進臘月是阿蓓的生日,顧靈毓和傅蘭君去給阿蓓過生日,之後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進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顧靈毓一邊吩咐人去請大夫,一邊吩咐丫鬟聽琴給自己收拾東西。

  聽琴麻利地走進顧靈毓傅蘭君的臥房,打開衣櫃從裡面拿出幾件衣服打包,傅蘭君被顧靈毓弄蒙了,她問:“這是要做什麽?”

  顧靈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頭也不回:“我要出去幾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蘭君更覺莫名其妙,親奶奶生病,親孫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著出門,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不開口,顧靈毓以為她不樂意,便對她說:“不去也好,外面總比不上家裡,你自己在家好好待著,奶奶那邊,不召喚你就不要過去打擾。”

  說話間他已經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傅蘭君望著他的背影摸不著頭腦,去給阿蓓過生日時他還沒有提過要出門啊,怎麽突然間就著慌忙成這樣?
  顧靈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拋到了腦後。大夫請來了,給老太太看了診由管家送出門去,床前由二嬸陪著。傅蘭君過去探望的時候路過婆婆房間,透過窗,只見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滿臉的閑適,絲毫看不出家裡有病人的樣子。

  傅蘭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間走去,奶奶的房門緊閉著,門外一個人也無,她剛要敲門,突然聽到裡面傳來談話聲,奶奶問:“他走了嗎?”

  有聲音回答她,聽上去是二嬸:“走了,一聽說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兩聲:“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蘭君站在門外,好奇心一浪高過一浪,這一家人實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問題?
  她悶悶不樂地往回走,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園,眼前突然橫插出一個人來,把她嚇得往回退了幾步,定睛看,原來是顧靈毓身邊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雲山大哥沒有跟靈毓一起出門?”

  這人叫齊雲山,說是顧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顧家他對其他人一概不管,隻對顧靈毓忠心耿耿。在家裡他是顧靈毓的侍從,在軍營裡他是顧靈毓的手下,但顧靈毓私下又喊他一聲大哥,傅蘭君隨顧靈毓,也喊他一聲雲山大哥。

  齊雲山是個頗為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比顧靈毓年長幾歲,看上去沉穩可靠,他點點頭:“一會兒我就去找少爺,沒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談一談。”

  傅蘭君茫然地看著他,和自己談談?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麽好談的?

  他們兩個之間的交集無非是一個顧靈毓,談的話題自然也是顧靈毓。

  坐在後花園的涼亭裡,齊雲山自報身世:“少奶奶可以聽得出,我不是寧安人。”

  傅蘭君點點頭,他有一點北方口音,像她當初在務本女塾讀書時那個山東籍勤雜工的口音。

  齊雲山說下去:“我是山東人,家裡原是開武館的。因在家鄉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寧安府,那時少爺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來投奔親戚,沒想到親戚早就遷走了,大冬天無親可投饑寒交加,餓得狠了跑到白鹿庵裡去偷東西,被少爺撞個正著,他斥責我男子漢大丈夫有手有腳竟靠偷盜為生。那時候他才十四歲,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訓起人來頗有威風,我一時間竟被他鎮住。”

  傅蘭君“撲哧”笑出聲來,沒想到這討人厭的小丘八從小就是個喜歡說教的主兒。

  齊雲山繼續說下去:“他又問我是不是會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濟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豈能不應?從那後,我教他打拳,他給我三餐,有時候也教我讀讀書。後來又跟著他去了上海讀書,跟著他投了新軍。他對我有恩,到如今,十年過去,已不單只是恩,還有情。不瞞你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沒取字呢,喊了他好幾年的阿秀,到現在都難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聲大哥,我也當他是親人,作為親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獨。”

  傅蘭君不禁問:“你來找我,是想說顧家的事?”

  齊雲山舒一口氣:“少奶奶聰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這些事情少爺自然是難以啟齒的,也隻好我自作主張來找你說,盼望你知道內情後能多體諒少爺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兒嗎?”

  傅蘭君試探著回答:“白鹿庵?”

  齊雲山點點頭,傅蘭君說:“長輩生病,兒孫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連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門拜佛,這未免太奇怪了。”

  齊雲山苦笑著搖頭:“他哪裡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氣呢。”

  傅蘭君驚訝地“啊”一聲:“消什麽戾氣?”

  齊雲山看著她:“消孽障的戾氣,顧家老太太認為,阿秀是個討債的孽障。”

  “阿秀肯定沒有同你說過他的父親,我也只是聽說過,顧家大爺很優秀,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還娶了儒學教授的女兒,他是顧家合家上下的寶貝,都說他將來必能光耀門楣。結果就在阿秀出生的當日,大爺忙著趕回來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歲,太年輕了,老太太老太爺心疼得要昏厥過去。後來就有傳言說,阿秀是個討債的孽障,原本他不該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說的日子比那天要晚兩天,他非提早出生,是孽障來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這些,從此也就嫌棄阿秀母子,後來更是讓阿秀母子搬到了鳳鳴山上的別院裡,說要他們和白鹿庵為鄰,化解身上的戾氣。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爺突然去世,恐怕他們母子現在還住在山上。

  “二爺隻比阿秀大四歲,大爺去世的時候老太太老太爺還年輕,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爺身上,誰知道二爺是個短命的,活到二十一歲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遺腹子,二太太懷胎七個月的時候又流了產。如此一來,顧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個阿秀,老太太這才萬般不情願地把母子倆接回來。人雖接回來了,但還是把阿秀當個討債的孽障殺兒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為顧家光耀門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時又覺得窩心。

  “至於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讓阿秀為她出一口那十幾年的惡氣。

  “阿秀他真的很孤獨。

  “娶親的頭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說,從今後他自己也有家了。我看著他的樣子,跟十四歲時那個小阿秀沒什麽兩樣,心裡真替他覺得難過。

  “他對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從不瞞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給阿秀之前心裡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試著多喜歡他一點,他真的很喜歡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他跟我說,真好,長這麽大,第一次吃到壽面呢。”

  這高大英俊的年輕人突然頓住了聲,半天,他站起身來後退幾步,跪在地上,鄭而重之地衝著傅蘭君磕了幾個頭:“拜托你了。”

  齊雲山走後,傅蘭君獨自在涼亭裡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臨白雪紛飛,她才起身回到房裡,吩咐桃枝給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邊收拾一邊問她到哪兒去。傅蘭君心煩意亂的,他被家人排擠關她什麽事兒,她又不喜歡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門的時候遇到二嬸,二嬸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裡去?”

  桃枝搶先回答:“回娘家。”

  二嬸臉上微微笑開,她衝傅蘭君點了點頭,扶著丫鬟的手臂轉身走開。

  她的笑容讓傅蘭君覺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們夫妻倆的笑話似的。天上在飄雪,坐在車裡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熱湯面就好了。”

  熱湯面……傅蘭君心裡一動,她想起了顧靈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講那是為他做的壽面後,他把臉湊到面碗前,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裡氤氤氳氳的。那時她以為是被湯面的熱氣熏的,現在想來,那或許不是霧氣!

  “他跟我說,真好,長這麽大,第一次吃到壽面呢。”

  傅蘭君回過神來,喊車夫:“調轉車頭,去鳳鳴山!”

  趕到鳳鳴山山上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在白鹿庵旁他們遇到了正在掃雪的齊雲山,看到傅蘭君,他臉上浮現出喜色,剛要去給顧靈毓匯報,傅蘭君喊住了他:“我上山來陪阿秀住兩天,麻煩雲山哥帶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齊雲山帶著桃枝朝不遠處的一處小宅院走去,傅蘭君沿著他掃出的小徑走進庵裡。佛堂的大門敞開著,昏黃的燭光裡,一個人影背對門跪在蒲團上,那樣清瘦的背影,傅蘭君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旁邊的蒲團上跪下來。

  顧靈毓聽到了響動睜開眼,他看著傅蘭君,難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傅蘭君被他這孩子氣的舉動逗笑了:“別揉啦,就是我。”

  寒風裹挾著雪粒子飄進來,傅蘭君打了個噴嚏,顧靈毓起身關上門:“你怎麽來了?”

  傅蘭君裝作若無其事:“在家裡待得悶,想來山上看看雪景。我記得白鹿庵有幾樹梅花極好,不知道明天早晨會不會開。”

  顧靈毓懷疑地看著她,她視若無睹,俯首拜了幾拜:“上次來白鹿庵還是四年前,那年我爹在寧安做知府,娘得了病,我聽人的話來白鹿庵給娘祈福,但到底是沒留住娘。”

  天氣冷,她的指尖有些涼,顧靈毓握住她的手,把自己不多的熱氣傳遞給她。兩個人在佛前靜靜跪了一會兒,顧靈毓攬著傅蘭君的腰把她扶起來:“走吧,今天的佛拜夠了,回別院暖和一下。”

  齊雲山和桃枝早已經把別院給收拾好了。別院雖小,但樣樣都是齊全的,畢竟是有人住了十來年的地方。傅蘭君倒是蠻喜歡這小院,清淨得很,臥室窗外有一棵梅樹,看枝乾便知已經種了很多年,顧靈毓說:“這是我九歲那年種的。”

  他走過來關上窗:“當心著涼,你餓不餓?”

  他喊桃枝,沒有人應,又喊雲山大哥,也沒有人應,傅蘭君盤腿坐在床上烤著火:“別喊啦,你的雲山大哥主意大得很,八成拐帶著我的丫鬟下山了。”

  廚房裡水米菜肉都是有的,苦在兩位是公子小姐的出身,沒有哪個十指沾過陽春水,兩人配合著終於做出了一鍋還算湊合的夾生飯,將就著吃了。山上沒什麽娛樂,書房裡的書也全是他從小翻爛了的什麽四書五經,傅蘭君看也不看。顧靈毓吹熄油燈:“早點睡吧,明天我帶你逛逛這鳳鳴山。”

  黑暗裡兩個人背對背躺著,萬籟俱寂,這小小的別院裡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傅蘭君的神經繃得有點緊,顧靈毓一個轉身,唬得她趕緊向裡面挪了挪。

  顧靈毓的聲音在一片漆黑中越發顯得清越如金石之聲:“你別擔心,我說話算話,等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傅蘭君的臉一紅,除了她和顧靈毓,沒有人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現在還不算是真夫妻。結婚當晚,好命婆出去後,她跟顧靈毓“打了一架”,當然,實際是她單方面打顧靈毓。顧靈毓也不還手,只是護著臉躲避:“說好了,打人不打臉啊。”

  這小丘八還挺自戀!傅蘭君才不管,毫無章法地撓,等她撓累了,靜靜地坐在床邊劈裡啪啦掉淚珠子,委屈得跟什麽似的,好像新婚當晚被打的人是自己。顧靈毓長歎一聲:“你這又是何必,咱們這樣的家庭,既結了婚,是絕不可能離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過日子。你心裡有氣,打我可以,但不許打臉,傷在臉上,娘看見了一定會責怪你。”

  用他裝好人!如果不是他非要娶她,她何至於做這些“何必”的事。

  三更的鑼響了,顧靈毓伸手去放帳子,傅蘭君嚇得跳起來,顧靈毓滿臉無奈地看著她:“你放心,我等你心甘情願。”

  轉眼大半年過去了,在這件事上他倒是挺君子的。

  突然間傅蘭君又想到齊雲山的那句“阿秀從不瞞我任何事情”,熱血瞬間上臉,鼻尖都在發燙,她顫抖著聲音問顧靈毓:“雲山大哥說你跟他無話不說,我們兩個,你不會也……”

  顧靈毓不回答他,只是悶悶地笑了,笑得喘不過氣來似的,傅蘭君覺得羞窘,她撲過去捂顧靈毓的嘴:“你還笑!”

  顧靈毓伸手擋,兩個人在床上打起來滾作一團,突然間顧靈毓不笑了,他輕聲說了一句:“下去。”

  傅蘭君愣了一愣,瞬間就明白了怎麽回事,她慌亂地推開顧靈毓,手忙腳亂地滾到牆邊縮成一團。

  半天,顧靈毓伸手抓起被子抖開,說了句“睡覺”就不再作聲,很快傅蘭君就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這呼吸聲催人入眠,傅蘭君翻了個身,漸漸地也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傅蘭君翻個身,旁邊是空的。一夜充沛的睡眠令人心情愉悅,傅蘭君坐起身來推開窗,一股新鮮微甜的冷空氣灌進來。外面雪已經停了,整個世界銀裝素裹,隻余下窗前的一點紅和一點青。紅的是剛剛綻放的紅梅,青的是穿著青衫的翩翩少年。顧靈毓正站在梅樹前折梅,看到傅蘭君,展顏一笑:“早啊,顧夫人。”

  白雪紅梅太襯這張唇紅齒白的英俊面孔,美色當前,傅蘭君不禁被煞了一眼。

  顧靈毓將折下的梅枝插進懷抱的梅瓶裡遞給傅蘭君:“擺在桌子上。”

  傅蘭君接過梅瓶抱個滿懷,嘲笑他:“推窗就是活生生的梅花,還非要摘一枝死的擺到屋子裡。”

  顧靈毓不搭理她,徑自走進屋子來洗臉淨手。

  房間裡有鏡子,傅蘭君翻身下床,對鏡梳妝。她來得匆忙沒有帶胭脂水粉,雖然十七八的女孩子僅僅是本色就足夠動人,但她還是不免有些懊惱。

  她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地焦躁,顧靈毓看出了她的煩惱,順手從梅瓶裡折下一枝開著三四朵梅花的花枝,簪在她的鬢角。清晨剛開好的紅梅,俏麗的少女面孔,相映生輝,豔色勝過任何胭脂,傅蘭君滿意地翹起嘴角,對著鏡子又是一陣左顧右盼地臭美。

  顧靈毓忍不住微微一笑。

  梳妝完後等白鹿庵的尼姑送素齋過來,傅蘭君無聊地東看看西看看,打開那個櫃子看看,拉開這個抽屜瞧瞧。她在抽屜裡發現了一管竹簫,簫身光滑潤澤,一看就是經歷過多年的摩挲。傅蘭君舉起簫晃一晃,問顧靈毓:“這是你的嗎?你會吹嗎?”

  顧靈毓把簫接過去:“小時候的玩意兒,沒想到還在。”

  他斜斜地倚靠在窗上,沉思了片刻,將簫湊到唇邊。

  悠揚的簫聲在清晨靜寂的院子裡響起,這吹簫的年輕人微微低著頭斂著眉目,收起了一切的鋒利,是一張極溫柔的俊秀面孔。他倚在窗上,窗扇打開,露出後面一個白雪皚皚的世界,紅梅初綻斜斜探。這樣的晨,這樣的景,這樣的人,這樣的聲,傅蘭君不禁有些醉。

  一曲吹罷,傅蘭君才回過神來,她問顧靈毓:“這首曲子是什麽,我怎麽從沒聽過?”

  顧靈毓淡淡一笑:“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他竟還有作曲的才能,原來他是真的有滿懷風花雪月。他更像是個才子,可他卻是個軍人。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白鹿庵的尼姑早送了素齋過來,吃過早飯,顧靈毓帶著傅蘭君出了門:“走吧,帶你去逛逛鳳鳴山。”

  雪後的鳳鳴山白茫茫一片,積雪很厚沒過腳踝,顧靈毓牽著傅蘭君的手:“鳳鳴山不大,山上除了白鹿庵和顧家的別院,只有零星幾戶人家。我小時候山上有個青崖書院,是顧家的家塾,給族內的兄弟們開設的,我在裡面讀過幾年書,後來兄弟們都長大了,族內也沒有再新添人口,家塾也就漸漸荒了。”

  他停下腳步:“就是這裡了。”

  眼前是一個小小的私塾,確實是荒廢已久的樣子,傅蘭君好奇地走進院子裡,推開門,桌椅還在,甚至連講堂上的戒尺也還在。她摸摸戒尺,問顧靈毓:“你小時候挨過這戒尺的打沒有?”

  顧靈毓矢口否認:“先生只打不聽話和背不下書的學生,我小時候又聰明又乖巧,號稱過目不忘,一篇文章過眼就能背下來,才不會挨打呢。”

  傅蘭君懷疑地看著他:“過目不忘?”

  顧靈毓點頭:“是啊。”

  傅蘭君一臉質疑:“我才不信什麽過目不忘呢,了不起記性比別人好一點,等下了山一定要找本書驗驗你。”

  他們在山上待了五六天,頭一天是顧靈毓的假期,他陪著傅蘭君在山上轉了轉,後來的幾天裡,白天他下山去軍營裡,晚上回山上住,傅蘭君就一個人待在山上。山上無聊得很,顧靈毓勸她回去,她偏不。

  一天晚上顧靈毓回來的時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傅蘭君問他才知道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好在別院裡有藥油,她給他擦藥油,一邊擦一邊埋怨:“這算怎麽回事呢,家就在離軍營幾裡遠的地方,偏偏每天還要冒著大雪上下山地來回走上幾十裡。”

  顧靈毓安慰她:“我沒事。”

  傅蘭君垂著眼睛:“雲山大哥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了。老太太這樣欺負你,虧你也忍得下去。”

  她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要不然這樣,我讓桃枝去請我爹,讓他到你家去,假意探病,耍耍威風,給你這個女婿撐撐腰,提醒一下奶奶,你現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女婿。”

  顧靈毓“撲哧”笑了,傅蘭君覺得惱:“我是為你好,有什麽好笑的。”

  她放下藥油,賭氣地背過身去,顧靈毓伸開雙臂攬住她:“我沒笑你,是覺得你可愛。”

  他同傅蘭君娓娓講道理:“這件事情其實並不在於我有沒有什麽撐腰的嶽父大人。現如今顧家只剩我一個男丁,我就是當家人,拿著這個身份,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奶奶並不能強令我做什麽事情,只不過是,她已經這個年紀,經歷了兩次白發人送黑發人,寄予厚望的孫子也胎死腹中,總要有個人來承受她的怨氣吧。如果能讓她好過些,我願意做那個討債的孽障。”

  齊雲山對自己說,顧靈毓私底下曾跟他說過,她一個小姑娘,失去了心上人又嫁給陌生人,怎能不怕怎能不怨,總得有個人承受她的怨氣吧。

  現在,他又對自己說,如果能讓奶奶好過些,他甘願做那個討債的孽障。

  傅蘭君忍不住喃喃道:“你總想別人好過些,那你自己呢?”

  顧靈毓望著傅蘭君的眼睛,他的眼睛裡全是溫柔專注的深情:“你知道的,這個世界上能讓我好過些的,只有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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