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咱倆半斤對八兩(1)
陳元永遠也忘不了四年前那個殘陽如血的晚上,他闖下大禍後,失魂落魄回到和柳詩合租的房子裡。
柳詩正在廚房做飯,空氣裡氤氳著溫吞水一樣的暖香,這種氣息在過去經常讓陳元感到溫暖,可是今晚,他全然聞不到。
聽到門開合的聲音,柳詩從廚房裡出來,驚訝地發現陳元搖搖晃晃跌進唯一的沙發裡,臉色慘白如紙。
“陳元,你怎麽了?”她跑過來試他額頭的溫度,並沒有發燒。
“是不是很累?”
“嗯。”他悶悶地應一聲,依舊閉著眼睛。
柳詩溫柔地寬慰他:“晚飯馬上就好了,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鱔糊。”
她起身要回廚房時,陳元捉住她的手:“我什麽也不想吃。”
他掌心冰涼,柳詩複又擔心起來。
“你到底怎麽了?”
“柳詩,我……惹麻煩了。”
“什麽?”
陳元睜開眼睛,柳詩清秀端麗的面龐映入眼簾,但這張美麗的臉上此刻正布滿焦灼。
望著他現在唯一的擁有,陳元決心都說出來。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用你的名義偷偷在公司開了個戶,然後挪用幾個熟客暫存在我這兒的資金炒股,等賺到錢之後再悄悄還回去……”
柳詩倒吸一口涼氣:“為什麽瞞著我?”
“我不想讓你擔心。”陳元苦惱不已,“柳詩,我想和你結婚,但以我們現在的狀況,我根本沒法體面地娶你。”
“我說過,我不在乎……”
“可我是男人!”陳元抬高嗓門,“我不想和你在這種破地方結婚,我想賺一筆錢,買棟不錯的房子,給你一個真正的家——可惜,我搞砸了!”
“怎麽回事?”柳詩的心一下子揪緊。
“我對自己的感覺很有信心,也成功操作過幾次,但沒想到,最近看好的那隻股會出現大偏差,股價連續一周走低,我本來還心存僥幸,但到今天早上忽然跌停,我,我輸得很慘!”
柳詩緊張地抓住他的手:“你賠了多少?”
“大概六十萬……”陳元惶恐地垂下頭,“如果價格再也抬不上去,我,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這六十萬的差額還給客戶。”
“你怎麽這麽大膽!”柳詩急得眼圈發紅,“那……能不能找老劉想想辦法,他平時很照顧你的!”
“不行!”陳元搖頭,“你該知道,我這是違規行為,讓外人知道了我肯定要坐牢的!”
“那,那可怎麽辦?”
“實在不行,只能拆東牆補西牆。”
“可那六十萬的差額還是在的,而且這樣下去總有拆穿的一天。”柳詩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陳元悶聲道:“這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辦法。”
他瞟了眼雙目紅通通的柳詩,心中湧起歉疚:“對不起。”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柳詩又急又無奈,“能不能去借錢,先把窟窿填上?”
“找誰去借?這麽大的金額,誰肯借給我?”
能想的辦法陳元都想過了,但以他目前的資歷和人脈,除了自己悄悄扛著,別無他法。
夜晚,兩人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
“陳元,我們逃吧。”
“逃?能逃哪兒去?”陳元苦笑,“我不想過東躲西藏的日子,更何況還得帶著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他不抱任何希望地歎了口氣:“但願一切都是夢,明天醒過來,什麽都是假的。”
兩人輾轉了一晚上,卻都一籌莫展。
第二天清晨,陳元早早來到公司,憂心如焚地等待開市。
如果說前一天他對自己的“失利”還抱著興許能翻盤的僥幸心理的話,那麽今天他是完全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再無重新站起來的可能。
當屏幕上的數字不斷地越跳越小,陳元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點一點流失,他頻繁地擦汗已經引來不少關注的目光。
終於,當指數停在一個新低時,他再也沉不住氣,勒令自己拿定主意全盤拋售,如果他再猶豫不決,損失的將會更多。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深切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炒股的料——他缺乏過人的膽識和心理承受力。這個認知讓他陷入深深的沮喪。
但他已無暇顧及惡劣的心情,眼下,還有更迫切的麻煩等著他去解決,盡管他對如何解決這個恐怖的麻煩一籌莫展。
心煩意亂到下午,一個新近結交的客戶給他打來電話,說要給他介紹生意。
“我中學的同學呀,最近也對炒股有興趣,問我有沒有好的經紀人介紹,我一下子就想到你啦!”
這位客戶是個年輕女孩,新近嫁了個有錢的亞裔美國人,上個月隨夫婿赴美之前,把委托陳元炒的幾個股票都套現出來,發了一筆小小的橫財,因此對陳元十分信任。這個電話,是她越洋打過來的。
“謝謝汪小姐。”陳元客套地敷衍著,他現在哪有心思理會這些瑣事。
許是從他口氣裡聽出了散漫的情緒,汪小姐又著重解釋:“你可別小看她的實力,她哥哥在你們那兒做房地產的,她在她哥哥的公司佔了不少股份,這兩年掙大發了。對了,如果你能把她哥哥的業務也搞一點兒過來做做,還用像現在這樣兢兢業業地為成交額奔波?”
陳元心念一動,思緒集中了起來:“她哥哥是誰?”
“龍震宇,中宇集團總裁。”
龍震宇的名字陳元雖然沒聽說過,但中宇集團他一點也不陌生,最近幾期的財經報上沒少露臉。
他的神經稍稍振作起來,忽然有種預感,或許這對他來說是個轉機。
陳元用真誠的口吻表達了很願意幫助那位龍小姐後,汪小姐爽快地答應繼續替他牽線。
“她呢,想法跟我一樣,不靠炒股掙大錢,就是玩玩打發時間的,所以我才把你推薦給她,你做事謹慎,能讓人放心。”
陳元唯有在心裡苦笑。
晚上回到家,柳詩二話不說,搬出一摞包扎整齊的人民幣放在桌上,陳元目測了一下,一共十扎,應該是十萬。
他瞠目結舌:“你哪來的錢?”
“五萬是我們帳戶上的存款,另外五萬,”她停頓了一下方道,“是我跟方先生借的。”
陳元的臉沉了下來,方先生是他們公司的客戶,曾經瘋狂地追求過柳詩。
“他憑什麽借這麽多錢給你,你做什麽了?”
“我沒幹什麽,就是跟他說最近手頭緊,他就……”
“你把這些錢給我還回去!”陳元羞怒交加,“我不需要那種人幫我,更不想讓你用身體去做交換!”
“我沒有!”柳詩的臉頓時漲紅,“我實在是想不出辦法才……”
話沒說完,陳元已經走進房間,並用力把門關上。
天黑下來,柳詩守著幾個紋絲未動的菜默默流淚。
陳元從房間裡走出來,看到那個微微聳動的肩膀,心一下子軟了,又愧又悔,走過去摟住柳詩:“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柳詩哭得更凶,把頭埋進陳元的懷抱:“我們該怎麽辦?即使那些錢都投進去,還是補不了虧空,陳元,我好怕!”
“別怕!”陳元輕拍著柳詩的背,盡管心裡也沒底,還是振作精神給自己打氣,“我會有辦法的,你別著急,一定能解決的。我……我不會那麽倒霉的。”
柳詩半信半疑地仰望他:“真的?”
“真的。”陳元點著頭,擠出一絲微笑,“方先生的錢你還是去還了吧,我們不靠他,得靠自己。”
柳詩抹了抹淚,聽話地點頭:“好。”
陳元和龍靜雯的第一次見面在她家的畫室裡。
龍靜雯一身粗布休閑服,扎著馬尾辮,脂粉不施,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富貴氣,說話也很溫柔,平凡得像個鄰家小妹,陳元滿懷戒備的心也在無形中放松下來。
“小汪告訴我說你很有經驗,我沒想到你這麽年輕,而且還這麽帥。”
“龍小姐過獎了。”陳元矜持地笑。
“對不起,這裡有點亂。”靜雯把畫具稍作收拾,一邊表示歉意:“我以為你要半小時後才到。”
“乾我們這行的人最忌諱遲到。”陳元玩笑道,“推遲哪怕一分鍾,市場都可能出現血雨腥風的不可測局面。所以宜早不宜晚。”
靜雯被他逗樂,同時也被他描繪的風雲變幻的股市所吸引,很快就和他作起了各種探討。
她問的問題都很淺顯,陳元應付自如,慢慢地,他發現龍靜雯靜謐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時間越來越長,似乎還有一絲崇拜,這讓陳元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保姆端上來一壺普洱,盤子裡還扣著兩個玻璃杯,龍靜雯親手為陳元斟了一杯,遞過去。
“謝謝。”陳元啜了一口,看看漂亮的杯子,說:“其實,泡普洱茶最好用紫砂茶壺,紫砂壺比其他茶壺更透氣。還有,茶餅要先用茶刀切散後,放置一段時間再泡了喝,這樣可以散發掉緊壓茶固有的霉味。”
靜雯眼睛亮亮的:“陳先生懂的真不少。”
“我的客戶中有喜歡茶道的,有喜歡打球的,各式各樣,跟他們聊天,也不能總談股票,所以什麽都得懂一點。其實真的也就一點而已。”
靜雯抿唇笑起來,談話很快又轉回正題。
“不知道龍小姐打算投多少?”
“我也是剛接觸,對這一行根本不了解。”靜雯想了想,隨意地說:“就先放三十萬吧。”
陳元按捺住激動,淡淡微笑:“好的。手續方面你不用操心,我都會幫你辦妥。”
靜雯笑道:“小汪早告訴我了,說你辦事讓人放心,她是我這麽多年來唯一還保持聯絡的朋友,她的話我都相信,唉,可惜她也走了。”
她站起身來:“錢要現在就給你嗎?”
陳元忙道:“不用。先要給你開個戶,填一些資料,然後你可以選擇把錢直接轉到帳戶上,也可以我幫你轉。”
“哦。”靜雯收住腳步:“我不太愛出門,只能麻煩陳先生多跑幾趟了。”
“沒問題。”
陳元瞥了眼不遠處的畫布和幾幅已經成型的作品,有點不太明白一個熱愛藝術的姑娘怎麽會對炒股感興趣。
臨分別前,他把這個問題用委婉的方式問了出來。
靜雯莞爾:“陳先生真是個細心人。我想了解股票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我哥哥。他在搞這些東西,我……希望能幫到他。”
陳元的心再次不平靜起來,他本可以趁熱打鐵試探一下跟龍震宇合作的可能性,但謹慎再次佔了上風,他暗示自己今天收獲已經不小,不能操之過急。
第一次碰面給雙方都留下了不錯的印象,此後的合作自然順風順水。
龍靜雯的那三十萬打到陳元帳上後,他曾經動過挪用的腦筋,但最終又放棄,他似乎可以釣到更大的魚,現在顯然還不是時候。
三天后,小道消息陸續傳到陳元所在的員工層面,原來他曾看好又不得不忍痛割掉的那隻“毒藥”股票是某大戶暗中操縱的一個商業遊戲,一開始僅幾人了解內幕,但終究紙包不住火,如今已經引起銀監會的注意。
跟那隻股票的後續命運相比,陳元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出路。這幾天,他一直東拚西湊地打發日子,但明白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他必須想辦法來個徹底了結。
也許,他可以直接一些。
下午,陳元又接到龍靜雯的電話,邀他去家裡喝茶,他立刻放下手上的雜務過去。
和前兩次見面一樣,龍靜雯照例準備了很多問題問他,無奈資質有限,她的問題總是深入不下去,始終停留在表層徘徊,但陳元非常有耐心,即使是回答過好幾遍的疑問,也不會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看得出來,龍靜雯對他的好感又添了幾分。
喝過保姆端上來的銀耳燕窩後,陳元控制住忐忑的心情,鼓足勇氣打算把那個艱難的要求提出來,眼下,面前的這位姑娘似乎是最能救他脫離苦海的福星了。
可真開了口,他才發現談話何其艱難:“龍小姐,如果……我是說如果……”
“什麽?”龍靜雯好奇地望著他。
正在此時,畫室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聲音同時響起:“靜雯!”
龍靜雯一振,整張臉仿佛被點亮,扔下陳元就跑了出去:“哥!”
陳元一聽,頓時也緊張起來,在椅子裡坐得端端正正,一邊猶豫要不要也迎出去,又覺得過於殷勤了不太合適。
很快,龍靜雯挽著哥哥龍震宇的臂膀走進畫室,臉上是陳元從未見過的喜氣,陳元很合時宜地站起來,保持笑容走上去。
“哥,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陳元先生,他在XX證券公司工作,也是我的股票經紀人。很能乾的!”
“哦,不錯。”龍震宇淡淡道,很不熱心,好似沒有看見陳元伸過來的手,轉首把一個紙袋子遞給妹妹:“這是梅梅讓我帶給你的松仁糕,上次出去玩,見你吃了兩個,她就記下了。”
陳元的手尷尬地在半空停留了片刻,有點訕訕地縮回去。
龍震宇戴著墨鏡,陳元看不到他眼裡的神色,但他剛才綻露出的一絲無所謂的笑意已經表明了他對自己的評價。
陳元突然自慚形穢——也就是龍靜雯拿他當個人物,在龍震宇的眼裡,像他這種證券公司裡的小蝦米,根本不會放在眼裡。
幸虧他沒跟龍靜雯提過想和她哥哥合作的事,也幸虧剛才自己借錢的那個要求還沒有道出口,否則,在龍震宇的眼裡,自己該顯得多麽可笑可鄙可憐。
他的自信就這樣在悄然間被擊得粉碎。
龍氏兄妹對他此刻的心理變化自然無從得知,龍靜雯對哥哥手裡的紙袋子顯得毫無興趣,松開哥哥的同時,嘴巴朝桌上一努:“放那兒吧。”
龍震宇有點無奈地撇了下嘴,把紙袋子擱在桌上。
“哥,你今天在家吃晚飯的吧?我讓琳姐做你最喜歡吃的西湖醋魚好不好?”
“我晚上有事,你自己吃吧。”龍震宇的嗓音也有點冷。
“你都三天沒在家吃晚飯了。”靜雯抱怨。
“確實脫不開身。”龍震宇向陳元的方向望了眼,忽然半含笑道,“你可以讓陳先生陪你一起吃嘛!你不是說這位老師教了你很多東西,你總得請人家吃頓飯謝謝吧。”
陳元竭力控制住臉紅的趨勢,也許是他多心了,也許龍震宇並無惡意,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忽視龍震宇口吻中的輕佻,那是對他專業的侮辱。
他握緊雙拳,很快又松開,沮喪地想到自己的處境,他的確沒有資格為自己作辯護。
他在和龍震宇的初次見面中輸得一塌糊塗,盡管他也清楚,這場“戰爭”中,他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他自己。
龍靜雯面上先是流露出慍怒,忽然轉為笑臉,熱情洋溢地對陳元說:“這主意確實不錯!陳先生,既然是我哥請你,你可不能不給他面子,今晚上無論如何請留下來吃晚飯。”
陳元本該拒絕,但在龍靜雯過於熱情的挽留中,他維護自尊的防線不知不覺松動,直至妥協。
看不起他的是龍震宇,不是龍靜雯。陳元這樣安慰自己,同時,原本已經沉入湖底的念頭再次像鬼魅一樣爬上心頭。
龍震宇並未跟他們坐在一起攀談,而是直接上樓進了自己房間,兩名隨從緊跟其後。
陳元和龍靜雯仍然留在客廳閑談,但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趁龍靜雯離開客廳的當兒,陳元也去了衛生間,掏出手機給柳詩撥了電話,告訴她不回去吃晚飯。
“什麽事啊?”柳詩很擔心。
“陪客戶。”陳元壓低嗓音,“那件事,咳,也許會有著落。”
柳詩一聽,立刻不多問了,隻再三囑咐他要小心。
收了線,陳元沒有立刻出去,站在鏡子面前打量自己,依然是很英俊的一張臉,卻是白皙中泛出青色,他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根鋼絲上,身子搖晃著,試圖平安過關。
如果龍震宇知道他“騙”了龍靜雯的錢,會作何感想?
他緩慢地咧嘴微笑,他不會讓他們發現的,因為靜雯對股票的了解如此膚淺,而對他的信任又是如此深厚。
傍晚時分,龍震宇果然依言出門,陳元發現靜雯看著哥哥背影的雙眸竟有幾分哀怨和憤然。
“哥!”她忽然衝著龍震宇大叫一聲。
龍震宇站住,示意兩個下屬先上車,他回過身來看著妹妹。
陳元沒隨靜雯一起出去,仍然坐在客廳,但外面的對話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你今晚根本沒什麽應酬,你是去陪李梅的,對吧?”
“有問題嗎?”
“我討厭那個女人。”靜雯咬牙切齒。
龍震宇帶著笑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她怎麽得罪你了?”
“我就是討厭她!”
“你累了,進去休息吧。”
“哥——”靜雯剛才還狠勁十足的嗓音一下子疲軟。
幾秒鍾後,傳來車子啟動並遠去的聲音。
陳元佯裝看雜志,其實一直豎起耳朵在偷聽,當靜雯蒼白無神的面龐映入眼簾時,他故作驚詫地放下雜志:“你不舒服嗎?”
靜雯什麽也沒說,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