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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第22章 山回路轉不見君(2)
  第22章 山回路轉不見君(2)
  馬兒近了,正是沈羲遙那匹萬金難求的汗血寶馬,茶攤老板登時就看傻了眼。張德海也呆在那裡,馬上之人匍匐在馬背上,已經失去了知覺。他的衣服凌亂而殘破,有火燒過的痕跡,胳膊上斑駁的血跡,右腳上鞋子早已除去,露出腫得老高的腳踝,看起來令人觸目驚心。

  夜色如水,一輪彎月掛在西天,養心殿裡燃起通臂巨燭,殿內厚重的赤色錦簾皆垂下,那錦簾上以鑲金絲線繡出龍騰九天圖案,又以黑曜石、珍珠、各色水晶點綴在龍眼、龍鱗、龍爪之上,底下是團團銀絲繡就得江海如意雲紋,被巨燭明亮的光澤照耀,一派皇家威儀,又透出天尊難近的距離之感。殿裡焚了靜心的檀香,夾雜著慣用的龍涎香的余味,絲絲縷縷不絕。

  沈羲遙半闔了眼睛躺在龍床之上,自他強打精神駛出北邙山,遠遠看到官道,便眼前一黑昏死在馬背之上。好在那匹汗血寶馬認得來路,又有張德海在城外等候,這才趕在宮中下匙之前回到養心殿中。只是他一路半昏半醒,隻知自己是進了宮,勉力與張德海交待了幾句,一切秘密行事能讓旁的人知曉,便昏睡過去。

  張德海請來太醫院院判王回春悄悄為沈羲遙診治,這王回春正是先前派去診治凌雪薇之人。一進養心殿,見層層錦帳皆放下,又只有張德海侍奉在內,其他人等一律退在九階之下,便知此行慎密,不得走漏半點皇帝現況的風聲。

  只是沒有想到傷的那般重。踝部骨折,肘部扭傷,身上還有大大小小多出擦傷與燙傷。隨身的衣服一層層揭開,到處都是血痂與淤痕,觸目驚心。沈羲遙自幼便是天潢貴胄,少年天子,何曾受過如此傷勢,又何曾受了如此磨難。張德海自沈羲遙幼年便陪伴身側,對皇帝的感情非普通宦官那般只是視為主子而已,面對如此重傷的沈羲遙,心仿佛被生生撕成幾片,擔心、驚慌、懊惱······幾種情感一下子湧上心頭,五味陳雜,說不清的難過。

  若是那日他能攔下皇帝,今日,恐也不會出現這般情景。

  只是,張德海心中一跳,皇帝如此模樣,那凌家小姐······
  他不敢再想,看著沈羲遙滿臉疲憊與憔悴,還有即使在昏迷中也兀自皺起的如層巒的山峰般的眉頭,張德海心中一凜,實在不敢再多想下去。

  “王院判,皇上這傷······”張德海看著已經診治完起身的王回春,小心地問道。

  “傷勢頗重,真不知是如何傷成這樣。不過不是不能醫治,其他地方好說,只是這腳傷,得費些時日與功夫了。”王回春擦擦手,不待張德海交待便道:“張總管,我知此次慎密,藥會親自煎好,對外便稱皇上染了風寒,這幾日京中多雨,自然不便走動。上朝時就得您多加小心了。”

  張德海點點頭,這王回春是聰明人,不用他說便能領悟。不愧是在皇帝身邊待了多年之人,能做到院判,不是只有醫術便可的。

  王回春告辭退下去煎藥,張德海近前,便見沈羲遙一張臉色蒼白,因著傷勢有些發熱,面頰有不正常的潮紅,但是呼吸平緩,身上傷處皆已包扎妥當,王院判又說無大礙,他的心便放下了。

  只是還有些事要“善後”。比如太后定是要來探望,還有那些妃嬪,自己得一一應對下來,這是一樁。到底在玉秋鎮發生了什麽,得暗中打聽,這是一樁。那凌家小姐有無大礙,他得探聽清楚,綢繆著萬一不好,皇帝恢復過來自己該如何應對,這又是一樁。

  一樁一樁,又都得暗中找心腹去打探,他這個老宮人,這次真的有點力不從心了。

  玉秋鎮上,凌相一行人找到寺廟,將“凌雪薇”的遺骸暫時安置其中,又燃香誦經簡單超度一番,這才拖了疲憊與絕望的身影跟隨李顯向他表嬸家去。

  一路上景致秀美,卻無人有心觀賞。凌相一路臉色蒼白晦暗,提不起精神。隨行仆役更是大氣不敢喘一下,安靜地走著。

  約摸一個時辰,已是到了鎮邊遠離喧囂。路邊是開墾整齊的菜園,還有帶了殘舊的農舍。已是天微黑時分,家家戶戶點起油燈,還有幾戶仍有炊煙徐徐升起,是晚食的人家。

  李顯指著不遠處一戶破舊的農舍道:“便是那裡了。”

  風吹起,微涼,卻極舒服。有孩童的哭鬧聲、大人的安慰聲、犬吠聲、風過樹林的沙沙聲,夕陽低垂,西天邊還有黯淡的橙紅,一派和諧的農家景象。

  凌相打起三分精神順著李顯的手勢看去,那農舍窗下燈影裡,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的身影,重疊在一架織機上。

  凌相一愣,李顯也“咦?”了一聲。

  凌雪薇在窗下補著一件粗布衣裳,這也是她暫時唯一能幫劉嬸做的事情。不過她手下動作倒不是很快,常常陷入沉思之中,更多的是悲痛。短短一日的功夫,曾經伴在身邊的人頃刻便消散在風中了。念及霞兒,凌雪薇眼眶不由又紅了起來。霞兒五歲進入凌府,九歲指給凌雪薇做丫頭,之後便與皓月一般一直陪在凌雪薇身邊。幼年時,三人一同賞櫻鬥草,觀魚攀荷,極是親密。若當初自己沒有執意走水路,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

  劉嬸端了碗米粥進來:“姑娘,吃些東西早點休息吧。”

  凌雪薇正要道謝,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劉嬸一臉迷惑:“這麽晚了,會是誰啊?”說著站起身去開門。

  凌雪薇倒沒有在意,繼續補著手上的衣服。淡淡月色透過窗戶照在她清瘦的臉上,也帶上了幾分憂鬱色彩。

  “哎呀,李顯,怎麽是你?你娘說你不是在船上麽?”是劉嬸的聲音。

  “嬸,前幾日發水就上岸了。”這聲音在凌雪薇聽來非常熟悉。

  “這幾位是?”

  “是京裡來的老爺,來尋人,那福來客棧走水了,今夜能不能借嬸家住一夜?”

  “這有什麽,就怕家裡簡陋,幾位住不習慣。”

  “是我們叨擾了。”說這句話的聲音渾厚,透了疲憊。

  凌雪薇一下子站起,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分明是她的父親—凌相。

  踉踉蹌蹌地走出去,帶了不可置信與希望,凌雪薇掀開門上的布簾,果然,與劉嬸說話的,那個雖有了年紀但依舊挺拔威嚴,面龐堅毅的人,是她的父親。

  “爹······”凌雪薇輕輕喚了一聲,再忍不住撲上前去。

  眾人回望,那個突然出現的清雅身影,有著和明明已經去世的小姐一樣的臉龐。凌相也呆在原地,連著身邊的李顯。

  “薇······薇兒······”凌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人分明是凌雪薇,那佛堂裡供著的那具屍骨,穿戴著凌雪薇的衣物,又是誰?

  “爹······是我······薇兒啊。”凌雪薇撲進至親的懷中,“嚶嚶”地哭起來,那所有的恐懼、悲傷、自責、迷茫,都在看到眼前人後分崩離析,再無法抑製了。

  “薇兒,真的是你?你沒死?”凌相環抱著自己的明珠,也是老淚縱橫。

  “我被一位公子所救,只是霞兒她······她······”凌雪薇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凌相也明白過來,那具屍骨,該是霞兒的。

  “這麽巧。”劉嬸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父女團聚的一幕,卻有些不明就裡。

  李顯將她拉到一邊:“嬸,我稍後跟您解釋。咱們先收拾出來讓他們休息吧。”

  經歷了一天的大悲大喜,還有連日的奔波磨難,想來不論是凌相還是凌雪薇,在心頭大石放下之後,應該都非常疲憊了。

  話要慢慢說,不急在一時。

  還有那位公子,李顯知道救了凌雪薇的該是那位那日在凌府裡與自己見面的男子。只是,他此時何處呢?

  夜裡,皎潔的月掛在墨藍的天上,幾絲雲緩緩流過,農家院落裡有一棵槐樹,此時雖已入秋,但依舊枝葉繁茂,隨風落下幾片,末梢還帶了蒼翠的色澤。

  凌雪薇與凌相坐在樹下,細細講著一路所遇,那船上的千鈞一發,客棧的九死一生,無不讓凌相心驚。待講到那大火中素未謀面的歹人、舍命救了她的何郎中、霞兒,凌雪薇已是泣不成聲。凌相也靜默著,輕輕拍著愛女的肩膀,微微歎息。而那個救她於水火,帶到這農家又悄聲離開的男子,凌雪薇只有搖頭和惋惜。那樣的恩情,自己是如何也報答不了了。凌相心中有疑,也想尋出這位公子好好答謝。

  “長得什麽模樣,真的沒有看清?”凌相的目光在月下有幾分失落。

  “火裡他蒙了面,也用濕帕護了我的面。”凌雪薇道:“那時情況緊急,無暇去細看。”

  “身形特征可有?”凌相不想放棄。

  “若不論面貌,該是位罕見的美男子吧。”凌雪薇回憶著男子的身材,只有夜風中一襲黑衣和蒼松般挺拔勻稱的身形。“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還有其他麽?”

  “從二樓跳下後我便有些不清醒了,不過印象中他身上有傷,尤其腳上傷似更重些。”凌雪薇回憶了半晌道:“因走路時有些跛。”

  “音色如何?”凌相又問道。

  “很是沙啞,不過底氣該是雄渾的。該是被煙熏的了。”

  凌相點點頭:“爹會盡量找到這位公子的,他救了你一命,如何都是要報答的。”

  凌雪薇目光落向遠方,竹籬上一朵野菊在風中瑟瑟搖擺,似她此時迷茫無助的心。許久之後她慢慢道:“他為什麽走呢······”

  沈羲遙自迷迷糊糊中醒來,天還沒亮,養心殿裡隻燃了一對八寶琉璃宮燈,銜在一對引吭高歌,展翅欲飛的錯彩鏤金仙鶴嘴上,映亮了地上一方深藍色繡毯。沈羲遙揉揉有些發漲的額頭半坐起來,抽動了身上幾處傷口,不由皺了眉頭。不過人是清醒過來,輕輕擊掌,一直守在外間的張德海一個激靈,連忙進屋來。

  “皇上,”張德海看著精神還有些不振的沈羲遙,輕輕喚道:“您要什麽?”

  “水。”沈羲遙淡淡一句,接著又問道:“這幾日可有什麽事?”

  張德海奉上一杯溫水,之後又遞上一隻黃地粉彩“佛日常明”碗,裡面盛了大半碗荷葉膳粥:“太后娘娘前日請了慧靜大師進宮講法,一直都在萬佛齋裡,吩咐闔宮莫去打擾,也就沒有注意您出去了。”

  見沈羲遙接過那碗粥慢慢吃起來,眉間有絲絲舒展,才又道:“不過柳婕妤倒是來了幾次,倒叫奴才費了幾分口舌。”

  說罷悄悄觀察沈羲遙的神色,只見他停了半晌,似露出淡淡一抹笑容:“她向來如此的。”又繼續吃起粥來。

  張德海輕輕舒了口氣,接過沈羲遙遞來的碗:“皇上要不要再睡一會?天還早。”

  沈羲遙搖搖頭:“不了,把這幾日的奏章都拿來吧。”

  沈羲遙批改了大半夜奏章,天蒙蒙亮時終於處理完了。張德海遞上熱帕子給他敷了臉,又端來王回春連夜熬製的湯藥。

  沈羲遙隻瞟了一眼,沒接,而是用那尚熱的帕子慢慢地擦著手想事情。

  張德海依舊捧著那盞鬥彩“壽山福海”圖碗道:“皇上,王院判說了,這藥得空腹時趁熱了喝方才見效得快。”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抬了眼睛看沈羲遙。這一下正巧與沈羲遙的眼睛對上,隻覺得那一對眸子深不見底,卻隱隱有寒光流轉。心中害怕,小心地喚了一聲:“皇上。”

  有人微微歎氣,一隻手伸了過來接過那碗,輕輕吹了吹,一飲而盡。

  “真苦。”沈羲遙扔下碗:“更衣。”

  明黃織金龍袍,繁麗的金線刺繡堆疊出九龍紋,細密的米珠攢成萬壽無疆的紋樣,袖袍間氤氳著瑞腦香甘苦芳洌的氣息。

  沈羲遙穿戴畢,試了試右腳,雖已纏上了層層紗布,但行動起來依舊十分不便,疼痛難忍。張德海在一旁侍奉著,心也是提到嗓子眼。按王院判的說法,這些時日是不該走動的,可是,早朝不能罷,但又不能讓朝臣們看出端倪,倒成了為難的一樁事情。

  “步輦到正大光明殿,剩下那一點路,朕還能撐得過去。”沈羲遙余光中已看出張德海的為難之色,淡淡道。

  張德海垂著頭,心中難受,但依舊是領命下去了。

  沈羲遙慢慢坐在赤金九龍禦座上,凝視門外九重宮闕璀璨奪目的琉璃金頂,天色一點點亮起來,藍天白雲,是個極好的天。

  凌相一行再慢,此時該已經到了那玉秋鎮了吧。只是,沈羲遙心中突然泛起一陣不安,那夜他只是茫然地抱著她走,根本沒有注意方向,隻想著離那駭人的大火遠一點,再遠一點。那戶農家,恐怕是到了鎮盡頭了。凌相他們,能找到凌雪薇嗎?
  若沒有,那她又該如何?

  想及此,沈羲遙突然自嘲地笑笑。凌家的女兒,即是真與父親錯過,也定是能回京的。

  只是,他又擔心起來,凌雪薇身子為大好,自己也是騙了那婦人。若真錯過,可怎麽辦。

  大不了,凌相沒有帶女兒回來,他就再去一次玉秋鎮帶回她好了。想到此,心中才總算安心些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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