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宿命劫難,融會注定
看到那家店的時候,是在當天的晚上。
櫥窗裡的燈光很亮,襯的一切都變的暗淡起來。尤其是後面色彩斑斕的設計圖,在燈光的映襯下,似乎有種沉靜的力量。
簡言左慢慢走近店裡,最終根據店員的指引,來到那個年輕的店主面前。
女孩似乎是不認得他,很客氣的微笑,用英語朝他問好,“您好先生,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
那一刻,簡言左沒有多余的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用中文問她,“你是這家店的店主?”
女孩兒依然微笑正盛,中文說的同樣流利,“是,我是顏茶。”
也正是這個名字,引燃了簡言左內心裡所有的微笑。
他記得所有可能跟池喬期有關的一切,包括某個名字。“顏茶”這兩個字,他在她口中曾經聽到過。
在埋葬那個叫做恩生的孩子的地方,他聽到她親口說過,“顏茶,回去吧。”
那時開始,這個名字,就已經深深的根植於他的心裡。跟她那樣緊密的聯系在一起,就像一把開啟所有的鑰匙。
於是,他把裝著那枚碧璽胸針和領帶的盒子打開,放在這個叫顏茶的女孩面前,“我叫簡言左。”
那晚,簡言左第一次真正的接觸那些在之前可以稱作秘密的事實。有關於很多人,很多事,最重要的,是有關於池喬期。
那樣的一個夜晚,像是比哪一夜都深沉,卻像是暗藏著一道可以照耀一切的光。
那天的店裡,燈光很暗,人也被顏茶事先都遣回了家。閉了店門,這間不小的服裝店裡,只剩下顏茶、肖隨和簡言左。
三個單人沙發,圍在一張桌子前,也難得的沒有別的聲音。
“其實我知道的,只是事情的後半部分,甚至期間還有間斷,你確定要聽麽?”顏茶把茶杯和茶點放在面前小桌上,坐好在備有軟墊的單人沙發上,“嘗嘗,Jo最喜歡的水果茶。”
簡言左微點下頭,致謝過後,並不多語,意思已然明了。
這是他最接近事實的時刻,縱然有再大的困難,他都會堅持。就像這次,他義無反顧的來。
“很長的故事,得從我被推薦到Fred教授那裡看病開始說起。”顏茶呆愣著想了一會兒,最終理清頭緒,“那段時間我剛到紐約,很容易失眠,人也有些焦躁,從報紙上看到介紹Fred教授的診所,說他在神經科上面很有研究,也就那樣去了。看過幾次,覺得還算不錯,於是便固定了下來。”
顏茶的敘述不算很快,她雖不擅長講故事,但幸好描述的清楚。
“後來一次,Fred給我開的藥被我弄丟在地鐵裡,因為怕沒有按時吃藥會對治療有影響,而且地鐵站恰好離Fred住的地方也近,所以便直接過去了。”顏茶說到這,停下來,稍微喝了口水,並不多,淺淺的,似乎只是個下意識的安撫動作,“我去時,診所門開著,進到裡面,卻不見他,所以就試探著一路去裡面找。他的診所我不是第一次來,卻一直沒發現裡面的空間原來這樣的大。你信麽,就像是有某種力量在指引一樣,順著樓梯下去的第二個房間,我見到了他。”
稍稍的停頓,顏茶看向簡言左,一直平靜的聲音,開始稍稍的抖,很小的幅度,幾乎不易覺察,“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Jo,滿臉的恐懼,拚命的掙扎,反反覆複的喊著幾個零碎的單詞,中英文混雜,幾乎得很用心的聽,才能分辨出她是在喊救命。”
顏茶並沒有描述的很細,事情大約的輪廓構架起,細節方面她不願描述太多。之前的這些之於她,同樣是一件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完成的事情。為了淡化這些記憶,她甚至幾度長時間的接受過心理醫生的疏導。
但她永遠忘不掉的,是那天池喬期求救時的叫喊。
那是顏茶生平第一次聽到那樣的聲音,在之前,她根本想象不出,那是一個女孩可以發出的淒慘。
很單一的聲音,卻可以讓所有人聽到的人都會覺得毛骨悚然,像是全身的器官都在叫囂。
那樣淒慘的喊叫,那樣恐懼的眼神。至今只要想起,還會覺得渾身冰涼,像是仍在現場。
顏茶停頓的空隙裡,簡言左開始低低的咳嗽,很輕,也一直在抑製。
過了許久,簡言左的咳聲並沒間斷或者好轉,但卻執意的示意顏茶繼續。
“我報了警,出於本能。”顏茶的語速逐漸變的正常,“後來查清,Frad一直在用我們這些患者,為他研製的藥,做活體實驗。”
這是一段很難去回憶的過去,顏茶也總是時刻的提醒自己不要去刻意的想起。但她永遠否認不了,在這樣漫長的歲月裡,她始終都被一種莫名的恐懼包圍著,無時無刻。
別人很難想象,一向開朗樂觀的顏茶會有這樣不美好甚至可以稱作是殘忍的記憶。這麽久,顏茶也並未向任何人主動提及。
但顏茶知道,就像是事情真正的發生過一樣,無論她再怎麽去淡忘,這段記憶會像是一處烙印一樣,深深的刻在她心底的最深處。
“那時候我的整個人都是亂的,包括一系列配合警方的行動後,我才想起來問那個被綁著的女孩兒的下落。但是警方的人跟我說,在他們對Frad進行控制前,女孩兒就已經趁亂逃走了。收獲的,也僅僅是幾本詳細記錄的文件。”顏茶垂下眼睛,手無意識的摸著杯壁,“警方從那幾本資料裡,得知了很多情況,後來,由他們中的人轉述給我,包括,Jo先天性痛覺缺失,再包括,Fred為了在這方面取得研究進展,逐一命題的,對Jo實施了研究。”
很艱難的描述,顏茶幾經停頓,“他為Jo設計了一系列的實驗,詳盡到幾乎可以媲美任何一項學術研究。我很難跟你描述那些實驗的具體內容,太泯滅人性。程度最輕的一次,是他把Jo的腿用扳手硬生生打折,然後,就這樣放在那裡三天,才對她進行修整手術。”
整個氣氛,慢慢的變的沉重起來。
簡言左跟肖隨都默不作聲的聽著,只有顏茶有些艱難的聲音和簡言左時不時的咳嗽聲充斥著整個空間。
“但是,Fred最終沒被量以重刑。因為警方手裡隻攥有描述性的文件,並沒有最重要的人證。所以,負責這起案件的警方跟我講述了Jo的事情,然後告訴我,如果再有機會遇到她,千萬說服她來。只因為,我是除了Fred以外,唯一知道她長相的人。”
說完這些,顏茶把杯子裡的水一點點的喝光。很快的頻率,喝完後長長的舒了口氣,像是終於結束噩夢。那樣不由自主的放松,連呼吸都清淺了許多。
“只是後來,無論我再怎麽用心的去尋找她,終究是沒有再遇到。直到半年後,Aimee Cowan,那個平民影后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眼前時。”顏茶的眼睛微微的眯起,嘴角開始漸漸沒那麽緊繃,“那是Aimee人生中的第一個獎,雖然而後她隻屬於奧斯卡。但是在那場頒獎禮之前,她也只是一位不為人知的小演員。我之所以會記住她,是因為,我認得她頒獎時穿的那條裙子。”
顏茶的手指輕輕的點點台面,環顧了一下四周,“這家店的前身,是在奧潤達路西側一家原創設計的代賣店。之前是我一個朋友在開,主要是幫一些沒錢開店的年輕人代賣一些原創的設計。而那條裙子,在頒獎禮前,曾經出現在過那家店裡。”
“只是後來,又被原作者收了回去,平白的損失了一些代賣金。”顏茶笑笑,有些出奇的放松,“說來也巧,我正有些惋惜的時候,就看到它出現在頒獎禮上,在那時並不出名的Aimee身上,被演繹的那樣的好。”
那件裙子的樣子,顏茶至今記得。不算是太上乘的料子,但的確是太過用心的剪裁。
從上面綴的每一朵花,到裡面內襯上細密的針腳,包括每一粒紐扣上鏤空的花紋,都顯得那樣的用心。
“於是我跑回店裡,翻出了那條裙子的作者在來代賣時留下的地址。”顏茶把面前的茶杯倒滿,拿在手裡攥著,很淺的保持著微笑,“或許是老天的安排,那扇門後站著的,居然是Jo。”
在那扇門打開前,顏茶只是單純的有種發現商機的欣喜,她上門,也只是為了拿下這位不知名設計師的獨家代理。
只是沒想到,門內站著的,是故人。
簡言左淺淺的喝了一口水,茶已經有些涼,喝到嘴裡,有些很清淡的味道。
不自覺地,緊攥著的手也漸漸沒那麽用力。
“那時候她已經相當落魄,沒錢交房租,只能做些手工賣錢。唯一一條有希望賣大錢的裙子,還被送給了鄰居那個隻演了一部低成本電影,家裡滿是負債,想要出席頒獎典禮隻為能約到更好新片,卻因為沒有合適衣服所以幾度想要放棄的姑娘。”
顏茶沒辦法想象,當時的池喬期是如何把這條對她自己來講也是救命稻草的裙子贈予了別人。
可一切如同被安排過一樣巧妙,一次贈予,一次巧遇,從此改變了很多人今後的路。
“再後來的故事就要美好得多,Aimee一戰成名,成了現在熒屏上最炙手可熱的寵兒。她通過我知道了Jo的故事,然後經由很多關系,聯系上了葉醫生。”顏茶把故事大概的講完,最後的尾音也美妙了許多,“再後來,Jo逐漸好起來,也漸漸的開始正常的生活。最終,在Aimee的支持下,我們三個,合開了這家店。”
微微的停頓後,在顏茶有些緩和的情緒中,故事最終結束,“這,就是Mr?W最初的由來。”
原本那樣長的故事,顏茶也隻講了不長的時間。也似乎是在那一刻,她才覺得,無論當時經過時有多苦,現在走過之後再去看,並不再覺得有那麽難過。
她希望池喬期也會是跟她一樣的感覺。即使再難,現在,也畢竟是活著。
“恩生的事,對Jo打擊挺大的。”顏茶最終仍是沒繞過這個話題,“她一直把恩生看做另一個自己。”
也是到了這時,簡言左才有些緩緩的開口,聲音裡帶著幾分暗啞,“我知道。”
“葉醫生一直同我們說,Jo康復的程度已經算很好,只要不受到外界比較大的刺激,一般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顏茶語氣有些放慢,聲音不覺有些惆悵,“但是,我們誰都看得出來,她的心結一直沒解開。”
“我知道。”簡言左下意識的重複著,明明是不同的問題,回答的方式,卻似乎只有了這一個。
顏茶知曉這一刻簡言左的心裡,定是已經混亂到一切都分辨不清,停頓了一下,終於把一切說完,“我希望你能是那個,她對的人。”
簡言左同肖隨離開時已經很晚,顏茶站在門口,微笑著跟他們告別。
第五大道仍是一片燈光,簡言左背對著一片明亮,止步在顏茶面前,終是問了,“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他沒刻意的提起那個名字。
不願,不想,更不忍再因為提起,傷害到任何人。
“監獄。”顏茶攏著雙臂,聲音有些冷,“我們誰都不忍讓Jo再被重新傷害一次,所以就一直沒以最合適的名義控告他。不過,在他每次刑滿出獄後,總會再有各種各樣的借口可以讓他重新回到裡面去,而且他輩子,都不再可能會出來。”
顏茶的話說的雖堅決,但並不是特別的明確。
簡言左卻在今晚第一次露出微笑來,“謝謝你。”
為池喬期所做的一切。
轉身之際,顏茶有些躊躇的叫住簡言左,停頓了許久,終於在輕微的風聲中,問出來,“這些年,你有嘗試著找過她嗎?”
簡言左頓住,淡淡的抬眼,“當然。”
“那就好。”顏茶顏茶表情淡淡的,懇切卻肯定,“別再把她弄丟了。”
簡言左聽了這話許久,一直沒有表態。複而,重新走回顏茶面前,“關於她的偽造身份,你和葉先生,誰了解的比較多一些?”
“葉老師。”顏茶嘴角有笑意緩緩蔓延,,“好巧,他也剛剛問過我關於Jo真實身份的事情。”
那個一直以來應該屬於池喬期的,在她已然回歸的時刻,包括身份在內的一切,都會伴隨著她漸漸回歸。
直至,盡可能的複原出,她最早離開前的狀態。
這些便是那個一直隱匿於池喬期心裡,最深的秘密。經歷了,然後在一點點熬過的歲月裡,把這些苦,剝開皮肉,藏在最裡。不願跟別人訴說,每次覺得難過,也都是一個人忍著。
而現在,那些苦,已然融進她的身體裡。
簡言左聽著,想著。仿佛看見那個驕傲的小女孩兒,受著傷,流著淚,卻刻意的背轉著人群。當面對時,卻仍會笑著。
這一刻,他越發的心疼。
更想,見她。
立絨的盒子輕輕的被合上。
簡言左慢慢的起身,緩緩的走到立櫃旁,拉開一側的抽屜,把它放了進去。
池喬期還沒有回來,已經這樣長的時間。
簡言左淺淺的皺起眉,輕緩的起身,走出房間。
步及廚房,很容易就看到池喬期。看不到表情,卻能感覺到莫名的落寞。
簡言左走近些,在池喬期看到他前,已然明了她的小情緒,那麽明顯。於是故意輕咳幾聲,聲音低到有些混沌,“餓了。”
池喬期一直有些走神,也顯然不會注意到簡言左只是一閃而過的思量。聽到他說,隻以為是真的。於是有些忙亂的揭了那些剩余的蓋子,聲音有些微微迫切的解釋,“馮媽囑咐要趁熱。”
池喬期原本說的迫切,卻沒想到觸及到簡言左微微皺起的眉,“小廚房送來的?”
池喬期下意識的點頭。
“沒有別的?”簡言左輕撇著嘴角,表情開始有些淡淡的嫌棄,“算了,沒胃口。”
“有一碗粥。”池喬期幾乎脫口而出,觸及到簡言左少許感興趣的表情,又有些訕訕的補充,“剛剛熬的,不過有些涼了。”
簡言左實在不忍接觸池喬期有些膽怯的情緒,直接上前,手指觸一下碗壁,言語間淡淡的,“這樣就很好。”
很輕的幾個字,瞬間點亮了池喬期眼裡的小光芒,語氣有些外露的驚訝,“可以麽?”
“很可以。”簡言左很肯定的點頭,微笑有些淺,但卻一直沒消。
反而,匯同她的一起,越發的濃烈起來。
簡言左其實不太有胃口,堅持著喝了小半碗粥,再下咽時已經有些困難。
本想找個理由出來稍微解釋下,卻在抬頭的瞬間觸及到陪在一旁的池喬期有些閃亮的眼神。帶著平時很難露出的期盼,甚至還有一絲絲被肯定的欣喜。
見他抬頭,眼睛微微有些睜大,“還需要什麽?”
於是什麽都不忍,稍稍搖頭,“沒有。”
然後繼續一點點的把粥喝光。
那個滿身消毒水味的醫生果然烏鴉嘴,簡言左到了晚些時候果然又開始發起燒來。似乎是胃裡有些東西的原因,手指變的不再那麽涼,指肚卻越發的燙起來。
池喬期陪著在一邊坐了一會兒,體溫表的時間終於差不多,迎著光,水銀柱最高的點比預期裡還要高一點,“39.2℃。”
“嗯。”簡言左微微的應著,嘴角稍稍翹起,“還好。”
相較之前,精神確實有所好轉。
池喬期擰了條溫毛巾,幫簡言左反覆擦了幾次裸露在外的手腳。
然後停緩了半個小時,重新再量一次。39.4℃,半個小時升高了不到0.5℃,算在可控范圍內。
池喬期給肖隨打電話說了情況,並附帶了自己的參考意見。肖隨掛斷電話不久,也很快將連未那邊一致的意見反饋回來。
未等池喬期掛斷電話,簡言左已經從池喬期的表情裡讀到訊息,“不要緊,對吧?”
“嗯,暫時再觀察看看。”池喬期把電話放在一邊,轉身的空當屏住呼吸聽了幾秒,中肯的給出建議,“不過我覺得有必要再吸點氧,感覺你呼吸有些重。”
很敏銳的洞察力,但簡言左還是擺手,“不需要。”
帶著一點點執拗。
池喬期沒再堅持,手指並起來,輕輕的穿過簡言左的手心,貼合,試探了一下,“還是有些燙。”
說完,起身,伸手想要去拿毛巾過來。
“不用。”簡言左就勢攥緊她想要離開的手,交握著,表情很平和的看著她,“這樣就很好。”
這般溫暖的話,不加掩飾。像是澆在冰激凌上的熱巧克力醬,無聲無息的融化了所有的柔軟。
他的手微熱,她的手微涼,相交握的地方,漸漸的生出些介於涼與熱之間的溫度來。
那種溫度,叫做“暖”。
池喬期鼻頭有些酸,之前所有的酸澀,像是都被一瞬間釋放了出來,“你之前明明還不準備理我來著。”
說完,似乎是覺得委屈,“還讓肖隨哥哥一起幫忙騙我。”
原本還想再加些什麽,以便增加控訴的籌碼。
卻隻感覺到手被攥的力度微微大了些,側臉看去,是簡言左滿眼寵溺,語氣無奈的感歎,“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很微妙的尾音,緩緩收住時,再有些上揚,“講個故事給我聽吧。”
“嗯?”池喬期下意識的反問,“什麽?”
卻跌進簡言左溫柔滿滿的眼睛裡,“什麽都好。”
不論是什麽故事,只要是你的,都好。
房間裡的溫度恰好,燈光也恰好,適合任何一個哪怕波瀾不驚的故事。
“我在康復病房時曾經遇到過這樣一個小男孩,六七歲,因為太調皮從台階上摔下來造成的右臂骨折,轉到康復病房時分在我這邊。”池喬期漸漸回想著,略顯困擾的皺皺眉,“當時真的是有些頭疼,他年紀很小,不太會聽大人的話,天天吊著一隻胳膊還可以從病房的窗戶上跳到自己的床上,而且說實話,那時候我對待這樣的孩子也沒太有辦法,所以一直覺得他就真的是個混世魔王,甚至一度天天的盼著他能快點好起來,早早的遠離我的視線。”
簡言左輕輕的笑著,“能想象。”
“康復病房的環境其實比普通病房要複雜些,因為很容易遇到一些為難的狀況。比如有一次,我因為給有個病人換藥遲了,他陪同的家屬就開始有些不依不饒的,揚言說要去投訴我。”池喬期有些無奈的輕歎一口氣,“我原本英文就講的不算太好,一著急起來就更不知道該講些什麽。其實原本是三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事情,最後反而莫名其妙的演變成一個挺混亂的局面。”
仿佛能看得到眼前這個小女孩在當時手足無措的樣子,低著頭,不辯駁。
簡言左表情平靜,聲音略帶安慰,“後來呢。”
“是那個小男孩兒幫了我。”池喬期語氣有點微微的笑意,“他那麽小的個子,還吊著胳膊,臉憋的紅紅的,一副被惹惱了的樣子。”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小男孩兒,從據理力爭到最後的言和,全然沒有一點退縮。最終甚至叫來了自己當律師的媽媽,一招一式如小大人一般。把比他還要大出好多來的她,毫無條件的,護在羽翼下。
“後來他出院,還送了我一捧小花。”池喬期拿手比劃著大概,“很小,但是很漂亮。”
的確很小的一捧,放在她一貫的座位上,沒有卡片,也沒有說明,但池喬期不用猜,就知道來處。
“很溫暖的故事。”簡言左言語肯定,“或許那個年紀的男孩兒都是這樣的心態,越喜歡一個人,就越要表現的不在乎,甚至還要參與到欺負的隊伍中去。”
“是嗎?”池喬期反問,然後緩緩的將語氣拉長,“那你那個年紀的時候,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
算好麽。簡言左有些不由自主的陷入回憶。讓她按照他想象中理想的模樣成長,讓她失掉愛好、棄掉個性,甚至為了達成目的,不惜出言威脅她要將她送回孤兒院。這樣的對待,也能稱得上好麽?
池喬期並不知道這一刻簡言左在想些什麽,她看到的,只是他呼吸漸緩,眼睛裡能明顯的看出來累。
於是將他緩緩的放平,重新打開了製氧機。這次,簡言左沒有拒絕。吸著氧,眉頭間的緊皺似乎舒展了些。
“睡一會兒。”池喬期起身把主燈關了,留一盞壁燈,坐回床邊,很耐心的等簡言左閉上眼。
幾乎只是一兩分鍾的時間,簡言左呼吸漸趨平緩,似是睡了。
池喬期在一旁坐了許久,直到簡言左徹底的睡熟。
屋裡有些暗,她也並不想坐到光線好的地方去,而就這樣坐在略顯寬大的椅子上,眼睛也不挪地方的,看著他。
在這一刻,池喬期才真切的感覺到,存在,原來是這樣一件讓人覺得慶幸的事情。
就像在這一刻,她在,他也在。
凌晨的時候,簡言左額上的溫度終於降了下去。
池喬期把周圍收拾了,進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一杯喝了大半,這才有些松懈下來。
她在醫院看過很多模樣的臉,悲戚的,麻木的,感傷的。同樣讓人覺得悲傷的故事,卻每天都在更換故事中的參與者。
而在這之前的不久,他們,也差點成為一個新故事的參與者。
池喬期甚至不願去細想,就已經覺得心悸到不行。屋裡暖氣開的足,可她仍覺得冷。添了些水,手握緊茶杯,明明有溫度傳過來,但她還覺得不夠。
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這種從內而外的恐懼感。這六年間,無論生活有多艱難,面臨的一切有多讓人絕望,她都沒有覺得這般可怕。
她竟然,差一點就失去他。而且,是她親手,幾乎將這一切結束掉。
池喬期不曾想象過,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她會變成什麽樣子。
她不會進入池家,不會面對失去父母的痛苦。而且,不會承受原不該她面對的一切。
或許,會在一個普通家庭中長大。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嫁一個不算討厭的男人。然後最終,緩慢的老去。
或許如果沒有他,這就該是她應該的生活。注定平凡、安穩,注定遠離波瀾,也注定不會知曉,愛一個人時,甘願承受磨難坎坷的心境。而且,始終選擇堅持。
或許,如果給她個機會,讓她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就能看到這一切的所有。她或許還會選擇在最初的那一刻,去牽簡言左的手。
這個選擇,無關思想或是情緒,它最根本的原因,叫做注定。
這一夜,池喬期幾乎沒怎麽合眼。電視開著,調到靜音,隱隱約約的亮了一整夜。桌子上鋪著她用來清醒思維的畫稿,繽紛錯亂的顏色,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六點左右的時候靠在沙發上迷糊了一小會兒,後來看看時間差不多,去房間看了一眼簡言左,見他仍在睡著,便拎著外套出了門。
這間房子平日裡似乎真的沒人來,冰箱裡的東西除了基本的,幾乎沒剩下什麽。比起之前貼心細致的準備,有些小小的荒蕪。
但她卻莫名的覺得歡喜,為這些她在這一刻可以為他做的事情。
池喬期在出門前寫過一張小單,大約要買的東西都列在單子上,很小的一張,樣數也不算多,所以也很快就完成。
轉過一圈回去,簡言左仍是沒有醒,保持著她走前的樣子,似乎一絲一毫都沒有被打擾。
池喬期按部就班的準備好了所有,並不算豐盛的飯菜,但已經算是超常發揮。
布置好一切,她走進房間去叫簡言左。
兩三聲的空隙,簡言左很快睜開了眼睛。大概仍是體力不支,他的眼神有些迷蒙,帶著些霧氣。
池喬期將他緩緩的扶起,倚在床頭大口喘息了好久,才開始漸漸的清醒。
伸手輕輕的攔一下池喬期再次伸過手來攙扶的動作,似是在拒絕她的支撐,“去叫肖隨來。”
幾乎下意識的動作,立場已然表明。
池喬期沒有躲開,聲音平靜的連名帶姓地叫他。“簡言左。”
很熟悉的三個字,真正說出來時,卻感覺有些陌生。
借著他的停頓,池喬期很正式的蹲下身來,“我們都會有需要別人的時候,包括你。”
說著看向他,言語中有些淡淡的堅持,“很多的時候,我沒那麽幸運,能恰好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
微微的停頓後,她把手很輕緩的覆上他的,帶些力度,更有些堅決,“但是我希望,在我恰巧在時,你,永遠不要推開我。”
如此表露堅強的話,她說完,卻有那麽一絲膽怯他會拒絕。
幸好,如她希望的那樣,他沒有。
池喬期的廚藝其實不算太出色,或許每個人都會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方面。
就像她,或許能幾經積攢後做出複雜到細枝末節都華麗無比的鳳冠霞帔來,但在極簡單的清粥小菜上仍舊差些功夫。
當然,一般看來是夠了。但比起簡言左之前在唯亭露的那一小手,尤其,比起昨天馮媽送來的那些精致,她仍覺得欠缺太多。
但簡言左吃的並不算少。喝了些粥,配著吃了些小菜,然後在她的提議下多吃了一片半菠菜餅,無聲而細致。
飯後,她洗碗,他回房間。不用太多交流,像是已然成為一種默契。
等收拾了所有,池喬期端了一杯蜂蜜水,送進去給簡言左。
桌上的電腦開著,簡言左耳上掛著藍牙耳機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在很認真的跟對方交流。
見她進來,輕點了一下頭,停了三秒,似是等那邊把一句話完整的說完,輕輕的說了句,“稍等我一下。”
然後在有些明亮的自然光裡,對著池喬期悠然的蕩開笑意,“殼殼,過來。”
池喬期走過去,把杯子放在桌面的一角,“嗯?”
“你口語怎麽樣?”簡言左拉過旁邊的椅子,拍拍椅面,示意池喬期坐下。
“還好。”池喬期有些疑惑,“怎麽?”
“幫忙模擬個面試。”簡言左邊說著邊站起來,“之前的面試形式有些嚴肅,Tim有意更換比較輕松的方式。”
好吧。池喬期點頭,坐直身子,對上屏幕那端的Tim,“hi。”
氛圍確實同簡言左說的一樣輕松,十多分鍾的時間裡,閑聊幾乎佔了大半。好像幾乎是不知不覺中,Tim就微笑的宣布了談話結束。
之後,簡言左關了視頻,征求著池喬期的意見,“怎麽樣。
“確實很輕松,只是,是不是有些太過於輕松了。”池喬期認真而中肯的提著意見,“聊的都是些個人經歷和觀點看法類的問題,對職位意向和公司文化方面的內容完全沒有涉及。”
簡言左閑適的倚在牆上,端著杯子,認真的聽取著池喬期的分析,“嗯,我會把你的意見反饋給他。”
能稍微的幫到他,池喬期自然覺得開心,好像心情在一瞬間就變得明朗而清晰。
把簡言左趕回床上,拿著杯子出來,走至門口,池喬期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類似簡氏這樣的集團,一旦有職位空缺,一般都會自己找尋目標或者直接找獵頭公司幫忙。而采用這樣常規方式的面試,要麽是需要大規模進人,要麽是進的人並不需要太高的層次。
如果是後者,簡言左自然不會親自過問,負責招聘的人也不可能因為要更改面試的形式,來跟他有這樣長時間的討論。所以,簡氏這次的招聘,很可能規模不小。
池喬期這樣想著,剛剛心底的那份開心漸漸被湧現的不安所取代。如果是大規模的招聘,那隻可能是因為大量職位的空缺,像簡氏這樣運作已經相當成熟的公司,怎麽會在短時間出現這樣多的空缺職位呢。
拚湊著這些零散的線索,池喬期漸漸地勾畫出一個不太願意接受的猜測,大量空缺的職位,是不是意味著,簡氏內部的鬥爭,已經或者早已開始了呢。
池喬期從門口向裡面看去,簡言左表情安然,似乎已經睡著了。像是在做一個甜美的夢,夢中沒有紛爭,沒有吵鬧,一切平靜的好像他原本的夢想。
或許是她想多了,就算她推論的是對的,這一切,仍舊不是她能左右的。
池喬期輕輕的把門帶過來,將一切猜測,徹底隔絕在門外。
池喬期昨晚睡得少,加上吃過飯後自然有些食困,稍稍的靠向沙發,便很容易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格外安穩和漫長,似乎沒有夢,但好像滿是甜的味道。
等醒來,溫暖而柔軟的床,從輕薄的窗簾中偷過來的光,一切美好的像是仍在夢裡。
池喬期有些享受的環顧這一切,卻在瞬間,猛然清醒。
從床上翻下來,光著腳跑去簡言左原本的房間。果然,跟她的預感一樣,房間內的所有全部收拾整齊,窗簾敞開著,一覽無余的乾淨。
客廳裡,昨晚她沒有收拾的雜亂已經被歸總起來。原本凌亂的筆記,原本散亂的鉛筆,原本掉落到各處的橡皮屑。現下,全部消失不見。
筆袋裡,一根根彩鉛整齊的碼在裡面。鉛的粗細,顏色的過渡,沒有一點差錯,一如之前美好的舊時光。
池喬期不知道別人的記憶是怎麽樣的,但是在她的記憶中,幼年時小朋友間,除了比誰的裙子好看,誰的水壺又換了新的,最經常的,還是比誰家媽媽的鉛筆削的好看。
那時候的小學生基本上不用轉筆刀,早上媽媽給帶五六根削的細細的鉛筆,等到晚上回來,折斷的折斷,磨粗的磨粗,而媽媽總是不厭其煩的再次削好。
池喬期當然也會有這樣的運氣,不過喬朵跟池錦原間或的會出差,有時候因為工作上的事情甚至三兩天都不回家,當然也就顧及不了小朋友間那些細微的小情緒。
現在想想,也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她從來沒在這方面受到小朋友哪怕是無意間的嘲笑。即使喬朵跟池錦原一周都不回家,她的鉛筆,依然會那樣漂亮,因為她有暖哥哥。
這並不是多麽值得去訴說的一件事情,現在的商場裡,各式各樣的轉筆刀,削出來的鉛筆漂亮又好用,即使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也能自己飛快的完成這項簡單到不行的工作。
但是在池喬期的記憶中,那種哪怕是小小的自尊都會被保護的很好的感覺。即使拿到現在來看,仍舊會讓她覺得,心裡像是被什麽發酵過,有些酸酸的。
而現在,滿滿一盒的彩鉛,在早晨柔亮的光裡,美的真的好像是藝術品。像是穿越了這麽多年,從十幾年前來到現在這一刻的記憶。
池喬期慢慢的拂過,重新把筆袋扣好。金屬的梅花扣,扣上的時候很輕微的響,在靜寂的空間裡很是明晰。
“簡哥哥?”她試探的叫著。
很細微的聲音,在喉嚨處,像是幾經輾轉才說的出來。
縱然艱難,換來的,仍是一片靜寂。
池喬期扶著桌角,緩緩的站起身,終於確定自己被再次拋下的事實。
這樣的拋下,或許有著無比具有說服力的原因。或許是他有工作需要處理,或許是別人臨時有什麽急事需要他幫助,但這樣莫名的消失,毫無遮掩的觸及到了池喬期心裡最懼怕的部分。
正如六年前,他不作任何解釋的,掛斷了她的電話。
因為情緒有些紛亂,所以在最初的時候,池喬期並沒有注意到任何的聲響。
當抱著桌子上所有東西轉身的瞬間,看到一臉平常的拎著東西在門口換鞋的簡言左,池喬期破天荒的出現了思維短路。
最後,是簡言左皺著眉打量她半天,率先出聲,“要出去?”
隔了將近半分鍾,池喬期才深吸一口氣,幾乎是一字一克制,“你去哪了?”
“買午餐。”簡言左換了拖鞋,走過來這邊,朝著她晃晃手裡標志明顯的袋子,“還熱著,快來吃。”
許是接觸到池喬期有些遲疑而呆愣的表情。
簡言左的疑惑頓現,“怎麽了?”
回應他的,是她突然間的擁抱。甚至不能稱之為擁抱,低著頭撞過來,手裡甚至還緊緊抱著一堆類似筆記本的東西。很慌亂,也很毛躁,甚至碰到了他有些疼痛的傷口。
但他無比確定的知道,她是想給他一個擁抱。他總是能夠讀懂她想要表達的一切,一如小時候,在那些她不會表達的時刻。
這樣認同感頗強的一個擁抱,似乎真的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語。
於是,騰出那隻空著的手來,緊緊的,抱住她。
好像瘦了些。但是,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
那一刻,池喬期感覺自己像極了飛蛾,帶著不顧一切的堅持。
她有一種莫名的預感,終有一日,他們的軌跡會疏遠,然後分離。而原因,現在的她,還看不到。
或許是他行走的太快,又或許是她無法再追隨。
但這一刻,她只有唯一僅有的念頭。
如果他們注定要分開,她隻期待,這一刻,能晚些,再晚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