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剝離偽面,傷痕遍布
日子似乎就是在這樣的反覆中慢慢的滑過,平靜得沒有多余的事情。就像她之前在墨爾本的生活,簡單的似乎會上癮。
直到最近一次從成途那裡回來,看見家門口的肖隨時,池喬期才恍然間想起,時間竟已經過去這樣久。
肖隨見了她,笑意盈盈的迎上來,“老爺子明天從大宅搬回來住,所以我來接你回去。”
一切敘述包括情緒的都是那麽妥當,待她也溫和的一如這一切發生前。
池喬期點頭,保持住如同肖隨一般的平靜,“好,那你等我一下。”
轉身的瞬間,心底劃過一絲小小的酸澀,終於抑製不住似乎在一瞬間集結的委屈。
他沒有來。
雖然請肖隨來接她,會是個最好的選擇。但她內心裡,最希望的那個人,是他,也只是他。
她努力的學習著,拿出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勇氣,來面對那些在身體裡那些腐爛變質的記憶。就是為了在這一刻,能正常的面對他。
她以為,這樣的康復,比起一切言語的解釋都要好太多。
但他,終究沒能看到。
池喬期的行李一直不算太多,這是她已經習慣了的習慣。永遠不要在一個地方投入太多的感情,否則離開時,總會傷到。即使這裡,對她來說是最親的地方。
池喬期把閣樓間的一切都留在了裡面,落了鎖,也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打擾。這裡暫時,她不想讓除她以外的人知道。
一切收拾完畢,池喬期對著肖隨稍稍笑起來,“走吧。”
一路上,池喬期跟肖隨聊的很多。
肖隨總是很會找話題,一個話題稍稍有些冷掉,另一個話題又在不經意間被提起。但是仔細想想,也總是不沾邊的。
他只是不想讓她太冷清。
肖隨仍是把池喬期送回唯亭小築,表情自然,找尋不到一分一毫她想要找尋的答案。
池喬期終於忍不住,“他還好?”
只是三個字,沒提及其他,但肖隨不可能不明白。
肖隨也終於沒再遮掩,淡淡的笑起來,像是很愉悅,又像是很欣慰,“等再見到他時,你可以自己問他。”
池喬期稍稍安心,這說明,至少她還可以見到他。
於是,跟肖隨揮手告別,情緒也終於明朗了些。
肖隨站在車邊,有些躊躇的止步,抬眼看她,“對他好點。”
第二天來接池喬期的,並不是肖隨。
她在墨爾本回來那次來接的司機,,開車很穩,話也不多。送她過去,仍是在門口把她引給了馮媽。很有分寸,像上一次一樣。
距離上次來,已經過去一個月,一切,卻似乎沒什麽改變。
馮媽依舊等在台階上,見池喬期來,下到第二階台階的位置,上前來伸手迎了她一下,臉上的笑很舒展,“好久不見了,池小姐。”
池喬期緊走了兩步,順著馮媽來的方向跟她的手交握到一起,“您好。”
馮媽引池喬期進來,照例遞茶給她,溫熱的紅棗枸杞,似乎加了蜜糖,有些很恬淡的甜。
池喬期大口喝了半杯,謝絕了馮媽再添茶的邀請,微微迫切,“咱們進去吧。”
步入裡屋的前一刻,池喬期原本有些肯定的期待,裡面會是兩個人。
兩個人,兩盞茶,一盤棋。落子聲乾淨清脆,棋面膠著而繁密。一如往常。
只是,當推開門的那一刻,池喬期發現並沒有。簡老爺子獨自一個人站在窗前,聽見她進來的聲響,也只是淡淡地轉過身來,像以前一樣的在桌前的椅子上坐好,沒再有別的。
身旁的椅子空著,桌子上也只有一盞微冒熱氣的茶,沒有另一盞對應的,也沒有已經擺好甚至已經開始的棋盤。
或許是剛剛的茶有些太燙,這一刻,池喬期忽然覺得舌尖有些麻木。而且這樣的麻木感正在由舌尖一點點的開始在她的身體裡蔓延,肆意的不加掩飾,好像要把她吞噬掉。
即使有過準備、有過設想,甚至有過比這個還壞的打算,池喬期仍是覺得,心裡的某處坍塌了。她似乎能聽見很微細的聲響。在身體的各處交相呼應,直至全身都布滿微細的裂痕。
她不知道什麽是疼。但是她可以肯定,這一刻,在她的心裡,那種死灰般的感覺,會比疼要傷人太多。
下一秒,簡亦為已經注意到池喬期的愣神。停頓了有一會兒,見她的眼睛落點仍是沒半點偏移,聲音便微微的提高些,“是少了什麽東西?”
“沒有。”池喬期掩飾性的笑笑,走去一旁專門準備的水盆前洗著手,“我只是在計算每個穴位艾灸的時間。”
不管簡老爺子心裡是否相信這樣或許有些不太自然的說辭,但他終究沒再追問。
池喬期慢慢的把手洗淨,像是在學校的課上,老師細致的講解手術前準備工作中,清洗的部分。
水是溫的,連帶著把她本來關節還有些僵硬的手一點點的捂熱。很舒服,會有種讓人異常貪戀的氣息。就像是兩手交握後,存在手心中,那經久不消的暖。
準備工作延長到幾乎比以往要多出一倍的時間,簡亦為並沒有過多的催促,池喬期也在期間調整了很多次情緒後,終於執起了第一根針。
手起針落,似乎跟往常一樣。但只是潛意識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一丁點遲疑,池喬期下針的同時,簡亦為微不可見的皺了下眉。
很快,很淺,他也並沒有說。
可池喬期卻及時的捕捉到,稍一在意,第二針便越發的難。兩隻手指捏著半天,始終沒能找到正確的手感。
或許不該勉強的,在沒有更糟前。池喬期猶豫了幾秒,終於決定坦白,“對不起,簡……”
話似乎稍稍用力就可以完整的說出來,池喬期卻在話要脫口而出的瞬間,敏銳的覺察到一絲多余的聲響。很細微,但是因為她一直在等,所以就格外的注意。
果然,在她停頓的空當,門被輕敲了兩下,然後被緩緩的打開。
池喬期抑製不住的看過去。
是馮媽。端著木質的托盤,步履輕緩的走過來,把一盞茶輕輕的放在桌角。
縱然也是很熟悉的面孔,但終歸不是那個她日夜想念的人。說不清的失望,一次接著一次,直到將她全部的希望,一點點的吸入一片黑暗冷寂的空間裡。就像是一個盛裝相迎的舞者,在準備了一曲可以征服整個世界的舞蹈後,滿心歡喜的等待著一次次與舞台相見的時刻,卻直到老去都沒有任何上台的機會。
池喬期用力的吸一口氣,緊緊抿起嘴,把所有的想念和委屈逼到角落裡。這不是合適的場合,可以任由她表露她的情緒,尤其在這一刻,簡老爺子還在旁邊。
可她真的好想他,像是從來沒有這樣思念過一個人。這樣一絲情緒劃過,池喬期的眼淚終於抑製不住,全然不顧場合。
這一刻,她無暇顧及在這之後應該怎麽面對簡老爺子的莫名甚至詢問。或許她仍是不夠漠然,不夠堅強,但在徹底失望的瞬間,她的眼淚,幾乎不受控制。
在這樣的淚眼模糊裡,池喬期突然聽見馮媽有些隱約的聲音,“先生,小少爺到了。”
馮媽說的很輕,站的也已經有些靠近門的位置,所以聽的確實不是很真切。似乎是對著門外說,卻真的像是瞬間步入溫暖的陽光中。
池喬期慌亂的把眼淚抹掉,視線清晰的下一秒,簡言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的聲音仍不算太大,但她卻聽的完全,“路有些遠,所以回來的晚了。”
然後便走過來,把手裡拿著的盒子平整的放在桌上,然後動作很輕的打開,“您之前喜歡的棋,希望還不算太遲。”
從頭至尾,簡言左並沒有多余的動作。卻慢慢地將池喬期的靈魂,一點點的帶入到身體。
很樸素的棋盤和棋子,看不出太多可以讓人喜歡的地方。棋盤因為陳年累積,已經有些蒼老的味道。而棋子雖然圓潤,但是越看越同之前他們用的那副無異。
但看簡老爺子眼中明顯的欣喜,像是得了一件很喜歡的東西。他把棋盒端在手裡,拇指不住的撫摸著,聲音裡滿帶著笑意,“難得你記得。”
馮媽原本在門邊站著,聽見簡老爺子這樣說,便快步走過來,把棋盤擺了,兩個棋盒一邊一個,待他們坐好,便揭了蓋子。
明明誰都沒有說話,棋局卻在這樣的無意間,便舒展開來。清脆的落子聲很快便一聲接著一聲,不緊不緩,慢慢的填充著棋盤。
池喬期的目光落在棋盤上許久,直到馮媽過來,微微提醒間,她才恍覺自己手裡還執著針。
這算的上是個錯誤,但幸好她改正的很快。第二針下去,剛剛找尋了許久的手感終於回來,一針接著一針的很是順利。
似乎真的是心理作用,她能明顯的感覺到那份源於內心的力量,那樣的繁盛。
池喬期一點點的把艾條點燃,開始逐一的灸每個穴位。
艾條的煙很快的彌漫開來,特別的味道漸漸擴散在周圍的空氣裡。越到後來,越發的濃烈起來。
許是煙的原因,簡言左漸漸的開始咳嗽。開始只是間接著三兩聲,很快便一次緊過一次。最終,頓下剛要落子的動作,手帕微捂著嘴,開始背轉過身去,咳嗽聲許久都沒有停歇。
池喬期很快的結束最後一個穴位,溫灸盒裡的艾條也終於燃燒殆盡。
在簡亦為的示意下,池喬期站起來,走到簡言左面前站定,聲音略略壓的低些,“簡先生不舒服?”
說這句話時,池喬期明顯的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弱。她清楚的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什麽,正因為明白,所以有無數的話想說。但是在這一刻,她沒有更好的方式。
終於,簡言左的咳嗽聲有些停歇。手帕稍稍離開一些,聲音明顯的暗啞,“不礙事,只是有些感冒。”
說完,正常坐轉過來,微微清一下嗓子,端起茶盞淺淺的喝了一口。只是,似乎就是剛喝進去還未等咽下的瞬間,一陣猛烈的嗆咳,迫使他再次背轉過身去。
池喬期的手緊緊的攥著,克制了許久,才將擔心的情緒,全部隱藏在低垂的眉眼中。
簡言左手裡還端著茶碗,偏著頭咳嗽的同時摸索著把杯蓋合上,努力的想把茶碗放回原位。因為身體抖動的幅度有些大,杯蓋跟杯子有些輕微的聲音出來,顯得他的手越發的抖。
池喬期終於忍不住,從他的手裡接過茶盞,“簡先生,我……”
“幫我去換杯茶吧。”簡言左出聲,克制著把每一個字的音都發完整,“謝謝。”
說完,手帕再次遮上嘴,沒再看她。雖是請求,但話語裡摻雜著的不可抗拒,池喬期明顯的覺察到。
池喬期端著茶盞從屋裡出來,沒走兩步,終於覺察到不對。輕輕的揭開杯蓋,終於驗證。
澄黃的茶水中,一抹幽幽的血色蕩著,還未完全融在茶裡。很淺,但格外扎眼。
池喬期反射性的轉身,卻在臨近門口的時候,有些躊躇的站住腳。站在原地猶豫了兩三秒鍾,最終選擇了聽從簡言左的安排。
她做不到完全理解他所想的一切,但至少,她不該打亂他原本的計劃。
池喬期去到廚房找到馮媽,要了些乾桂花和冰糖。放在茶盞裡用沸水泡了,蓋上杯蓋稍微燜了一會兒,等桂花的味道有些漸漸的浮現,池喬期才隨著馮媽一起,重新回到房間裡。
桌上的棋已經收了,棋盤上沒有剛才的纏鬥,有些空蕩蕩的。
簡老爺子正把手裡的一小把棋子放回棋盒,不規律的一串聲響,但很是悅耳。像是雨點敲在水汪裡,清脆的仿佛連耳朵都覺得淨了許多。
卻也是在這一刻,池喬期恍然發現。這間屋子裡,一切都正常的跟剛剛她在時一樣。棋,擺設,以及人。除了,不見了簡言左。
馮媽永遠是那樣的聰明,在觸及到池喬期稍稍的遲愣時就已然明了了她的所有念想,走過去把茶盞放到桌上,朝著簡老爺子,聲音控制的很得當,“小少爺怎麽連茶都沒喝就走了?”
“有些事情。”簡老爺子似乎有些情緒不高,“幫我送池小姐回去吧。”
話落的一瞬,沉沉的閉上眼,不再管周邊的一切,也省了池喬期刻意的去偽裝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
跟馮媽告別了出來,接池喬期來時的司機等在院外,旁邊停著車,卻沒再有別的。雖然已經想到過會是這樣的情景,可是真正面對時,真的只剩下失望。
池喬期沉默的朝著迎上來的司機擺手,表示想一個人走走。
司機上了車,亦步亦趨的跟著她,所幸未再攔她。
傷口拆了線後,池喬期就不再使用拐杖,好在她也並不怎麽出門,所以恢復的還算好。
她邊慢慢的走著,邊給簡言左打電話。很長時間的響過,然後便是機械的女聲。一遍又一遍,循環著,從未被回應。
他們,是不是一定要這樣?她學會面對時,他開始選擇逃避。而且,一點機會都不給她。
池喬期這樣想著,開始撥肖隨的號碼。
漫長的幾聲,終於被接起,“小貝殼?”
“是我。”池喬期聲音有些收斂,“你在哪?”
停頓。
“沒在北京。”肖隨說,很快的語速,險些有些聽不清。
明顯的在說謊。
池喬期微微停了一下,一字一頓,“把電話給他。”
“誰?”肖隨反問,然後語氣有些猶豫,“我跟簡sir沒在一起。”
池喬期沉默的等待了許久,然後在那頭也是異常寂靜的環境裡,幾乎是命令般的堅決,“你開揚聲器。”
再停幾秒,肖隨那邊的聲音微微有變,似乎是照做了。
池喬期也不多做確認,直接把電話置在面前,語氣幽幽,“想躲是麽,那你千萬不要後悔你今天的決定。”
然後不等那頭有什麽回應,池喬期直接把電話摁掉。接著,頭也不回,一點猶豫也沒的,大步的朝前走。每一步,都似乎傾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但她努力平複著心情,在等待簡言左給她一個她想要的答案。或許更確切一點,她在賭,拿出所有可以押上的東西,在賭一個她願意接受的結局。而籌碼,是在簡言左心中,她的分量。
池喬期剛剛走了有十幾步的功夫,後面一直跟著的司機開著車追上來。
在她的側面減速,並排著降下窗戶。
“簡先生讓我接您過去。”
車停在樓下,並不是那天夜裡簡言左帶池喬期回來的那處住處。
肖隨等在樓下,上前來給池喬期開了車門,行至電梯口,卻遲遲沒按上樓的按鈕。站在那裡,有些猶豫的表情,似乎有話想說,但卻一直沒開口。
最後,是池喬期率先出聲,“是我的錯,我知道。”
話裡,有些深藏的哀傷,不用細品,已經有些觸碰到。
肖隨本不是這樣的意思,聽到她這樣說,微微的歎道,“怨不得你。”
然後,終於不再說別的,按了按鈕,沉默的帶她上樓去。
很安靜的地方,樓層不低,順著電梯上去,期間甚至沒再見到任何人。走廊很長,空蕩蕩的,很是冷淡的裝修,東西兩邊盡頭是兩扇相對的門,期間空無一物,襯的越發的冷清。
門是密碼鎖,肖隨開了東邊這間的門,轉身把密碼告訴了池喬期,“我就不進去了,有事兒的話隨時叫我,我就在對面。”
說完指指走廊盡頭,觸及到池喬期了然的表情,便轉身走掉。
池喬期走幾步進到裡面,然後側身,輕輕的把門關上。屋裡很暖,跟外面的溫度比起來,能瞬間暖到皮膚。
客廳沒人,沙發跟桌子上沒有丁點兒的擺設,乾淨得像是很久沒人住過。堅硬的線條,似乎可以中和掉屋裡溫暖的空氣。
客廳跟臥室之間加隔了兩層台階,池喬期一步一階的走上去。一間,再一間,都沒見到簡言左,直至只剩下最裡面的一間。
池喬期的手慢慢的攥上門把手,朝下稍稍一用力,開門的一刻,意外的看到許莫。
許是聽見了聲音,稍稍側頭過來,見是她,手指豎起來貼到嘴唇,無聲的“噓”了一聲。
池喬期瞬間止在原地。少許的呆愣過後,這才看見房間裡還有別人。在許莫身邊,靠裡的位置上,正把血壓計裝進診箱。恍惚間,似乎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消毒水味。
做完這些,兩個人朝著門這邊走過來,在門口,他稍稍壓低了聲音,“血壓還是有些偏低,體溫再觀察一下,如果等晚些時候還沒有降下來,及時聯系我。”
許莫微不可聞的點了頭,“好。”
說完,兩個人側身經過池喬期身邊。沒有停頓,也沒有寒暄,他們轉身離去,將整個空間,交還給池喬期。
也似乎是在這樣的一瞬間,池喬期才真正的看清房間裡的一切。房間裡有些暗,窗簾拉著單層,沒有開燈。
床上,簡言左閉著眼睛,似乎是陷在裡面一樣,臉色明顯的比剛才還要差很多。通過鼻導管給著氧,呼吸能明顯看出來比平常慢很多,似乎是睡著了。
許莫送連未出門,再回來時,池喬期依舊站在門口尚未進去。眼神有些呆愣的落在固定的位置上,似乎是有淚在眼睛裡。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要碎掉,卻固執的不肯落下淚來。
她剛想上前,卻見池喬期腳步有些緩慢的走了進去。走得並不快,但是沒有摻雜任何猶豫的成分。
於是許莫停住想要上前的腳步,無聲無息的,離開了。這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時間。外人,終究無法參與。
池喬期腳步輕緩的走進去,生怕發出的一絲動靜驚擾了他。
其實,也完全不會。簡言左呼吸平穩,一絲察覺都沒。整個人像是喪失了對外界的任何觀感,睡在他獨自的世界裡,那般安靜的模樣,似乎好久不曾見到。
血管明顯的紋路,輸液管的液體一點點的滴下來,無聲無息進入他身體裡的感覺讓她幾乎泛濫了眼淚。
池喬期下意識的把手覆上他的。很涼的觸感。即使在發燒,手也涼的似乎像是沒有生息一樣。
這不是一個好的狀態,在她的印象裡,也似乎沒發生過幾回。唯一記憶清晰的,似乎只剩下那次傷到眼角,縫完針第二天,麻藥退後的場景。
他會偶爾疼的出汗,但卻也是從來不刻意說。只是在被她偶然間撞到的時候,會雲淡風輕的朝她笑笑。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連偽裝的力氣,都不再有。
池喬期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呆坐了許久,在換完一瓶藥後,終於慢慢的站起來,沉默的走去敲肖隨的門。
肖隨很快的把門打開,有些努力的笑,“我就知道你會找我。”
說完,閃出空來,邀池喬期進去。
肖隨的確沒有誇張,他的確猜到她會來。
門口的吧台上,已經準備好了酒杯。兩個方杯裡,不僅是酒,甚至冰塊都已經加好。
肖隨遞一杯給池喬期,另一杯執在手裡,不說分毫,輕輕的碰上她的,然後無言的喝下。
池喬期接過來,將杯中的酒一口吞下。伴隨著下咽,凉而微微刺痛的口感,順著口腔,一路向下。
慢慢回神間,又開始慢慢的恢復灼熱。最終,像是能把她整個人都點燃。
池喬期很少喝酒。葉策從上課的第一天就告誡她,酒精會影響她拿手術刀時的靈敏度。所以她也一直很克制,鮮少接觸,也鮮少失控。
但這一刻,她需要一點酒精來麻痹她有些不受控制的神經。不然的話,她很可能會瘋掉。
“是他自己的原因。”肖隨搖晃著喝空的酒杯,沉迷於冰塊和杯體碰撞的清脆聲,“自作主張的出了院,又不小心淋了雨。”
說完,慢慢的把兩隻酒杯添滿,微微的歎息,“真的不是你的錯。”
肖隨說的真誠,卻意外的迎上池喬期略帶自嘲的笑。很淡,但是很苦。
幾乎是歎息,她說,“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們能騙過我。”
話音剛消,她把酒杯裡的酒一點點的喝淨,再抬起頭,一字一頓,“我知道他去,也知道他走。包括,那天他在外面,守了我一夜。”
言至此,肖隨也再也瞞不住。索性,全部攤開。
“就是離開你那裡之後,在高速上陷入昏迷的,被過往的車救起,送到醫院時已經測不到呼吸。”肖隨說著,下意識的頓一下,“後來在ICU裡住了近三周,期間一直沒斷了搶救,病危通知下了幾十次,不過幸好,他撐過來了。”
伴隨著她低垂的眉眼,他的聲音有些感歎的意味,“你是醫生,有些話,你更能明白。”
肖隨永遠忘不掉,他自己話裡描述的一幕幕。
他接到電話帶著連未趕到時,搶救已經進行了五六個小時。
醫院院長跟連未極熟,說話亦是不遮不掩,“你們有個心理準備,把該叫的人盡快叫過來吧,看現在的情況,很可能撐不了太長時間了。”
直接而坦蕩的語氣,每個字卻尖銳而刺耳。伴隨著肖隨和連未這一路的煎熬,最可怕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末日的假設不幸成真。
當時連未沒有再確認那些對他們來說不可置信的事實,也沒有用言語或是表情去懊悔沒有阻攔簡言左擅自出院的行為。換了衣服,絲毫不見猶豫的進了手術室。
臨進去,似乎是立誓,“不用忙著通知,如果到時候他出不來,我來跟簡老爺子匯報。”
一句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帶著背水一戰的堅決。
迄今為止,連未尚有許多夢想和期待。但在那一刻,手術室裡的那個生命,是比所有夢想都讓他覺得迫切而重要的。
最終的結果,讓等待的幾乎窒息的肖隨頹然松懈。雖然磨難的時間不短,但也終於對得起他們的祈盼。
像是跌落到地獄,但終於得以重返天堂。
肖隨回神時,池喬期正拿著酒瓶給她自己的杯子倒酒。
冰塊被丟棄在旁邊的煙灰缸裡,空著杯子倒滿到幾乎快溢出來。然後絲毫不帶停頓的端起,滿滿的灌下了整整一杯。
她的眼睛裡分明沒有眼淚,卻讓肖隨瞬間的感覺到自己的殘忍。這樣不加掩飾的真相,對於現在的她,像是即將被壓垮的駱駝身上最後的那根稻草。
肖隨有些懊悔將這些不加掩蓋隱藏的尖銳直率的攤布在池喬期面前,“告訴你這些,並不是想指責你什麽。這一切早晚瞞不住你,與其讓你在猜測中去拚湊真相,不如直接告訴你事實。”
回應他的,是池喬期有些沙啞的聲音,“我回去了,他身邊離不開人。”
說這話時,她的臉上,絲毫的表情都沒。沉靜的一如平常,卻讓他有些心驚。
穿過長長的走廊,池喬期最終停在簡言左房間門前。
這棟樓一切都很普通,唯獨房間的密碼鎖有些特別,很少見的字母鎖,二十六個字母,九宮格的按鍵,五位數的密碼。
密碼是剛剛從肖隨那裡知道。池喬期一個接著一個的摁下,甚至隻用了不到十秒的時間。簡單的五個字母,似乎不用特別去記憶。
S-H-E-L-L。
Shell,對照中文,有很多個注解。但池喬期卻無比清晰的知道那個唯一對應的意思。
那就是,殼。
不同於肖隨口中的貝殼,是一種包裹在事物外部的堅硬物質。像是堅果的硬殼,又像是軟體動物的外層。幾乎一致的,以一種堅硬的外表,包裹著裡面柔軟而脆弱的內在。
這就是喬朵最初給她起這個名字的初衷,希望她可以在眾多人類似硬殼一樣的守護下,慢慢長大,然後不再受傷。
喬朵大概永遠也想象不到,這樣似乎需要別人保護的柔軟,竟然最終會傷害到包裹在柔軟外,似乎永遠不會破裂的外在吧。
門開的一瞬,池喬期積聚了好久的淚,終於落下。
肖隨看著池喬期的身影消失在對面的門後,很單薄,像是一陣風就能把她吹散。
他甚至到現在都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像是還沒長大的女孩子,身上會背著這樣沉的包袱。而且,會在被壓倒後站起,然後直至現在,還沒有最終倒下。
她的身上,有一股經歷過磨難後,卻仍舊堅韌的力量。
池喬期回去時,簡言左依舊在睡著。一丁點兒的挪動都沒有,安靜的像是靜止了。
也就是在這一刻,她才可以認真的看看他,看看這六年來,他真正變成的樣子。
比起六年前,他的樣子已經有些明顯的變化,該怎麽形容呢,就像是一枚青果,現今已經逐漸的變成成熟的模樣,但每一個地方卻都能看得出曾經的痕跡。
曾經對她笑的眼睛,曾經吃過她失敗飯菜的嘴,曾經幫她擦掉眼淚的手指,曾經把她擁在懷裡的雙臂,還有,曾經給予她堅實依靠的肩膀。都是那樣的熟悉而美好,就像,他陪她走過了所有的歲月。就像這一切,無論經歷了什麽,仍舊可以令她覺得溫暖。
簡言左徹底醒來,已經是晚些時候。
最開始並沒有很快的恢復意識,只是在睡時偶爾的皺眉,連呻吟都是輕微的。越到後來,越發的有些不安穩起來。
手開始在無意識間慢慢的握起,呼吸也開始變的沒有規律,時長時短,中間甚至還摻雜著很長幾秒的停頓。
池喬期怕他在不清醒的時候弄傷自己,等了一陣兒仍不見好轉,便有些試探的叫他起來。
很輕的幾聲,連池喬期自己都沒有聽的太清,卻見簡言左很緩慢的睜開了眼。表情有些疲憊,眼神也有些迷蒙,意識似乎也沒有徹底的回攏,是累極了的樣子。
停頓了幾秒,像是終於看清是她,下意識的抬了下上身,胳膊肘撐著,拔了鼻導管的同時,又似乎想要坐起來。
因為用力,似乎是牽動了傷口,眉頭一皺,嘴角一顫,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又躺回去。
聲音有些啞暗,但好像有絲叫做惱羞成怒的情緒在,“去叫肖隨來。”
池喬期直接忽略了簡言左還尚在堅持的話,起身關了製氧機,然後低下頭,微傾著身,耐心引導他一點點的坐起來。
等他徹底坐起,找來靠墊抵在他身後,故意不去直視他的表情,“我去給你倒杯水。”
桌子上有分類明確的藥,哪種是飯前吃,哪種是飯後吃,哪種藥跟哪種藥之間需要間隔幾個小時,哪種是隨時覺得不舒服隨時需要吃的,分的很細。
池喬期把第一撥需要吃的藥遞給簡言左,很少的幾片,他咽的卻有些費力。慢慢的喝淨杯子裡的水,呼吸才算暫時平複下來。
“很疼?”池喬期的手交握著他的,能感覺到汗濕,順著手掌的紋路,慢慢的潤濕了她的。
“沒事。”簡言左聲音比剛才清亮了些,語速放的極緩,“不疼。”
也總算是他最大程度的逞強。
話裡有意無意的帶出“疼”這個字時,池喬期和簡言左誰都沒有在意。
雖然池喬期仍是不了解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但在這些年裡,她已經自覺的把它當做了一種正常的表達。就像是提到甜、酸或者苦一樣自然。
也幸好周圍人所有的不避諱,讓她從累積中不斷的充實對疼痛的理解,有時甚至好像真的能明白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當身體撞到尖銳的物體時,當身體內在發生病變時,她都會自然的聯想到這個詞語,雖然她此生可能永遠都體會不到。但她的字典中,卻從未缺失過。
保溫櫃裡有早些時候熬的粥,池喬期沒想到簡言左會睡這樣久,所以距離放進去已經有一段時間。
粥裡沒放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除了幾塊切的極碎的山藥和蓮藕。熬的火候很長,已經軟綿到了正好。但是放了這麽久,賣相上已經開始有些變差。
池喬期把它從保溫櫃裡取出來,正要端去給簡言左,手機悶不做聲的振了起來。接起來,肖隨的聲音言簡意賅,“方便麽,出來下。”
明明知道密碼還要特意的讓她出去,面對她的詢問,甚至還揚著一臉欠揍的表情,“我這不是怕撞見什麽不該看見的事情嘛。”
一句話堵的池喬期隻想揮拳相向,縱然肖隨手上端著的托盤裡盛了好多可以來作為理由的借口。
是老宅那邊送來的補品。
用大大小小的器皿裝了,很多不同的式樣,一路平穩的送來,卻只動用了極簡單的人力。周密而細心的考慮,是馮媽的安排。
今天的這些小動作,縱然能三言兩語間瞞住老爺子,可畢竟瞞不住馮媽。女人心本就細,更何況又照顧過簡言左那樣長的時間。
肖隨也是挑不要緊的說了,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只是反反覆複的囑咐著要瞞住老爺子。
馮媽在簡家伺候了這麽多年,很容易就從肖隨的話裡聽出大概。她了解這個家族內的紛爭和起伏,也知道肖隨話裡話外避閃的人是誰。自然也就明白在這一刻,對於簡言左來說,沉默勝於一切的關心。
但牽腸掛肚仍是難免,畢竟是相處了這麽多年的情誼。於是幾乎動用了所有親近的關系,隱秘的把一份心意安穩的送達。輾轉反覆,但異常值得。
肖隨把托盤在門口交予了池喬期,並沒有提起要進去看一眼簡言左,而是一副關切至深的表情,“小貝殼?”
池喬期原本正盯著托盤裡的各色碗碟看,聽見肖隨叫她,一臉莫名,“嗯?”
“你小學語文學的怎麽樣?”肖隨笑的隱晦,眼睛亮亮的,“‘趁人之危’這四個字怎麽寫,用不用我教你?”
距離肖隨離開已經有幾分鍾的時間。
池喬期把托盤放在餐桌上,開始將碗碟上保溫的蓋子一一取下,各色精致的小菜很快展露出來。
蟹粉蒸豆腐,海參炆花膠,竹蓀柴雞湯,松茸土瓶蒸。隻這四樣,就足夠讓池喬期的情緒,瞬間低落到無聲。
這樣精細的安排,她早該想到。尤其,現在的他,早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
他們將他的一切,全部安排的這樣妥當。好像不經意間的悄無聲息,卻總是找不出任何遺漏掉的空隙。
在這樣的妥當中,她的關心,就好像旁邊那碗已經開始凝固的粥,總是顯得那麽的多余。
簡言左聽見門響,知道是肖隨走了,耐心的等了半天,卻遲遲不見池喬期回來。
手下意識的撐了一下想要下床去,指尖卻在枕下意外的觸到一個東西。
細絨的質感,堅硬的觸感,摸上去,總會有些意外的溫暖,是那天她送他那條領帶的包裝盒。
簡言左下意識的拿起來打開,柔柔的燈光下,那顆碧璽,依然蕩著悠悠的光。
三天前,肖隨親手把這個盒子歸還給他。
“在送去洗的那輛車裡發現的,掉在座位下面的縫隙裡,幸好車行的人有職業操守,不然這麽貴重的玩意兒要是丟了,連我都會心疼的。”
那日從聖彼得堡回來,她暈倒在機場,他亦是著急送她去醫院,慌亂之下沒注意到這個其實不太容易忽略的盒子歸屬。
後來,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最終徹底無力顧及。但幸好借別人的手,終究是回歸。而且如此完整,像是真的隻屬於他。
其實在一開始,簡言左並未注意到這個禮物的真正。他所關注的價值,只是僅限於將它送給他的那個人。
直到肖隨後來忍不住,“你認識MrW的設計師?”
很陌生,所以簡言左並沒有點頭。
只是,簡言左沒想到,肖隨的表情隨著他的一臉茫然,瞬間變的很怪異,“那這條領帶是誰送給你的?”
當時他沒有回答,只是皺著眉,吐字很艱難的問了句,“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於是,在肖隨的口中,簡言左知道了MrW。不算很細致的了解,卻開始漸漸的形成輪廓。
尤其,是在肖隨的感歎裡,“MrW的訂製,肖意磨著我要了好久,我輾轉托了好多人都拿不到。而且,據我所知,它從不做男裝,尤其是佩飾。”
那一刻,簡言左忽然像是看到一切事情的頭緒。很隱約,也並不是很確定,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錯過。
於是,他說,“我想,我需要去趟紐約。”
因為他的執意,在那天,連未甚至跟他翻了臉。咬牙切齒了半天,卻氣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連未鮮少有這樣情緒不平的時刻,這次,是真氣急了。
那天是簡言左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可是,他知道他等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