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痛(二)
容許回房時雨卉正要離去,見哥哥一臉擔心,笑道:“嫂子沒事了,休息便好。”
“好。”得知妻子沒事,容許釋然了,念及方才與允澄說的話,對妹妹道,“哥哥把一些事情與殿下說了,殿下希望你給他一些時間,他不能將你交給一個平庸之輩,所以他要看到子騁的能耐。卉兒,你隻安安靜靜地在家等著,答應哥哥,不要做任何事情,更不要和宮裡的妃嬪打交道。”
雨卉心裡好一陣歡喜,她萬想不到允澄是這樣一個好人,聽哥哥這麽說,自然連連答應,陰鬱許久的臉上也綻了舒心的笑容。
容許別過妹妹,進來看妻子,步子走得悄聲,閃過屏風,竟見妻子正獨自垂淚。
“未兒。”心裡大疼,脫口喊了一聲。
床上半躺的佟未顯然一驚,慌張地別過頭去胡亂抹臉上的淚水,隨即才笑嘻嘻轉來迎接相公,可相公已經是滿臉的不解與擔心,自己注定藏不住了。
“我……我只是有些累了。”佟未慌慌張張地解釋,“自己一個人想著想著,就哭了……沒,沒別的事。”
容許卻道:“不許撒謊,你天生不會撒謊,撒謊臉上就寫字了。”
佟未下意識地去捂著自己的雙頰,忽而明白相公的意思,心裡一酸,眼淚又要出來了,都說孕婦情緒變化無償,佟未實在深有體會,只是今日並非她變得快,當真是心裡難受了。
“可相公你也有事情瞞著我對不對?從昨晚起你就心神不寧了……”
容許心裡一沉,伸手去擦乾妻子的淚水,無奈地回答她:“我要走了,一個人走。要帶兄弟們去南邊打仗,這一回是真的了。”
佟未愣愣地看著相公,嘴唇微微顫著,末了終於忍不住,一下撲進容許的懷裡嗚咽:“我就知道老天爺看不慣我過得好,非要叫我難過。我多想你陪著我把孩子生出來,相公你不在,我會害怕,真的會害怕……”
容許抱著的是妻子和孩子,他們都需要自己的保護和照顧,可自己不得不為了朝廷和邊境百姓而奔赴前線,因此而對家人產生的愧疚,是一生也無法彌補的。
“未兒,我明晚天黑就要走,明天我送你回嶽母身邊去,這樣我才放心。”容許松開妻子,含笑說,“不要哭,這樣我怎麽能放心離開?”
“這是第幾次了?”佟未撅著嘴,嗚嗚咽咽地說,“大道理誰不懂呀?可是我現在哭你還能哄我,你走了我再哭,哪一個來哄我?”
“那剛才為什麽哭,而我來了又笑?”容許道,“比起上一次,這回我更多了一個牽掛,你千萬放心,好不好?”
佟未深深吸一口氣,點頭答應,又柔柔地答:“上回咱們說了好多,這次不要再婆婆媽媽了,今晚咱們說高興的事情,給咱們的孩子起名字好不好?就算不起大名,也先給定個小名,等你回來我們再好好合計他的大名。不然他出來了,我喊他什麽好?”
“好。”容許略有釋懷,他也不想鬧得生離死別一樣的傷心難過,也正因是這樣的佟未,才叫他如此珍惜。
轉眼,夕陽西下,繁星滿天,明日應是個好天氣。
恆宅裡,恆聿正獨自在書房內翻閱南蠻的各種資料,因感口渴而茶水已涼,便推門出來欲喚人上茶,卻見妻子獨身一人提著燈籠靜立在院子裡,而那一隅,實為自己過去那一年裡每日每夜都會站立的所在。
德恩似乎聽見了動靜,順著方向轉過來看,見是丈夫立在書房門前,淡淡地報以微笑,隨即提著燈籠,輕挽披帛,回身往房內去了。
恆聿心裡發緊,跟著往臥房去,可至門口,腳步反停下了,他忽而意識到自德恩清明出宮回來後,他已長久在書房過夜,而德恩也一次都沒有派人來問過自己。
“駙馬爺。”身後是如寶的聲音,轉身看,她手裡端著托盤,上頭穩穩地倒扣一隻大青瓷碗。
“公主要的宵夜?”恆聿大概是找不出別的話來說。
如寶搖頭,“是老夫人送來的,老夫人每晚都送來。”
“每晚……”恆聿念念有詞,是啊,他不關心德恩的生活已經很久了。
“我來端進去吧。”恆聿伸手去接,這當是進房門的最佳理由了。才過手,忽而又問,“公主這些天每晚都會在院子裡站一會兒是不是?”
如寶點頭,語氣裡透著心疼,“其實這樣很久了,起先是公主習慣了每晚去院子裡接您回房,後來您不去了,她一個人來回幾趟撲空後,就又習慣每晚在那裡站一站,也不知她在看什麽,也不知她在想什麽。”
“這樣,我知道了。”恆聿心裡有些不適意,轉身要進房,如寶又說,“駙馬,奴婢不明白您和公主究竟發生了什麽,坤寧宮裡略有幾句閑言碎語聽在耳朵裡,我和如珍都是不肯信的。您千萬不要把公主看得和其他公主一樣,公主真的很善良,奴婢服侍公主十幾年,甚至常常會不記得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如寶,是你在外頭嗎?和誰說話?”房內的德恩聽見了動靜,喊了一聲。
“你下去吧。”恆聿先開口,一面已推開了房門。
如寶只聽得駙馬一邊走一邊說:“母親送來的宵夜,我給你端進來。”
“佛祖保佑。”如寶口中念佛,伸手將房門合上。
“延叔,怎麽是你送來?如珍如寶呢?”德恩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從容了。
恆聿放下托盤,低頭垂臉,將青瓷碗掀開,裡頭是一碗碧綠碧綠的羹肴,“我想來看看你好不好,另外想……”
“想問我為什麽每晚站在你從前站的地方?”德恩先問。
恆聿舀著羹肴的手一震,繼而放下,直起身子來看著德恩:“德恩,這件事我想和你說很久了,但一直都找不到機會,今天既然大家都心平氣和,你能否給我一些時間聽我說?”
德恩溫柔恬美地笑:“你說啊,我自然願意聽。”
“我想你大概明白了我從前為什麽會站在那個地方的原因,而如今我不去了,並不是因為那個人回京了。”恆聿停了一停,又道,“這一切都是過去的事情,即便我心裡還有什麽,那也僅僅在我一人,我希望你不要把事情牽扯到她的身上去,她沒有任何錯誤。母后是怎樣一個態度我們都清楚了,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母后再發現你因為她而傷心難過,我很怕太妃生辰那一晚的事會重演。我並不想和你或者母后站在對立的位置上,但我也不希望你們傷害她。”
德恩靜靜地耐心地給予自己極大勇氣地聽完這些話,世上可有人聽見她心碎的聲音?世上可有人會覺得她德恩可憐?沒有啊,一個也沒有。
“我明白,我也看到容夫人過著怎樣幸福的生活,我知道不管我承受任何因你而起的痛苦,都與她無關。她是上天眷顧的人,每一個人都愛她、疼她。”德恩的眼睛酸酸的,她從不知自己原來是能夠控制淚水的,她依舊含笑,故作鎮定地看著丈夫,“你放心,我絕不會讓母后傷害容夫人。”
恆聿聽出這話裡的怨氣,可自己方才的話,又何嘗不冷漠強硬?
“謝謝你。宵夜要涼了,你先吃,我去書房。”恆聿說著,轉身。
德恩開口喊住他,“延叔,你身上的傷都好了嗎?”
恆聿心頭一緊,想起父親對自己的那頓毒打,是何等的恥辱。沒有轉身,隻答了一個“好”字。
德恩道:“那就好。”繼而看著丈夫一步步往門外走,自己則一步步走到桌前,看了那一眼羹肴,忽而開口,“延叔,下一回再也不要這樣對我說話,也不要說這樣的話,我不愛聽,也不想聽。”
那一邊沒有答覆,只是腳步聲停過,再起,繼而開門,關門,臥室複靜。醇厚平靜的羹肴忽而顫動起來,一滴、兩滴,淚水落入其中,打破了凝滯。
“延叔……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德恩無力地伏到桌上,掩面而泣。
翌日,容許沒有上朝,而是一早起來打點妻子的行李物件,趁空又來辭別母親,將事情悉數告知,馮梓君於此是極明白的,雖然兒媳婦要回娘家待產讓她很不愉快,但兒子要遠行,她不能橫生枝節,給他添堵,隻口是心非地說了一句:“這樣也好,她回娘家自在,我也不必多操心,家裡還忙你妹妹的事情呢,雖然全權由皇室操辦,可我們也不能什麽都不做吧。”
送兒子出房門時,又笑著提了一句:“你若還有空閑,去西街看一看吧,你弟弟正忙著打理鋪子,要正經做買賣呢。”
容許的確有些意外,然對母親只是一笑,沒有說別的話。反是送妻子回娘家時交代她留心弟弟那裡的事,若有需要,當不吝予以資助和相幫。佟未自然滿口答應。
回到佟宅,佟淮山得知女婿要遠赴邊疆打仗,總覺得這裡頭有幾分奇怪,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只能叮囑女婿諸多小心勿掛念妻兒,他會代為好生照顧。
何美琦雖然不忍女兒女婿相隔千山萬水,但女兒能因此名正言順地回家待產,做母親的心裡反踏實了許多,和丈夫一樣對女婿說了諸多囑咐,便不再打擾他們小夫妻相聚的時間,與丈夫知趣地離開了。
大概是回到父母身邊了,佟未心安許多,與相公快樂地度過一天,在城門關上前一路將相公送到了城門下,但真的要離別,佟未還是不爭氣地哭了。
容許正好言哄著,輕快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夫妻倆看過去,待來者步入車馬四周的燈光後,二人均愣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