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以前就聽說過,歐陽經常給夏桐寫信,寄包裹,今天才真正見識到這麽多年情感的累積,經歷了四季變幻、時光流轉,卻愈久彌香。
段澤說,她每天都這樣子。
我走過去,坐在夏桐對面,輕輕地說:桐桐,我來陪你了!
這是我第二次這樣稱呼她,真心的。然而,她沒有聽見。
段澤說:沒用的。她聽不見了,也不能說話。
我驚訝地望著夏桐,她正像小孩一樣微笑著看著手中的信箋。
段澤說:她懂唇語,只是,很多時候,她,看不見我們。
夏桐說:歐陽哥哥,你看這片樹葉和我的手一樣大。
夏桐說:子琛,你想吃我的冰淇淋蛋糕嗎?
夏桐說:許凡,別睡啦,起來和我們一起打牌吧!
夏桐說:小沐,我想穿你的那條藍裙子!
段澤說:她,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出不來了。
雖然後來,段澤和我一直陪著她。但她似乎沒有感覺,但是,因為這樣,我和段澤反而感到慶幸,這樣或許對她來說是好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去想歐陽昊的死,不去想路子琛的入獄,不去想許凡的車禍,不去想梁小沐的背叛。
然而那天,推她進手術室的那天,她的眼睛裡突然閃出淒迷的淚光,她望著天空,委屈、不舍、眷戀、痛楚……晶瑩的淚水溢滿了她的眼眶。她幽幽地說了一句話。
我沒有學過唇語,可是,奇跡般的,我看懂了。
我聽到了她的那句話。
她說:我好想再見歐陽哥哥一面……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她一直都是清醒的。沒有精神失常,沒有產生幻覺。一切都是她在騙自己,在演著自己的獨幕劇。是為了給自己活下去的勇氣嗎?所以才以這種往傷口上撒鹽的方式來麻痹自己?
面對著冰冷的空氣,還要微笑著去編造美好的回憶,心裡會是怎樣刀割般的痛楚?
這些天來,她澄澈溫和的雙眼、幸福甜蜜的笑容都是假的嗎?原來隱藏在它後面的是一顆傷痕累累鮮血淋淋的心嗎?
而我總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她的朋友們,至少有一個陪在她身邊,路子琛、許凡或是梁小沐,她會不會就能走出來,會不會就能活下去?
後來我決定帶兩個小寶寶,歐陽許路和歐陽夏,去羅馬,歐陽的父母那兒。我問段澤有什麽打算。他說以後會一直留在這個書店裡。
段澤真的是個好人,他是那樣的珍視夏桐。只是,那時的夏桐,已經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感覺不到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夏桐總是喜歡望著落地櫥窗旁的那個書架,暖暖地微笑。後來段澤說,是因為歐陽昊每次來書店,都會站在那個位置看書。
我一直都沒有過去看過。直到要走的那天,段澤去接電話,我站在收銀台前等他,無意間就看見了那個位置。不知為什麽,就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那裡有幾本畫冊,其中最底下一本,看上去稍稍顯得舊一些。心裡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趕緊把它抽出來,
《梧桐樹裡的陽光》
我隨便翻了幾頁,一張淡綠色的便箋飛落下來。
我緩緩蹲下,將它拾起。
清晨的陽光暖洋洋的,便箋上面,歐陽昊的字跡依舊清晰:
桐桐,歐陽哥哥一直在你身邊呢!
我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她的呢?
從她跟我搶遊戲碟,從她問我許凡你怎麽不笑,從她問我許凡你吃不吃蛋糕,從她在我的床上邊蹦來蹦去邊叫喚懶蟲起床,……從很久很久以前,從第一次見到她?
她那麽平凡,又是那麽特別。該怎麽形容她好呢?子琛的話最精確:
善良而不軟弱,簡約而不簡單,任性而不刁蠻,自然而不俗套,可愛而不做作。
她習慣了昊的愛,以為那就是兄妹之情。
我一早就知道了,她對我,只是一時的迷戀,不是愛情。因為她不懂愛,她不知道她以為的那份兄妹之情就是愛。
但是,我不就是不忍心放開她,我怎麽舍得?
她甜甜的笑容,她柔軟的小手,吻她時她輕輕顫抖的睫毛,她高興時撲到我懷裡像小動物一樣的滾來滾去……
她在家裡就是這樣和昊相處的嗎?昊能擁有的,為什麽我不能呢?
我只能越陷越深。
一早就清楚,她叫過昊千萬次的歐陽哥哥,卻從沒有叫過他哥哥。因為,其實在她的心底,她也是沒有把他當哥哥看待的。
那天在醫院,她問我:大家都認為我和歐陽昊是兄妹嗎?
那時,我就知道,她已經離開我了。
可我不願放手,我想讓她幸福快樂的,可是我放不開她的手了。
於是,我說“是”。
那一刻,有什麽東西從她身上消失了。
“兄妹”這兩個字比其他所有更有力量。
歐陽昊這個混蛋!
這麽重要的事情竟然瞞著我,竟然不告訴我。到這種時候,竟然還在我著想,為桐桐著想嗎?
昊,你對桐桐的愛,我怎麽比得上?你對我的兄弟之情,我又怎麽承受得起?
昊,被毀了。看著他成天爛醉如泥的樣子,我心痛不已。
我願意付出一切,讓你變回以前的樣子。
昊,你這個兄弟,我不能放棄啊!
在沈曼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那個人其實是小沐。
天!竟然是她,她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
桐桐,你是那麽地珍視小沐這個姐妹,你曾經那麽孤獨,你曾經沒有朋友,小沐是你唯一的姐妹,我又怎能讓你知道正是這個姐妹傷你最深呢?
所以,我回答是。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桐桐,你竟然沒有相信我的“是”,因為你,相信我。
桐桐,你知不知道,有你的這份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是那麽善良的一個人,你認為小沐是出於對昊的愛才會嫉恨自己,傷害自己。你認為是自己佔有了應該屬於小沐的一切,所以你要還給小沐。
就像你問我的:如果沒有我,你們就只會對小沐一個人好,是嗎?
就像你在離開時的自言自語,小沐,我把一切都還給你。
桐桐,在火車上,我問你為什麽要跟著我走。你對我說:許凡,我知道你承認那些事情,是為了保護我。我又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去四處流浪呢?
桐桐啊!我又怎麽能不愛你呢?
在大江南北奔波的這兩年,我過得很平靜,很滿足。
我清楚,桐桐跟我走的時候,子琛和昊沒有阻攔,他只是說,好好照顧她。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們是相信我的,他們是了解我的,他們是明白我為何離開的。
我有時不禁感歎,能擁有他們這些好兄弟,真是一生的幸福。
我漸漸習慣了把那份感情埋在心底,平平靜靜地把桐桐當作妹妹一樣對待。桐桐每天都跟在我旁邊,做我的助手,看著她背著旅行包跟著我爬山涉水,心裡難免有一些心疼。但她總是樂呵呵的,很開心的樣子。而且,她總是能發現身邊的美好,她說:許凡許凡,你快看那兒,許凡許凡,那個……
只是,偶爾,她會突然望著那座城市方向的天空發呆或是片刻地出神。
我知道,她是想念昊了。
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寄一封信給昊,但什麽都不寫。
我時常用電郵跟他們聯系,了解他們過得怎樣。但我和桐桐從不談論這些。因為一開始桐桐總是岔開話題,後來我便不再主動提及了。
但,桐桐越來越長時間地發呆。
我說:桐桐,你回去吧!
桐桐只是垂下眼,低低地說:歐陽哥哥過得好著呢!我幹嘛要去打擾他呢?
我愣了一下,說:昊,他過得不好,一點都不好。
桐桐抬起眼,怔怔地望著我。
我摸摸她的臉,說:回去吧!……過不了多久,我也會回去的。
我知道,我們是分不開的。所以,等昊過生日的時候回去給他一個驚喜吧!認識他們二十五年了呢!
不知為什麽這次來到離家不到一小時車程的小鎮,心裡竟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總覺得像丟了什麽東西似的。
傍晚接到子琛的電話,子琛竟然哭了,他說,凡,你快回來,見昊一面吧!
我意識到出大事兒了,可是究竟是怎麽回事兒,我已來不及多問,我只知道我要盡快地回去。
歐陽昊,他曾經對我說凡我們把卷子換一下你爸就不會打你了,他曾經大清早地敲我家門說凡我買到了最新款的遊戲盤送給你,他曾經三更半夜拽著子琛一起來我家說凡你爸媽不在家我們來陪你萬一遇上壞人咱們一起打,他曾經對我說我們永遠是好哥兒們,他曾經對我說等我們長大了我們三個天天一起賽車打遊戲,他曾經對我說等我們老了我們就搬到一個院子裡面下棋養鳥打太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