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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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一成用了一周的時間,處理了一些事情。
事情辦好了之後,他在中國銀行裡租了一個保險櫃,把所有的文件收進去。那隻小小的銀色的鑰匙,喬一成把它捂在手心裡好一陣子,這一段,他的手心總是這樣滾燙的,乾的,手心的紋路淺淡而散亂。喬一成想著初中的時候,有個同學,神道道的,成天給人看手相,他還記得那小個子的男生在看了他的手相之後,露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說,反正你這個人吧,一輩子會有人疼。
最終,喬一成把小鑰匙裝進一個信封,封了口,信封上寫了項南方的名字。
喬一成這些天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裡轉了個遍,他走過他曾經生活過的一個一個的地方,最初與葉小朗租住的小區,坐落在安靜的濃蔭蔽日的西康路上的項家小院,電視台的周圍,母親原先工作過的廠子,小時候常玩的地方,完全地步行,一寸一寸地丈量他前半生生命的痕跡,這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什麽叫滄海桑田。所有的地方都不複當年的舊貌,拆掉的房子新起的樓,砍掉的樹樁上甚至新發的枝芽都茂盛蓬勃了。這一年的冬天實在是寒冷,路邊堆著未化的雪,汙髒的,成了灰黑色,鼻尖全是清冽的雪氣,板結的地面,一步一滑,讓人聯想起人生的艱難。
路經曲阿英的報亭時,喬一成看到了她,對著她點一點頭,曲阿英略有點局促地也點一點頭,彎下腰去。
過一小會兒,有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矮墩墩的,步履還不大穩,抱了一大摞報紙,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仰頭看著喬一成。喬一成衝著他說:給我的?
小孩子手上的報紙大約是拿不動了,差點落地,喬一成給接過來:謝謝你啊。
小娃娃笑起來,口水落下來。
最後,喬一成回到喬家老屋。
家人與鄰居都上班去了,小院冷清幽靜。好像只有這裡無甚大的變化,無非是多出一小間依牆搭建的小廚房或是儲藏室,院牆上濕滑的苔痕,枯的爬山虎枝,院裡一口大缸,半缸水,上面漂著極薄的冰,映著一方天,烏慘慘墨沉沉的。缸裡的魚在這一個冬天裡全凍死了。
還是變了,老屋原先的花窗換成了推拉式的鋼窗,廊下突出一個空調的外機,像人頦下起的一個大包,稀髒的,原來的燕子窩早就不見了蹤影。
喬一成在老屋門前站了許久。
時光嗖嗖地從耳邊流過,少年時的喬一成推門而入,進得門來,卻已是年過四旬的男人了。
當時那少年,煢煢獨立,無比惶恐和哀傷,生命裡的障礙這樣多,而日子一望無盡。
然而日子也終於走到了這麽一天,他曾以為四十歲久遠得永遠不會來。
在喬一成的記事本上,記下了如下一行:
三月六日 辦妥銀行所有事宜
三月七日 所有文件存入保險箱,鑰匙將來交南方
三月十日 約宋清遠吃飯,品嘗他推崇之東北醬骨頭 三月十二日 入院
喬一成得了腎病。
確診之後,病情發展得很快。
醫生建議透析。醫生說,越早越好,特別是早期開始腹膜透析,可以充分發揮原有腎功能的作用,效果會更理想一些。
三月中旬,喬一成第一次透析。
過程漫長痛苦,喬一成覺得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才結束。醫生說,怎麽可以沒有個家人在身邊?怎麽可以?
透析過後,效果似乎還不錯。只是日複一日地吃著醫院配給的食物讓喬一成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喬一成提出出院回家去療養,醫生說再看看吧,過兩天。
喬一成在病房裡迷糊地睡去,蒙矓夢裡,他端了杯熱茶站在窗前慢慢地喝,茶杯晃了一下,灑了他一手茶水,濕漉漉的。
醒來發現,手心果然濕潤而溫暖。
有人伏首在他手上,在哭。
喬一成動一動手,那人抬起頭來,一張淚涔涔的眉目間皺起無限哀傷的面孔。
是三麗。
隨後有人進病房來,身架寬大,鞋聲橐橐。
是宋清遠。朗朗的聲音,說,跟這裡的主任打了招呼,即刻就搬一個單人病房,並斥責喬一成這麽不聲不響地自己一個人來住院十分愚蠢。
你當你在演八點檔?宋清遠說。
弟弟妹妹們都過來了,團團的一屋子的人,宋清遠不由得又說起自己的英明來,若不是換了病房,哪裡待得下這麽許多人?
從這一天起,陸續有親戚同事來看一成,來的人無不輕言細語,所以雖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會兒便走了,不想妨礙病人休息。
二強夫妻兩個也不知從哪裡弄來個腎病病人的食譜,鄭重地請醫生看了,天天做了送過來。
三麗拿了一張大白紙,細細地排了個時間表,兄弟姐妹幾個輪流來陪著,保證病房一刻也不會空著無人。
七七請三麗把自己也排上。三麗說,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來看看大哥就行了。齊唯民說,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沒事的。
有天七七來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說她打水去了。七七一個人面對一成時,總有一分尷尬與瑟縮,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著床沿坐了半個屁股,沒過一分鍾便站起來說去幫著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門口看見四美,趴在窗台上,腳下兩個熱水瓶。
四美在哭。大顆的眼淚撲簌簌落在窗台上,一個一個濕的小圓點子。
七七在她背後站了一會兒,走上去,摟著她的肩,她回過頭,腫得桃似的眼睛看著七七,微微有點驚,愣了一愣。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時又湧了一眶的淚來,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腦袋在他的肩頭輕輕地磕。
七七拎了兩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門口站住,七七說:四姐,你別進去了,給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裡難受,我就說你接了個電話先走了。
四美點頭,走兩步回頭,問七七:你剛叫我什麽?
七七有點兒磕巴:四……四姐。
四美臉上忽地透一點笑意出來,說:小七你回頭也叫大哥一聲,我沒聽你叫過他。
七七臉上紅了一下,微笑著說: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十點多才走,因為項南方回來了。
項南方只見過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個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聲,說自己先走了。
過了沒半分鍾,七七卻又推門,探了半個腦袋進來,突兀又含糊地說: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著看著七七出去,又笑著轉過身來,說,你這個弟弟挺可愛的,這麽大個人,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一成看著南方,半天才說出一句:南方,你來了?
南方微笑著,也過了半天才答:一成,你不夠有信用,你答應過的,若是有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結果我成了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一成囁嚅著,內心百感交集,不能成言。
南方於是又笑:小遠人真好,這病房安排得很好。你好好地養病,不會有事的。對了,我幫你聯系了一個腎病專家,最近他會從北京過來,幫你會診。
一成說:這可怎麽好意思?
南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成,你從來都是怕欠別人的情。可是,人這一輩子,哪能真的孤獨到老,誰也不求,誰也不靠的呢?生而為人,本來就是要吃盡千辛萬苦,身邊有人相互幫襯照應,彼此扶持,是福氣。
一成不語,拉了椅子,叫南方坐下,剝了一個金燦燦的大橘子,遞到她手裡。南方低頭半晌,忽地說:一成,我就快回來了。
你說什麽?一成問,回到南京?
是的,我申請去教育局。想做一點實在的事。
可是你現在發展得這麽好。一成說。
南方突地轉移了話題:我有個大姐你是知道的吧,就是跟我和北方不同母的那個。
一成點頭。
南方不疾不徐地說:你可能不清楚,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那個年代,人們也沒聽說過要測智商,就覺得她學東西特別快,過目不忘。後來我父親認識了一個德國回來的學者,他跟我大姐接觸後說,給孩子測個智商吧,興許這是個神童。誰知真的測出是神童之後,大人們都覺得我大姐好像反而慢慢地遲鈍起來。書也讀得一般,上一個一般的大學,做了一份一般的工作。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大姐是真正的聰明人。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她說,她要做一個一般的人,嫁一個一般的人,過一個一般的人生。也許混沌也許缺少榮耀與光彩,可是比較容易接近幸福。當時我還反駁她說,一般人可也不容易幸福,她之所以能接近幸福不過因為她有一個不一般的家。我記得大姐當時笑起來,她說,可不是。在不一般的家裡過一個一般的人生。誰叫我命好,命好,就可以多一點選擇權,只不過每個命好的人會拿這多出來的選擇權做不同的事,有人拿來掙錢,有人拿去爭權,以便多出更多的一些選擇的權利。而我選擇一種我想過的日子。所以我就幸福了。
一成聽南方低緩地說著,午間的陽光直照進病房,因為映了屋頂未化的雪色,格外地明亮,落在南方濃黑的頭髮上,光線亮,可以看見南方眼角細微的魚尾紋,她也老了些,可這一點老態愈加柔和了她的五官,眉目裡一派清明。一成想,這是南方,他曾經的妻。項南方,在他最困苦的時候,她是他永遠的南方。
南方抬起眼笑著繼續道:那個時候我不懂得大姐,我隻覺得工作學業以及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證明給所有的人看,靠我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最好。人生裡沒有什麽比讓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義的事情了。一直到我遇到你。
對了一成,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麽?
一成溫柔地說:羨慕我享一份世俗的快樂。
南方點頭,卻又搖頭:你明白可又不能真正地了解呀,我剛認識你那會兒,我覺得你真好啊,我最羨慕的就是你跟你弟弟妹妹之間的那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從小父親就教育我,人要獨立要自強,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任何人,因為誰在最關鍵的時候誰都可能靠不住。我們有家庭之愛也有兄弟姐妹之愛,可是從來沒有覺得誰離了誰就不能活。我們彼此如同四肢,如果斷裂,自然是要痛徹心扉的,可是,還是活得下去,還會慢慢適應。可是,你跟你的弟弟妹妹們,看上去卻也並不是深情款款,然而分離時便如同從彼此的身上把彼此剝離。你們是精神上的連體兒。當時我想,這真不容易,這有多好啊!
一成握住南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只是這種幸福怕是我再享不了多久,南方,我托一個事兒……
南方站起來,打斷他的話:先不要說這個。我不相信就到了絕望的時候。
人總有這麽一天,南方。我一輩子,很走運了。
以後的日子會有更多的運氣,相信我一成。運氣,幸福,好日子,就在你前頭,可是你得走過去,他不會來接你。你得走過去。
這一天晚上,南方留下來陪夜。
半夜的時候,一成睡不透,聽得一旁的床上有微泣的聲音,黑暗裡遊絲一樣。
一成試探著叫:南方?
那邊便安靜了下來。
一成又叫:南方,南方。
聽得窸窣之聲,是南方。
一成往一邊讓一讓,空了半張床出來,南方坐上來,靠著一成。
一成說:現在才明白,我過去錯得有多厲害。
南方似乎笑了一聲,鼻間一點澀意,低聲說:都有錯。我錯在不夠堅定,你錯在不夠相信。
一成捏緊了南方的手,在心裡說:謝謝你南方,謝謝你。
謝謝你愛我,雖然過去我真的從來不敢相信。
原來靈魂一直這樣不由自主地卑微著。
一周後一成出院,可是這一年的五月裡,一成的病情進一步惡化。
五月中旬的一天,四川發生裡氏八級大地震。
喬一成卻多半在昏睡中,在世界看不到的地方備受折磨,而世界亦在喬一成看不見的地方滿目瘡痍,卻都在疼痛中緩緩地愈合著傷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