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
喬二強又長高了,超過了他大哥。
他還長胖了一些,喬一成又氣又笑:在家裡吃了這麽多年的飯瘦得跟猴似的,把飯帶到單位裡吃就變味兒啦?特別有營養啦?
三麗咬著筷子尖兒調侃二哥:單位裡是不是有大師傅給你開小灶?吃了什麽好的?二哥說一說,我們吃不著聽聽也是好的。
二強不答,呼嚕呼嚕地喝湯。
在單位裡給二強開小灶的不是大師傅,是女師傅馬素芹。
馬素芹每天多帶一點菜到單位,分一些給二強。大多是北方的燉菜,二強以前還真沒吃過,覺得特別的好吃。
師傅的確是個好師傅,二強力氣並不大,並沒有像同事前輩們想的那樣,把分給師傅的重活兒都能包下來,有時候去拖材料,男的老師傅們總愛叫上喬二強,馬素芹多半攔著不叫他去,說他小男娃家,身子骨還沒長好,累猛了將來會落下病。
男師傅們就打趣:一枝花疼小徒弟像疼兒子。
又有的說:不像疼兒子,像疼小男人。
馬素芹一一有力地駁回去,罵人的聲音脆而響快,夾雜著許多北方的土話,二強不是很能聽懂。那些男人們卻像大夏天喝了冰水一樣地爽快,爆發出響亮粗嘎的笑聲。
二強臊得臉上噴火,低頭做活不敢說話。
人走遠了,才偷著問師傅:馬師傅,那個,他們乾嗎叫你一枝花?
馬素芹斜他一眼:小娃子家家的,不要問這個。
二強挺願意師傅斜著眼看他,馬素芹細長的單眼皮眼常會挑上去看人,總像是對人斜飛過來一個眼風,可她的神情卻又是端肅的,兩下裡合在一處,在二強看來,有點特別的滋味,很好看。
師傅待他也是真好,除了會多給他帶一份菜,教活計也很盡心。馬素芹是老師傅,技術算好的,經驗多,她在廠子裡工作了快十五年,手腳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強腦子不大靈,手也還算巧,馬素芹多費一點口舌,他也就學會了。
廠子裡的人,多半欺生,倒沒什麽太大的壞心,有時那做檢驗的難免會挑挑小學徒的刺,馬素芹總是護著二強。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開,他們喜歡挑逗她,卻又無形地回護著她。女人們於是多了幾分酸意地待她,時不時地會背著她說些閑言碎語,偶爾一兩句飄到二強的耳朵裡,似乎說她的男人怎麽怎麽,二強當著人面不敢出聲叫人家住嘴,轉過臉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覺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難纏的一種生物。這麽想著的時候,他忘記了他師傅也是女人。
二強在那到處堆滿了東西的車間裡,呼吸著混合著鐵鏽味道的空氣,覺得自己自在如小魚,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夠的養分,岸上還有風景,喬二強覺得自己找到了一輩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師傅們越來越熟,大家都覺得這小孩沒心眼,聽話,嘴甜,怪討人喜歡。男師傅們漸漸地會叫上他一塊兒去廠裡澡堂洗澡,跟他開著粗俗的玩笑,在他裸著站在花灑下時笑他活像隻白斬雞。
洗完了澡,是最放松的時候,師傅們問二強:你曉得你的馬師傅為什麽叫一枝花不?
二強久久牽掛的問題終於要有答案了,心快樂緊張地怦怦跳,老老實實地答:我不曉得。
那大塊頭的師傅就說:你師傅進廠的時候,跟你現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標標致致,兩根長辮子拖到屁股頭兒,一走三搖,個頭還少見地高,說是有一米七,嚇,真是沒有見過有小女娃高得那樣,還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給人家當伴娘,胸前戴了朵粉紅花,倒把新娘子給比下去了,所以以後就叫個一枝花。
一旁的師傅湊上來說:一枝花當年在我們廠裡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裡都一窩一窩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來。現在,當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大塊頭說:不能比你還眼饞肚飽的?你是吃不著葡萄就說酸!
你不也沒吃著葡萄?假惺惺做什麽?依我說,要不是她嫁了那個人,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們廠長的老婆,快四十了,還搽粉,前些天來穿了件玫瑰紅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溝,嚇人一大跳!(“嚇”這個字在南京話裡念“he”,與南京話中的“黑”同音)
大塊頭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少說她家的那一個,少說,要叫那個邪頭曉得了,不好開交。
喬二強懵懂地聽著,師傅們的話裡,似乎藏著玄機,他解不開,聽不懂,然而這沒什麽,他願意從別人的嘴裡聽見對馬師傅的讚美,那讓他心裡暖洋洋的,有幾分得意。
那個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時時念叨著的女人,是他的師傅,並且,長得像他媽。
男人們在一塊兒,話題多半離不了女人,談女人的時候,總免不了抽上根煙。
喬二強人生裡頭一支煙,就是大塊頭給的,他們拍著他瘦削的背,手勁兒大得讓他直打晃,以此來鼓勵他,試著抽上一口。
那煙低劣,衝勁兒極大,二強隻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斷氣。
就在他覺得自己不行了的時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撫著,替他順氣。那麽有力,做鉗工的,手上的勁兒都大,連牙刷都比別人要費些。
二強眼淚與口水齊下,好容易睜眼看了,是自己師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鑽地洞。
馬素芹大聲地喝罵男人們作死,把那麽衝的煙讓一個小孩子抽。
二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萬分羞慚地跟在師傅身後回自己的車間。
馬素芹給他一塊糖蒜,叫他去去嘴裡的臭味。
馬素芹說:小孩子,別不學好,我告訴你,一輩子,別抽喝嫖賭,有了這幾樣毛病,你過不好日子的。沒事多看看書,學習學習。
二強有點委屈地說:我腦子笨哪師傅。
馬素芹說:那你就讀讀報,也是好的。
於是二強就常讀報。連最枯燥的社論都讀上好幾遍,讀不懂,還讀。
馬素芹教他用細鹽洗掉襯衣領上的黃汗漬;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裡面積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難看;教他不要駝著背,走路時不要晃肩膀;教他夏天無論多熱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飯的時候不要吧唧嘴;教他在男人們說葷笑話的時候躲遠一點,別沒皮沒臉地湊上去聽。
她一點點地修正著這個男孩子,她願意看他一天天地乾淨起來,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禮數,一天天地,甚至連模樣都周正起來。
她也縱容他,給他很多的疼愛。
有一個階段,廠子食堂裡總愛進一種小毛魚,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夥嘴邊都發著微腥的氣息。
毛魚的肚腸被拋在食堂的垃圾裡,頂風能腥三裡地。
二強高興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懷裡,帶到廠裡,午休的時候,讓它吃魚腸拌飯。
被馬素芹看見的時候,二強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地要撲過去把“半截子”抓起來,往懷裡藏,馬上發現藏不住,就傻笑。
馬素芹看見那隻斷了尾的貓,剛吃飽,懶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腳邊。
男孩的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球鞋,洗得發了黃,大約是哥哥穿剩下的,有點大,一走就撲嗒撲嗒地響。
馬素芹就不響了,想著這小孩兒,才十八,就出來做事,瘦得小雞仔兒似的,腦子也不大靈光,多麽不易。
馬素芹囑咐二強:看好它,別讓它亂跑,回頭讓那些家夥看見了,他們有本事給它剝了皮烤著吃!
於是“半截子”就常在車間屬於二強師徒倆的小天地裡慢悠悠地踱步,漸漸地吃得胖了,就更懶,不時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來的時候,二強滿了十八。
因為從小營養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遺精來得晚。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二強醒來時,發現自己身體上的異樣,喬一成也發現了,踢了呆呆的二強一腳,揀了短褲叫他換。
換好以後,二強才突然醒悟過來是怎麽回事,在床背後那塊陰暗的終年不見天日的小角落裡,大張了嘴,腦子裡空白一片。
然後他憶起,他似乎是做了一個長而亂的夢,夢裡有團團的白影兒,像長長的樹藤那樣糾結成一片的頭髮,面目模糊,卻仿佛是有氣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產雙妹牌,碧綠的顏色,藏在師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強從此不敢正眼看師傅,馬素芹著實奇怪,這孩子怎麽別扭起來了。
直到有一天,吃過飯,二強抱著“半截子”,躲在陰涼處歇汗。
有一尾蜻蜓從窗外飛進來,翅膀在盛夏的陽光裡映成淺金。
瑪令。馬素芹說。
什麽?二強轉過頭來看著師傅。
瑪令。我們那旮旯管這個叫瑪令。是滿語。
瑪令。二強跟著重複,這個奇怪的新鮮的發音。他對著師傅笑起來。
馬素芹忽然覺得,在她無趣的、怨氣重重的生活裡,這孩子的笑臉,像是一道光,透過木柵欄門漏出來的那種。
夏天熱得要人命,鉗工車間西曬,一到下午陽光讓人無處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煩。工人們互相打掩護,輪著去澡堂裡衝涼,開始只是那兩三個男人去,後來女人們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強不敢,渾身大汗縮在巴掌大的陰涼地裡,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塊頭衝了澡回車間,看見熱得蔫頭蔫腦的喬二強,問他:你乾嗎不去洗一下,用涼水,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啊。
二強說: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塊頭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東西看。
二強實在好奇了,問是什麽。
大塊頭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塊兒溜到澡堂裡去。
原來,那男女浴室隻間隔了一道牆,牆上有一扇極小極高的窗戶,全是髒灰,二強一直都沒發現。
大塊頭說的好東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湊到那肮髒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來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邊看。
二強很奇怪,這種地方為什麽會有窗。
大塊頭不懷好意地笑:可能是當初造這個澡堂的家夥就存了一肚子壞水,故意弄的吧。
大塊頭又笑:小毛孩子,沒開過葷呢吧?正好先過過眼癮,真上戰場的時候,不會暈。你不想看看你家師傅一枝花嗎?
二強一下子氣得心內血氣翻湧,恨不得在大塊頭的臉上扇他一巴掌。瞧那寬臉,巴掌打上去,一定結結實實的。
第二天,偷著來衝涼的男人們發現,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個厚厚地塗了一層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動,都氣得罵咧咧。
二強得意地想,他可不學他們厚皮老臉。
他不能對不起那個美麗而和氣的好女人。
要喜歡,他就正正經經地喜歡她。
他喜歡她!
二強被自己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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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間,喬家的兩個男孩子,一成和二強,同時陷入了愛情裡。
愛情在一天天的日子裡聚沙成塔,卻以一種突如其來的姿態出現,砰地一家夥打在兩個男娃頭的腦袋瓜子上,叫他們且樂且暈。
所以在喬一成看到那個男人用一種極親密的手勢愛撫小姑娘居岸的時候,才會覺得那樣地憤怒,與多年前相似卻又完全不一樣的憤怒。
喬一成想都沒想,向那屋門抬腳踹去,第一腳沒有撼動那門,反而踹得腳生疼,喬一成嘴裡嘶哈嘶哈,又抬腳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自己像電影裡那些男人那樣,一腳下去,門嘩啦散架,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其實門不是他踹開的,是從裡面打開的,那個男人詫異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居岸緊張地躲在男人的身後,看到喬一成時,臉上的表情有點放松也有點奇怪。
喬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裡一推,那男人一個趔趄,喬一成的拳頭隨著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驚叫起來,撲過來擋,這叫喬一成很為難,他怕誤打到居岸,收了手,卻也不見那男人打回來,喬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壞事心虛,更氣,抬腳踢過去。
居岸從身後抱住一成,細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緊緊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喬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親爸爸。居岸的聲音裡已帶上了哭腔。
那個男人用力把喬一成推開,喬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哽咽著說:你不要跟我媽說,好不好?
喬一成有點茫茫然地抬頭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從兩個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來。
他發現這父女倆樣子真的有些像。
像的是一種隱隱的感覺,某個動作,轉頭的樣子,皺眉時的神情。
喬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居岸趕上來,拉住他,她的掌心濕漉漉的全是冷汗,她說: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沒有放開喬一成的手。
居岸細而淡的眉一直擰著,越走越慢,一步一蹭。喬一成心裡的不忍在加強,他的手心也開始冒冷汗,他們的手濕而黏地纏在一起,喬一成舍不得放開。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會告訴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馬上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勇敢地忍著不讓眼淚衝出眼眶。
快到居岸家時,居岸忽地停住了腳步,說她不想上樓去。
喬一成就陪她坐在樓下的小花園的角落裡,天很熱,陽光火熱地鋪在兩個人的背上與頭頂上,兩個人都是一頭的汗,他們的手還牽在一起,也許是忘了也許是不想放開。
他們像傻了似的一直坐在陽光裡,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沒有中暑真是奇跡。
快黃昏時一成才送居岸上樓。
走到二樓時,居岸忽然說:我爸每回都扛著煤氣包上七樓,她都不讓他上桌吃飯。
居岸哭起來。
喬一成拍著她的背,有點怕,這是樓道,隨時會有人上來,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讓他的心突突地跳著痛,他想著,原來人家常說的心絞痛是這樣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擁抱,因為是在公共的樓道裡,應該是短暫的,可在喬一成的記憶裡,它漫長得離奇,長得像電影裡的停格。喬一成覺得那是他們倆最最接近的時候,最接近,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再與任何女孩這樣接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