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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遇見終將遺忘》第1章 被風用過的海水
  第1章 被風用過的海水

  楊墅接到民警小劉打來的電話,冷汗像雨後泥地上不斷鑽出的蚯蚓。當時他正獨自在天堂鳥KTV的包間裡面忘情歌唱,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女友鹿鹿的號碼,便不以為意,直到這曲終了,鹿鹿的號碼第三次呼叫,方才懶散地接聽。

  民警小劉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問:“你是管鹿鹿的男朋友?”

  楊墅愣怔一下,回答:“我是。”

  小劉說:“馬上來一趟重工街派出所,管鹿鹿企圖自殺。”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自殺?為什麽自殺?楊墅蒙了。

  楊墅慌慌張張打車來到重工街派出所,年輕的民警小劉讓他坐在自己辦公桌的側面,用很嚴肅的語氣簡單詢問一些他的個人信息。

  “她在哪兒?她怎麽樣?她發生什麽事了?”楊墅忍不住急切地問。

  小劉嚴肅的態度有所緩和,簡單講了事情發生的經過。不久前,管鹿鹿獨自爬到興隆超市的樓頂,坐在樓頂邊沿準備往下跳,被樓下街對面賣冰激凌的女孩看見,那女孩報警後,管鹿鹿被民警帶下超市的樓頂,但民警發現她精神恍惚,便將她送到銅城二院。

  小劉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打量楊墅,問:“她性格怎麽樣?”

  楊墅在訝異地琢磨鹿鹿跳樓的原因,聽見小劉的問話,臉上難掩困惑之色。

  “她屬於內向的性格。”楊墅回答。

  小劉又問:“內向得厲害嗎?是不是有些抑鬱?”

  楊墅仔細想,回答:“抑鬱症嗎?沒檢查過,但是感覺起來,應該多少是有些的吧。”

  小劉點點頭,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個信封,遞給楊墅,說:“這是在興隆超市的樓頂上找到的,管鹿鹿懸著雙腿坐到樓頂的邊沿上,這封信就壓在她身邊的半截磚頭下面。這封信我們已經看過,是她寫給你的遺書。”

  遺書!這個震撼的詞讓楊墅打了個冷戰。

  楊墅打開信,字跡潦草,但字數並不多,裡面寫道——親愛的,我有多麽全心全意地愛你,你心裡當然清楚。

  但其實,有兩件事我一直在對你隱瞞著。

  第一件事,我並非孤兒,我還有一個姥姥。你知道,我情緒低落,行事詭異,動不動失蹤幾日,動不動夜不能寐,精神肯定是出了一些問題的,為此我生活在你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之中。

  而我努力工作,承受那麽大的生活壓力,就是為了我唯一的親人,我的姥姥,能過上幸福的生活,當然,也為了你的音樂夢想。

  可是前幾天,我的姥姥病故了,前段時間我失蹤的那幾日,便是在料理她的喪葬事宜。

  此時此刻,我覺得我的精神馬上就要崩潰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痛苦的生活,我對這個糟糕的世界已經徹底絕望,我唯一能說的,只是希望你幸福。

  楊墅讀畢,感到心臟被“幸福”兩個字狠狠地刺痛。

  小劉不解地問:“她為什麽要向你隱瞞她的姥姥?”

  楊墅不解地搖頭,回答說:“不知道。”

  小劉又問:“她向你隱瞞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麽?”

  楊墅依然在不解地搖頭,回答說:“不知道。”

  夜色籠罩住這個北方小城,滾燙的街道在拚命噴吐白日裡積攢的熱量,沒有風的夏夜,城市變成一間結構複雜的巨大桑拿房。

  楊墅拎著從附近家樂福超市裡買的菜,汗流浹背地和杜宇並肩朝前走,邊走邊問杜宇:“你知道鹿鹿今天為什麽沒有真的從樓頂上跳下去嗎?”

  “為什麽?”

  “她忘了。”

  “忘了?”杜宇迷惑地扭過頭看楊墅。

  楊墅看著腳前的地面,說:“她把寫好的遺書壓在磚頭下面,坐到樓頂的邊沿準備往下跳,忽然忘了來這裡是要乾嗎的,於是,她就那麽呆呆地坐著,試圖想起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若非如此,她早就摔死了。”

  “你是說她突然失憶了?”杜宇難以置信,“可她認識我啊!”

  楊墅說:“記憶確實出了點問題,這也是民警在把她勸離樓頂後把她送到醫院的原因。醫生說她出現了短暫的失憶,只是暫時性地忘記了當時那一刻的事情。醫生說這是預兆,如果她的精神狀態繼續壞下去,有可能會變成心因性失憶症,記憶會出現很大的問題。”

  “恐怕是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

  楊墅認同地頷首,說:“醫生分析說,她的心理有問題,可能在獨自痛苦地承受著什麽,也就是說,有解不開的心結。她的失眠等表現都與這個有關。這個心結如果解不開,當她的承受能力到了極限,精神也就崩潰了,最終導致失憶或者發瘋。”

  “心結?那一定有的,不然為什麽要隱瞞她的姥姥呢?可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楊墅悲哀地搖頭:“她對自己的身世,向來諱莫如深。所以,我想背著她去查一查,盡快解開她的心結。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鹿鹿就住在你那裡,你和彤彤幫我照看她。”

  杜宇點頭:“彤彤現在不上班,正好方便陪她。”

  彤彤和杜宇在廚房裡做菜,鹿鹿要去幫忙,被彤彤給堅決地推出來。

  “我和杜宇足夠了,不缺人手,咱家面積小,人多了轉不開身。”彤彤聲音響亮。

  鹿鹿坐回到客廳的沙發上,神情疲憊。

  楊墅坐在鹿鹿身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忽然說:

  “跟你說件事兒,我得離開幾天。”

  “去哪兒?”鹿鹿扭過頭看楊墅。

  “北京,北京有個選秀節目,感覺挺靠譜的,我想去試試。”

  “噢,那你去吧,機會難得,來了一定要抓住。”鹿鹿的眼睛裡流淌出柔和的、鼓勵的光芒,“要不我請幾天假陪你去吧,給你現場加油。”

  “不,你別去。”楊墅趕忙擺手,“你去了我反而會更緊張,壓力太大,容易發揮失常。”

  鹿鹿表示理解地點頭。

  “還有,”楊墅說,“我給你們經理打過電話,給你請了半個月的假。”

  “什麽?”鹿鹿吃一驚,瞪圓眼睛,“你給我請假?”

  “是啊,你特別需要休息。”

  “誰說我特別需要休息了?再說,就算要請假,也是我去跟我們經理請啊,你私下裡聯系我們經理算是怎麽回事啊。”鹿鹿的情緒惡劣起來。

  “你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危險嗎?你差點沒命!”楊墅大聲說道。

  “那你也要事先跟我商量!”鹿鹿的調門陡然拔高。

  杜宇從廚房裡探出頭,笑說:“我說你們倆怎麽總是說不上三句話就吵起來?都控制點自己的情緒啊,彤彤可懷孕了,這時候最怕嚇,是不是,彤彤?”

  “你給我滾進來,給我拿個盤子。”是彤彤的聲音。

  鹿鹿埋怨地瞪楊墅,交抱雙臂,忽然頹然歎息,沒有再說話。

  楊墅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保持沉默。

  鹿鹿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因為看到宣傳單對樓盤感興趣的人打來的,詢問房子的價格。鹿鹿強顏歡笑,走到客廳門口,與客戶柔聲交談。

  杜宇開始往餐桌上端菜,讓楊墅和鹿鹿坐過去吃飯。楊墅站起身,等著鹿鹿結束通話。

  鹿鹿熱情地回答來電者的種種提問,一再讓對方去售樓處,說她將會給他詳細介紹。通話結束,她慘白的臉色微微有些泛紅,把手機放在茶幾上,和楊墅一起走向餐廳。

  “讓給別人吧。”楊墅抄著筷子,眼睛盯著桌上的菜。

  鹿鹿沒吭聲。

  “我說話你聽見沒有?”楊墅不耐煩地把目光移向鹿鹿。

  “啊,聽見了。”鹿鹿忍氣吞聲地夾著菜。

  “聽我的,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楊墅降低音調,像哄小孩一樣。

  鹿鹿不理楊墅,跟彤彤說話。因為彤彤懷了孕,所以話題都是關於懷孕的種種。楊墅則與杜宇不鹹不淡地聊了聊一些大學同學的近況。

  楊墅和杜宇都沒喝酒,很快便離開餐桌,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看電視,對正在播放的古裝劇進行各種吐槽。彤彤與鹿鹿則在廚房裡收拾碗筷,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麽。

  夜深了,快到十點鍾。鹿鹿從衛生間裡走出來,叫楊墅回家。

  “回什麽家?”楊墅看她。

  “廢話,你說回什麽家,回我們住的地方唄。”

  “你去西屋看看。”

  鹿鹿狐疑地走到西臥室門口,推開門,隨即快步走回客廳,大聲衝楊墅說:“你怎麽把我們的行李包帶到這裡來了?”

  “有人說那房子的風水不好,讓我給退了,等我回來後,我們再重新租。你的衣服和平時用的東西我都給你帶來了,放假休息這半個月你就住在這裡。”

  “什麽?你瘋啦!”鹿鹿難以置信,情緒變得相當激動。

  “你喊什麽!那不明擺著嗎,你自己住,我不放心。”

  鹿鹿氣憤地嚷嚷:“這麽大的事,你竟然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有那個必要嗎?”

  “有那個必要!你的眼裡根本就沒有我,你給我請假竟然不先跟我說一聲,連一起住的房子退租了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你吵吵什麽啊!我這麽做都是為了誰?”楊墅站起,抓住鹿鹿的胳膊往西臥室裡拽,“你要吵架進屋吵,別把人家彤彤嚇著。”

  鹿鹿用憤怒的淚眼惡狠狠地看著楊墅,甩開楊墅的手,大步走進西屋。

  楊墅極力平靜下來,走進西屋,輕輕把門關好,看見鹿鹿背對自己蜷曲在床上。走到她的身後,跪在床上,把頭探過去,見她滿臉都是淚水。

  “你真的把我嚇著了,接到警察的電話時,我的腿都軟了。”楊墅坐在床上平靜地說。

  鹿鹿的身體歉疚地動了動,似乎在對楊墅的心情表示理解。她的身體慢慢地轉過來,用一雙淒楚的淚眼看向楊墅,抓住楊墅的手,目光灼灼,充滿愛意,甕聲甕氣地說:“我在醫院裡聽你和醫生的對話時,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真的,那種瘋狂太可怕了。幸好,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當時的狀態,天哪,我竟然還給你寫了一封遺書。唉,那是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並不是真實的自己,相信我,這種事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

  “聽我的,在我去北京的這段日子,你就住在彤彤這裡,這樣我才能放心,好嗎?”楊墅俯身,用另一隻手拭去鹿鹿臉上的淚水。

  鹿鹿點頭。

  “給我講講你的姥姥好嗎?”

  鹿鹿愣怔一下,把臉轉向窗戶,冷冷地說:“不。”

  楊墅是通過管鹿鹿的身份證知道她家鄉的住址的,在甫陽市羊角鎮的白沙村。那是一個凋敝的小山村,有限的起伏不平的山間耕地已經無法滿足人們對金錢的需求,青年人與中年人紛紛外出打工,留守的自然都是老人和孩子。

  一個老婦人大概是因為無聊,跟楊墅說了很多,連管鹿鹿的爺爺都提到了。

  管鹿鹿的爺爺叫管業明,年輕時是白沙村生產隊的會計。因為脾氣不好,導致他的人緣不好,村裡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所以當他和同樣大齡未嫁的於藍結婚時,已經都三十多歲,於藍那年也已有二十七八。

  兒子管金山出生時,兩口子的年紀已經很大,對兒子自然更多一分老來得子的溺愛。

  管金山一歲半時,一場暴風雨般的革命席卷祖國各地,革命鬥爭如火如荼。那天,管業明到鎮上去辦事,不知道因為什麽事惹火燒身,被羊角鎮上一群十六七歲的孩子一頓群毆,打倒在地。這群凶狠的少年踢壞了管業明的下體,從此管業明的下面再不能擁有男性的雄風,也直接導致他再不能有孩子,因此管金山便成了他的獨子。

  那年代別人家都是四五個孩子以上,獨獨管業明只有一個孩子,所以兩口子對關金山的溺愛漸漸達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把管金山慣得不像樣子。

  管金山十五六歲時開始天天往鎮上跑,打架,搞對象,偷雞摸狗,乾盡惡劣之事。他有恃無恐,因為背後有他脾氣火暴的爸爸管業明撐腰。與此同時,管業明的脾氣也越來越糟糕,這當然與他下邊不行的痛苦和自卑有直接關系。

  改革開放,羊角鎮上繁榮的表象下潛行著魚龍爭鬥的混亂,無業青年米龍拉幫結夥,很快成為羊角鎮上數一數二的流氓。目中無人的少年管金山因為瑣事得罪了米龍的大兒子米寶,被惡棍公子哥米寶帶著幾個朋友給打了個頭破血流。

  管業明聽說後,火冒三丈,揣著一把匕首到鎮上找米龍,要為兒子無辜挨打討個說法。米龍哪會把農民管業明放在眼裡,在自家樓下的麻將館門口與管業明動手廝打起來,並在衝動之下搶奪了管業明的匕首,連刺管業明五刀。

  管業明被送到鎮醫院時,已經氣絕身亡。

  米龍因為殺人被逮捕,正趕上當時全國進行嚴打,很快就被押到刑場槍斃。

  管業明死後,管金山開始無拘無束地為非作歹,為了在羊角鎮上混出名堂,竟然主動向米寶示好,並很快與米寶成為朋友。米寶同管金山正是所謂的沆瀣一氣,臭味相投,不但形影不離,還焚香結拜。幾年後,他們已是二十多歲的社會青年,不但保持著友誼,還抓住時機,合夥開了一家當年特別流行的遊戲廳,掙了不少錢。

  跟家裡關系不和的女孩張丹陽離開銅城,到姨媽家所在的甫陽市打工,在一家飯店當服務員。到市裡玩耍的米寶看中了她,接連幾天到那家飯店喝酒,終於和她成為朋友。她不愛乾服務員,跟米寶抱怨當服務員的辛苦。米寶就提出讓她跟他去羊角鎮,去他的遊戲廳賣遊戲幣,那是極為清閑的工作。她欣然前往,就此成為米寶的女朋友。

  那時,朱宏是鎮上的有錢人,經營著一家浴池和一家歌廳,平時開著轎車在鎮上來回轉悠,偶爾也到遊戲廳裡玩拍撲克機,一來二去和張丹陽有了曖昧。張丹陽向往朱宏為她描述的跟著他可以過穿金戴銀的生活,偷偷摸摸與朱宏搞在一起。

  不久後,偷情的朱宏和張丹陽被米寶抓了個現形。於是,米寶與朱宏兩夥勢力在羊角鎮上打了一仗。那場群毆,兩敗俱傷,還死了一個人。所有參與群毆的人都被警察給帶走了,只有管金山因為去外省聯系購買遊戲機而躲過那場群毆,算是躲過一劫。

  羊角鎮上最強硬的兩個人物米寶和朱宏被抓後,管金山自然而然地崛起,經營著遊戲城,有錢有勢。沒過多久,管金山就與張丹陽搞在一起,並且發展到登記結婚。

  兩年後,張丹陽為管金山生了一個女兒,取名管鹿鹿。

  五年後,人們的娛樂活動漸漸多了,電視與電腦走入每個家庭,遊戲廳不再火爆,羊角鎮上的十幾家遊戲廳紛紛關閉,其中便有管金山的遊戲廳。

  那個年代,人們都忙著掙錢,不再是打架鬥毆的年代,掙不到錢便沒有地位。管金山的遊戲廳關閉後,和張丹陽開始過成天遊手好閑的日子,日子越來越艱難。而在此時,羊角鎮流傳著米寶和朱宏即將出獄的消息,伴隨這個消息的還有另一個消息,便是米寶和朱宏準備找管金山算帳。

  管金山和張丹陽一方面是為了躲避出獄的米寶和朱宏,一方面是為了去經濟發展好的地方實現發財的大夢,很快做出去廣東闖蕩的決定。他們倆把管鹿鹿扔給孤老太太於藍,一起從羊角鎮消失,從此竟再沒有任何消息,更不知死活。

  兩年後,生活困苦的於藍身體每況愈下,預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急於在撒手人寰之前把管鹿鹿交還給兒子和兒媳,不然她一死,幼小的管鹿鹿將會無家可歸。

  枯如朽木的於藍,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幾乎每天都要拉著管鹿鹿的手,步行從白沙村到羊角鎮,來到公交車站,挨個向那些準備乘車出門的人打聽,他們是不是要去廣東。

  她常會用她那雞爪子一樣的手,抓住等公交車的人,嘮嘮叨叨地重複同樣的話:“你去不去廣東?你的親戚朋友有去廣東的嗎?你知道誰去廣東嗎?如果你去廣東,麻煩你幫我告訴我的兒子管金山和我的兒媳張丹陽,讓他們趕緊回來,他們的媽馬上就要死了,他們的孩子快要沒人管了。”

  久而久之,那些等車的人都認為於藍的精神出了問題,是個瘋子。

  十月的時候,村民們紛紛到田地裡收割莊稼。一天午後,他們站在田地裡,看見於藍戴著一頂誇張的大帽子,拉著管鹿鹿的手,顫巍巍地走在通往白沙村的那條土路上,突然她摔倒了。村民們跑過去,將管鹿鹿拉到一邊,發現於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已經死了。

  於藍死後,村長聯系到管鹿鹿的姥姥,將七歲的管鹿鹿送到了她姥姥家。那是在銅城的一九一鎮,一個同白沙村差不多的村莊,村名叫香村。

  香村。銅城人楊墅對這個名字一點也不陌生。

  楊墅回到銅城,趕去香村,經由一個戴草帽的駝背老頭的指引,找到村裡一個叫單忠平的男人。此人以前是小學老師,帶過管鹿鹿的班級,對管鹿鹿的成長情況比較了解。他已經不教書好幾年,依然戴著近視眼鏡,他開了一個養雞場,臉上那個很大的楓葉形狀的胎記,看上去仿佛一把深褐色的雞毛黏在臉上。

  單忠平抽著煙,回憶起曾經那個比較特別的女孩。

  管鹿鹿的父母去南方打工,多年沒有音信,無依無靠的她被接到香村,與她的姥姥徐蓮鳳相依為命。徐蓮鳳為了多掙點錢供管鹿鹿讀書,春末夏初那段日子每天都拎著小鏟、挎著籃子到野外去挖野菜。鎮上人愛吃野菜,爽口,健康。那天她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也沒有回家。做好了飯的管鹿鹿等得焦急,擔心她摔倒或者出什麽意外,便到野外去尋她。而當管鹿鹿出了村莊,往北一路找到瓦河邊的野樹林裡時,徐蓮鳳卻從村南的蛇骨山方向往回走,進了家門。她們錯過了彼此。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那是個陰天,夜來得較早,且因為沒有星月,黑得可怕。

  徐蓮鳳和村民到處尋找管鹿鹿,最後循著哭聲在野樹林裡發現管鹿鹿坐在樹林裡哭得一塌糊塗,小小年紀的她被嚇壞了。

  受到驚嚇的管鹿鹿被徐蓮鳳背回家後一病不起,高燒不退到胡言亂語的地步。村裡人遇見個災啊病的愛往鬼神那裡想,覺得管鹿鹿是沾了不乾淨的東西。徐蓮鳳請“大仙”來與附體的“鬼”溝通過,又到野樹林裡燒黃紙,最後決定到蛇骨山後面的清風寺上香為管鹿鹿祈福。

  徐蓮鳳上香結束,翻山往村莊走,下山時扭了腳,最後是被放牛的一個年輕小夥給背回家的。也許徐蓮鳳的祈福有了作用,病得甚至可謂奄奄一息的管鹿鹿很快便好了起來。管鹿鹿非常感激徐蓮鳳對她的照顧,與姥姥的感情也越來越深。

  可是徐蓮鳳的腳卻再沒能徹底轉好,從此成了一個走路困難的人。她的腳總是會腫,腳一腫,連帶著還會發燒,盡管只是輕微的發燒,但也足夠傷害身體,她的身體一天天變得虛弱。

  管鹿鹿每天都給徐蓮鳳洗腳,還跟在鎮上浴池裡做足療工作的單忠婷(單忠平妹妹)學了幾手足底按摩,每晚給徐蓮鳳的腳按摩。管鹿鹿承擔起更多的家務,洗衣、做飯、學習、乾農活,在村裡人的眼裡,她是個十足的勤勞懂事的小女孩。

  徐蓮鳳的腳受傷導致身體不好後,已經乾不動農田裡的活了,便把自家的地承包給了村裡當時的民辦教師單忠平。地不算多,承包出去一年也沒有多少錢,家裡除了農田的承包金外再沒有別的收入,日子過得更加困難。

  盡管管鹿鹿品學兼優,是班裡的班長,但當她把小學讀完,便沒再繼續讀書了。瘦小的身板夾在村裡的大人中間,跟著大人們每天到田裡乾農活。因為單忠平家承包的地最多,所以主要是給他家乾活。

  管鹿鹿十五歲那年秋天,她為單忠平家摘棉花,出工是按照摘的棉花的重量算工錢的,為了多掙點錢,小小年紀的她,在中午別人都回家吃午飯休息時,獨自拖著麻袋在烈日下的棉花地裡摘棉花。所謂的秋老虎,便是雖然早晚間冷,但晌午時太陽猛得都能曬死人,為了多掙幾塊錢,身體單薄的她,咬牙堅持在空寂的郊外田地裡摘棉花。

  秋收結束後,管鹿鹿無事可做,有一天,去了一趟鎮上,然後在暑假結束後,竟然去上學了。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單忠平至今搞不懂她是從哪裡弄到學費的,猜測她可能秘密與她的父母聯系上了,不然,她是絕對無法讀高中的。因為高中三年要住校,學雜費、書費、住宿費、吃喝拉撒等,每年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村裡家庭條件稍好的孩子都輟學了,管鹿鹿卻在讀書,並且參加了高考,一路讀到大學畢業。

  楊墅也覺得非常奇怪,因為據他所知,大學期間,管鹿鹿並沒有做兼職打工一類的事。

  “那孩子孝敬、善良、勤勞。”單忠平欣慰地總結道,“平時總來鄉下看她姥姥,還說等掙夠了錢在銅城買下房子,就把姥姥接到城裡去享福……”

  三十分鍾後,楊墅忽然從單忠平的回憶裡猜想到了管鹿鹿得到錢的可能。這個猜想的結果讓他的心臟怦怦直跳,簡直要敲碎他的胸口,身體難以抑製地顫抖起來。

  臨離開香村時,楊墅問了單忠平一個問題:“當年你家的棉花地是不是挨著村北的野樹林?”

  單忠平很驚訝:“對呀,你是怎麽知道的?”

  鹿鹿見到楊墅回來,當然十分高興,急切地追問他比賽時的狀態好不好。

  楊墅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坐在杜宇家的客廳裡,疲憊的身體深陷沙發,他拿起一個蘋果吃。

  窗外的夜色竟然被各種人造的光芒營造出一種嫵媚而哀戚的感覺,這很容易讓人感到精神恍惚。

  杜宇和彤彤走入廚房,準備做晚飯。

  聰明的鹿鹿察言觀色,心想,楊墅的這次參賽恐怕發揮很差。她坐在楊墅身邊,用一種刻意的、滿不在乎的口氣安慰他說:“別放在心上,機會多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錯過小機會是為了迎接大機會。”

  楊墅沒有反應。

  鹿鹿用手輕拍楊墅的肩膀:“乾嗎垂頭喪氣的,這麽點挫折就把你打敗了?”

  楊墅將蘋果核放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裡,拿起遙控器對著電視選台。

  “我問你話呢。”鹿鹿撒嬌地責備,“別拉著驢臉不理人。”

  楊墅咧嘴冷笑了一下。

  “老公,我跟你說啊。”鹿鹿的身體沒骨頭似的往楊墅的肩膀上靠,“你去參加比賽的這段時間,你知道我又賣出去幾套房子嗎?”

  楊墅不吭聲,等著她往下說。

  “三套哎,我太強了是不是?連我都崇拜我自己。”

  “誰有你的忽悠本事大,誰有你的撒謊能力強,誰又有你的心理素質好啊。”楊墅突然陰陽怪氣地說。

  鹿鹿的臉色微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是在諷刺我嗎?”

  “佩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真厲害,你絕了。”

  鹿鹿的臉色變得很可怕,目光強硬銳利得像兩個鑽頭,逼視楊墅:“楊墅,請你把話說清楚,我怎麽得罪你了?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回來就變成這樣了?”

  楊墅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我不想跟你吵。”

  “我也不想跟你吵。”楊墅霍地站起身,瘸著腿往廚房走。

  鹿鹿愣愣地坐在沙發上,身體僵硬,一動不動,直到彤彤喊她,她才起身走過來。

  四人依舊圍桌而坐,準備說說笑笑地吃飯。鹿鹿忽然抽了一聲鼻子,大家看過去,見淚水已經順著她的臉頰流到下巴上。

  “呀,鹿鹿,你怎麽哭啦?”彤彤放下筷子,吃驚地說。

  鹿鹿放下飯碗,不再壓抑,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

  “你為什麽哭啊?說說,別自己憋著呀。”彤彤著急地問。

  鹿鹿先是緊抿著嘴唇不說話,後來經不住彤彤的關心和一再追問,抽泣著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

  “老楊,你剛才說鹿鹿什麽了?”彤彤問我。

  楊墅臉色鐵青,重重地把碗放下,煩躁地大聲說道:“哭什麽呀,哭給誰看啊?你不是挺堅強的嗎?怎麽越大越軟弱了?別動不動就哭天抹淚,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

  彤彤很不高興地看著楊墅:“本來好好的,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我都不知道怎麽得罪著他了,一回來就對我冷嘲熱諷的。”鹿鹿非常委屈。

  杜宇為難地對楊墅說:“不要吵,有話好好說。”

  楊墅站起身,讓鹿鹿跟他出去一趟,說有些話不方便在這裡說。

  彤彤很擔心,怕鹿鹿跟楊墅出去會發生什麽事,拉住鹿鹿不讓動,讓他們有話進到房間裡去說,她和杜宇保證不會聽。

  楊墅站住不動,情緒起伏很大,呼吸粗重。

  鹿鹿抹著眼淚站起身,安慰彤彤不要擔心,然後走到門口穿鞋,和楊墅一前一後走出門去,留下憂心忡忡又滿腹狐疑的杜宇和彤彤。

  兩個人保持一前一後,都不說話,楊墅在前,鹿鹿在後,沿著傍晚的街道慢慢朝前走。

  沉重的夜色籠罩著這個北方的小城,街道顯得有點空寂,轉過街角,便是另一番景象:護城河的橋頭聚集著很多賣各種小吃的小販,而馬路對面的勞動湖公園裡人聲嘈雜,喧鬧非常。

  楊墅還是不說話,鹿鹿也還是不問他到底要說什麽。他們繼續朝前走,走進勞動湖公園,走到人工湖邊,方才停下腳步。

  夜色早已經把湖水染黑,黑黢黢的湖面上回蕩著熱鬧的音樂聲,不遠處的老年人正伴著這熱鬧的音樂翩翩起舞。

  楊墅雙手插在褲兜裡,眼睛出神地盯著湖面上寂寞的喧囂,緩緩開口:“十二年前,一個沒有父母與姥姥相依為命的女孩過著困苦的生活,她渴望用讀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殘酷的現實是,小小年紀的她為了掙幾個買糧食的錢只能每日頂著烈日在棉花地裡摘棉花。”

  鹿鹿神情蕭索地站立湖邊,聽了楊墅的話,驚異地抬起頭,把惶恐不安的目光投射過去。

  楊墅繼續說:“烈日當空,村外的棉花地沒有其他人,很安靜。她的胸前吊著暫時用來裝棉花的布袋,孤零零地穿行在大片大片的棉花地裡。緊鄰棉花地的野樹林裡出現異常的響動,她因為好奇,無聲無息地走過去,然後,目睹了一場凶殺案。”

  鹿鹿打了個冷戰,幾乎就要驚叫出聲。為了抑製發作的情緒,她拚命咬住牙齒。

  “殺人凶手出於某種原因,大概是下不去手吧,並沒有殺掉女孩滅口,而是與女孩做了一筆交易。如果女孩說她什麽都沒有看到,他將給她一筆錢。女孩渴望錢,渴望讀書,渴望唯一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於是答應了這筆交易,姑且把這勾當稱為一筆交易吧。

  “作為最先發現被害者屍體的女孩,多次受到警方的詢問和調查,但她堅持說自己沒有看到凶手。法醫推測出被害人死亡的時間,並參考案發現場的一些痕跡,認為女孩發現屍體的時間很可能就是被害人遇害的時間。村外空曠,女孩就算沒有目睹案發過程,也很可能看到凶手。最重要的是,一個鄉下小女孩會有多高明的演技呢,面對警方的一次次詢問,女孩表現出的種種慌張與刻意,足以引起警方的高度懷疑。但這個女孩的立場異常堅定,一口咬定自己沒有看到凶手。因為這個女孩的隱瞞,這件凶殺案至今沒能偵破。”

  鹿鹿的身體晃了晃,幾乎就要摔倒。她張開嘴,哆哆嗦嗦地問:“你……你為什麽會說這個?你……你是怎麽知道這……誰告訴你的?”

  楊墅還是不看鹿鹿,黑暗的湖面開始在他的眼裡變得模糊起來。

  “凶手信守承諾,給了女孩一大筆錢,或者分期給她也說不定。女孩有了錢,能夠讀書了。但她畢竟只是個比同齡女孩稍稍成熟一點、冷靜一點的普通女孩,在她看來,慘死者的冤魂始終纏繞著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未曾有過一時一刻的輕松。強烈的罪惡感,巨大的恐懼感,像蘸了鹽水的鞭子一樣,每天抽打著她。她內心痛苦,疑神疑鬼,夜不能寐,最後終於走到精神崩潰的邊緣。她一直希望能憑借自己的雙手讓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姥姥過上幸福的生活,現在她的姥姥死了,她的努力生存也沒有了方向,空有這每天生活在噩夢裡的日子,於是她想到了死亡。”

  鹿鹿終於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湖邊的草地上,目光呆滯,不能言語。

  “警方這麽猜測過,香村的村民這麽猜測過,現在我也這麽猜測,怎麽樣?這個猜測對不對?”楊墅偏過頭,逼視著鹿鹿,極力克制自己的激動,但聲音還是不免有點哽咽。

  鹿鹿不說話。楊墅看著她,長久地看著她,用極強的侵略的目光,非要等到她的回答。

  不遠處的音樂聲漸漸把他們的相向沉默淹沒,這極為漫長的沉默,使他們像沉在河底的沙子般冰冷堅硬,固執堅定。

  鹿鹿抿緊的嘴唇終於張開,一聲歎息。

  “沒錯,你的猜測一點都沒錯,就是這樣的。”

  這次輪到楊墅的雙腿發軟了。他站立不住,搖搖晃晃險些跌倒,他努力平衡住身體,坐在湖邊的大石頭上,氣喘籲籲,眼前有一陣陣急促而猛烈的黑暗襲來。喘息好一會兒,他才能說出話來。

  “你知道嗎?我對香村的棉花地與野樹林一點都不陌生,所以在聽了單忠平的回憶後,立即就能把這些沒有證據支持的信息片段,可謂嚴絲合縫地組合在一起,組成一個完整流暢的、看似勵志實則卑鄙罪惡的推測。”

  “我知道。”鹿鹿垂著頭,面孔被夜色溶解,“你應該已經想到了。”

  “是的,我想到了,我幾乎被震驚擊昏,實在不敢相信這麽可怕的事,請你親口告訴我,告訴我那個真相。”楊墅的聲音哽咽,眼含熱淚。

  鹿鹿憐憫地看著楊墅,說:“那個被殺死在棉花地裡的女人,是你的媽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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