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君心難測
我漸漸平複了心跳和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果然,一陣清淡到幾不可聞的曼陀羅花香迎面而來。
我抬起抑製不住顫抖的蒼白雙手,將窗戶關上。
心裡,說不恐懼,絕對是騙人的。
我轉過身,看著已經正襟危坐在床沿的衛聆風,咬了咬牙,問:“這些曼陀羅花,是誰讓種的?”
衛聆風面色不變,淡淡回道:“宮中一直就種有這些花。因為太后喜歡,後來朕又命人植了一些。”
“那麽龍涎香呢?”我走近案前,取過一杯水,將那香澆滅。
衛聆風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你到底想問什麽?”
我認真地看著他:“為什麽點龍涎香?”
“太后喜歡這個香,於是命人自千裡之外尋來最正宗的,送了些給朕和其他嬪妃。”衛聆風的話越說越心不在焉,眉頭卻越皺越緊,緩緩站起來走到我跟前。
“君山銀針呢?”我壓製住渾身的顫抖,開口,“也是太后?”
為什麽?如果是別人還想得通,可是衛聆風明明是她的親生兒子,為什麽要這麽做?
衛聆風雙眼輕輕眯了起來,渾身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聲音平靜卻透著莫名的戾氣:“朕沒有耐性聽你繞彎子。”
“衛聆風,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因為連我也不確定這些是不是巧合。”我舔了舔乾澀的唇,心跳重如擂鼓,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其他,但我依然一字一句地把後面的話說完。
“曼陀羅花香,龍涎香和冷香,它們單獨或者其中兩者混合都只是平常。只是一旦三種香味交融,長期被吸入人體的話……”
衛聆風的眼中慢慢聚起冰寒,聲音都透著森森冷意:“長期吸入如何?是慢性毒藥。”
“不。”我輕搖了搖頭,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才有膽看向他,“它對身體沒有一點危害。可是,卻能侵蝕人的心志。不是讓你發瘋,也不是變成傀儡,而是一種變相的催眠。”
“催眠?”
“是。”我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冷意,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同情他。
如他這樣自負的人,竟也許正在被人利用,而利用他的那個人又很有可能正是他的母親。
只是,那樣的心情只是一星一點,便被無邊的恐懼吞噬了。
那些話,言猶在耳。當初聽到輕淺溫暖,如今想來,卻隻覺恐懼。
我凝聚起散亂的聲音,繼續說:“這是一種深度催眠。通過藥物和某種……每天都能影響到你的暗示,可能讓你無意識地去做某件事,可能會削弱你的意志,也可能……完全篡改你的記憶。”
不!這些都不是讓我恐懼的根源。真正讓我無法遏止顫抖的,是因為——噬心術,這種古老而神秘的巫術。祈然說,天下會的只有一個人——冰凌四大宰相之一的……
從我認識祈然到後來分開,真的極少極少見到他有恐懼緊張的神色,即便多大的危險臨頭,仿佛都能在他一笑間化去。
可是那天,他正向我講解著天下致密的毒物,我一時好奇,便問:“祈然,冰凌有什麽皇室密藥嗎?”
他笑著搖頭,說:“天下至毒的藥冰凌都能取到,自己還製……”
他的笑容忽然一頓,放在桌面上的手輕輕握起:“噬心術,天下唯有冰凌才能實現。”
“它由曼陀羅花香,龍涎香,冷香三種氣味混合深入人體,再配合某種暗示,便能控制人的心神,卻不傷其體膚。”
“那不就跟深度催眠一樣?”我有些興奮地道,“真想見識一下。”
“冰依!”祈然忽然一把抱住我,身體和聲音都恐慌地顫抖,“不可以!答應我,無論什麽時候,看到這三種花香混合一定要遠遠地避開!”
“這個世界上,會噬心術的人,只有一個。冰凌,四大宰相之一的——白勝衣。”
“冰依,你要記住無論什麽時候,絕對絕對不要接近這個人。”
我反手抱住他顫抖的身體,臉埋入那個溫暖又彌漫著幽谷清香的胸懷,連忙輕聲安撫道:“好,好,我答應你,絕對不會接近他。”
祈然擁緊了我,身體終於停止顫抖,卻仍在呢喃:“絕對……不要……”
喉嚨被虛無的扼緊,我回神對上衛聆風冰冷的眼神,實實在在的殺氣蒸騰在我的周圍,讓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會在下一刻便輕描淡寫地殺了我。
他的聲音平靜而冰冷:“說這些,你不怕朕殺你滅口嗎?”
我幽幽一笑,在他掌控中卻不覺窒息的頸項微微一動,便算是搖頭:“不怕。除非皇上不想解除這個噬心術。”
衛聆風露出一個沒有一絲溫度的笑容,松手放開了我,在案前坐下來,淡淡道:“你走吧。”
我目光沉沉看了平靜到不正常的他半晌,說:“皇上如果真的想知道真相,我可以試試幫你催眠。”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回過頭,看向依然面色如常,漠然看著我離開的衛聆風,忽然歎了口氣,有些悲哀地道:“衛聆風,你沒必要每次一受到傷害,就用凶狠和冷漠來掩飾自己。是人,總有脆弱的時候。”
說完,我再不回頭,轉身邁出了這空曠的大殿。
以後的日子,竟出奇的平靜,只是“落影宮”時時多出了兩個客人,顏靜和陳芊芊。
她們很少結伴而來,偶爾碰上也多是點個頭客套兩句便了事,卻意外地,看來都跟我很是……投緣。
說實話,雖然顏靜長得同小雨很像,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小雨像春日的陽光,溫暖、熱情、生機勃勃,喜怒哀樂永遠清楚地寫在臉上。無論身邊有多麽出彩的人存在,也絕對無法掩蓋她的光芒。
顏靜也同樣光芒四射,讓人不容忽視,卻烈得太過耀眼,太過燦爛,仿佛是為了掩飾她內裡不一樣的本性。我隻覺看不通,摸不透。
不過,顏靜光從表面看來,倒也的確是個適合站在高處的女子。
陳芊芊,想到這個人,我不覺微笑。她竟然當著心洛、心慧和無夜的面,指著我的鼻子,從容淡然地說:“總有一天我會取代你的位置,當上皇后。”
不得不承認,只是幾天的相處,我就很自然地喜歡上了這個人。
她是個很奇異的矛盾綜合體。
初見時,隻覺她談吐幽雅、得體,眼中往往閃著沉靜睿智的光芒,對很多東西的見解都相當獨到。
後來,慢慢熟識了,她在我面前便也少了許多顧忌,常常一副大姐姐的樣子,語重心長地教育我。
就比如今日,我留她在這裡吃飯。
“你這個人,常常看著精明果決,實則迷糊到骨子裡。很多常人看不通透的事,你確實能一眼洞悉。可是偏偏對自己身邊的危險,一無所覺。若你真的能硬起心腸,不管別人死活也便罷了。可是你表面上對事事漠然,實際卻至情至性。瑩若,不是我說,你的性格,實在不適合待在這複雜的宮中。”
我笑著點頭,為她盛了碗湯,問道:“芊芊,我本以為你和顏靜很熟,如今才發現不是。你應該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吧?當初為什麽還跳下去救她?”
芊芊接過湯,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聲音沉沉地道:“如果我說,我是想挽回自己那點僅存的良心,你信嗎?皇宮,是一個真正可怕的地方,想要在這裡生存下去,就必須不停地掙扎、鉤心鬥角。這樣的漩渦,進去久了,便會慢慢地迷失自己,再回不到當初無波無瀾的清澈心境。那天,看到容妃掉落池中,我其實知道她會一些武藝,斷不致如此容易便遭人暗算。她其實……是在賭,必然會從那經過的皇上,重新注意到她。可是,知道歸知道,她卻畢竟是拿命在賭,那一刻,我也曾在心底暗罵她陰險活該;那一刻,我卻更多的想到,如果是從前的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救人。”
我衷心地向她笑笑:“所以你就這麽不知死活的跳下去了?那池可不淺,顏靜又是掉在正中央……”
“不知死活的怕不只我一個吧?”芊芊笑了起來,眉眼間都蘊著濃濃的笑意,“跳下去的那一瞬,我還在狠狠地罵自己,這皇宮中有你這麽笨的傻瓜嗎?結果,不過片刻的時間,就真的有第二個傻瓜跟著跳了下來。”
我訕訕一笑,不想接話,於是扯開話題道:“你為什麽想當皇后?”
這就是為什麽我說她是矛盾的綜合體。她明明厭倦著后宮的爭鬥,對於衛聆風這個連面都沒見過幾次的夫君,更是生不出半點爭寵之心。
可是,很明顯的,她有野心,那種攀上頂峰不必再看任何人臉色而活的野心,她從未在我面前掩飾過。盡管在其他妃嬪面前,她一直很明智的韜光養晦。
“因為我跟瑩若你不同。”芊芊果然毫不避諱這個問題,“即便離開了這個皇宮,你還是能活下去,不!你肯定能比現在活得更好。可是我不行,我注定了……是要活在紅牆內不斷鬥爭的人,離了這裡的錦衣玉食,爭權奪利,我便不僅僅是一無是處,更加無法生存。”
“既然注定要在這裡生存鬥爭,那麽與其被人踩在腳下,不如爬到最高處,好好有一番作為。”
我咽下一口湯,笑了起來:“其實要我說,你才是最適合當皇后的人選,因為你跟衛聆風……咳,皇上,是同一類人。可是,你為什麽……”
“你是否要問,為什麽我到現在仍只是個婕妤?”
我忙點了點頭。
“因為我的出生不夠高貴,更因為我最近才堅定了爭寵的心。”
芊芊看了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我一眼,笑容憂傷而淡漠:“以前我跟她們一樣,以為皇上只是出於政治考慮,才封你為後,現在卻清楚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有時我真羨慕你,無論怎樣的人,跟你接觸久了,都不得不被你吸引,皇上也好、容妃也好、我也好,甚至連李妃都一樣。有時我又很可憐你,因為你明明吸引了這麽多愛恨,卻偏偏希望漠然以待。只是你越想逃避,那些極端的愛恨卻反而越發強烈,最終傷你至深。”
心中有些微的觸動,更多的卻是迷惑,我塞了口菜,咽下:“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懂。管他呢,得過且過就是了。”
後來的幾日,天氣慢慢轉涼,我開始頻繁出入衛聆風的寢宮,幫他做催眠治療。
衛聆風,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除了第一次對他實行催眠時,他毫無防備地沉睡過去,然後聽到響指聲,才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地醒來。
以後,每次催眠,他越來越快清醒,有時甚至我還沒講完引導催眠的話語,他便一臉冰寒地睜開眼望著我。
“明日開始你不用再幫朕催眠了。”衛聆風一邊批著手邊的奏折,一邊說。
“哦,好。”我無所謂地應了聲,一邊拿著他畫好的幾張戰艦圖瞎看,基本也就是在我提出的創意上相對改良,不過不得不承認他畫的真的很好。
“咦,這張是什麽?”我拿起其中一張畫得有些像地圖,旁邊標注了一些看不懂的符號和數字,翻來倒去瞧了半天愣是沒瞧出什麽端倪,不由得好奇地問道。
衛聆風抬頭瞟了我一眼,漫不經心地道:“那是銀川國霧都城的軍事布陣圖。”
“銀川國?霧都城?”我滿頭黑線,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個國家啊?什麽時候又冒出個銀川國來?
衛聆風好笑地搖了搖頭,說:“朕有時在想,你到底是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心中一緊,乾笑了兩聲,忙扯開話題問道:“銀川是個什麽國家?”
衛聆風倒也不再追問,簡要地將銀川國的情況介紹了一下。
“祁、尹、鑰三國分佔部分土地。(那不是跟三國時期的荊州很像?)這霧都倒像是人人爭奪的江陵……其實也不難攻佔嘛!”我有些詫異地仔細翻閱了幾張經過解說已然可以看懂的軍事布防圖,喃喃道。
“你說什麽?!”衛聆風似乎聽到了後面幾個字,神色一凜,緊張地問道。
我忙一臉訕笑地搖手澄清:“沒……沒什麽。我瞎說呢!”
“對了,衛聆風,你知道陳芊芊嗎?”
“陳……芊芊?”衛聆風略略思索了下,語氣肯定地問了一句,“婕妤?”
真該為他拍手鼓掌。隻寵幸過一次的女子他竟然都能記住,還連品級都報得出來。
我忙點頭問:“你對她有什麽印象?”
“成熟,穩重,容貌……也算上乘。”衛聆風微微揚眉,問,“怎麽?她得罪你了?”
“怎麽可能!”我忙反駁回去,隨後撇了撇嘴,淡淡道,“我只是想說,一年後我便不會霸著皇后這個位置了,你將來若是真心要選一個母儀天下的帝後,陳芊芊絕對是個不錯的人選,對你對國家都是。嗯,顏靜其實也不錯啦,不過當年你這麽寵她,害她如今樹敵太多……對了,你為什麽後來會冷落了她?她得罪……”
“啪——”奏折重重擺在一邊的聲響,打斷了我絮絮叨叨的話,衛聆風冷冷地看著我,語帶濃濃的嘲諷,“你不是一向不愛多管閑事的嗎?怎麽,如今轉性了?不過,朕的私事,何時輪到你來操心了?”
我心頭火起,倏地站起身來,同樣冷冷地道:“誰有興趣來操心你的私事了?若非當你是……”
我的話音猛地一滯,竟呆愣在那裡。
那一瞬間,朋友——兩個字竟幾乎脫口而出。原來,盡管一直在懼怕他、警戒他,卻仍在不知不覺間把他當作了朋友嗎?
是因為曾經共患難過?是因為他一次次解了我的困境?還是因為他不經意間給的溫暖?
在我的心底深處竟不是把他當作敵人,而是……朋友嗎?
我不由得搖頭苦笑,是不是安逸的生活過久了,所以人便變得麻木和天真?
自古以來,帝王,可以拿來崇敬愛慕,可以拿來朝拜臣服,甚至可以拿來仇視怨恨,卻絕不能當作朋友。
因為有太多的利益權勢糾葛夾雜在其間,會讓人身不由己地相互利用、相互傷害。
然而,被一個帝王利用和被一個朋友利用,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傷害。
我又一陣苦笑,福了福身,無力地道:“對不起,那些話,你當我沒說過。皇上,我先回去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冰依,你說那個叫催眠的方法,是你們家鄉用來治療那些心志不正常的人?”
我回過頭,有些愕然地點了點頭:“是啊。”
“那你……如何會這個方法的?
我抬起纖弱的手扶住門把,漸漸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無比幽暗的笑容,淡淡道:“因為,當年我也曾經……接受過這種治療。”
衛聆風凝視著我,漂亮的眼眸中,慢慢流露出一種名為憐惜的光芒,許久許久,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不發一言。
我卻壓下心中的煩躁,落荒而逃。
衛聆風雖然發了火,不過,竟真的聽從了我的建議開始頻繁地翻芊芊的牌子。在無數人怨恨、嫉妒、羨慕的眼光和詛咒中,芊芊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內,從婕妤晉升為賢妃,與貴妃、淑妃、德妃和容妃同為正一品。
其實,說起來衛聆風真的算是個好皇帝,聽得進人言,又不盲從,辦事果決,有大局統籌觀,若真的讓他統一了這個天和大陸,可能對底下的百姓也是個福。
不期然地想起婚嫁途中經過的那個依國,如果要說理想的制度,在這個時代它絕對是首當其衝,隻不知提出這個構想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能完全突破世俗的觀念,創建這樣一個極度接近民主的國家。
唉!只可惜國家太小,根基不穩,真要待它統一恐怕是遙遙無期了。
雖然越來越頻繁地受到寵幸,芊芊還是一如既往地常往我這跑,當然顏靜也一樣。偶爾也會撞到,顏靜依然乖順有禮,芊芊依然沉靜端莊,兩人似乎都沒有什麽異樣。
只是芊芊的神色,從一開始淡淡的欣喜,到後來常常臉帶甜蜜的微笑,再到如今,眼中常常流露出三分喜悅,七分哀愁。
我有些擔心,問道:“芊芊,怎麽了?后宮的鬥爭很辛苦嗎?我是不是害了你?”
芊芊搖了搖頭,臉上是衷心的感激:“是我強求你幫我在皇上面前舉薦的,你又自責什麽?更何況,后宮的鬥爭,於我不過是每日必會上演的簡單戲碼,輕松便能應付過去。”
我不由得奇怪地問道:“那你為何看上去一天比一天憂愁?害我瞎擔心。”
“瑩若,你不懂。”芊芊臉上一陣黯然,靜靜地轉頭看向百花凋零的窗外,語氣蕭索地道,“這世上最傷人的不是鬥爭,而是……感情。”
“感情?”我有些愕然和摸不著頭腦。
“對一個女人來說,感情可以是生命的全部,喜悅、幸福都只因它而來;感情也可以是一把傷人的利劍,無聲無息間便刺得人鮮血淋漓。這其中又以男女間的愛情最甚,尤其是,明知永遠不可能有回應的愛情。”
我慢慢地瞪大了眼睛,蒼白無力的聲音脫口而出:“芊芊,難道你……愛上了衛聆風?”
芊芊眼角盈著晶瑩的淚珠,花容慘白黯然,回過頭哀傷而無奈地看著我,卻慎重、堅定地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