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虛實
投石交年祭
開封城內大小林立的店鋪早在一兩月前就已經開始了過年雜什的競賣,有錦裝新衣,大小門神,來年歷日,金彩縷花,桃符對聯等,臘八節過後白府也開始置辦起年貨來,醃製臘肉,釀酒碾米,灑掃門閣,清潔庭戶,購置祭祀用的各式酒果,準備好迎神的香花供物。
臘月中旬,莊鋒璿來了白府,打算在此間過年。
自從廊下相遇之後,尚墜倒是不躲白世非了,卻整整半月再不肯和他說一句話兒。
不管白世非是趁沒人時候圍在她身邊低聲下氣地求饒,還是托白鏡送去悔書指天發誓以後再不惹她生氣,全都沒用,第二日她見到他時,依然是冷冷的一眼,然後自顧自忙活。
便連他晚上邀莊鋒璿與晏迎眉到第一樓閑談小酌,她也是說什麽都不肯跟晏迎眉一同過來。
白世非被憋得無計可施,叫苦連天。
晏迎眉笑抑不止:“我有個表弟一直很喜歡尚墜,她當時避著他的情形就如同而今避著你,表弟沒辦法,隻好來央我尋機讓他和尚墜獨自見上一面。”
難得聽到旁人提起她的過去,白世非滿懷興致:“你幫他了嗎?”
“我先去試探那丫頭,結果她說我要是真那麽做了,她發誓會一個月不理我。”
莊鋒璿也好奇起來:“那後來怎樣了?”
“後來我奈不過表弟的苦苦哀求還是答應了他,安排他們獨自見了一面,我本以為那丫頭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她見過他後,真個跟我犯起倔來,果真整整一個月不和我說半句話兒,足足三十天,一天不少。”
“啊……這小娃兒……”白世非撫額哀歎。
莊鋒璿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還得再熬半個月哪。”
白世非嘿嘿笑著,大言不慚地道:“只要能抱得美人歸,便再熬幾個半月又何妨。”含笑眸子半垂閃動,再抬睫望向晏迎眉時多了一份盎然興味,“她是打小被賣進晏府的嗎?”
不料他突出此問,晏迎眉怔了怔,笑笑道:“那自然不是。”
莊鋒璿看兩人這一問一答,仿佛都有些異樣,眉一挑還是望向了白世非。
白世非曼聲道:“大哥還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在南門大街上縱馬的那個雪天?”
“記得,當時你差點撞到一個小童子,還有迎眉。”
白世非忽然側首,半笑著看向晏迎眉:“她就是那小童對不對?”
晏迎眉輕輕歎了口氣:“你在她面前千萬不要提起,不然準落不著好。”
白世非點點頭,端起酒杯慢慢飲罷,眼內隱著一抹深思,沒再追問下去。
似乎一夜之間,臘梅盛開,白府內花色滿園,香飄十裡。
到了臘月廿四這天,因為是交年日,家家祭拜灶神,府裡也十分隆重,早幾日便已將灶台、案桌、鍋碗瓢盆等收拾乾淨利索。
祭拜這日,揭下灶台上貼了整整一年已被煙薰得黑糊的灶君畫像,擺上豬頭、雙魚、豆沙、飴糖、粉餌等豐盛供品和諸式酒果,把揭下的畫像放在香爐裡焚化,再燒了合府替代錢紙,然後再在灶台上方張貼新的灶君像,畫像兩邊附上對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後以酒糟細細塗抹灶門。
白府每年輪換,放一批仆人回家過年,為了方便這些人早日回去,府裡每年為仆役而設的年夜飯都提前在廿四這天舉行,於是一番煩複祭儀送神完畢,邵印又馬不停蹄地去了安排晚飯酒席。
白世非與鄧達園則往書房而去。
“自太后下旨欲披帝服進謁太廟之後,便遭到同為參知政事的晏大人和禮部薛奎的反對,晏大人以四書中尚書周官卷所載禮文在朝上陳詞,認為太后祭祀時應該穿戴的是王后之服而非帝王之服。”鄧達園稟道。
“那薛奎又說了什麽?”
“其他輔政大臣皆不敢言,唯獨薛丞相站出來說,如果太后一定要穿成那樣去拜見祖宗,那行禮時她是用男子的拜禮還是用女子的拜禮呢?”
白世非失笑出聲:“他倒也敢言。”
“薛丞相始終力陳太后此舉不可。”
“這薛奎是三朝元老,為人剛毅不阿,嚴明清正,便太后也難奈他何。”
“太后雖然大為不悅,但在兩位丞相大人力諫之下卻也不得不作出讓步,她雖然沒有完全采納他們的諫言,也還是令人對袞服作了改動,仍以皇帝式樣,但就減其二章,衣去宗彝,裳去藻,也不佩劍,最後她祭祀時穿戴的終究不是完整齊全的皇帝袞冕服式。”
“也只能這樣了。”白世非微微苦笑,“能逼得她作出改動已屬不易,你且看著吧,過了年她必然要尋機降罪於晏薛二人,這一遭便是本公子也無法脫身事外。”神色間有些陰鬱,似心裡懸著一絲不明顧慮。
“沒有應對之策嗎?”
“這時候她正在氣頭上,斷不能輕舉妄動,你吩咐下去,都靜著點兒先過個安穩年,余事出了年再說。”
“小的明白。”
白世非針鋒相對地為劉娥設下的這番擾攘,不無投石問路之意,是故而今宜以靜製動,且看她如何出招,反應是深是淺。
談話間,邵印端著裁剪整齊的一遝紅紙來見。
“公子,就快上桌開飯,好寫封包了。”
白鏡進來磨了墨,白世非提筆在紅紙內隨意寫下不同數目的賞錢,邵印又喚來幾個小廝,七手八腳把每張寫好的紅紙都拿到取暖的炭盆上方,把墨汁烤乾,然後折成一個個紅包。
全整好後邵印端著盛滿紅包的托盤,領著小廝們興衝衝往膳廳而去。
白世非含笑目送他們走遠,然後眸光閃向桌上一角,拈來遺留在角落的一張紅紙,提筆而就,拿到炭火上烤乾,折好藏進袖底,也提步離開。
合巹寫君心
膳廳中已擺好酒筵,三位管家和管事們都已到齊,只等白世非入席為敬。
兩旁側廳也各擺了幾桌,能在此間落座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仆婢,不是於府外跟隨鄧達園聽差辦事,就是在府裡近身隨侍兩房主子,一乾人幾乎個個都能被白世非叫出名來。
其余小廝仆婦在各房內自行圍桌,菜式豐盛不談,由此合府歡聚一堂。
宴飲很快過了三盞酒食,各桌開始你來我往,相互祝敬屠蘇酒,便連白世非也站起身來,一一敬過各房管事,對每位向他支薪領餉的屬下逐一表以謝意,這些管事們的大封紅包自然早由邵印和鄧達園另發了下去。
眾人鬧了多會兒後,逐漸把目標對準白世非,一個接一個端著酒杯擁上前去,笑容滿面的他來者不拒,甚至逮些相熟的仆從婢女還調逗幾句,反敬回去,一時間杯光盞影,喧聲四鬧,笑語滿堂。
輪到尚墜時她早被晚晴晚弄等人鬧過幾回,因著這異樣熱烈的氣氛,難得地也落落大方,上前來與白世非說著祝詞:“奴婢祝願公子來年財源廣進,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眼前人兒的嬌顏泛起三分桃映酡紅,原本一雙明眸善睞的清瞳也已不知不覺中撤下了平日的戒備之色,被酒意映染成水汪汪的柔然,白世非凝視著她,輕笑吟道:“胭脂未撲紅映雪,秋水生波眼兒媚。”
羞意頓然大熾,這場合卻絕不可能發作,尚墜隻得惱剜了他一眼。
“哇!公子爺你好不偏心!隻對墜子一人吟詩!”白鏡帶頭起哄。
斜睨貼身侍從一眼,十分囂張:“我何止隻對墜子吟詩。”忽地將她拉近面前,握杯的手勾向她的右手,“我還要和墜子喝交杯酒呢!”就著她僵住的手臂一飲而盡。
這出其不意的動作將尚墜震呆在場,僵然瞪著他笑眯眯的眼眸,無法辨明他此舉到底是又捉弄了她一回,還是別有些不同含義,一眾仆婢卻已在失驚中比她先反應過來,連笑帶鬧地全擁了過來,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催促。
晚晴甚至興奮得直接托起她的手臂,讓她手中杯子往唇上湊去,“墜子快喝!公子都已經喝了!快!白鏡你去拿酒來,這交杯酒非喝滿三杯不可!大家說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眾口同聲高應,更兼起哄叫嚷,“墜子再不喝我們可用灌的了!”
笑鬧一聲高似一聲,身旁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尚墜不得已隻好把杯中酒盡飲,幸而她的面容早被酒意染紅,所以旁人也看不出異樣,隻一同被眾人圍在中間的白世非看著她抿酒時嬌豔欲滴的唇瓣,心尖別有一股酥酥麻麻的微妙滋味。
商雪娥皺眉看著眼前一幕,雖然對白世非的出格之舉有些不以為然,但看群情洶湧,難得一年一回的團圓飯,也無意出言掃興。
那邊白世非和尚墜被圍脫身不得,這廂邵印和鄧達園無聲起立。
商雪娥不解地望向邵印:“怎麽了?”
邵印藹聲輕道:“這會兒是少年人耍樂的光景,我等在場只會令他們玩兒不夠盡興,忙了一天這把老骨頭也快散架了,還不如早點回房歇著,後頭幾日還有得咱們忙呢。”
商雪娥想想,覺得言之有理,也站了起來,其余年紀稍長之人亦相繼起身,跟隨幾位管家悄然離席,原本滿座的一桌主席,不多會便只剩下比鄰而坐的晏迎眉和莊鋒璿,兩人輕輕相視一笑。
晏迎眉微微偏首向他,借著長袖遮掩低語:“我就沒見過比你這兄弟還更善使機會的人。”
白世非在此時此地耍上這麽一出,有意無意之間已是向府內昭告尚墜的身份,這夜之後她在府中地位會截然不同,底下眾人大致已心照不宣,從此把她歸結為——公子的人。
莊鋒璿輕笑著望向人群中間:“瞧他那樣兒,估摸著還有好戲可看。”
走也走不得的尚墜被圍觀相迫不過,羞懊無奈之下,最後還是滿臉通紅地和表面上對逼酒半推半就實則樂見其成的白世非交臂飲了三杯,眾人這才盡興散開。
趁無人注意,她忽然抬腳狠狠踩了他一下,他失聲痛呼時她早鑽入人堆,有仆人聞聲回過頭來,白世非苦著一張臉,仿佛委屈得欲哭無淚。
莊鋒璿哈哈大笑,晏迎眉也彎起了一雙剪水瞳子。
最讓仆婢們興奮期待的宴席尾聲終於到來。
每年團夜飯時候,除了邵印循例給派發的紅包之外,廳中案上還擺有放著大疊紅紙封的托盤,紙封內自然便是白世非親筆寫下——從幾文錢到幾貫幾兩、幾十兩乃至幾百兩不等的賞錢,仆婢們可挨個上前抽取,之後憑自己抽到的大紅封包去帳房支取現銀。
這是每年僅有一次天降橫財的好機會,所以人人翹首期待。
當已經被所有人灌了好幾輪的白世非擲下杯子吆喝一聲,仆婢們即刻發出興奮不已的尖叫,全都迅速擁到案前,笑著你推我搡,一會便自覺排好了隊伍。
白世非站在案後,把面前的紅紙封攤成扇狀。
第一個上來的是白鏡,他先雙掌合十,喃聲禱告,然後閉目摸去,從中抽出一個封包時快速睜眼,緊張不已地把紙封一點點拆開,仿佛一顆心懸到了喉嚨,就連旁觀等候的人刹那也全屏息靜氣,隻掂足翹首望去。
眼簾終於清晰映入紙內所寫數目,白鏡刹時蹦了起來:“哇!五十兩!滿足了!我太滿足了!”得意揚揚地叫聲惹來身後一片笑罵。
底下一個個摩拳擦掌,輪候在前的躍躍欲試,排得較後的心急不已,同時晏迎眉房裡的晚晴上前抽罷,打開一看,小臉驟垮,垂頭喪氣地嘟著嘴:“老天爺今兒個沒長眼,我的只有三十文。”
很快輪到尚墜,她和其他人一樣也被這緊張刺激的氣氛感染得興奮不已,走上前,對著已被抽得散亂的紙封正待下手,白世非卻一時興起,叫道:“我來幫小墜抽一個,保證沒有一百兩也有三百兩!”
眾皆齊聲大笑:“公子說錯了!是沒有三百兩也有一百兩!”
玉面被酒意熏氳得如飛櫻落雪,白世非笑著抬起手來,長袖往案面一拂,在旁看熱鬧的莊鋒璿目光忽地閃了閃,饒有興味地向晏迎眉遞個眼色,示意她看仔細了。
以修長指尖來回梭巡,最後白世非鄭重其事地拈起當中一個,遞予對面緊張等待的尚墜,星目蘊涵萬千笑意。
眾人皆屏住了呼吸,這可是公子親自抽的,不知內裡會是多少?
尚墜把紙封一角一角打開,看罷刹那神色變得極其怪異。
有人忍不住叫了:“墜子快念啊!到底是多少?”
在她身後不遠的晚晴躡步躡腳走過來,忽然伸手就要搶奪,尚墜嚇得尖叫,飛快躲過她的手,慌張地把紅紙胡亂一搓捏在拳心,奇快道:“一兩!只有一兩!不是一百兩呢!”
當場噓聲四起:“哈哈哈,才一兩!公子手氣真差!”
“快!前面的快點!別礙著我抽三百兩!”
尚墜悄悄退到廳邊一角,右手依然緊張地捏成小拳頭樣,遠遠含羞夾恨地狠狠瞪著白世非,看在他一雙笑眸內,窺空趁眾人不注意時,裝作十分無賴地飛快朝她眯了眯左眼。
那個紅紙封內以蠅頭小楷寫著:小美人,別生氣了,我給你我的心。
相親與乘共
沒兩日,為過年裁做的新衣新裳都送來了府裡。
邵印往疏月庭去見晏迎眉:“夫人,珠寶鋪子來人說新上了一批釵翠,不知夫人想出門去自己挑呢,還是讓掌櫃揀些上等的送過來?”
晏迎眉想了想,問:“公子在嗎?”
“才剛在偏廳,眼下大約在書房。”
“這大冷的天還是別勞煩掌櫃的走動了,這樣吧,你去問問公子,他若得空兒,你就說我的意思,讓他帶墜姑娘去鋪子裡代我選上幾件。”
邵印領話而去。
白世非聽了,雖略為意外,卻沒有拒絕,於是邵印便差小廝去尋尚墜,隻說夫人吩咐她隨公子去挑幾件珠釵頭面,當尚墜依言而來,一頂暖轎已停在前庭的水痕石面上。
選材精良的轎頂脊梁用朱紅漆亮,上蓋剪棕,四角翹起的簷子及輿邊雕飾著木刻滲金的飛雲盤龍,邊沿圍有尺長的花式繡額簷簾,兩壁欄檻的雲紋華案雕工精致,轎門和窗口垂著用料上乘的華貴帷幔。
正想著這頂轎子不應是她坐的,那邊白鏡一見她出現,已連忙吩咐轎夫壓下轎來,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走過去,踏上高腳,鑽進轎子內,在有三人寬的舒適緞面軟輿上坐了下來。
白鏡看她坐穩當了,便把簾子放下。
在轎裡靜侯片刻,卻始終不見有動靜,尚墜才想撩開窗幔看看,忽然眼前一亮,白世非已掀開轎簾彎身進來,見到她在內明顯一怔,動作卻半點沒停,待簾子搖蕩著遮上轎門時他已安坐在她身邊。
根本沒想到會與他共乘一轎的尚墜呆住,雙腿僵攏原位,一時緊張得耳根飛起淡紅,竟忘了向他請安,而原本寬敞的轎輿因他的加入刹時變得局促起來。
轎子動了動後被抬起來,不知何故轎身卻突地一斜,毫無防備的她“啊”地一聲就往窗沿撞去,一隻修長手臂飛快伸來把她攔腰一攬,為她解了圍卻反使她更加羞窘不安,才想端坐好點,哪知轎子忽然又是一晃,她的腦袋撞在白世非胸前的鎖骨上,小小身子整個撲進了他懷內。
白世非不得不一手抱緊她,另一手撩開窗幔,想看看怎麽回事,為何今兒會這般不穩當,半隱帷後的眸光掃去,不意卻看到隨轎同行的白鏡正在給腳夫們打眼色,見他掀開帷幔探視,馬上一臉壞笑地朝他擠眉弄眼。
剛想出聲斥責,驟覺懷裡軟玉溫香細動,一絲旖旎竄入心間引得心尖又浮起絲絲酥麻,輕輕乾咳一聲,拋給白鏡一個別太過分的眼神,他垂好帷幔,那小方的窗格便被遮得嚴嚴實實。
回過身來,不動聲色地看著懷裡人兒暗暗地想退開,然而在她還來不及抓住什麽平衡身體時,那轎子又像撞了石頭似的把她再拋回他懷內,如此反覆幾次,她一張小臉早燒得通紅,腦袋羞得幾乎垂到了胸前,所以一點也沒看見他唇邊又翹起了邪氣笑痕。
總是忽然就被顛跌一下,到最後尚墜都已被顛得有點頭暈,慢慢便放棄了與那惱人的轎子抗爭,順從地由著白世非的手臂環在她腰上。
感覺到原本全身僵硬的她慢慢軟柔下來,心神蕩漾的白世非悄悄收緊臂彎,使她的小身子緊貼著自己的身體,把她整個兒摟籠在懷,而他呼吸時男性的氣息就縈繞在她的眉額鬢角,從未經人事的她何曾試過和一個男子如此親近,隻覺有絲暈眩迷亂,一顆心跳動之快仿佛就要從衣裳底下蹦躂出來。
兩人被困在窄轎內,那獨特的隔著衣物已是肌膚相親的親昵感慢慢在心間彌漫,不自覺地微微陶醉在這難得的甜蜜裡,已潛藏多時的情愫被誘發,熾如利刃劃破一線理智控制,隱隱狂奔的情潮找到了細微的出口。
他俯首,尋著她的櫻唇毫不猶豫輕輕含住……轎子突地一拋,使得兩人額頭相撞,她即時清醒過來。
惱踢了兩腳轎門,他強行收臂,使她掙扎著想逃避的身子始終掙不出他緊箍的臂彎,另一隻手捧起她的臉定在最適合迎承他的美麗仰角,以唇再度覆上她水色瀲灩的小嘴,他輕吮慢碾,隻覺那滋味美妙得就算此刻讓他死了也心甘情願,索性將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著她縮躲不過的嫣紅小臉強悍地烙下點點吻印。
轎子一路平穩到她終於放棄了渙散的意志,不自知地逐漸沉迷在他輕柔的勾逗裡,她生澀的無意識的回應令他的索取開始變得狂野,那一腔從遇上她後已積聚千年的濃情烈意全部在她唇間崩潰,那麽渴望她能明白他的愛意,即使要用他的命來換她一生的心。
纏綿良久,饜足後他以額頭抵住她的額頭,呢喃著在她唇上長長喘息:“小墜……心肝兒……”微看她睜不開眼暈然酡紅的嬌顏,這才意識到懷內的小蠻腰幾乎被自己揉碎。
就在他希望轎子最好永遠不要停下來時,白鏡已在窗幔外輕聲提醒:“公子,就快到了。”
白世非輕拍懷內仍緊緊閉著不肯睜眼的嫣紅小臉,有人害羞了呢,唇邊泛起一抹滿足的笑:“馬上要下轎子了。”他柔聲道。
迷離長睫微微睜開一線,接觸到他帶笑的凝視即時別過頭去,掙扎著要離開他的懷抱。
“好好,別動,乖。”他邊哄著邊把她放下,由得她迅速坐到轎子的另一頭,似要在中間和他畫出楚河漢界,看著她不肯也不敢回過頭來的側面,他唇邊笑容無改,隻覺心情奇好,她做什麽他都不介意。
揀翠芳客臨
轎子經過店鋪最多、最熱鬧的得勝橋一帶後往西行,在開封城裡有名的專營真珠、香藥、匹帛交易的潘樓街前停了下來,簾幔被從外撩起,白世非率先走了出來,然後伸手朝裡,就見一隻粉玉似的小手遲疑地從簾子後伸出,以一點點指尖輕輕搭在他的掌心,路邊不少行人認出了白府的轎輿和白世非,見此情景都驚訝地停步看了過來。
尚墜根本意想不到,轎子外有百來道目光正好奇不已地恭候著,所以當她鑽出轎門,直起身,忽然發現自己被路人當成山怪一樣緊盯不放時,當場有點傻住,倏然掉頭,望向白世非的大眼內冒起小簇火焰。
生怕小佳人又發飆,他趕緊轉身不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無辜的淺笑。
真的很無辜呢,又不是他安排她與他同乘,白鏡那小子搗鬼他也沒辦法嘛,暗笑不已地領著她往潘樓街南面走去。
巷子兩邊店鋪林立,門庭無不富麗堂皇,令普通百姓望而卻步,店裡買賣書畫,珍玩,寶器,稀玉,珍珠,香藥等應有盡有,這一帶正是開封城內最大的金銀彩帛交易場所,每一交易,動輒在千萬錢以上。
陸續有做掌櫃、商賈打扮的人迎上前來朝白世非作揖行禮,每每驚異眼光總會迅速瞟過他身後的尚墜,她何曾與他一道出門,今日方算見識到他受矚目的程度,她故意放慢腳步,遠遠落在與他隔著四五人的後面。
“哇!小天仙!”
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叫將尚墜嚇得花容失色,來不及看清撲到眼前的是什麽人,她已飛快奔到了回過頭來的白世非身邊,聽到他不悅道:“瑋縉。”
尚墜從白世非側後方悄悄看去,在他面前站著一位極年輕的穿戴華麗的公子哥兒,顯然出身非富則貴,正笑嘻嘻地對著她半探出來的臉容揮手:“嘿!小天仙,還記得我嗎?”
她趕緊縮回腦袋,微微愕然,面前這人的臉容依稀有些熟悉,但卻怎麽也想不起何時曾與之相見過?
白世非忽然轉身,長袖一展把她摟到面前,微笑道:“乖,我來給你介紹。”說罷另一隻手溫柔地抬起她已垂得極低的通紅小臉,“這位是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大人的二少爺張瑋縉。”
她一愣,仰望著他,微蹙眉心仿佛在問,是暖爐會那天來過府裡的嗎?
他以眼神告訴她,不錯,正是那姐弟倆。
張瑋縉被面前兩人似心意相通般的眉來眼去悶得直叫:“討厭!你們不要當本少爺不在嘛!”
哪知白世非摟著尚墜轉身就走,嘴裡還說:“我們別妨礙張二少了。”
“喂!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張瑋縉急得直跺腳,卻被白鏡攔在原地沒法追上前去。
尚墜被帶進了一家真珠鋪子裡。
環視寬敞店面內雅致的格局和擺設,發現不少裝飾上都雕有白府常見的特殊圖紋,再看白世非如入無人之境,不待店主招呼已直接走進內裡格間,落坐在招待貴客的案邊椅內,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條街上有幾家店是你的?”
白世非眼一眨,萬千遺憾地:“一家也沒有。”
從內廂匆匆出來迎接的掌櫃聽聞此言,笑了,接上他的話道:“只不過整條街兩邊的店門鋪面都是白公子的而已,我們只是向公子賃下來做些小本生意。”
尚墜用手掩住因怎舌而張圓的小嘴,她知道白府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富之家,天下無人能望其項背,不過從來沒想過的是,白世非竟然富有到這種程度!
一匣一匣的珠翠被人從裡間捧出來,恭敬地擺在他面前。
白世非隨手拿起一支綴滿寶石的金步搖,招手叫她上前,插在她素得毫無裝點的烏發環鬢上,細細端詳幾眼,看得她小臉又一次飛紅,有些不習慣地抬手想摸一摸發釵,惹得他慢聲笑語:“玉手扶空觸清風,翠步蓮搖招明月。”
牽過她來把那釵取下,他換上細巧鏤花簪,左看一眼,卻搖了搖頭,又取起兩枚精巧的金絲流蘇卷垂珠為她別在耳墜上,右看一眼,還是搖頭,換了一件又一件,幾乎把所有端上來的珠寶什飾全為她試戴了一遍,直把她的髻環撥弄得已有些凌亂。
他卻還是不滿意,一味地搖頭皺眉:“真的好醜。”
尚墜被他弄得已略有不耐,眼光開始變惱。
侍候在旁的掌櫃的腰越垂越低,惶恐地以袖口印著額上細汗,要知道不僅只是城裡各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們常常在此畫樣訂做頭面,便連皇宮裡頭也不時與這老字號拿貨,整個開封城內的真珠鋪子,不可能還找得出比自家式樣更新的寶飾來,可不曾想此刻卻一件也入不了白世非眼裡。
“公子,這些全是時下最尚行的款樣了……”
白世非驚訝回首,看向惶恐不安的店主,很誠懇地道:“掌櫃的你這些珠翠都很好,醜的是這個丫頭而已。”他十分無奈地指指尚墜。
那掌櫃帶汗的臉刹時青白難辯,嘴角抽搐,臉容憋得僵硬無比。
要過一會,尚墜才明白過來自己又被耍了。
她怒得用目光殺人,伸手就要把那些珠翠打翻,白世非趕緊從座上跳起,顧不得旁人在看,抓住她的手與她緊緊十指相扣,對旁邊已經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的掌櫃笑道:“把才剛試過的那些都送到府裡去。”
“掌櫃的?”忽外間店內忽然傳來一聲嬌軟叫喚。
白世非聞聲眸光閃了閃,這一失神便被尚墜摔開了他雙手。
他笑笑,示意店主出去招呼客人,然後眼風掃向白鏡,轉而停在尚墜臉上,溫柔低語:“白鏡先陪你回轎子裡,且等我一下,我還有些事要交代掌櫃的,說完馬上過來,好嗎?”
見他還有正經事兒要做,尚墜自然應好。
白鏡立馬趨上前來,趁白世非轉身之際,與她耳語:“墜子,外間人多嘴雜,不如我和你從後門出去?”
尚墜被他一言驚醒,心下虛了虛,她到底只是個丫鬟,雖然白世非時時處處表現得象是對她用了情,但以她此際的身份,無論如何也還不宜在外頭顯得和他不清不楚,於是趕緊對白鏡應了聲好。
兩人的腳步聲響起,白世非悄然回過首來,神色有絲不定地凝視著尚墜的背影,直到她和白鏡沒入廊角,消失於視線之外,微微垂睫,他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店裡正領著丫頭兒在挑揀珠翠的倩影抬眼望來,看見是他不免驚容帶喜,慌忙起身福過萬福:“不曾想公子在此,閑娉這廂有禮了。”
白世非訝然,然後清俊面容便溫然含笑,朝夏閑娉一揖,說話聲如沐春風:“小可也想不到會在此間與夏小姐偶遇,別來無恙否?”
“托公子洪福,閑娉安好無礙。”
一旁她那位模樣機靈的丫頭忽然大膽插進話來:“小姐,這些貨色你挑來揀去也不知選什麽好,不如趁著白公子而今也在,請他幫幫眼揀上一兩樣兒?”
夏閑娉臉色一正:“昭緹不得胡說,公子貴人事多,哪得閑工夫揀這些女兒家的雜什,還是不要勞煩他為好。”話雖如是說,一雙含波生色的妙目卻向白世非飄來,少不免暗含期待。
白世非笑吟吟地應道:“我卻不忙,只是對這些珠寶釵翠實在不懂行,若讓我挑,只怕相中的不定是這兒擺了好些年頭也沒賣出去的那幾樣,只怕會讓夏小姐笑落玉牙。”頓了頓,側首看向掌櫃,“要說揀這些玩意,開封城裡還有哪個比掌櫃的更有資格?小姐何故放他閑在跟前不使呢?”
掌櫃的乃生意之人,對於聽音辨容何其精練老到,見白世非的反應如是這般,明顯無意久作逗留,便連忙上前解圍,對夏閑娉陪笑道:
“若小姐不嫌小的眼光不好,莫如看看這朵鳳尾飛珠?不但做工精細,珍珠粒粒光澤圓潤,這等顏色也是世上少見,保證開封城裡隻此一樣,還有那支碧玉釵,選的是上等翡翠,由城內最有名的師傅花了三天三夜雕磨而成……”
趁著夏閑娉被口若懸河的掌櫃纏住,白世非含笑告辭,施施然離去。
夏閑娉盯著他瀟灑的背影,臉上笑容盡失,那小婢偷偷看她一眼,再不敢多嘴言語。
在府裡聽到消息,說白世非的轎子停在潘樓街上,所以她也急急忙忙領著人出來,隻為與他邂逅一面,想她也算是美名才氣動京城,卻可恨白世非始終對她不冷不熱,一顆心深淺難測,教人煩躁彷徨。
將手中珠花扔回案上,夏閑娉對侍婢昭緹沉聲道:“你隨便揀幾樣隨我進宮去,瞅機打賞給太后身邊的那幾位兒。”
外頭白世非掀開簾子鑽進轎裡。
尚墜見他終於回來,眼角眉梢不自覺彎了彎。
回程路上,白世非伸手搔搔她頭頂黑發,柔聲道:“才剛看中什麽沒?”
她搖了搖頭,對那些珠翠並不太感興趣。
“確實也沒什麽好貨色。”那些個釵翠華則華矣,卻仍不免流於俗麗,“過幾日我送你樣精致些的。”
她眨眨長睫:“如何精致?會不會精致得——像整條街那般打動人?”雙手故意長長拉開,比出一條街巷的樣子。
側首失笑,她難得一見的俏皮讓他心神大悅,憐愛地輕輕把她摟入懷內,眼底卻飛快掠過一抹複雜無邊的暗色,仿佛有著難言心事,又仿佛隱隱擔憂著什麽。
暗香縈倦侶
年關近日,皇城宣德樓外從東面宋門附近的十三間樓一直橫穿到西面梁門外的投西大街,不管是州街市行,還是大小林立客流不息的店鋪,全都張燈結彩,貼紅掛緞,官府給全城派發僦屋錢三天。
大年三十下半日,街上來往行人逐漸稀少,行貨郎早早收了擔子歸去,各店子鋪面也陸續落板關門,提前收拾妥當,準備返家年夜圍爐吃團圓飯,未到傍晚時分,開封城內外便已聞四處爆竹聲聲。
入夜後全城掌燈,到處透出喜慶歡聲,一片祥和升平景象。
正月初一,春節,一年節序以此為首。
不管是貴族官員也好平民百姓也好,新年這天都會穿上新衣,與親朋戚友往來走賀,交相過府拜年,全城家家戶戶設宴招待來賓,酒席暢飲,笑語喧嘩。
一早,邵印已領著換上新衣的仆從們井然有序地在府裡各處候著,所有廳堂盡皆擺好了澄粉團,韻果,蜜薑鼓,皂兒糕,小蚫螺酥等諸般細果,十色蜜煎,十般糖,應節的時果奇珍應有盡有,數不盡過百種精美糕品、市食、香茶和名酒。
不多會,白府開始門庭若市,巍峨大氣的府門前輿轎鞍馬川流不息,到府來拜年的官胄權貴、富家士族絡繹不絕。
白世非一身雪白錦緞,黑潔發髻束以鑲嵌著稀有粉藍色貓兒眼寶石的簪冠,錦衣袖沿、襟邊和擺裾皆飾以緋絲勾繡的精美芙蓉紋案,繡有同樣紋案的玉帶環腰而勒,在右側墜下長長的九節梅花珞結佩珠繩,錦衣外敞襟披著一件薄而柔軟的白貂緞面長裘,極其筆挺修身,襟領處一圈雪色貂毛更將他的清俊顏面映得雍容典雅,於人群中穿梭時整個人衣袂飄飄,清逸非凡,貴氣怡然。
唇邊滿含一抹飛揚笑容,在各大廳堂裡來回走動,熱情招待一撥又一撥來賓,一會在這廂稱兄道弟,一會到那廳打躬作揖,逢人便是讚美之詞,卻說得十分真摯,讓人聽著隻覺心裡舒服熨貼,好不受用,在百千賓客面前意態瀟灑,酬應自如,光芒四射無人能及。
客人陸續擁來,府裡越來越熱鬧不過,白世非分身乏術,無法在一批批賓客離去後上門回賀,是故後堂東側的管事房裡,鄧達園不停地把大疊飛貼和禮盒交給一批批去而複返的仆從,仔細叮囑,需按著長長十幾張名表紙上的字號,一一送到各家各府去回禮拜賀。
如此循環往複,直到午後申時,出來拜年的人才陸續打道回府。白府裡的客人也漸漸散去,即便如此,也還是到了申時末酉時初才算告一段落,仆婢們全都累得原地揀凳子坐下稍作休息。
白世非收起掛了一整天的笑容,揉揉太陽穴,終於露出一抹倦意來。
放眼看向四周,始終不見尚墜的身影,從昨夜晚飯之後他就再沒有見過她,一天下來不禁十分思念,古人雲如隔三秋,實不余欺也,他微微苦笑。
往第一樓回去,走過後堂時,旁邊茶室裡傳來說話聲,然後聽到晚晴叫道:“墜子,這邊來坐會。”
忽然之間,疲累的他什麽都不想顧及了,毫不猶豫邁步進去,屋內侍婢見他忽然出現,全都趕緊起立請安,他罷罷手:“都歇著吧。”
眾裡尋她,當與尚墜四目相交,一顆心又酸又軟,想死她了。
直接朝她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在所有仆從驚呆了的瞠目下把她帶走。
可能是他堅決的動作,也可能是他眉宇間濃濃的疲倦之意,不知道什麽原因,尚墜沒有拒絕,只是一言不發地任他牽著往後院走去。
回到第一樓,揮手讓同樣呆住的小廝退下,把她直接帶進寢室。
松開她的手,白世非整個人趴倒在床,臉伏在長枕內,軟綿無力:“幫我捶捶。”
尚墜看著床上松懈下來後徹底癱掉的長身背影,半晌前遠遠望見時他還在談笑風生,一絲極柔弱的憐惜情緒在她心頭悄悄滋生。
當初晏夫人相中他後,為了晏迎眉她曾托人去外面悄悄打聽,回話都說他品行端正德守兼備,是絕頂難得的好男子,誰知待她跟隨晏迎眉到了白府,卻見他不但喜歡和仆人們嘻嘻哈哈,平時還動不動就調笑女婢,十足一副紈絝子弟模樣,讓她不無反感。
然而住得稍久以後,卻又發現他真的很忙,每日一早五更剛過就已起身,一天裡總要花兩三個時辰與各房議事,管事們私下都說公子極有遠見魄力,不全似她原以為的草包敗家子,有時外邊出了狀況,他說出門就出門,馬不停蹄十分奔波。
從第一次遇見他之後,她不知是什麽原因,但就真實感覺到了,每當她落單被他逮到,他一次比一次喜歡逗弄她,那帶點魅惑的清亮眼眸內,開始時是玩弄般促狹,後來漸漸變得似有千言萬語,總要看到她心如鹿撞地掉開視線。
幾次之後,再遲鈍也明白了他對自己有意,由是開始害怕,每每他見到她時毫不掩飾的眸光一亮,以至後來直接且刻意地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喜愛,這些都讓她內心惴惴不安,那種火燙的感覺灼得她隻想逃離。
他鬱鬱不樂的那段時日,她心裡並非全無感覺,只是自古以來,大凡和主子們糾纏上的丫頭侍婢,曾見幾人有好收場?還不多被始亂終棄,雖然而今她亦身份卑微,可那也是她的一生,總不願輕易糟蹋自己,所以才一直硬著心腸。
不料他卻染了風寒,看著他即使抱病也還每日堅持聽取管事匯報及往書房批閱卷宗,那份恪守家業的嚴肅認真的態度,使得她心裡多少萌生了欽佩,雖然最後被他逗弄那時覺得他實不像有病在身,然而對他原本已有些微妙的心念,也已經不知不覺中起了無法控制的變化。
到了年夜飯那一晚,他有意無意地逼她在人前回應,借機送到她手裡的紅紙封是明明白白地與她說出了他的心事,夜裡她翻來覆去,思前想後良久,一顆心終究還是在絲絲羞澀和初生的甜蜜中服了軟。
隨後共乘一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只是他那樣絕頂聰明的人,這等難得良機又怎會不善加利用?硬是強行抱了她,霸道中不失溫柔,讓她即使在沉醉中也感受到自己是被珍惜著,而他直將她吻至意亂情迷方肯放手。
今日的賓客之多,是她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偌大府裡卻隻他獨自一人在不停迎來送往,他們這些下人還能輪換著偷偷回房歇會兒,一整天就只見滿面笑容的他忙得腳不沾地,連坐也不曾坐下,其時她不自覺就想,外人那麽羨慕白府,卻不知這個家大致也不好擔的罷。
不止一次在隱僻的角落裡遠遠看到,間或窺得空兒,背著人時他似四處尋她,明明神色有絲黯淡,一轉頭迎上客人即已展成笑顏。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心底微微有點疼,想起他曾經與她說過,即使白府再大,說到底也不過就他一個人……那些微的寂寥與落寞,她當時似懂非懂,而今真切體會到那份遺世心境,對他便起了一絲莫名憐惜,心裡微微地疼。
“好累……”久不聞房中有動靜,怕她已悄然離開,趴在床上的白世非想回首看看,卻倦得抬不起身來。
尚墜輕輕搖了搖頭,走到火盆前往裡添了些炭,把火簇旺移近床屏,取來殼面鏤空的忍冬花結掛銀質鎏金香球,擰開鉸鉤子把香球分為兩半,撥了些炭火進球心的活動小缽盂裡,再往裡添些香料,合上香球扣好鉤子後塞進白世非身側的被底。
由於球體內裡有機巧的兩個同心環鉤乘著小缽盂,所以不管香球如何滾動,球心裡盛著炭火的小缽盂總是居中莫動,平置不傾,此物於貴人之家最相宜便是用於暖被薰香。
她又往案桌走去,一摸壺裡的茶還溫著,便倒了滿杯,另一隻手端起桌上果品,再回到他跟前,床帳衾褥之間已然暗香偷散。
“先起來吃點東西。”她輕喚。
白世非艱難地翻過身,背靠著床頭的雕花橫屏半坐起來,就著她手中的碟子吃下兩件糕點,把茶也抿了,身子忍不住又癱滑下去。
她有點想笑,笑痕漾到嘴邊時趕緊含下,搬了張圓凳子到床前。
他仍然趴在床上,但臉已改朝床外側了過來,年輕俊美的面容上疲倦眼瞼已垂成一線,唇角不經意地略為翹起,看著她在他房內來回走動,知道她有留意到自己沒吃過東西,讓他心頭湧起絲絲暖意,自紅紙封遞出之後,一顆多日來懸著怕被拒絕的心終於平安落地,從裡到外整個人放松下來。
她抖開疊在床裡側的雅白緞面蠶絲繡被,一時薰香彌漫,把被子攤蓋在他背上,她在床前圓凳坐下,從他的小腿慢慢拿捏起來,只見他微細的眼縫緩緩合上,垂睫又長又翹,唇邊流露出滿足而安心的微微淺笑。
還未捏到另一邊小腿,便發覺他已經睡著了。
窗外一片墨黑,夜幕早已拉下,院落裡不遠處有暖暖的燭燈晃動,在暗夜裡似星星點點,不知何處遙遙傳來起伏的爆竹聲,怕是快到戌時了,她想,小手掩嘴打了個哈欠,強撐著沉重欲墜的眼皮,繼續輕柔地幫他捏拿。
戲名初梅鬢
當白鏡無聲無息地從門外探進一點點腦袋,借著通宵達旦燃點的燈燭和炭火紅光,悄悄看向臥房深處垂幔層疊的床廷,只見白世非依舊俯臥著,而尚墜趴在他身前床沿,睡著的兩個人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回頭看看堂內已經端上的熱水和擺好的飯菜,他躡手躡腳地把門無聲拉上,實在不忍心驚醒他們,可是大總管已經派人來催了三遍。
白鏡輕叩門屏,低聲喚道:“公子爺?”
裡面傳出微微聲響,好一會,才傳來慵懶沙啞的應答:“什麽事?”
“都在等您放爆竹呢,時辰到了。”
“知道了。”又是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您慢洗漱用膳,小的到外邊候著。”說罷白鏡識趣地走出屋外,順手把正堂大門也掩上。
房內白世非已醒轉過來,含笑坐在床上,垂首看著一臉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尚墜,那純真無邪的模樣兒,真個可愛。
直勾勾迎著他柔和的笑魘,好一會,她才清醒過來是在他的寢房裡,臉一下就燒透了,然而身子方動已被一隻手掌扣住腦後,他覆下唇來,索了長長一吻,直到她氣喘不休,他猶舍不得放開,貼著她的唇瓣柔語:“我請晏大人收你作義女,讓邵印製好三書向他明媒下聘迎娶你可好?”
她明顯呆了呆,垂下首來,低聲道:“我沒想過這些。”
他輕笑:“我來想便好。”抬腿下床來,依舊捉住她的手,“快洗洗吃點東西去燒爆竹,要來不及了。”
約莫過了半炷香工夫,兩人從第一樓裡出來。
夜空雲層厚積,隱隱約約露出一輪無華彎月,廊廡石徑每十步一隔掛著照明的花燈,沿途暖光輕耀,便連路邊盛開的雪梅也偶被映得花色清淺,暗香浮動,他握著她的柔荑,隨手攀摘一朵豔梅,含笑輕別在她鬢間。
“借吾一花事,寄汝半生情。”
羞然蜜意輕漫心間,她以手遮唇掩去淺淺笑痕,走到前廳時,聽聞外頭人聲鼎沸,心裡終究有著三分不好意思,還是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青磚外牆,水痕石面,開闊前庭毫無遮蔽,四周燈籠高掛,燈火通明,東邊兒的長桌上重重疊疊放著許多不同類別的爆竹焰火,西面沿桌則擺滿了盛著果品熱茶的盤盤碟碟,供大家隨意取食。
當白世非從裡出來,已經守候多時的仆從們一同行禮。
“公子爺!”
人多聲洪,竟有十足氣勢。
他微微一笑,白衣飄飄:“有什麽燒的?”
臉容神采飛揚,眸波興致盎然,已完全不見倦意痕跡,讓躲在人群中的尚墜差點以為,自己早前是患了夜遊症才去了他房裡。
白世非在眾人歡聲笑語的簇擁中走過去挑爆竹,有幾個膽小的女婢趕緊先把耳朵捂上,遠遠退後,他揀了一串衝天炮點過第一響,庭裡霎時一陣震耳欲聾之聲,然後仆從們便開始從桌上隨意取來燒點,一個個興奮不已,緊跟著接二連三地把轟天雷,三光炮,二踢腳,平地一聲雷通通都放了。
在聲聲爆響中,仆婢們全都扯高嗓門或附著耳朵笑說話兒。
把爆竹都燒完之後,又開始燃放焰火,黑暗的夜空下不時騰地乍現萬彩煙色,一時似火紅龍袍,一時又似浮水鴛鴦,一時似滿天星墜,一時又似光雷大閃,火樹銀花,璀璨奪目,在燃燒瞬間乍華還逝,消失時隻留下淡淡煙痕,美到無法形容的極致。
尚墜不禁看呆了。
她那小嘴張圓專注入迷的神情,卻把身側不遠處悄悄留意她的白世非看得有些癡過去,丹田隱隱騷動,萌生另一種渴望,想擁她入懷,與她細細地耳鬢廝摩。
在旁閑觀的莊鋒璿和晏迎眉見這兩人的小兒女狀,不禁相視一笑。
白世非為他們所做的太多,說起來無以為報,看到因他們的緣故而把尚墜帶到他身邊,無意中成全了他的情緣,總算讓人略感寬慰。
焰火放完後不少人還是戀戀不肯離去,不一會便開始有人嬉戲,有人叫鬧,忽然有個丫頭說:“不如我們來玩瞎子摸象罷?”
眾人齊齊叫好。
馬上有人撿了瓦片在地面畫出一個兩丈方外的大圓來。
“公子爺玩不?”有婢女上前邀請。
看見尚墜已被晚晴推進圓圈內,白世非既緊張又期待,笑道:“好。”
婢女興奮地叫著奔回去:“公子和我們一起玩呢!”
緊張是怕一會若然男仆人做瞎子,萬一把她給捉到了——簡直開他皇宮的玩笑,就算天皇老子也不能碰他的小美人,誰敢沾她一角衣袖他都會叫趙禎那皇帝小子去拚命!
期待則是他希望過會散去時,或可尋機與她獨處片刻。
又有人奔去邀請莊鋒璿和晏迎眉,他們分別笑著拒絕了,隻說看看熱鬧。
“今兒個我們玩點刺激的!”白世非笑著叫道,忽然大吼一聲,“已經成親訂親的全部給本公子出列!”
有三五人從人群裡走出來。
“好,你們幾個一會做執判。”他臉上浮現邪惡笑容,“本公子今兒心情好,給你們這群頑小子一個機會!若是男瞎子摸到女象人,就把女象人許配給男瞎子!若是女瞎子摸到男象人,就把男象人許配給女瞎子!”
此言一出在場的年輕男仆全都鼓掌大笑,連聲起哄,直嚷嚷“公子英明,舉世無雙”,婢女們則又羞又笑連叫不行不行。
“本公子已經決定了!哪個丫頭敢不玩的馬上許配掉!”
幾個率先跑出圈外的女婢這下嚇壞了,趕緊又跑回來,惹起一陣陣笑聲。
遠坐在旁的晏迎眉忽然笑著插進一句:
“既然是公子想出來這麽個好點子,不如就讓公子先當瞎子嗎?”
這一提議立時得到所有人附和,通通叫好。
莊鋒璿也笑語:“快!拿布巾來!看看哪個丫頭運氣恁般不佳,會被這浪蕩兒逮到!”
圓圈裡晚晴聞言輕輕竊笑:“若是公子爺當瞎子,他想逮的人自然非墜子莫屬。”
她話聲雖小,卻也足以讓大家聽到,在場所有人全都掩嘴偷笑。
尚墜羞紅了臉,急得掐她臉兒:“死東西!亂說什麽呢!我撕了你的嘴!”
白世非卻趁著晚晴的話杆子往上爬:“晚晴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一會我逮不到小墜,看我不拿你做通房!”
晚晴用手攏著嘴高聲應道:“公子爺您放心!奴婢一會把墜子推給你!”
尚墜氣恨地撲過去張手打她,她趕緊躲到晚玉背後,兩人繞著晚玉你追我趕起來。
那邊小廝已笑嘻嘻地拿布巾蒙住了白世非雙眼,在他腦後緊緊綁上活結兒,把他送進了圓圈裡頭。
白世非又吼:“做執判的看好了!哪個女的敢踩到線外就許配給鋒璿!哪個男的踩到了就許配給夫人!”
眾人捧腹大笑,一時樂翻了天。
眼睛完全看不見,白世非只能憑耳朵聽音,往有人的地方摸索過去。
他所到之處,所有傭仆都往兩邊躲,既怕被他逮到,還得顧著腳下別踩出圈子,十分緊張刺激。
而當他往早已逃乾淨的無人方向再摸索時,背後就有人叫了:“公子爺,這邊呢,這邊呢。”
“你們這群沒心肝的!還不快告訴我小墜子在哪?”
“在這呢!”晚晴叫道。
雙手在半空揮拂,他摸索過去,還沒走兩步晚晴在另一邊又叫了:“這呢!”
一旁莊鋒璿對晏迎眉悄聲道:“待我幫他一把。”從桌上掂來一粒杏仁兒,指尖一彈。
就見圈子裡頭鬧得興起的晚晴忽然一個趔趄,啊聲驚叫往前撲倒,恰恰把身前來不及躲開的尚墜撞得往前衝出去,撲到了白世非張開的手臂裡,被他抱個正著。
尚墜滿臉紅得通透,恨死了瞪著晚晴。
晚晴懊惱叫苦:“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麽就摔了一跤!”
全場東倒西歪,個個指著她哈哈大笑,還果真是出言成事。
白世非才要扯下布巾來看懷內人兒,那邊晚晴被尚墜瞪得發急,閃念叫道:“公子爺不許壞了規矩!快猜名兒!猜中了才算!否則不算!那個不是墜子呢!”
“對!猜出才算!墜姑娘在這呢!”眾人跟著一同起哄。
一陣淡淡幽香飄入鼻端,屬於梅花獨特的香氣,手掌下的纖腰不盈一握,溫軟得讓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是晚弄!”他叫。
有婢女嘿笑:“我在這呢。”
以闊大的布巾擋去所有視線,他不為人察地以下巴輕觸她額際,高度剛剛恰好,與他想象中一模一樣,真的不想放,不想放她走出他的懷抱。
“晚霞!”
“誰說的!”圈子裡傳來晚霞的答聲。
那小小柔夷,握在手心裡的感覺始終是那麽好,借著長袖遮掩以拇指輕輕在她掌心摩挲,感覺到她想躲閃,卻因為不敢有明顯動作而又隻好僵著任他施為。
“那就是晚雲!肯定是晚雲!”他說,布巾下沒人看見的臉,浮起了大大的無聲笑顏。
“哈哈哈,才不是我呢。”
“公子爺你還有一次機會,再猜錯就沒啦!”
那淺如一線的梅香若隱若現,分明是才剛他牽著她出來時,隨手在徑邊摘下,簪在她的鬢端。
“晚若!晚若沒錯了吧!”
“哈哈哈,全都猜錯了!公子爺你真差勁!”
感覺到懷裡柔軟的小身子開始暗暗使力,想和他保持一點距離,他微微俯首,無聲歎息著,俊俏下巴在她鬢邊輕輕磨蹭,這裝模作樣的調戲能把她撩起細微的抵觸情緒,讓一直有些患得患失的他終於可以再一回確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以她才聽得見的微聲,他輕輕耳語:“小美人,你是我的了。”
尚墜霎時停止了暗暗的掙扎,沉默,然後,抬腳,狠狠踩下去。
下一刹,在場所有人就聽到白世非發出一聲慘叫,松開懷中人兒曲起了右腿,他扯下布巾抱著腿委屈不已:“小墜子你好狠心,我不就是沒猜中嘛,嗚嗚嗚,痛得人家好想好想哭哦。”
尚墜氣得往外跑,他肯定是不想活了!居然又戲耍她!
白世非趕緊笑著追過來,不忘回頭吼道:“你們繼續玩!本公子前面說過的話絕對算數,小子們好好給我把這群頑丫頭通通逮回家去!誰要沒出息逮不到人!記得夜半三更默默自行了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