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目盲心傻
慶帝賜給秦玖的住處是朝廷專門為歷代進京效力的天宸宗弟子準備的住處,當初惠妃就曾在這裡居住過。這處宅院佔地不算太廣,但布置得卻獨具玲瓏匠心。
早在幾日前,朝廷早已派人過來收拾了一番,所以,秦玖到了後,無須派人打掃,便直接住下了。
當夜,秦玖早早用罷晚膳,借口受傷要早點歇息,將櫻桃和荔枝打發走了,她自己則帶著枇杷從宅院的後門出去,乘馬車直奔麗京的宣德門。出了宣德門,便沿著官道向九蔓山而去。
天色已黑,官道上除了秦玖這一輛馬車,並無其他車馬,周圍一片幽靜。秦玖倚靠在馬車內的軟榻上,淡淡地望向天空。墨黑的天幕中一輪滿月已經高高掛在天邊,在它的清光普照下,周圍的星已經黯淡得若隱若現。
慕於飛為秦玖安排的溫泉在昭平公主的別宮內。
昭平公主顏水璿是慶帝的第三個孩子,是安陵王顏夙的三妹。她在慶帝十二年時招了謝滌塵為駙馬,在宮外辟了駙馬府。原本夫婦和睦,琴瑟和鳴,但慶帝十三年,昭平公主不知為何,竟以體弱多病為由,向慶帝請旨和駙馬謝滌塵和離。在獲得慶帝恩準後,自己又自請到九蔓山別宮去養病。
秦玖抵達九蔓山時,遙遙便看到一輛馬車停在山腳下,負手站在馬車旁抬頭遙望天邊的人,正是慕於飛。他聽到馬車的行駛聲,緩緩轉過身來。
那一瞬,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秦玖還是借著皎潔的月光看到了慕於飛星眸中濃重的哀傷。
她認識慕於飛有六個年頭了。
她記得他是一個陽光灑脫且沉穩睿智的男子。所以,她才放心地將玲瓏閣及其他名下的生意都交到了他手上。也正因為這些生意都是記在慕於飛名下的,所以,當初她家出事後,這些生意才沒有被朝廷沒收。
她原以為他永遠都是陽光灑脫的,可今日重逢的一日內,她幾次從他眸中看到這樣哀傷的情緒。她知曉他是在為她擔憂,卻沒有辦法。她緩步下了馬車,走到他面前。
“大人,真的要這麽做嗎?”慕於飛最後還是忍不住再問了一次。
秦玖點點頭道:“宣離,你知道的,這種功夫一旦開始練,便不能中途停止。”
慕於飛眼眸由原本的深幽變得更為黯沉,他長長地歎息一聲,那聲音裡帶著不可言喻的痛楚。
“大人隨我來吧。昭平公主如今不在別宮居住,我著人去請示了她,拿了她這塊玉佩。”
“你沒有把我的事告訴昭平吧?”秦玖問道。
慕於飛頷首道:“沒有,我知道你不欲讓她知道。”
“你記住,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世間已經沒有白素萱,白素萱已死,如今活著的,是代替萬千冤魂而活的秦玖。”秦玖一字一句說道。
山間的風極烈,吹起她的衣衫,在風裡翻卷著,猶若無數怨靈在翩舞。
秦玖微微皺眉問道:“我記得九蔓山還有別的溫泉。”
麗京城周圍多山,但唯有九蔓山有溫泉,大大小小四五處。最大的一處溫泉在慶帝的別宮明月山莊,另外兩處分別在安陵王顏夙和顏夙的大哥康陽王顏閔的別宮內。昭平公主別宮內的溫泉並不算大,但秦玖記得,山上應當還有兩處和這差不多的溫泉。秦玖不太想到昭平公主的別宮內,雖然去她的別宮比較安全,但萬一昭平知道了此事,一定會懷疑她的身份。這個世上,知曉她和慕於飛關系的人並不多,偏偏昭平公主就是其中一個。當初她不想讓人知道玲瓏閣是她的,便讓昭平公主一直在幕後暗助玲瓏閣。
慕於飛知曉秦玖在擔心什麽,“其他幾處溫泉已經被引至皇帝的別宮內,再沒有我們平民百姓可以沐浴的溫泉了。我知曉大人在擔心什麽,我向昭平公主討要玉佩時,她並未細問我要做什麽。倘若大人怕給昭平公主帶來麻煩,我們可以翻牆進去,萬一被宮人發現,再出示玉佩。”
秦玖思索片刻道:“既然要翻牆進去,就算被發現,我看最好也不要出示玉佩了。”
慕於飛點點頭,讓抬著四名少年的轎子先行過去,他領著秦玖和枇杷尾隨其後沿著山路向上行去。拐過一道彎,便看到了掩映在林木之中的別宮。一行人繞到後門的白牆邊,慕於飛先派人將轎內那四名少年送到了別宮的溫泉內。
秦玖在進去之前,讓慕於飛派人將他們來時乘坐的馬車及那四名少年坐的轎子都藏好了。同時告誡慕於飛,無論她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要出來,最好不要讓旁人知曉她和他的關系。
慕於飛無奈之下隻好答應。秦玖和枇杷翻牆到了院內,別宮內並沒有宮人,想必都被昭平公主帶回府內了。所以,他們進來時並未有人阻擋。她以前常來此處,對院內布局極是熟悉,帶著枇杷在曲折的回廊穿梭來往。
不一會兒,便覺迎面而來的風已經不再森冷,而是如陽春三月的楊柳風一般煦暖。她眯眼望去,眼前一間竹子搭就的寬大房屋。秦玖命枇杷守在外面,她推開竹門走了進去。
方才慕於飛進來時,已經點亮了燭火,屋內燈火明亮。
秦玖一進去,入眼處便是冒著熱氣的池水,白霧蒸騰,一片朦朧縹緲。池子邊放著許多盆花木,因屋內暖和,有的已經綻放,那星星點點的豔麗和暗香把霧氣朦朧的屋內點綴得猶如人間仙境。
彌漫的霧氣中,秦玖看到那四名少年一字排開站在池邊,有些惶恐地望著秦玖。
秦玖微微一笑,將足上的石青色羊皮小軟靴踢落在地,赤著白玉般的足踏著微涼的大理石地面走向池畔,伸手探了探溫泉的水溫,冷熱適宜,溫度正好。她仰頭望向天幕,從竹條搭就的圓弧形的頂棚縫隙中望見了圓月。
黑沉沉的天幕上,那一輪冰輪清光正好。
溫泉、圓月、少年,修習“補天心經”的必備條件,缺一不可。
秦玖站起身來,慵懶地坐在一側的竹凳上,微笑著問向四名少年:“你們四人,想必已經知曉今夜到此是要做什麽了。我問你們,可是自願來的?”
四名少年忙點了點頭,其中一名向前一步道:“奴才知道。奴才自願獻身幫您練功,縱死不悔。”其余三名少年也點頭附和。
秦玖已經聽慕於飛說過,這四名少年都是他的屬下,他曾於他們有救命之恩,四名少年都是甘願獻身的。
“既如此,我自然舍不得讓你們死!”秦玖從掛在腰畔的錦囊中掏出來四顆嫣紅的藥丸,“你們別怕,將這個藥丸先吃下,會讓你們更舒爽。”言罷,優雅地揮袖,四顆藥丸分別向四人飛去。
四名少年忙伸手接過藥丸,捏在手中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猶豫片刻,終將藥丸吞了下去。
“把你們的衣衫脫去吧!”秦玖伸指拔下頭上用來綰發的珊瑚鳳尾珠釵,如水似墨的青絲瞬間披垂而下,宛若墨色流泉一般淌至腰間。她纖細的手指一勾,身上披著的大紅色蓮紋鑲白絨鬥篷便褪落在竹凳上。她又極其慢條斯理地伸指去解束腰。
她的動作極慢、極雅,透著無邊的魅惑。
她解開了束腰,身上白底紅花的中衣襟便微微敞開,露出了裡面桃紅色的抹胸,整個人看上去既狂放頹廢,又香軟馥鬱得好似要融在那裡了。
她蔥白的指掩在胸前,微微側首。
只見四個少年已經將外衫脫了下來,披著中衣站在那裡偷眼瞥她,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眸中皆是驚豔的神色,而臉上皆已紅透。
秦玖從竹凳上緩緩站起身來,長而黑亮的墨發柔順地披散在身後,她緩步向前走去,完美到近乎邪異的臉上掛著嫵媚的笑意。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口中默念著:一,二,三,四,倒!
四名少年同時搖晃著撲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秦玖蹙眉望著他們,漆黑的鳳眸深處劃過一絲悲涼。她站定,伸手撩開寬袖長袍,光滑柔軟的錦繡衣衫便如雲朵般堆落在腳邊。
她伸指挑開抹胸,褪下底褲,皎白如白玉雕琢般的女子胴體便暴露在空氣中。雖說身上有幾處疤痕,還有未曾愈合的傷口,但並不影響她的美感。
她跨過衣衫,走向池水中。
熱氣氤氳的水流過她纖細的足腕,漫過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沒過她胸前的嬌柔,猶如綢緞一般柔軟絲滑。淡淡的明月清光透過棚頂的縫隙落在她光裸的肩上,她浮在水池中,閉目,吸氣。
外間的一切都在刹那間隔絕開來,而自身的一切卻格外地清晰起來。心臟的跳動、血液的流淌、呼吸的吐納,都纖毫畢現。一股暖流從丹田緩緩升起,在全身經脈開始流淌,而照映在她肩頭上的月光好似生出了一股寒意,那股寒意開始慢慢向下散開。
溫暖和寒冷,冰與火,內力中冷與熱開始交纏。
“補天心經”是女子修習的一種內功,它奇在進境極快,但是必須在修習之時,同童男子同房,借他們身上的陽氣驅走身上的陰寒之氣。這種練法對女子無傷害,但卻對男子傷害極大,有時不慎,會讓男子喪命。
但另外還有一種練法,即用少年男子身上的血。這種方法相對而言簡單,且對男子沒有太大傷害。但是,這種方法對女子的傷害卻極大。也就是這種方法可以讓人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極大的內力,但是卻也讓人的健康提前透支。
換言之,這其實是一種自殺。秦玖用的便是這一種方法。
沒有哪個人會用這種方法,可是她必須要用。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練武,可她必須要獲得武功,但她不能傷害無辜的人。
她沒有選擇!因為她活著,不是為了她一個人,而是為了萬千冤魂而活。
沒有人知道她用的是這種方法,包括枇杷。所以她給四名少年吃下的藥裡面有能產生幻覺的藥物,他們昏迷前看到的一切,會讓他們產生和她在一起的幻覺。這樣,慕於飛也就不會懷疑。她不能讓他為她無謂地擔憂。
冷汗從秦玖的額頭滲出,身上的血管一條條凸顯出來,詭異地跳動著。她移動身子,慢慢挪至四名少年仰躺的地方,開始去褪其中一名少年身上的中衣,準備從他身上取血。
“哎喲,這是什麽鬼世道,連睡個覺也要被強迫聽活春宮嗎?”一道慵懶邪魅的聲音忽然從水池邊傳來。
秦玖這一驚非同小可,原本放在少年身上正在解衣的手猛然一頓。
電光石火間,她已經隨手執起了放在地上的繡花繃子,猛然在水中一卷一甩,水花四濺中,她整個人已經騰空而起,向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撲去。
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水面上紛紛濺起,再化作霏霏細雨飄落。縹緲蒸騰的霧氣,猶若透明的輕紗在池水上嫋嫋飄蕩。
一道絕美的人影破霧而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七彩的絲線,妃紅、艾綠、月白、鴉青、黛藍、流黃、明紫……
其後便是一雙嫵媚的雙眸,漆黑眸底的星輝映著室內燭火,燃燒著酷烈的殺氣。
一頭美麗墨發被真氣激蕩得在身後張揚著四散開,如一朵怒放的墨蓮。
秦玖這一出擊,原本是下了殺手的,但是她卻突然收了手。光裸的纖足在池壁上一點,她生生刹住了步子,飛揚的墨發流泉般前傾,再徐徐飄落在身前。
淡淡燭光流轉,映出她出水芙蓉般奪目的風華。
她看到了那個人。
偌大的竹屋內再無一絲聲音,只有池壁上冒出的泉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輕響。
昭平公主這間竹屋很大,竹屋內除了中央這個白玉欄杆圍著的浴池,屋內擺設還著實不少。池畔四周擺滿了花盆,盆中花木有的只有尺許高,有的高盈三四尺。
在一盆紅芙蓉後面,鋪著一塊厚厚的毛織氈毯,有一個人側臥在氈毯上。
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他慵慵懶懶地以手支著下頜側臥,一襲炫黑色絛絲織錦寬袍隨意披在身上,襟口半敞,露出裡面膚呈蜜色的寬闊胸膛和優雅的脖頸。未曾束發,一頭漆黑的墨發隨意地披散在身上,透著散漫的不羈。
修長的眉、絕美的眸、挺直的鼻、薄削的唇,這一切構成一張猶如白玉雕琢般精致到絕美的面龐。
秦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人竟是慶帝的七弟,顏夙的七叔,嚴王顏聿。他身側放著一個小小的黑檀木案,上面放著一隻上好的白釉酒壺、一碟子糖醋花生拌熏乾、一碟子泡椒鳳爪、一碟子紫薯春卷。
那人手中執著高腳酒盞,盞中盛著橙紅色酒液。
秦玖萬萬沒想到,她那邊赤身練功,調戲少年,這邊有人喝著小酒,吃著花生米,當看傻子般看戲。
他何時來的?
顯然人家已經沐浴過了,那一頭墨發明顯是半濕的。
秦玖可以肯定,他比她來得早,甚至比慕於飛來得都早。慕於飛來這裡探察時,他可能躲開了,及至她來後,又出來了。
秦玖恨得牙癢癢,但手中的繡花針終究沒有刺過去。之所以沒刺過去,一是因為此人著實殺不得;二是因為他那雙極其漂亮的眼睛看上去竟然毫無神采,極其空洞。
很顯然,他是瞎子。
秦玖不知他是何時瞎的,但他瞎了,也算老天開眼,不然不知這人還要禍害多少清白的女子。
顏聿大約聽到秦玖躍過來的聲音,修長的手一歪,酒盞中的水酒便傾灑在身上。他慌忙放下酒盞,伸手開始在地面不斷地摸索著,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秦玖目光流轉,看到距離他手掌不遠處有一杆竹枝削成的長槍。
“你什麽時候進來的?”秦玖冷聲問道。
她手指一彈,手中的十二根繡花針嗖嗖嗖飛了出去,刺中不遠處秦玖脫下的衣衫。秦玖再一用力,衣衫隔著水池被拽了過來。秦玖一展臂,紅衣翩翩披落在身上,將妖嬈動人的身軀完全裹住了。
秦玖上前一步,伸足一勾,將那杆長槍踢到了顏聿身前。
顏聿摸到竹槍,舒了一口氣,拄著竹槍從氈毯上慢慢站起來。淡淡燈光下,整個人好似從畫裡出來的一般,雖說雙目並無神采,但眼角眉梢卻處處都是魅惑的風華。他雙眸微眯,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來,看上去……勾魂攝魄。
“來得不早,但足夠聽到一切不該聽到的。”低醇的聲音,帶著難以名狀的魔力。
秦玖氣得挑眉,終壓住了心頭的怒火,忽然想起,他看不見。這樣他就不知自己是誰,管他聽到了什麽都無妨。這樣想著,心頭的怒氣漸消。
“無妨,隨你聽多少!”秦玖淡淡說道。
“那個,姑娘,方才聽你們的話音,似乎是要做什麽風月之事。方才聽那幾個少年如此心甘情願,感覺姑娘一定很美……其實,其實我也……”顏聿頓了一下,修長的眉挑了挑。
“你也什麽?”秦玖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也是童男子之身!不知姑娘可否讓我也……”
顏聿的話還未曾說完,秦玖氣得幾乎暴走。
我也是童男子之身?你還能再無恥一點嗎?
顏聿要是童男子之身,母豬也能上樹了。
“對不住,你太老了!”秦玖壓下心頭的怒氣,笑吟吟地說道,“本姑娘喜歡年齡小一點的童男子。”
顏聿歎息一聲,“你確定不考慮我嗎?”
“確定!”秦玖黑著臉道。
“既如此,真是太遺憾了。這裡是昭平公主的別宮,想必你是她的客人,我就不打擾了。你放心,我目盲心傻,我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不知道,你繼續,繼續!”
顏聿說完,手持著長槍,梆梆梆敲擊著地面向前摸索著走去。
“前面是水池,左轉,向前,是竹門。”秦玖眼看著他一路向水池走去,原本冷眼旁觀,及至看到他走到池邊了,還在向前走,竹槍幾乎將池邊的花盆掃落到水中,這才開口提醒他。
“多謝,請問姑娘,這裡可有一盆紫牡丹?”顏聿微笑著問道。
這竹屋內很暖,昭平種了不少名貴的花木,其中包括春日盛開的牡丹。秦玖目光一掃,便看到不遠處果然有一盆紫色牡丹。
“的確有一盆。”
“可否麻煩姑娘幫我搬過來,昭平答應送給我的。”顏聿展顏一笑,笑容璀璨而動人。
秦玖隻想著趕緊將這個礙眼的魔頭打發走,好快些練功。方才猛然被打斷,經脈中真氣加速流竄,很是不舒服。她快步走過去,將花盆搬起來,送到了他手中。
顏聿抱過花盆,推開竹門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枇杷看到裡面出來一個人,嚇得一激靈,隔著竹門問秦玖有事嗎。秦玖揚聲道:“無事,你好好守著。我馬上就好。”
秦玖將屋內檢查了一遍,確定再無人後,便開始重新練功。
她用繡花針在少年身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扎破血管取了血,待到終於半個時辰過去,終於快要練好時,忽聽得外面人聲喧鬧,似乎有大批的人過來了。
竹屋外,枇杷抱著寶劍守在門口,聽到聲音,一雙原本就清冷的黑眸陡然迸發出冷冽的光芒。
在天宸宗,他像這樣守在密室門口算來也有十幾次了,每當這個時候,他整個人就極其警覺。他守在門口,從來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盡管隔著一重門,他還是會怕細微的聲音驚擾了她。她究竟有多麽不容易,這個世上,或許只有他最清楚。他隻想盡一切能力,保護好她。
對於這乍然出現的聲音,枇杷心中極是深恨,生怕在這關鍵時刻,讓在內練功的秦玖走火入魔。
這竹屋建在昭平公主別宮的後院,昭平公主現今不在別宮住,後院原本只有朦朧的月光籠罩著亭台樓閣。
而此時,有一點燈光亮了起來,向著他這邊移動過來。
然後是其後不遠處亮起了第二點、第三點……
那燈光很快一個一個地聚集,最後匯集成流動的光的河流,向著這邊蜿蜒而來。
距離一點點逼近。
枇杷終於看到了那些提著燈籠的人。
他們皆身著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紅色大氅,足蹬黑緞靴,腰間懸著長刀佩著寶劍。
枇杷倒吸了一口冷氣,暗叫不好。他認得這些裝束,這是安陵王麾下金吾衛的裝束。昨夜在天一街上安陵王顏夙手下那三個金吾衛便是這般裝束。
金吾衛到了,看來,今日之事,恐怕也瞞不過安陵王了。
枇杷的手緩緩按在腰間的佩劍上,一點一點地拉開,漆黑的眸子慢慢瞪圓,渾身上下殺意凜冽,好似一隻隨時出擊的獵豹。
無論如何,絕不能放這些人進去,絕不能讓大人功虧一簣。
那一行人很快到了眼前,明亮的燈光匯聚,映照得竹屋前亮如白晝。雖然說只有二十多個金吾衛,但渾身上下帶著的煞氣卻讓人膽寒。他們來到竹屋之前,很快散開,將竹屋包圍得水泄不通。另有幾個人凝眉佇立在竹門兩側,手中高挑著燈籠。
謝滌塵從光影中快步走了過來,冷瞥了一眼枇杷,“這不是秦九爺的護衛嗎?昭平公主的別宮何時換你來守衛了?還不趕快閃開?”
枇杷並不說話,只是緩步走到竹門前面,高大的身軀將竹門擋得嚴嚴實實,而右手則越來越緊地握住了寶劍。
“怎麽,殿下來公主的別宮沐浴,什麽時候輪到你攔著了?”謝滌塵的聲音越發冰冷。
枇杷依然不語。
謝滌塵冷哼一聲,“莫不是這竹屋內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枇杷依然不語,只是一雙黑眸卻泛著血光,死死盯著謝滌塵以及他身後的金吾衛。
“來人,把這個夜闖昭平公主別宮的賊人拿下!”謝滌塵一聲令下。
“慢!”清冷的聲音如流泉瀉地。
枇杷瞪眼瞧著前方,只見安陵王顏夙從中間緩步踱了過來。
在他出現那一瞬,似乎無形的煞氣和殺意驀然消散了。那從燈籠裡映照出來的光輕飄飄散開,似乎也變得迷離朦朧起來,人朦朧,夜朦朧。
從光影中走過來的他身上仿佛帶著一抹光,讓人錯覺天上地下各有一輪月。
那人,一步一步,悠然踱近。
玄紅色的絛絲織錦朝服,貴氣逼人。束發的金冠,倒映著朦朧的燈光,映得一張俊顏輝光一片。
他負手緩步走到枇杷面前不遠處,負手而立。
深邃的眸光輕瞥過枇杷按著寶劍的手,忽笑道:“難得秦九爺有這麽忠心的奴才。”低醇的略帶磁性的聲音,卻分明蘊含著一種力量,能讓人不寒而栗,“也好,就看在你這個忠心的奴才面上,本王就等一等你的主子。”
枇杷額頭上慢慢冒出了冷汗。
安陵王顏夙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他是知道的。顏夙眼裡是容不下任何奸佞之事的,此刻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顏夙眸中那倨傲的、厭惡的神色。很顯然,顏夙已經知道了大人用童男子在練功,恐怕今夜之事很難善了。可如今又沒有別的辦法,他隻盼著大人聽到門口的聲音,能夠想法逃走,可他也清楚這似乎不太可能。
有一個金吾衛搬了椅子過來,顏夙悠然坐下。冷眸微眯,瀲灩的眸中光芒掠動,灼灼迫人。
他打量著枇杷。
眼前這個護衛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身著一襲青衣,生得眉清目秀,看上去低眉斂目,但渾身湧動的殺氣卻不容忽視。妖女竟然還有一個這麽忠心的護衛,倒是令他有幾分訝異。
枇杷有些心神不定。
安陵王堵在這裡,他倒是很希望秦玖現在還沒有練功,那樣,秦玖不動那四個少年,安陵王就抓不住證據。
枇杷這邊正胡思亂想,忽聽得竹屋內發出砰的一聲。他心中一緊,忙敲門道:“九爺,枇杷可以進去嗎?”
秦玖方才被外面的聲音所擾,體內氣血翻騰,吐了好幾口血。她慌忙又運氣調息一個周天,才將體內流竄的真氣壓製下去。如今,體內的冰冷寒氣已經漸漸蒸發,內力終於衝破了阻塞,只是體內還是有些微的余痛和冰冷。
到底是受到了外面的干擾,她急急收功,受到了影響。
她披了衣服從水池中起身,隻覺得身上有說不出的倦怠和難受,竟然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她已經聽出來外面來的是顏夙,冷笑一聲,強撐著從地面上爬了起來,挪到竹凳前坐下,方才懶懶說道:“枇杷,進來吧!”
枇杷一臉擔憂闖了進來,看到秦玖無恙,這才快步走到她身後駐足而立。
一個金吾衛推開竹門,幾個金吾衛提著懸刀佩劍率先走了進來,其後顏夙漫步走了進來。
原本霧氣騰騰溫暖如春的竹屋內,瞬間充滿了冷肅之氣。
顏夙冷銳的目光從秦玖身上掠過,再轉到躺在地上的四個少年身上,劍眉微皺,黑眸中掠過一絲冷意。
秦玖歪在竹凳上,一襲白底紅花的衣裙半掩半敞,半濕的墨發披垂而下。她手中拿著那個團扇大小的繡花繃子,上面繡著一朵怒放的曼陀羅,嬌美豔麗得似乎能讓人聞見花香。而她的人比曼陀羅還要嬌豔,整個人散發著出水芙蓉般的嬌媚。
“殿下真是好興致,這深更半夜風塵仆仆來到此處,莫非打聽到小女子在此沐浴,這麽說,殿下對小女子真的有意了?”秦玖懶懶一笑,眉間眼梢都是令人迷醉的風華。只是,朱唇因為剛剛吐過血,竟然嫣紅得令人心碎。
顏夙連看都不看秦玖一眼,冷聲吩咐剛到屋內的謝滌塵,“看看這四名少年可還有救?”他望著躺在地面上隻著一件裡褲的四名少年,俊美無雙的臉變得極其難看。長眸中鋒芒隱現,周身似有冷意迸出。
謝滌塵領命,俯身先探了探四名少年的口鼻,又派人翻來覆去地檢查他們身上是否有傷口,末了起身稟告道:“殿下,還有氣息,似乎只是昏迷過去了,身上也沒有傷口。”
秦玖淡淡挑眉,多虧了她用的是繡花針,針口又是在隱秘的地方,再是仔細怕是也看不出來。
“哦?”顏夙淡淡挑眉,似乎早就料到了。
秦玖笑靨如花地仰起臉,迎著黯淡的燭光,坦然望向那站在面前的人,“殿下莫非以為小女子要害這幾位小哥兒,你可真是多慮了,我哪裡是這麽狠毒之人!”
顏夙的目光輕輕掃過秦玖的臉,長眸中有瀲灩的波光閃過,他微微地眯了下,下頜繃起,繃出一抹冷酷的線條,“我也希望秦門主是慈悲良善之人。”頓了下,他不經意地笑道:“今夜真正好興致的是秦門主吧,這深更半夜偷偷到昭平的別宮來沐浴,又有這麽如花似玉的四名小哥兒服侍,真是豔福不淺。”
顏夙微抿的唇很薄,黑眸狹長。
據說長了這樣的唇和眸的人通常都很冷酷無情。她原本不信,以為他終是有情的。如今方知,他自裡到外,處處涼薄無情。
秦玖唇角的笑意緩緩隱退,她眨了眨水漾般的大眼,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垂下眼皮,目光凝視著自己手中的繡花繃子,慢條斯理道:“殿下真是說笑了。就這四個,也算如花似玉?倘若換了殿下,我才算是真正的豔福不淺。”
顏夙聞言,不怒反笑。低醇的笑聲裡隱含的冷意卻宛若冰箭一般刺向秦玖,他揚了揚眉,用涼涼的淡薄的語氣說道:“本王還想多活幾年,秦門主這樣的豔色,本王可消受不起。倒是要問問秦門主,這四名男子為何昏迷?”他笑容一收,劍眉深凝,凜凜的目光掃過秦玖,盯得她幾欲窒息。
“他們啊?”秦玖抬指捋了下半濕的秀發,臉上綻開一朵白蓮花般純潔的笑容,口中說出的話可一點也不純潔,“自然是服侍我服侍累了。”
“這四名男子為何昏迷,是否有性命之憂,本王還待調查。如今,麻煩秦門主隨本王走一趟吧!”顏夙語調平靜地說道。
“殿下的意思是要抓我了?我犯了何罪?”秦玖無辜地瞪大眼睛,仰著臉哀怨地問道。她剛剛沐浴過的肌膚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被屋內的燈光一照,整個臉龐細致而白膩,散發著淡淡的柔光,越發襯得眉眼黑得濃重,朱唇紅得緋麗,而她左眼角那顆淚痣也顯得更加嫣紅如血,宛若相思子。
顏夙的目光移開,唇角浮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秦門主雖初到麗京,但如今已是我大煜官員,雖說是小小的一個司織坊管事,但也應當遵守我大煜律法。我大煜律法裡有一條,便是不允許傷害無辜者以習練邪功。”
秦玖將臉頰邊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軟軟的嗓音裡隱隱有幾分唯恐天下不亂的意味,“殿下是說我練邪功嗎?”
顏夙橫睨了一眼秦玖,眸光深奧難測,語氣縱然平靜,笑意卻暗藏著咄咄逼人,“希望你不是!”他說完,以極慢的速度微微眯起眼,神色平靜如水,一步一步緩慢走出了竹屋。
謝滌塵派人將那四名少年也抬了出去,回身彎腰伸臂請道:“秦門主,請吧!”
秦玖嫣然一笑,“謝大人稍等片刻。”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又慢條斯理地將墨發松松綰了一個墮馬髻,這才起身將方才脫下來的軟靴穿上。
從方才她和顏夙的對話,她清楚地確定,顏夙知道她來這裡是習練邪功的,他也知道那四名少年的用途。所以她覺得顏夙不是派人跟蹤她來到此地的,倘若只是派人跟蹤,他不會這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此地做什麽。
從顏夙身上尚未換下的朝服可以看出,他是從皇宮直接過來的。這麽說,就是有人給他傳了信。
會是誰呢?
秦玖冷冷眯起了眼。顏聿?她很快否定了,因為時辰對不上,倘若是他,顏夙不會來得這麽快。
那麽是誰?
秦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她慢慢合上眼睛,唇角溢出一絲沉重的歎息。
真是疏忽啊!
倘若她真的是用童男子的精血來習練“補天心經”的話,恐怕就很難脫罪了。
秦玖悄聲示意枇杷去告訴慕於飛,不要輕舉妄動,便漫步走出了竹屋。
屋外的燈籠朦朧的幽光下,負手背對著她而立的顏夙慢慢轉過身來,淡淡一笑。即刻便有兩個金吾衛走上前來。
秦玖冷笑著漫步向前走去,“放心,我不會逃的!京府尹的大堂是個什麽樣,我也很想見識見識呢!”
夜色詭譎而美麗。
天上明月並不因人世間的紛爭而有絲毫黯淡,它散發著清冷的幽光,普照在每個人身上。
秦玖在金吾衛的押送下,沿著山道向山下而去。
山間的空氣是冰冷的,吸入肺腑間讓人一陣心悸般的幽寒。蜿蜒的山路被燈籠的光芒照亮,映出兩側黑黝黝的山石和光禿禿的樹木。
顏夙在秦玖前面控馬慢慢前行,一頭烏發和錦袍被山風吹得獵獵翻卷,恍若謫仙欲飛。他的背影挺拔而消瘦,自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懾人氣勢,令人想要情不自禁地仰視。
秦玖眯眼望著前方,眼前這一道挺拔的背影和另外一道身影漸漸重合。
少年跨坐在照夜獅子白上,一身明紫色絛絲騎馬勁裝,腰間系著玉帶,足蹬絛絲黑底馬靴,披著同色的繡雲紋的披風。少年眉目俊美,英氣逼人,神采飛揚。手中拿著弓箭,眯眼,瞄準,拉弓。一箭射出,少年唇角綻開的笑容是那樣璀璨,仿若有光在流動。那時候,她的心,似乎就是被這一箭給射中了。
“秦門主,請上馬車吧!”耳畔傳來謝滌塵的聲音。
秦玖這才發覺一個恍惚間,已經下了山路,面前停著一輛馬車。馬車一側,顏夙勒馬而立,回首朝著她看了過來,月光下,他明眸鋒銳,淡漠清冷得令人窒息。
秦玖眯眼笑道:“我這樣的罪犯還有馬車坐,多謝殿下了。”秦玖微笑著鑽到了馬車中,倚坐在馬車的團墊上,閉上了眼睛。
今日之事,說起來不算大,但因她身份特殊,又犯在了顏夙手中,這案子便不算小。
她著實累了。明日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此刻,最重要的是養精蓄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