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塵埃落定
下了一場小雪後,麗京城真正冷了起來,萬物蕭瑟,但顏聿客院內的青竹卻依然青翠。這些日子,為了便於照顧尚楚楚,秦玖一直都住在嚴王府內,紅羅和綠綾自然也跟了過來近身照顧她。
這一日,尚楚楚在昏迷了幾日後,終於清醒了過來。她身上的燒傷卻尚在醫治當中,要痊愈還早,她還要受很長一段時日的疼痛的折磨。秦玖生怕尚楚楚承受不住打擊,未曾想到,這個小姑娘比她想象的要堅強得多。她只是在初醒時哭了一會兒,後來就再也沒有流淚。榴蓮每日不管多晚,都會來探望尚楚楚,經過這次事件,兩人比之以前竟是親近了起來。
秦玖這些日子一直在嚴王府照顧尚楚楚,沒有出門,但是,她沒有放過外面的消息。這一日,枇杷將一封信箋呈到了秦玖手上,看完後,她詫異地蹙起了眉頭,“這個消息,為什麽到今日才查到?”
枇杷垂手道:“自從上次查到帝陵那邊出事後,皇上和嚴王一直在封鎖消息,我們派出去搜查的人也沒有找到嫻妃的蹤跡,直到今日,皇上得了嫻妃的信,我們在宮中的人這才知曉。”
秦玖放下手中的繡花繃子,她又想起,那一夜,自己將靜太妃的手鐲摔碎時,顏聿臉上那哀慟的表情。秦玖眯了眯眼睛,聲音清冷地問道:“信上怎麽說?”
“嫻妃給慶帝的信上,隻約了慶帝和顏聿到蒼梧山。九爺,我們是不是也要過去?我們若是要去,會不會對靜太妃不利?”枇杷低聲問道。
秦玖眯眼,手指輕輕叩打著桌案。嫻妃此舉毫無疑問是要救出顏夙,她要用靜太妃換顏夙。
“我們靜觀其變吧!”秦玖慢慢說道,這件事顏聿並沒有告訴她,他大約不想讓她插手。可是,既然事情和嫻妃有關,她便不能不插手,她是絕不會放過嫻妃的。
第二日,枇杷又送來了消息,說天牢中的顏夙已經被秘密押送了出去。秦玖正在作畫,聞言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黛眉微蹙。她猜測得果然沒錯,嫻妃果然是要用靜太妃換出顏夙的。好不容易等到嫻妃出現,她決不能放過她。
秦玖將手中畫筆往畫紙上一放,眯眼道:“嚴王出門了嗎?”
“還沒有,不過,我想他馬上就會出去。”
秦玖一言不發,命紅綾取來厚厚的鑲著毛邊的鬥篷,披在身上,“枇杷,你在府內照料三公主,我自己去一趟。你不用擔心,這次去蒼梧山,人越少越好。”她自己去,顏聿還不一定會答應,若是帶著枇杷,恐怕更不可能了。
秦玖料得沒錯,顏聿並不想讓她去,他斜睨著她身上的鑲狐毛鬥篷和內裡紅色的衣裙,慢慢說道:“嫻妃隻約了我和皇兄。”
秦玖蹙眉,見顏聿盯著她身上的衣衫,很快知道他在說她穿得太招搖了,的確,她若要去,也要隱藏身份的。她想了想,“那讓我扮成你的護衛吧!”
顏聿挑了下眉,“嫻妃沒讓我帶侍衛。不過,你若一定要去,倒是可以扮成押送顏夙的侍衛。”
秦玖無奈地皺了皺眉,“那好。我這就去換衣。”
她心中明白,她若要去,恐怕只能扮作押送顏夙的侍衛和慶帝身邊的太監了。慶帝身邊的太監,顏聿恐怕是不能安插人手的,她也只能扮作押送顏夙的侍衛了。
這些日子,她其實一直想到天牢去探望顏夙,可是,每當她想去時,不是被這事就是被那事給耽擱了。其實有些事情,根本沒有那麽重要。她心中很清楚,自己在逃避著去見他,因為她不願去面對他,不想去面對生命中殘酷的過往。可是,沒想到,再次相見,竟會是這種境況。
她要親手押送他!
因下過一場小雪,越是臨近蒼梧山,路越是不好走。
秦玖和顏聿乘坐馬車來到蒼梧山時,由驍騎押送的囚車已經停在山腳下的樹林中了。因是秘密押送,所以押送囚車的驍騎並不多,不過十余人,但卻都是驍騎中的佼佼者。
秦玖和顏聿在樹林邊等了沒多久,就聽見山道上傳來馬車聲,她回眸看去,見慶帝的馬車在袁霸率領的驍騎的保護下也到了。慶帝身著皇袍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太監總管李英和兩名小太監過去攙扶住了他。
慶帝這段時日衰老得很快,臉色灰白,神色肅穆。他看到顏聿,便道:“將顏夙押上,我們上山去。”
因為嫻妃信裡不讓他們帶人,所以,袁霸率領的驍騎只能在暗中保護,押送顏夙的人也只有兩個。
秦玖隨著驍騎一道入了林中,只見林中空地上停著一輛囚車。為了保密,這輛囚車經過改造,四面圍了布幔,上面也是有車篷的,從外面根本看不清裡面的人。
另一名驍騎手腳麻利地爬上囚車,片刻後,便將戴著手鐐和腳鏈的顏夙押了出來。
天色雖是剛剛過午,但因是陰天,這林中也陰暗得很。山間的風張狂肆意地吹著,在顏夙的目光朝著她望過來那一瞬間,秦玖原本就沉重的心此刻更加沉重了起來。
顏夙身上穿的不再是錦衣華服,但也不是囚服,而是一襲便服。衣衫很乾淨,他那夜受的傷顯然已經好了,只是,他的臉色卻蒼白得很,越發顯得如畫的眉目更加濃黑。而更讓秦玖心驚的是,從那日分別到現在,還沒多少日,顏夙的兩鬢的發已經花白,猶若覆著一層霜雪。這讓秦玖記起,那一日她到天牢之中去看蘇青時,見到的顏夙鬢邊有霜華是真的了。
顏夙一眼便看到了秦玖,似乎對於在這裡見到她並不感到意外,他朝著她微微一笑,昏暗光影中,一雙墨玉般的長眸深深地凝視著她,這樣的注視,是情到深處的恍如隔世。
秦玖也朝著他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他面前,與另一名驍騎一左一右將刀押在他身後,帶著他出了林子。
嫻妃約他們見面的地點正是嫻妃修行的白雲庵。
秦玖這些日子也曾派人到這裡來尋嫻妃,卻都是一無所獲,顏聿也多次搜過白雲庵,但並沒有特意控制白雲庵。嫻妃在蒼梧山待了多年,偌大的蒼梧山定有她的秘密藏身之地。顏聿總覺得,她總有一天還是會回到白雲庵的。果然,嫻妃將約見地點定在了白雲庵。可見,這些天,她可能根本哪裡也沒去,只是藏匿在山中某處。
白雲庵位於半山腰,雪後的山道很不好走,顏夙的腳鏈在地上拖曳而過的聲音,擾得秦玖心中莫名的煩亂。
眾人都是沿著山道步行上山的,慶帝在前,他坐著一架四人抬的軟轎,太監總管李英隨行在一側。秦玖和那名驍騎押送著顏夙走在正中,顏聿走在最後。
走過一段狹長的青石山道,終於看到了隱現在翠竹林中的白雲庵。這裡環境清幽,看上去倒是一個修行的好地方。臨近庵門,眾人看到簷角上飄起的嫋嫋香霧,看得出,這裡和平日沒什麽兩樣,並沒有埋伏。
顏聿上前敲了敲庵門,一個小尼姑過來開了門,引著他們到了院子正中,停住了腳步。
他們所站之地,正對著正殿的門口,透過大開的門,可以看到殿中供奉的佛像,慈眉善目,寶相莊嚴,正在閉目而微笑。在大佛前的蒲團上,有一人正跪在那裡焚香祈禱。從背影看,那是一個女子,身著半舊青衣,烏發高束。
她身畔還佇立著一名老嬤嬤。秦玖雖然看不到那人的臉,但是卻認出了那老嬤嬤正是嫻妃身邊的方嬤嬤,毫無疑問,那在佛前祈禱的人,便是嫻妃無疑。她這樣的人,沾染了一手血腥,竟然還會跪在佛前祈禱。
“朕來了!她在哪裡?”慶帝皺眉看了一會兒跪在蒲團上的背影,大聲說道。
嫻妃慢慢站起身,從殿內走了出來。她站在大殿門廊下,目光溫柔地凝注在慶帝臉上,淡笑著說道:“顏廷,你終於為了她來了,果然在你心中,她是最重要的。”
慶帝望著嫻妃唇角邊清冷的笑意,歎息道:“蕙蘭,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蕙蘭?”嫻妃笑得溫柔,但眸中卻滿是冰冷,“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你這麽叫我了,為了她,你果然什麽都肯做。”大殿內香火的煙霧隱隱約約籠罩在她身上,襯托得她的背影消瘦而幽幽,一如她此時的聲音,好似含著許多怨尤。
宮裡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美麗,卻也一個比一個心機深沉,誰能想到,一向吃齋念佛的嫻妃,竟也是如此狠辣之人。
慶帝皺了皺眉,似乎壓抑著什麽,低聲問道:“蕙蘭,你不該這麽傻,告訴朕,你把她關在哪裡了?”
嫻妃的目光卻已經移到了顏夙身上,她看到顏夙的樣子,眉頭擰了起來,竟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顏夙卻並沒有說話,面對他的母妃,他的眸中滿是苦痛。
“她就在這白雲庵,你將夙兒交給我,我派人送他出去後,自然會將她交給你。”嫻妃唇角的笑意,端的是嫣然如絲,一字一句卻咬得極重。
“嫻妃娘娘,你總不會怕我們逃掉吧。你這庵中已經布了天羅地網,我們就這幾個人,你難道怕我們逃走嗎?我要見到母妃後,再一起放人。”顏聿冷冷說道。他早就已經看出來,這庵中的女尼,恐怕早已經不是普通的女尼,怕都早是嫻妃的打手了。
嫻妃輕輕一笑,低聲對身側的方嬤嬤耳語了幾句。方嬤嬤轉身到了佛像後,片刻後,將靜太妃從後面帶了出來。
靜太妃一如那日秦玖在帝陵中見到她的樣子,依然美麗,只不過臉色憔悴了些。她的脖頸上架著一柄劍,面對死亡的威脅,她臉上神色倒是波瀾不驚。
“聿兒,”靜太妃的目光只在慶帝臉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到顏聿身上,“聿兒不要管我,這裡危險,你們快離開這裡。”
靜太妃並沒有和慶帝說話,甚至是無視慶帝的存在的。
慶帝看到了靜太妃,忍不住向前邁了兩步,卻被身畔的護衛拉住了。顏聿看到橫在他母妃脖頸上的寶劍,長眸危險地眯了起來,他冷冷說道:“放人吧!”
嫻妃和方嬤嬤對視了一眼,“也好,我數三個數,一起放人。”
顏聿點了點頭。
秦玖望了一眼身畔的顏夙,從來到白雲庵,他便一直沒說話。只是當他母妃出現時,他眼眸之中才閃過一絲深深的憂傷。他回首瞥了一眼秦玖,那目光裡含著濃濃的歉意,秦玖慢慢轉過頭,不再看他。
方嬤嬤開始數數。
一、二、三。
三個數數完後,方嬤嬤和秦玖同時將手中的人放了,靜太妃回到了顏聿這邊,而顏夙也回到了嫻妃那邊。
這個換人的過程,竟是意想不到的順利。可越是順利,秦玖越知道,事情還遠遠不止如此。
嫻妃身畔的方嬤嬤忽然一聲長笑,將手中的拐杖戳得地面咚咚響。
“娘娘,你帶殿下速速離開,這裡就交給老奴吧!”方嬤嬤雖然已經很老了,但是她的聲音卻滄桑而渾厚,顯然功力深厚。
這名一直跟隨在嫻妃身邊的方嬤嬤,竟然也是一名武林高手。
顏聿盯著方嬤嬤,不動聲色地冷笑道:“本王聽說,二十年前,江湖上曾經出過一名女子,外號鐵拐狐,因為殺人太多,被江湖人士追殺得走投無路,最後從懸崖上跳了下去,自此不知所終,那個人想必就是你了。原來,你一直藏在宮中。”
方嬤嬤沒想到被人一眼看透了來歷,陰森森笑道:“你倒是知道得不少,的確是我。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今日你更是走不出這裡了。”
秦玖心中一驚,她記得,當日將榴蓮劫持走的殺手,曾說過主使之人是一名老嫗。那殺手臨死前並未說出主使人的名字,隻隱隱約約說了兩個字:鐵、拐。如此看來,那殺手說的便是鐵拐狐。如此看來,那件事的主使人是方嬤嬤,而她,自然是受嫻妃指使。那一日,榴蓮在朝堂上誓死要重審白家之案,所以嫻妃才會派人下手要除了榴蓮。
庵中女尼此刻皆執著刀劍,向著她們圍攏過來。顏聿環視一周,自嘲一笑道:“想不到這白雲庵早已經成了藏汙納垢之地,就憑你們這些人,也想留下我們嗎?”
他伸手在慶帝坐著的軟轎下一抽,一柄長劍便拿在了手中。他挽了一個劍花,映得他一雙鳳目寒意逼人,“那我就來會一會,看你這老婆子的拐杖快,還是本王的劍快。”
他一劍刺去,寒光乍起,猶若幽蓮在靜夜中綻放。方嬤嬤伸杖去接,當年叱吒江湖的鐵拐狐武藝自是不弱,何況這老嫗有幾十年的功力,當下兩人廝殺在一起,短時間內不分勝負。
慶帝和靜太妃在護衛的保護下想向院外退去,可是,聚集而來的數名女尼揮舞著刀劍,阻住了一行人的去路,將白雲庵的大門封死了。這些女尼的武功,竟然也不弱。
秦玖曉得袁霸很快就會率領驍騎趕到,她不想放過嫻妃,便施展輕功,潛到了大殿窗子下,原本是要翻窗而入的,但是在聽到大殿內的說話聲時,她停住了腳步。
大殿之內,嫻妃拽著顏夙,正要從大殿後門出去。顏夙卻忽然使力,甩開了嫻妃緊抓住他的手。他定定站在大佛前,面色沉痛,“我不會跟你走的!”
嫻妃臉色一變,但仍捺著性子問道:“為什麽?夙兒,你不是也曾謀逆,想要這個江山嗎?你若是被他們關在天牢中,何時才有出頭之日?只要我們今日逃了出去,將來就總會有機會的。你畢竟是,畢竟是他的嫡子,比那個來歷不明的顏逸要有說服力。屆時,我們只需說那個顏逸是假冒的,這江山便還是你的!”
顏夙目光沉痛地凝視著嫻妃,慢慢說道:“母妃,原來你從來不曾懂過我。而我,也從來沒有懂過你!”
他們,或許是這世間最悲哀的一對母子。
他以為,他母妃多年信佛,清心寡欲,早已看淡了權力,跳脫到了紅塵之外。可事實卻恰恰相反,他的母妃對於那個位子的熱衷竟是如此癡狂,白家的滅門,她竟然是直接的推手。他能說些什麽呢?他望著大殿內慈眉善目微笑的大佛,隻覺當真是諷刺至極。
“母妃,你念了這麽多年的佛,怎麽還會做出那等殘忍之事?”顏夙沉聲問道。
嫻妃臉色蒼白,淒然一笑。雖然她依然保持著嫻靜的姿態,但身子卻忍不住顫了兩顫。她望著顏夙,慢慢走到他身前,伸手撫上他鬢邊斑白的發絲,凝聲說道:“夙兒,白家之事,我確實有罪,你恨我是應當的。只是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就算恨我也無法挽回。我知道你對白素萱的感情,你這頭髮白了,應該是已經知道蘇挽香不是白素萱了吧!既然如此,這世間已經沒有你所戀之人,那你何不要那個至尊之位?你不是已經想通了嗎,否則十五之夜,你為何逼宮?”
顏夙淒然道:“母妃,你還提蘇挽香,你和蘇青,用一個蘇挽香,誘騙了我三年!是,我的確也想要那個位子,可是,我不要為了這個位子去害別人。母妃,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嫻妃瞥了一眼煙氣繚繞的大殿,冷冷道:“夙兒,難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何甘願在這清冷的庵廟之中度過我最好的年華?我也曾是對愛滿懷憧憬的少女,曾經我也有一位心上之人,可是,我被選入了王府,做了他的王妃。”嫻妃的唇角浮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我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我助他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寶座,可他最終又是如何待我的?他將權力給了白若衾,將寵愛給了惠妃,將自己的心給了……給了他父皇的妃子靜妃。夙兒,母妃不甘心啊,你是母妃唯一的希望,可是你卻偏偏喜歡上了白家的人。那個白素萱,她和白若衾那麽像,我不喜歡!而白若衾她偏偏又有了孕,我如何能容下她,又如何能容得下白家?”
“母妃,你知道你這麽做,害了多少人嗎?一切既然都是你所做,兒臣只求母妃能為自己的錯負責,不要再繼續錯下去。我不會跟你走的,反要母妃跟我回去,將這一切罪過承擔起來。”
嫻妃禁不住苦笑一下,慢慢走到窗前,朝著窗外看了一眼。
“夙兒,你這是要母妃死啊!”她唇角勾起一抹輕飄的笑意,忽然轉過頭,“夙兒,你不會,你逼宮不會是為了白家吧?因為你父皇不肯為白家平反,所以你才逼宮,是不是?”
顏夙目光清冷地盯著嫻妃,終於道:“母妃,你終於懂了我一次。”
嫻妃原本端莊嫻靜的面容在這一瞬間扭曲,她面色慘白,目光悲涼,那是一種大勢已去的絕望,“好,好,夙兒,我多少年籌謀,到頭來卻原來都是徒勞!好,這樣也好啊!”
她慢慢向佛像前走去,整個人有一種繁華落盡、大夢無痕的淒美!
“夙兒,你是個好孩子,這樣也好,就讓母妃做惡人吧!母妃答應你為這一切負責,只是,母妃想最後在佛前上一炷香。”她淒聲說道。
顏夙冷峻的眉目間掠過一絲悲痛,他閉上了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嫻妃走到大佛前的蒲團前,將一炷香點燃了,放到了香爐中,慢慢跪在了蒲團上。
秦玖在窗外聽到顏夙逼宮的原因,呼吸刹那間哽在喉間。
為了白家?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顏夙逼宮是為了白家。而她,卻是迫他逼宮的人。她僵在了那裡,怔怔地,似乎成了一個雕塑。
半晌後,秦玖才反應過來。其實,她已經隱約知道,當年之事,都是嫻妃和蘇青做的。如今,她終於確定了,心中情緒萬千,不是不震驚,也不是不難過。
殿內極是幽暗,一縷光線透過窗子照在顏夙身上,他鬢邊那縷白發仿若深秋的霜華,帶著蕭索的淒涼,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素素,無論有多大的風雨,都有我擋著,永不會落到你身上。”他的話,好似穿越了三年的時光,再次在耳畔響起。
她閉了閉眼,良久才壓下心頭翻騰的複雜情緒,側首望向嫻妃。金漆佛像前,嫻妃雙手合什跪在蒲團上,雙目緊閉,嘴裡念念有詞,她的面容在檀香繚繞下顯得分外沉靜肅穆。
秦玖蹙緊了眉頭,不知為何,心中忽有一種不祥之感。到了此刻,嫻妃是在懺悔呢,還是在祈禱呢?
秦玖覺得都不是,倘若嫻妃真的信佛,她就不會做下那等十惡不赦之事,所以,她不會是在懺悔,也不是在祈禱,因為她根本就不信佛。那麽,她為何在此時在佛前上了一炷香?
秦玖的目光凝注在燃燒的香燭上,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暗叫一聲不好。她知道江湖上有一種琉璃彈,用火撚引燃後會爆炸。做這種琉璃彈的材料叫火藥,數量足以炸掉一間房屋。假若嫻妃這炷香引燃的便是火藥,那火藥的埋藏之地,是在哪裡呢?最大的可能,便是慶帝所在的殿外地面下。
她不知自己猜測得是否正確,所以並沒有聲張,而是翻窗躍了進去。
香案上的那炷香,此時已經快要燃燒殆盡。秦玖快步走上前去,一腳踹翻了香案。香案下面,香爐連接著一根長長的引線,這引線接到了地下,顯然地下是一條通道,連接著院外埋藏的炸藥。火舌飛速地沿著引線躥去,顏夙看到了引線,神色也是大驚,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快速撲了上去,卻還是晚了一步,那一星紅芒,已經躥進了地下。
顏夙目光凜然地望著嫻妃,一字一句道:“母妃,到了此刻,你竟還不悔改!”
秦玖飛速退到窗邊,對著外面正在和方嬤嬤打鬥的顏聿道:“嚴王,快帶人衝出去,院底下埋有炸藥,已經點燃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縱身躍了出去。
方嬤嬤縱聲長笑道:“今日,我和一個皇帝、一個太妃、一個王爺死在一起也不冤!你們,休想逃出去!”她指揮著女尼們將庵門封得死死的,短時間內根本衝不出去。
這些人都瘋了!
秦玖掃了一眼身後的大殿,對慶帝和靜太妃道:“既然逃不出去,那我們只有退回到殿內了!”
一行人很快衝進大殿內,過了片刻,外面卻並沒有爆響。
顏聿目中厲光一閃,忽然道:“不好!”
秦玖也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因為嫻妃不知動了什麽地方的機關,一道道鐵柵欄落了下來,將整個大殿的門窗封死了。
“蕙蘭,你究竟要做什麽?”慶帝咬牙逐字說出,聲音悲痛。
嫻妃站在佛像前微笑,她的笑容溫婉如花,卻也寒冷如冰,與她頭頂上的佛像那悲天憫人的笑容截然不同,“我要做什麽?顏廷,我們之間的事情,到了今日,也該了結了。當年,你日思夜想要上位,讓我幫你想辦法。我便告訴了你密蒲果的用途。你日日喂先皇密蒲果,到了最後,終於讓先皇一命嗚呼。”
慶帝的手抖了起來,“你,你閉嘴!”
“讓我閉嘴?你該不會是忘記了吧,還是不想回憶起,或者,你以為密蒲果只是讓人纏綿病榻,病情難以好轉?難道你不知道,病情難以好轉便會向重病發展。哦,你不會也真的以為是他那碗藥害的先皇吧?”嫻妃微笑著指向顏聿,“那碗藥,不過是我順便讓人做的,為了幫你除去後患。你害了先皇,當然不願意讓先皇其他的孩子留下將來對付你。可是,你最後竟然保了他!而到那時候,我才曉得,你不光與先皇的妃子有染,竟然還生了孽子。當真是,皇室一大醜聞啊!看一看,如今這姘頭和孽子都在你這裡,就要害了你嫡親的兒子,你是不是很高興,哈,哈,哈……”
嫻妃仰首大笑,笑聲中卻不見一絲歡悅,而是悲涼和諷刺。
先皇的死,果然和慶帝是有關系的,或許,他的初衷並非要先皇死,只是讓他纏綿病榻不能理政,但最後卻還是因他而亡。慶帝和靜太妃的事情,秦玖早就知道,可她沒想到顏聿會是慶帝的親子。
她看向顏聿,只見他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似是淒涼,似是痛楚,似是隱忍,又似是憤怒,而他唇角那抹笑意,竟猶若刀刃一般冷厲。
“炸藥並非埋在外面,而是埋在這間屋子裡。我方才點燃的引線是假的,而真的引線,不久後有人會替我點燃。當然,我的炸藥並不多,不足以將整個屋子炸掉,但是,要炸掉半個屋子卻是可以的。你們,接下來還是好好想一想,自己該站在哪裡才能活命吧!”嫻妃坐在蒲團上,冷笑著說道。
原來,嫻妃將炸藥埋在了大殿之下,誰能想到,她為了讓一眾人死,竟然不惜賠上自己和顏夙的命。
“蕙蘭,你竟然如此心狠!是,都是朕的錯,一切都是朕的錯,你放了他們,我陪著你去死!”慶帝痛聲道。
嫻妃並不看慶帝,也不答他的話,只是靜靜坐在蒲團上,似乎在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袁霸率領驍騎終於趕到,看到這裡的情況,忙命驍騎開始砸門窗上的鐵柵。無奈那鐵柵極是粗大,又有一眾女尼襲擊,進展實在很慢。
砸鐵柵的聲音,聽在耳中讓人分外惶恐。而在這聲音當中,秦玖似乎能聽到火舌點燃引線的聲音,死亡的威脅猶若猛獸的利爪,似乎隨時都會伸出來。
假若這炸藥會炸掉半個屋子,那麽嫻妃所在的佛像前,無疑應該是安全的所在,可是沒有一個人朝著她身邊走去,就連顏夙也沒有。
秦玖感受到顏夙望向她的目光,他站在她身前不遠處,似乎隨時都準備朝她撲過來。她曉得,他是想要用他的身體來保護她。
嫻妃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在秦玖和顏夙身上流轉了幾圈,然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秦玖,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麽來。她朝著秦玖揮揮手,啞聲道:“我還以為是哪個驍騎,原來是你。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秦玖蹙了蹙眉頭,緩步走到嫻妃面前,眯眼道:“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好說的?”
嫻妃卻並不說話,只是抬頭打量著她。秦玖也緊緊盯著嫻妃,她攥著拳頭,睫毛輕輕一顫,有一抹光似從眸中閃過。隨後,嫻妃驀然瞪大了眼睛。
“你很恨我,對不對?假若不是你,我和夙兒也不會走到今日這地步。我原本一直以為,你是天宸宗之人,後來曉得你不是,而是素衣局中的人,如今看來,你不僅僅是素衣局中的人。”她的目光,好似刀子般從秦玖臉上割過,又轉到了顏夙身上,看著顏夙盯著秦玖的目光和隨時準備撲過來的樣子,她的眉頭不可遏製地跳動了一下。最後,她的目光釘在了秦玖雙目上,似乎想將秦玖那雙眼睛挖出來一般。
秦玖覺得嫻妃的目光有些猙獰,讓她有一種這樣的目光可以殺人的錯覺。不過,嫻妃似乎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唇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夙兒誓死要保護的人,似乎只有那個人。”她的聲音很輕,好似自語,又好似夢囈。
秦玖沒有聽太清楚,其實,她本也不想再聽她說什麽話。
“秦玖,離開她身邊!”顏聿忽然大喝一聲,縱身躍了過來。
與此同時,只聽得嫻妃身後的佛像中,似乎有異響傳了出來。原來那炸藥並非埋在地下,而是裝在了中空的佛像之中。而引線,已經被點燃。
秦玖本能地向外奔,卻不料,嫻妃忽然撲倒在地,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將她向後拖去。嫻妃的力道驚人的大,秦玖竟被她撲倒在地上,一瞬間爬不起來。她根本無法再前進一步,除非,她砍斷嫻妃的手臂,或者砍斷自己的腿,否則,兩人必是在一起的。“白素萱,你真是陰魂不散。我不會放過你的!就是你,毀了夙兒!”嫻妃的聲音低低的、柔柔的,在秦玖耳畔響起。
她的聲音不大,聽在秦玖耳中,卻似來自地獄的魔音。
她認出她來了。
她竟然認出了她是白素萱。
白繡錦能認出她來,秦玖不覺得奇怪。可是,嫻妃竟然認出了她,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一道寒光,從秦玖眼前閃過。
熱血噴濺。
殿內忽靜了靜。
秦玖再睜開眼,看到的是拿著劍的顏聿,他的劍上滴著血。還有顏聿身後正衝過來的顏夙,他腳上有鐐銬,比顏聿慢了一步。
兩人臉上的表情,此時,都是震驚的。
秦玖的目光順著顏聿手中淌著血的寶劍移動,最終,看到了寶劍刺中的人。出乎她的意料的是,被刺中的不是嫻妃,而是慶帝。早在顏聿飛躍過去之前,慶帝已經向嫻妃走去。恰在顏聿手中之劍出鞘刺出時,慶帝撲倒在嫻妃身上。
顏聿的劍好巧不巧地刺在了慶帝身上,鮮血順著傷口一滴一滴落下來,在寂靜的大殿內,似乎只能聽見這滴答滴答的聲音,還有顏聿沉重的、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顏聿的手,在顫抖。
秦玖的心,也在顫抖,甚至比顏聿的手抖得還要快速。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顏聿為了救她,刺中了慶帝,就如同,誰也沒料到,慶帝會去救嫻妃一樣。
嫻妃愣了一瞬,忽然笑了起來,“弑君殺父,顏聿,你終究還是弑君殺父了!”
弑君殺父!
這四個字一說出,秦玖的心沉了沉,並且一直沉了下去。
她知道,這四個字對於顏聿來說意味著什麽。從八歲起,他就背負著弑君殺父的罪名,如今,終於知曉先帝的死是和他無關的。可他卻為了她刺中了慶帝,假若慶帝真是他的親生父親,那麽,顏聿他將再次背負這個罪名,她不敢去想,想一想就覺得難過。
秦玖沒有去看顏聿臉上的表情,她不敢去看。她覺得她看了一定會為他心疼,甚至沒有看,她都覺得自己的心好似被人狠狠揉捏了一把一般。
就在此時,轟的一聲爆響響起。
巨大的勁氣四散衝擊,屋頂炸裂了,房梁掉了下來。
混亂之中,袁霸率領驍騎衝了進來,秦玖被人拉了起來,衝到了屋外。
房屋果然被炸掉了半間,而佛像所在的位置炸得最重。
嫻妃將炸藥埋在佛像裡,而自己卻站在離佛像最近的地方。原來,她早存了死志,可是她並沒有死。在最後一刻,慶帝拚盡了氣力,推了她一把,恰好被衝進來的驍騎接住,將她救了出來。
最後出來的是顏夙和顏聿,兩人是將慶帝抬出來的。他們身上都落滿了焦土,並且有著不同程度的傷。傷得最重的還是慶帝,他本來就有病,如今加上一傷再一炸,還有使勁推嫻妃那一下,抬出來時,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嫻妃雖早已存了死志,但看到慶帝的樣子,她還是跪倒在地面上,一直在念叨:“為什麽,為什麽……”
眾人小心翼翼地將慶帝放在地面上,太監總管李英手忙腳亂地命小太監過來為慶帝止血,並且抖著手拿出慶帝慣常服用的藥丸,要讓他吞下去。慶帝搖了搖頭,氣若遊絲般說道:“沒用了,不用再忙活了。”他的目光掠過秦玖,又看了看嫻妃和靜太妃,最後凝注在顏聿和顏夙身上,“聿兒,不要內疚,這不是你的錯,是朕不願再苟活下去了。你們都聽著,朕是因庵堂失火而亡,與聿兒沒有任何關系。朕這一生,做錯太多事。朕對不起先皇,對不起我的女人,對不起白家,也對不起我的皇子們。傳位詔書朕已經擬好,相信你們兩個也不會有異議。”他抖著手,將顏聿和顏夙的手握在一起,“這個天下,還要靠你們來守護!”
慶帝劇烈喘息了幾下,然後將目光移到了靜太妃的臉上。
“聿兒,你母妃她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做錯事的是我!”最後一句,他是看著靜太妃對顏聿說的。
慶帝一句話,昭示了靜太妃的清白。
就算當年,他與靜太妃真的有染,看樣子也是慶帝強迫的。說完這些,慶帝似乎心事已了,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最後的視線,是望向天空的。
沒有人知道,到了這最後一刻,他心中想的是哪一個女子。
時間,似乎凝固了。
這是上山前,秦玖沒有想到的結果。可顯然,慶帝想到了,他早已經擬好了詔書。
晚來風起,吹過簷角上的風鈴,發出嗚嗚哭泣的聲音。
跪倒在地上的顏聿沒有哭,他俊美的臉上一片沉靜,沒有喜,沒有悲,也沒有痛苦,一雙長眸中,霧靄深深。這樣的他,任憑誰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顏夙跪倒在地,他也沒有哭,可是那雙鳳目中,卻滿含悲傷。
眾人淒聲喊著萬歲,悲聲一片。
只有靜太妃靜靜立在那裡,此刻,在眾人中她的表情是最平靜的。她好似早就料到了有這一日,也或許是因為,在帝陵中待太久,她早就看破了紅塵,對生死已經看得很開了。
她靜靜對著半塌的房屋,目光最終停留在慶帝的臉上,低聲道:“一切,都已結束了!”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她、嫻妃、惠妃和慶帝的恩怨,終於伴隨著慶帝的死亡,而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