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如刀絞
一場秋雨過後,天氣又冷了幾分。倒是院子裡的菊花,不畏懼清寒,綻放得如火如荼。秦玖坐在暖閣內,也能聞到陣陣馥鬱的花香。
今日,榴蓮會去冷宮提審惠妃,她一直在等著提審後的消息,只是天近黃昏,榴蓮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秦玖漸漸覺得有些不安。白家之案,已經漸近尾聲,若是此刻節外生枝,怕是會前功盡棄。
紅羅和綠綾看秦玖眉頭深蹙,忍不住問道:“主子是不是擔心惠妃出事?既然是在冷宮之中,有護衛看守,也有蔡供奉派人照應著,想必不會出事。秦大人前去提審,可能還沒有審完。”
秦玖搖了搖頭,她倒是希望自己多心了,她知道自己的不安來自哪裡,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麽順利。紅羅和綠綾擺好了晚膳,她卻無心用餐,正要出去查看,枇杷匆忙走了進來。
“九爺,秦大人出事了。”枇杷神色肅然道。
秦玖心中一沉,撫了撫跳動的眉梢,慢慢坐下來問道:“說吧!”
“宮裡傳來消息,說……說秦大人犯了欺君之罪,如今已經被羈押了起來。”
秦玖眯眼,鳳眸中劃過一絲厲色,“這麽說,是蓮兒和司徒家的關系被人查出來了?”
若說榴蓮犯了欺君之罪,那便只有一樁事,他的身世。白家之案牽涉司徒珍,若是榴蓮被人翻出了司徒逸這個身份,那麽的確是犯了欺君之罪,而更因為這個身份,白家這個案子榴蓮是絕對不該作為主審的。
枇杷點了點頭,“聽說,有些臣子對於榴蓮所審的白家之案表示懷疑,所以要求聖上重新派人審查。”
秦玖冷冷一笑,“重新審查?”
難道還有人想將案子再翻過來?榴蓮既然查了,那麽許多都是有證據的,要再定白家冤案是不可能的了。只是,那嫁妝裡的兵器,以及繡龍袍的人,怕就不那麽容易查出來了。
秦玖歎息了一聲,她原本是想給榴蓮留一條後路的,可如今看來,那最後一條路,他是走不成了。或許,老天注定,他這一生是不得安逸的。
“九爺,此時可要進宮?”枇杷問道。
“蓮兒如今被關在哪裡?”秦玖問道。
枇杷道:“在刑部,那裡有我們的人,不會有危險的。”
秦玖點了點頭,眯眼冷笑道:“明日便是慶帝的生辰了,或許,我該為他備一份大禮。”
如今已經距“中秋之變”二十多日,慶帝的壽誕漸漸臨近,因為是五十整壽,所以早在中秋之前禮部就已經開始準備起來了。中間因為“中秋之變”擱置了些日子,現在又開始重新操持了起來。因這一次秦玖也立了功,慶帝特許她去參加晚宴。
秦玖用罷了晚膳,紅羅和綠綾服侍著她將外衫脫去,隻著一件月華色衣裙坐在桌案前,怔怔地望著燭火出神。
終於要走這一步了嗎?
燭火跳動著,一張俊美邪肆的臉在光芒中隱現。他微笑著道:“看這樣子,我有必要和你們天宸宗合作了?”
秦玖執著茶盞輕笑道:“我在讓安陵王當不成皇帝的同時,想要襄助王爺坐上皇帝之位。”
那是她的話。
她細細回想起來,其實,她也不知當初她到底是不是真心要襄助他坐上皇帝之位,如今看來,她是注定無法做到了。
睡在廊下架子上的黃毛忽然激動地聒噪了起來,“臭貓,你這隻臭貓!”
秦玖心中微微一驚,快步走到屋門前,打開了屋門。
“淚珠兒,天冷了,怎麽還穿得這麽單薄?!”一道慵懶清淡的聲音響起,秦玖聽得出這聲音,這是多日不見的顏聿。
或許是因為剛才正想起他,乍然聽到他的聲音,她忍不住心中一驚。
清清淺淺的花香在微涼的夜色裡彌漫,滿院子的菊花燦爛盛開著,在朦朧燈光的浸潤下,似乎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紗。
顏聿就站在菊花叢中,衣袂在夜風之下鼓蕩,使他看上去有著別樣的傲然。一雙長眸緊緊盯著她,閃耀著惑人的光芒。
這個人,竟然招呼也不打就這樣夜裡突然出現在她的院中。
“原來是玉衡,多日不見,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算起來,從中秋夜那一次相見後,顏聿有二十多天沒有出現在她面前了,他也沒有去上朝,想必是去忙什麽事了。
“是啊,多日不見,淚珠兒一定是想我想得狠了吧?我看看,可有為我消得人憔悴?”顏聿挪動腳步,慢悠悠走到她面前。琉璃燈的光芒照在他臉上,秦玖這才發現,他好似憔悴了,唇角雖然勾著笑,可是眉梢眼角卻帶著淡淡的倦意。
他的目光在秦玖臉上溫柔地流連,似乎真的在看秦玖是否瘦了。秦玖唇角立刻綻放出如花般的笑容,“玉衡看著倒是瘦了,莫非是想我想的?”
顏聿毫不猶豫地說道:“是的!”
院子裡,黃毛早已經和黑貓追逐在一起。顏聿越過秦玖,自顧自地入了她的屋。夜深人靜的,秦玖有心不讓他進屋,可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這瘟神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
顏聿進了屋,目光在屋內掃視一圈,便看中了秦玖剛鋪好的床榻,徑直朝著那裡走了過去,悠然躺在了她的床榻上。
好吧,雖然她名聲不太好,可畢竟是一個女子。他這樣半夜裡招呼也不打到了她的閨房,又理所當然地佔據了她的床榻,這是要鬧哪樣?
秦玖正要發火,卻聽他悠悠說道:“淚珠兒,我累壞了,讓我在你這裡歇一會兒好嗎?”
這語氣太幽怨,似乎她趕他走,就是虐待他一般。秦玖頓覺一口氣堵在了胸臆處,再也發不出來。
淡淡的燈光透過輕薄的鮫紗籠罩著顏聿,他躺在她的床榻上,身下鋪的是她的錦褥,隨手蓋的是她的繡花褥子,倒是沒枕她的枕頭,秦玖臉色稍微和緩了些,就瞥見他從一側摸到她的繡花枕頭抱在了懷裡,猶若抱著珍寶一般貼在了臉上。
秦玖忍耐地輕蹙眉頭,但還是妖嬈如花地笑道:“玉衡,既然累了,我讓枇杷送你回王府吧,天已經很晚了。”
顏聿對她的話充耳不聞,臉龐在她的繡花枕頭上蹭了蹭,低聲道:“我餓了!”
秦玖的目光盯著被他抱得緊緊的枕頭,目光遊移到他的臉上,心中暗暗吃驚。顏聿原本健康的小麥色此時有些蒼白,似乎也瘦了,憔悴成這樣,看來確實是餓了。
這讓她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她就算趕他走,也該先喂飽他吧!
秦玖出去吩咐紅羅和綠綾到廚房做了幾味小菜,又熬了蓮子粥,與她方才晚膳剩下的蝦仁包子一道端了過來。她不想讓紅羅和綠綾知曉她和顏聿有過多的糾葛,所以到了門前,便親自將膳食端了進去,命兩人下去歇息了。
屋內靜悄悄的,紫砂香爐裡的沉香嫋嫋彌漫,她走到床榻前,妖嬈一笑道:“玉衡,飯已經好了。蓮子粥,蝦仁包子,起來用一些吧!”
回答她的,是輕輕的鼾聲。
秦玖目光一凝,掀開了帷幔,不禁無奈地伸手撫住了額頭。
顏聿竟然睡著了。
他竟然在她的床榻上睡著了!
他怎麽能在她的床榻上睡著了呢?
他不知道這是她的床榻嗎?他竟然如此理所當然地鳩佔鵲巢,睡得很香很沉很安穩,還發出了低低的鼾聲。
秦玖退到桌邊,托腮打量著顏聿的睡顏。
毫無疑問,她覺得他睡著的時候還是比醒著時迷人的,至少那雙會勾人的眼睛閉上了,不再灼灼發光地盯著她;優美的唇抿住了,不再勾著意味深長的笑意。
燈花跳了一下,啪地爆開來,秦玖驚了一跳,她拿出銀簪撥了撥燈花,昏黃的燈光在室內搖曳開來,秦玖抿起了唇,目光中閃過一絲決絕。
她起身走到床榻前,將顏聿身上的薄被忽地一下掀開,伸手晃了晃他,冷冷說道:“顏玉衡,起來,這可不是你的窩,要睡回你的府中去睡。”哪有人這麽心安理得地睡在女子的床榻上,她又不是他夫人,這裡也不是他的家,他怎麽能說睡就睡,若是換了別的女子,豈不是壞了人家貞潔。
顏聿被她晃了半天,睫毛忽閃了兩下,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眯著眼睛,怔怔地看了秦玖片刻,伸手摸上秦玖的臉龐,不可置信地說道:“我是在做夢嗎?”
敢情剛才是真的睡著了,看到秦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秦玖冷哼一聲,伸手一把掐在顏聿腋下,使勁一擰,笑靨如花道:“嚴王,疼不疼啊?這還是夢嗎?”
顏聿抽了一口氣,忙道:“好疼,不是做夢,原來是真的,太好了,我真的和淚珠兒睡在一起了。”
秦玖氣得抓狂,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甜蜜,她一邊擰著顏聿的胳膊將他從床榻上強行攙扶了起來,低聲道:“嚴王大人,你不是餓了嗎?你要的飯已經來了,吃飽喝足後,就回府去吧!”
顏聿看到桌上精致的小菜和蓮子粥,雙目一亮,走到桌案前,坐在椅子上吃了起來。猶若風卷殘雲般,吃了幾個蝦仁包子,一碗粥也很快見了底兒,他將碗伸到秦玖面前,道:“淚珠兒這兒的膳食真好吃,再來一碗。”
秦玖又盛了一碗粥,片刻後,又一碗蓮子粥見了底兒。
秦玖眨了眨眼,問道:“你真的是顏玉衡嗎?不是餓鬼上身吧,還是你去了鬧饑荒的地方,有這樣的吃法嗎?”
在她印象裡,顏聿用膳是極其優雅的,今日看樣子確實是餓得狠了。說話間,一碗粥又見了底兒,看他的樣子似乎還想要,秦玖眯眼道:“沒了,不能再吃了,晚上吃太多對身體可不好。”
顏聿唇角不動聲色地一勾,“原來淚珠兒還是關心我的。那好,聽你的,我便不吃了,那我們睡覺吧。”說著伸了個懶腰,再次向床榻走去。
秦玖沒想到,他吃飽喝足還不走。她飛快轉了過去,攔在了顏聿面前,笑吟吟道:“玉衡,天已經很晚了,你若是在這裡住,府裡面,昭君她們會擔心的。”
顏聿挑了挑眉,慢條斯理道:“我來時,和她們說過了,我在你這裡不回去了。”
“那可不行,你不能在我這裡,我和你……”秦玖抬頭看到顏聿的目光,那目光溫柔得好似把她擁抱了起來,說不出的含情脈脈,動人心魄。她頓了下,才慢慢說道:“你若一定要留在這裡,那也行,那你在這裡睡,我出去了。”
面對此人強大的無賴,秦玖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隻得采取迂回之術,橫了橫心,就讓他留下吧,大不了她去別的地方睡。
顏聿一把攬住秦玖腰肢,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黑眸中閃過一絲精芒。他用低醇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說道:“這床榻足夠大,容得下我們兩個人的。更何況,我們又不是沒在一起過,那一日在溫泉的事情你這麽快就忘了嗎?況且,淚珠兒,你不會忘記了吧,你可是答應了要對我負責的。”
秦玖覺得顏聿這是要來真的了,心中飛快地想著對策。那天他收拾了張玉蘭,說是完了後就讓她對他負責,可這負責,也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吧。
秦玖面上的笑容慢慢凝住,心中湧起一股淡淡的悲涼,或許,該是向他攤牌的時候了。若是再曖昧下去,於他,於她,都不是一件好事。
“玉衡,我……”她剛開口,就覺得手腕一緊。顏聿握著她的手腕,將一個碧綠色的手鐲向她纖細皓白的腕上套去。
淡淡燭光映照下,玉鐲流動著青碧的光澤,好似一汪澄澈碧綠的水。
秦玖一眼便認出了這個玉鐲,正是她和顏聿一道去帝陵探望靜太妃時,靜太妃親手戴到她腕上的,後來又被顏聿要了去。此時,再見到這玉鐲,她微微愣了神。
“這個鐲子,你不是要送給自己心愛的女子嗎?”秦玖撤回手,輕輕問道,“這鐲子,我可是不配戴的!玉衡還是送給你的意中人吧!”透過半開的窗子,菊花淡雅的香氣飄了過來,讓她的心頭有些亂。
顏聿緊緊攥住她的手,將她再次拉了過來。
“誰說的,這個世上,除了你,再沒有人能配得上它了!”顏聿低低說道。
“是嗎?那蘇挽香呢?白素萱呢?”這句話一出,秦玖再次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因為顏聿笑了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在燈光下灼然生輝,閃耀著玉石一樣的光澤,他說:“蘇挽香又豈能和你比。而素素,淚珠兒,你這是在吃醋嗎?吃素素的醋?”
是嗎?秦玖心中一顫,她是自己在吃自己的醋?
一恍神間,鐲子已經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輕輕抬起手,輕羅衣袖滑落,一圈翠色配著皓白的腕,是那樣契合絕美。她伸出手指,輕撫過玉鐲,那溫潤細膩的觸感讓她心中莫名發苦。她知道顏聿給她這玉鐲意味著什麽,所以,她不能要。
她將玉鐲從腕上輕輕褪下,微微一笑,這一笑,是如此的清冷惑人,“這鐲子,是你母妃送給兒媳婦的,我不能要!”
顏聿唇角的笑意凝住,眸中滑過一絲黯淡,他盯著秦玖的眼睛,低聲道:“淚珠兒,你當真不明白我的心嗎?”
秦玖嫣然一笑,戲謔地挑了挑眉,“難道你愛上我了?”
“是!”顏聿定定說道,沒有一絲猶豫。
秦玖心中一顫,似甜似苦的味道湧了上來。她揚了揚眉,面上卻波瀾不驚,漠然地直視著顏聿,“那又如何,愛我的人多了去了,難道我都要嫁給他們?玉衡,如果你覺得溫泉那一夜我欠了你,你想要我對你負責,那我不介意陪你一夜。”
燭火下,秦玖笑了,那張絕麗的面龐此時美得如妖孽一般,而她的笑容,猶若綻放在地府中的曼珠沙華,帶著致命的毒。
陪他一夜,也無妨。
貞潔於她,本就如無物。
顏聿覺得心中一空,心頭升起一種幻滅的痛。他執起她的手腕,再次將玉鐲向她腕上套去。
“這是我母妃給你的,那便是你的。”似乎只要將這鐲子套在她的腕上,便能套住她的人、她的心。
秦玖眯起眼睛,又將鐲子向他懷裡推了過去。
“既然你已經收回去了,再要給我,哪有那麽容易。那便讓你母妃親自來給我戴上吧,你母妃不日應該就能從帝陵中出來了吧?”到那時,她應該就已經走了吧!
玉鐲碎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秦玖這才發覺,顏聿根本就沒有接住。鐲子掉落在地面上,碎成了好幾塊。
秦玖的心不可遏止地漏跳了一下,她知道這玉鐲對顏聿意味著什麽,而如今卻被她摔碎了。
“你就這麽不想要嗎?”顏聿看著秦玖,眼眸裡閃耀著危險的光芒,唇角的笑意此刻已經凝住,臉色蒼白中泛著一絲鐵青。
秦玖自和顏聿合作以來,還從未看到過他這樣可怕的表情,心中頓時一涼。這鐲子對他而言,果然是重要的,畢竟是他母妃的東西啊。她沒有再說話,如今他已經是京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了,她還有她的事情要做。他們兩人,還是不要再糾纏,免得生出一些不該有的事情來。
“想和我一拍兩散嗎?”顏聿忽然冷笑著說道,好似看清了她心中所想。
他的聲音冷凝如冰,而他挑起的眉毛下,那雙狹長邪魅的眸中,卻閃耀著平靜哀傷的光。
“你已經得到了你想得到的,聽說你就要做皇太弟了,我們也該解除盟約了。”秦玖慢慢說道。
“是,你說得對。”顏聿蹲下身子,將碎成了幾塊的玉鐲,一塊一塊地撿了起來,動作輕柔而緩慢。
秦玖看著他神色漠然的側臉,一顆心忽然好似在玉鐲的碎片上碾過一樣,她慢慢走到桌案前坐下,不再去看他小心翼翼的動作。
他用一塊錦帕將碎玉包了起來,起身走到她面前。他眯起眼,目光就停駐在她的面龐上,狹長漆黑的眸子裡蘊含著深海一般的寧靜,那樣深邃,讓她看不清楚。他就那樣盯著她,片刻後,他卻忽然笑了,那是魅惑至極的笑容,他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將錦帕包著的碎玉扔在了她懷裡。
“這玉鐲是你的,就如我的一顆心,縱然碎成了千萬塊,也依然是你的。你若是執意不要,便扔掉吧!”說完,他打了一個呼哨,正在菊花叢中和黃毛玩得歡暢的白耳立刻乖乖地跑了過來。
“走了!”他唇角邊重新漾起妖冶魅惑的笑意,慢悠悠地出了屋,消失在黑夜之中。
秦玖慢慢舒了一口氣,心頭卻不知為何一點也不輕松,反而更加沉甸甸的。她垂下頭,目光掃過懷中顏聿扔過來的錦帕,伸手小心翼翼地打開。
幾塊玉鐲的碎片在燈光下閃耀著翠色的冷光,一刹那刺痛了她的眼睛。
黃毛見白耳走了,頗戀戀不舍地追了一會兒,便飛回到屋內,斂翅落在桌案上,歪頭瞧著秦玖,頗有些委屈的樣子。
秦玖一看它那幽怨的小模樣,頓時想起了顏聿的樣子,心中一陣煩亂,“想說什麽就說吧,別用那委屈的小眼神看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裡有多少壞水?”
黃毛不懂壞水為何物,還以為是什麽好喝的酒水,頓時轉憂為喜,衝著秦玖叫道:“壞水,喝壞水。”說著,將桌案上的空杯子叼到秦玖面前,要秦玖給它倒壞水喝。
秦玖撲哧一聲笑了,摸了摸黃毛頭上的那撮黃色羽毛,低聲道:“再喝你就更壞了。”
慶帝壽辰這一日,天氣格外的好,秦玖入宮的時候,西天的紅雲正燦爛地燃燒著,預示著明日還會有一個好天氣。
秦玖在進殿前,遇到了林昭媛。惠妃被打入冷宮,嫻妃不知所終,如今,慶帝的后宮之中,數林昭媛位分最高,聽說慶帝已經命她掌管后宮。
林昭媛雖然年輕,但行事倒是很穩重。按說她如今正是春風得意,原本可以打扮得彩繡輝煌,可是她只是穿了一襲藕色繡紅花的宮裙,金色絲線掐邊,發上簪一支鳳釵,打扮得體,華貴卻不顯得招搖,也符合今日這樣喜慶的日子。看到秦玖,林昭媛在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淺淺一笑道:“多日不見秦姑娘了,早就想和你聊聊,今晚就和本宮坐在一起吧。”
秦玖施禮道:“那便叨擾娘娘了。”對於這位容貌酷似靜太妃的林昭媛,秦玖倒是很有興趣。
崇仁殿的陳設早已布置一新,各色宮燈高掛,將殿內照耀得金碧輝煌。座位已經擺好,秦玖隨著林昭媛坐到了慶帝嬪妃那裡。這裡和臣子的座位隔著一道半透明的屏風,隱約可以看到殿內人來人往。
慶帝還未曾到,盛宴也沒有開始,一些官員的女眷圍繞在桌畔聊著天,不時地看一眼坐在林昭媛這一席上的秦玖。對於秦玖,她們是好奇的。前些日子,她還是天宸宗的妖女,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潛伏在天宸宗忍辱負重的傳奇女子,當真是令她們感到不可思議的。
秦玖早已習慣了成為各種各樣目光的焦點,她不動聲色地端著茶盞,慢悠悠地自斟自飲。
林昭媛淺笑著說道:“秦姑娘當真是大智大勇的奇女子,竟能在天宸宗那樣的地方待了兩年多,還做到了門主之位,當真是令人欽佩得很。你不知道,如今在宮裡,也都在說你的事情呢。”
秦玖飲了一口茶,輕笑著道:“娘娘謬讚了。聽說,如今娘娘在協理六宮,恐怕極是辛苦吧!”經歷了天宸宗之亂,宮中有很多需要整治的地方,沒有幾分心機和能耐,是很難做好的。
“能為陛下分憂,是我的福氣,陛下嬪妃不多,倒也不辛苦。只是,前些日子,安陵王府和謝府的一些家眷入了掖庭為罪奴,安排她們的事情,倒是費了不少心力。尤其是安陵王的王妃,不知怎麽就小產了,原本給她的活並不重的,唉,這件事讓本宮心裡難受了好久。”林昭媛說著,輕輕歎了一口氣。
秦玖低頭輕撫手中的繡花繃子,上面所繡的粉色花朵兒含苞待放。
“不過,本宮其實對這件事是有些疑心的。那蘇小姐曝出有喜的消息是在蘇家出事之時,那會兒她嫁給安陵王還沒有多少時日,如今才入宮為罪奴,孩子就小產了,豈不是太巧合了,不得不讓人懷疑。”林昭媛壓低了聲音說道。
林昭媛所疑之事,秦玖也曾想過。只不過,無論是真還是假,都說明顏夙對蘇挽香是有情的,否則又為何要用假孕來保護她?
秦玖盈盈一笑,“這件事已經過去,娘娘不必糾結了。”
林昭媛拈起一顆葡萄送入口中,輕笑道:“你說得也是。”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尚楚楚朝著秦玖走了過來,幾日不見,小姑娘看上去憔悴了幾分。她朝著林昭媛施禮,“昭媛娘娘,我想和秦姐姐聊聊,把我敏姨介紹給秦姐姐,不知娘娘可肯放人?”
林昭媛掩唇笑道:“瞧三公主說的,本宮還能拘著秦姑娘不成,你們自去聊吧。”
尚楚楚脆聲道:“多謝娘娘。”說著挽起秦玖的胳膊,朝著雲韶國那一案席走了過去。
“我很擔心非凡,原本想讓敏姨去求皇上,讓非凡與我們一道回雲韶國。可二姐不讓我插手此事,她說秦姐姐自有法子救他,不知是不是?”尚楚楚在秦玖耳畔小聲問道。
秦玖握住尚楚楚的手,輕笑道:“你放心。你說的敏姨,可是這次你母皇專程派來為聖上賀壽的使臣,雲韶國女尚書嶽敏?”秦玖已經聽說,雲韶國女皇派了使臣前來賀壽,順便還打算將兩位公主接回。
尚楚楚點了點頭,“是的,一會兒我為你介紹。”
雲韶國的案席邊,二公主尚思思正在和一女子說話,那女子三十多歲,身著雲韶國女官服飾,姿容秀麗,唇角含著淡雅的笑意,看上去為人親和,但一舉一動間自有一股為官者的威儀。秦玖聽說過嶽敏,她是雲韶國一才女,為官清廉,威望極高,可見雲韶國女皇對這次賀壽很重視,派了這樣一個重要人物前來。
“秦姐姐,這是我皇姨嶽敏,在我們雲韶國任尚書一職,此番她是代表雲韶國前來賀壽的。敏姨,這是我和你說起過的秦玖秦姐姐。”
嶽敏起身微笑道:“我早聽楚楚說起過,說她和思思在這裡,多虧了秦姑娘多番照顧,敏在這裡感激不盡。”
尚思思聞言,眉頭輕蹙,清聲說道:“照顧的是楚楚吧,我可不需要別人照顧。”
嶽敏瞥了尚思思一眼,卻見她已經轉開了臉,看向了別處。她輕輕一笑道:“秦姑娘別見外,這孩子心情不好。”
秦玖淺淺一笑道:“嶽尚書客氣了,二公主的確不需要我照顧,倒是二公主,在中秋那日,幫了我們大煜國的大忙啊。”
“你也不用感激,我那可不是在幫你。”尚思思冷冷地說道,清眸中閃過一絲寒色。
尚思思雖然為人清冷孤傲,但是還從沒在秦玖面前如此針鋒相對過。今日如此,看樣子是她不經意間得罪了她吧。可是秦玖細細想來,卻想不起自己到底哪裡對不住她了。
“秦姐姐坐下吧!”尚楚楚見到兩人之間氣氛尷尬,拽著秦玖的衣角坐在了椅子上,端起茶壺,斟了一杯茶遞到了她面前。
一陣弦樂聲響起,眾人忙放下手中杯盞,就見慶帝在顏聿的攙扶下走向了大殿當中的龍椅。
秦玖隨著眾人一道起身,山呼萬歲。慶帝落座,高聲宣布盛宴開始。今日的宴席上少了往年舉足輕重的兩個人,那便是顏夙和顏閔。而從慶帝灰白的臉色看來,這位皇帝身體日漸衰退,也不知是心情不好所致,還是在明月山莊那一夜,被蕭樂白琴音所傷導致的。
尚楚楚掃了一眼慶帝,便將目光凝注在顏聿身上,低聲嘀咕道:“秦姐姐,真是沒想到,這個從八歲起就離開麗京城的嚴王,到了最後,卻是最有可能問鼎寶座的人,當真是令人難以預料啊!”
尚思思冷聲斥道:“楚楚,這也是你能說的嗎?”
尚楚楚忙捂住了嘴,大眼滴溜溜轉了轉,朝著尚思思做了一個鬼臉。尚思思卻沒再看尚楚楚,微微側著頭,目光膠著在大殿最前面的顏聿身上。尚思思與尚楚楚不同,為人清冷,感情較內斂,但是她此時盯著顏聿的目光,卻令秦玖有些吃驚。如果她沒有看錯,尚思思的目光裡流淌著一份深情,她似乎也在暗自壓抑著,只是水滿則溢,當感情深到一定程度,想壓抑卻也難了。
原來,尚思思戀上的並不是聶仁,而是顏聿!
這一瞬,秦玖明白了尚思思何以與自己作對,原來是這個原因。她輕輕笑了,笑容縹緲至極。顏聿和尚思思,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真的很般配。
司舞坊獻了一曲歌舞後,朝臣們便開始上前一一獻上壽禮。酒過三巡後,總管太監李英命司樂坊停止奏樂,眾臣便都知曉,慶帝是有話要說了,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皇帝身上。
慶帝咳嗽了幾聲,這才高聲說道:“朕近日來,身體越發不適,國事恐難以料理。此番在平定天宸宗之亂中,嚴王救駕有功,今後,監國的重任便交給嚴王,由眾位老臣協助,一道協理國事……咳咳……”慶帝重重咳嗽了幾聲。
慶帝雖然還沒有正式下詔要立顏聿為皇太弟,但是他早已找朝中重臣商議過,如今,慶帝又將監國大權給了顏聿,立皇太弟之事,已經是大勢所趨。所以,當慶帝說完後,並沒有臣子表示什麽異議。
秦玖一直在垂著頭傾聽,待到慶帝咳嗽稍好正要再說,秦玖忽然從座位上起身,漫步走出了屏風之外,立在了殿前。
“秦玖,你可是有話要說?”慶帝很是意外地問道。
秦玖微微一笑,她刻意不去看坐在慶帝旁邊的顏聿,可是不知為何,還是能感覺到自己被他的目光籠罩住了,無法遁形,無法動彈。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清聲說道:“今日陛下壽辰,以我之身份,原本是沒有資格為陛下獻禮的。但我卻要代表仙去的白皇后為陛下送上一份重禮,望陛下能夠接受。”
慶帝似乎極其意外,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朕能在今日收到白皇后的賀禮,當真是意外,只是不知,這份禮到底是什麽?”他的目光掠過秦玖,卻見她手中除了厚厚一遝子宣紙,並無他物。
秦玖微微一笑,對慶帝道:“正是我手中這些畫像,請陛下過目。”
太監總管李英將秦玖手中的畫像呈了上去,放在了慶帝面前的桌案上。
慶帝的目光從一張張畫像上掠過,眉毛好似受驚般一跳,握著畫像的手指關節蒼白突出,竟是微微發起抖來。
這是一個從剛剛誕生之日,一直到長成了少年的男子的畫像。每一張都栩栩如生,宛若那人便在眼前。一直到了最後幾張,他看出來這是秦非凡的畫像。他不敢相信的是,那第一張所畫的剛誕生的男娃的樣子,竟然和他記憶中白皇后所生的那位皇兒的模樣重合在一起。那個孩子在誕生的當日便絕了氣息,那最後的模樣一直印在他的腦海中,這麽多年來,一直讓他不能忘懷。他的目光掠過每一張畫像最後的題字,竟然都是白皇后寫給皇兒的。
“陛下,可還記得白皇后曾為您誕下一位皇子嗎?”秦玖慢慢問道。
慶帝顫著聲音道:“朕自然記得。只不過,那名皇兒命薄,已經不在人世了。”
“陛下可能不知,當年白皇后誕下的,不是一個皇子,而是兩個。因為在懷孕之時被人下了藥,其中一子產下來當日便沒有了氣息。另一個孩兒也是胎裡帶毒,眼見得也是面臨早夭,白皇后便將他托付給了司徒珍,讓他帶出了宮去醫治,因怕有心人暗害,白皇后不得不隱瞞了自己生下雙子的消息。又不知最後能否醫好,白皇后怕陛下知曉後再增傷悲,所以沒有告訴陛下。後來,經司徒珍派人在江湖上四處尋找遊醫,終於在他十多歲時解了他的毒。白皇后本想著在三年前陛下生辰那一日,將這個好消息告訴陛下的,可未曾想到,那一年,白皇后便出了事,她沒有機會將這件事面稟陛下。其後,白皇后一直沉冤,我更不敢將此事稟告陛下,求陛下恕罪。”
秦玖的話不亞於一石激起了千層浪,所有人都被這件事驚呆了。殿內的氣壓瞬間好似低到了極點,那是因為每個人都在屏著呼吸。
慶帝急促喘息了幾下,攥緊了手,“這麽說,你畫上的秦非凡便是朕的四皇兒了?”雙子中早夭那一個,為三皇子。
秦玖點了點頭。
“他自小在司徒家長大,取名司徒逸,也就是顏逸。白皇后每年都會派人到司徒家為他作一幅畫,就是陛下手中那些畫。陛下,若說犯了欺君之罪的,不是四皇子,而是微臣。是我讓他假冒秦非凡的身份來應考的,那時,白家之案還未昭雪,我不敢向陛下稟告他的真實身份,不得已讓他假冒了秦非凡的身份。請陛下責罰微臣,但請赦免四皇子之罪,因他自小根本不知自己身世,也是微臣最近才告訴他的。聽聞有人說他是司徒珍之孫,所以在白家之案中徇私枉法了,這一點請陛下明察,四皇子他自小耿直,白家之案皆有案卷在冊,證據確鑿,有沒有徇私枉法,陛下自可派人去查。”
秦玖一席話說完,大殿內一陣死寂。
片刻後,有人出來說道:“陛下,倘若秦非凡確系陛下四皇子,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陛下,臣懇請陛下派人到牢中將秦大人釋放出來,由禦醫會診,以確定秦大人是不是陛下的皇子。”
一些官員反應過來,一一上前進諫。
慶帝點了點頭,即刻派人到牢中去將榴蓮帶了過來。
當身著囚服的榴蓮進來時,盛宴已經進行到一半,眾人卻都無心飲宴,目光都落在了榴蓮身上。在這一刻,眾人驚異地發現,這個少年那雙清澈至極的雙眸,以及眉間落落的英氣,和白皇后確實很像,當初,他們怎麽就無人看出來呢?!
“陛下,我知曉禦醫自有法子驗證顏逸是不是陛下的血脈,懇請各位禦醫驗證。”秦玖清聲說道。
慶帝點了點頭,隨同眾位禦醫一道離開了大殿。
大殿內一時之間議論紛紛。
秦玖慢慢退回到座位上,在尚楚楚身畔落座。
“秦姐姐,這是真的嗎?非凡他是四皇子?他是白皇后的孩子?”尚楚楚伸手抓住秦玖的手腕,有些緊張地問道。
秦玖盈盈淺笑,“是的。”
“這麽說,他的欺君之罪是不是可以赦免了?”尚楚楚高興地問道,她高興的不是榴蓮是皇子的身份,而是他終於不用再坐牢了。
秦玖含笑握緊了尚楚楚的手腕,笑道:“無論他是皇子,還是平民,楚楚都不會嫌棄,對嗎?”
尚楚楚臉頰一紅,輕輕點了點頭。
尚思思忽然將手中酒盞在桌案上重重一放,抬眸望向秦玖,眸底暗含一絲凌厲,“非凡之姻緣,那李鐵嘴當真是鐵嘴神斷啊,秦非凡果然是非凡之人啊!”
顯然,尚思思已經猜到當日李鐵嘴乃秦玖指使之人,也猜到了榴蓮和尚楚楚的親事是秦玖安排的。的確,假若榴蓮沒有四皇子這個身份,尚思思自然不會想到這層。如今,榴蓮明明是可以奪嫡的皇子,這件事自然很容易讓人想到是為了借助雲韶國的勢力了。
尚楚楚雖然單純些,但卻並非愚鈍之人,一聽尚思思的話,便也想到了話裡的其他意思,她卻絲毫不怪秦玖,挽著秦玖的胳膊道:“無論如何,我知道秦姐姐都是為了非凡和我好。”
秦玖淡淡而笑,眉目如畫,“楚楚說得對,所以你和非凡一定要好好的。”
尚思思猶若看白癡一般瞥了尚楚楚一眼。
慶帝及禦醫們再次回到了殿內,慶帝親自宣布了禦醫們共同驗證出來的結果,秦非凡的確是慶帝的骨血。這個結果迅速在殿內眾臣間引起了反響,百官齊齊跪下,山呼萬歲,恭賀慶帝尋回遺失的皇子,有些大臣甚至激動地說皇嗣有望了。
秦玖立在殿內,沒有再朝顏聿看上一眼。可就算她沒有看,也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刺在她身上的感覺,那目光有如利劍般,刺得她四肢百骸都疼了起來。
因顏閔和顏夙都犯了大罪,無緣再登帝位,所以才要立顏聿為皇太弟。而如今,榴蓮回歸,白皇后冤屈已昭雪,那麽,榴蓮便是正經的皇室嫡子,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屬了。
盛宴在百官的一聲聲賀喜中達到了高潮,秦玖見事情已經達到了她要的效果,她再也沒必要在此忍受那人猶若針刺般的目光,她以頭疼為由,提前退出了崇仁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