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為癲狂
01
我的小姨媽簡樂檸離開這座城市的第十個年頭,和以往的每一年一樣,亞熱帶季風氣候將上海的四季分得很清楚——一月最冷,二月稍遜。
今天是陽歷二月二十七號,最低氣溫為零下四度。
我感覺到有人擋住了我前面的陽光,便將最近有些發福的臉從臃腫的羽絨服領口裡露了出來,隨手用脖子上的圍巾擦了一下鼻尖快要掉下來的鼻涕,抬高帽簷,對來人機械卻又殷勤地吆喝起來。
“美女,看一下,這些小飾品都很精致的,你手上這對耳環是我的朋友親手做的,限量版,喜歡的話可以試試。”
“你看看,是不是很像我昨天在雜志上看到的那對?”那個女生拿著我從七浦路批發回來的廉價耳環對她的朋友說道。
我早已習慣了睜眼說瞎話,賣東西的關鍵是把東西賣出去,至於怎麽賣,騙的哄的都沒關系。
這話還是肖大老板和樂檸姨媽閑聊的時候說的,沒錯,我說的“肖大老板”就是那個曾經守著一個廢品回收站、近年發財致富的肖晶晶。
當然,我沒有肖晶晶的勇氣和運氣,所以我只是趁著雙休日販賣小飾品賺些小錢而已。
“是挺像的,不過一看就是仿造的,真貨也只要幾百塊錢,還是別買了。”
“才十塊錢一對,反正挺便宜的,買來玩玩嘛!”
“隨便你,反正我不買地攤貨。”
……
那兩個女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我抿著嘴看著她們,對於這樣的談話早就司空見慣了。
那兩人在攤位前站了好一會兒,挑挑揀揀的,最後也沒買任何東西,有說有笑地走了。
和我一起出來的董珊哧地笑了一聲,說道:“不買東西還挑這麽久,把東西都弄亂了。買得起正品,來我們地攤看什麽!靈耳,你平時那股狠勁呢?你怎麽不說幾句?”
“顧客是上帝。”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坐回到我的小板凳上,用圍巾把頭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
這座城市的建設速度實在太快了,十年過去了,上海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樣子了。
而我,這麽多年依舊沒有習慣這座城市,是因為我不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嗎?
應該是吧。
我叫趙靈耳,一個被領養的上海女孩。
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雖然我一直渴望知道,但其實我又害怕知道。
02
黑色的雲層佔據了城市的上空,整個天地都變得陰暗了。
天氣預報說今天多雲轉晴,還好我從來不信這個。
暴風雨就要來了,狂風吹得攤位的架子發出“嘎吱”的聲響,我從凳子上站起來,和董珊一起收拾東西。
大冬天的冷風就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手上,在裸露的肌膚上劃下一道道口子,能感覺到細微的疼痛。
“真討厭,怎麽又要下雨了?難得雙休日,又做不了生意了。下周我媽過生日,禮物錢還沒湊齊呢。”
董珊從攤架下抽出一個編織袋,彎著腰將旁邊放在地上的毛絨玩具一個個地往裡面塞,嘴裡不滿地念叨著。
聽到她的話,我抬起頭望了望越來越陰沉的天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周一要交學費了。”
董珊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頭擔憂地看著我,說道:“靈耳,那你的錢籌夠了嗎?”
“顯然沒有。”
我苦笑著看了她一眼。
董珊從口袋裡掏出六十塊錢遞給我,說道:“我只有這麽多了,先給你交學費吧。如果不夠,你就問家裡要吧,你媽一定會給你的。她很疼你,你沒必要這麽獨立。”
我搖了搖頭,拒絕了董珊的好意,沒有接那些錢,繼續埋頭收拾東西,嘴裡念叨著:“我家買了那套房子,欠了很多錢,光貸款就很多。你也知道我爸在工地做水電工,我媽在賓館做服務員,能有什麽錢?我已經成年了,能不向家裡伸手要錢就盡量不要了。”
“也是,上海的房價現在漲得太厲害了,我家那套房子的貸款也還沒有還清。”董珊深有同感地說道,望了一眼手中的錢,還是想給我,“這錢還是給你吧,至於我媽的禮物,我買便宜的好了。”
我推開她的手,再次拒絕了,不想讓她擔心,便解釋道:“何爽和我們合夥,給的進貨錢還在我這裡,反正暫時不需要進貨,我先用來交學費,等賣完這批貨,就有資金進貨了。”
董珊這才收回錢,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法子倒可以。那就算了,我也不客氣啦,這些錢先自己留著了。我們趕緊收拾一下回家吧,快下雨了。”
我應了一聲,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幾滴雨打在身上,冰冷冰冷的,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我剛把架子收好,準備離開,肩膀卻被人用力按住了。
“靈耳!”
董珊睜大眼睛看著我尖叫起來,仿佛我身後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她的表情顯得異常驚恐。
“誰讓你們在這裡擺攤的?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許在這裡佔道經營,你們不知道嗎?”
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響起,我心裡大叫不妙,有些頭疼起來。
附近傳來其他小販驚叫的聲音,眼前一派雞飛狗跳的場景,好幾個小販拎著貨物像無頭蒼蠅般四處逃竄。
壓在我肩上的大手越來越用力,我咬著牙對抱著箱子直哆嗦的董珊使了個眼色,手上暗暗用力,俯下身子,從那人的手中掙脫開。等那人再一次伸過手來,我趕緊將手中的箱子朝他砸過去,嘴裡還不忘朝董珊大喊:“跑!”
今天似乎犯了太歲,難得有時間擺攤,卻碰上了這樣的天氣,現在竟然還遇到了城管。
好不容易從城管手中逃脫出來,我顧不得去拿被扣下的箱子,就鑽進了人群中。
董珊在我出聲之後放棄了拿裝著毛絨玩具的編織袋,隻背著我們僅剩的一個貨物箱跑了。
街道上車水馬龍,我不喜歡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人太多,逃命的時候阻礙也多。
我就像一條泥鰍在人群中鑽來鑽去。
大雨伴隨著雷聲驟然而至,我成了這場雨中最狼狽的落湯雞。
03
不知道跑了多遠,渾身濕透的我站在冰冷的雨中,望著越來越稀少的人群,眼前那一片荒蕪的廢墟讓我忍不住想要大叫出聲。
剛才有一瞬間,我想就這樣一直跑下去,離開這座我難以融入的城市,永遠地離開。
可是我能去哪裡呢?
八歲那年,我第一次離家出走,因為得知了自己被領養的事實,覺得對我很嚴苛的父母並不愛我。我稚嫩的心看不到愛的本質,選擇了離家去尋找拋下我的親生父母。
八歲的我能懂什麽呢?那麽小的孩子,走在當年還是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上,背著破舊的小書包,放學從學校出來,沒有回家,而是選擇了一條完全陌生的路,不知道該去哪裡,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我不是親生的,爸爸媽媽不愛我,我要離開。我的心裡既委屈又絕望,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得知我的親生父母不要我,我的養父母不愛我的時候拋棄了我,那麽小的我,一路哭、一路跌跌撞撞地前行。
然後我遇到了林嘉瑞,那個比我大了整整十歲的男生——我的小姨媽簡樂檸的朋友。
果然,八歲的我內心還是懼怕離家的,所以縱使選擇了離開,也只是在離家不遠的街道徘徊。我相信,每個曾想離家出走,並且將想法付諸行動的孩子,其實都不是真心想要離開,只是因為那個家缺少了某些他們心中想要的東西。
我蹲在林嘉瑞的爺爺的店鋪前傷心地哭著,我記憶中一直很活潑的少年在樂檸姨媽那裡受挫後,沉悶地坐在他爺爺的店鋪前發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蹲在他的旁邊哭了很久,那時的我曾忐忑地想著,這個有些眼熟的人是不是樂檸姨媽的朋友。我想請他幫忙,因為我想回家。
還沒真正離開,我就開始想念了。
可是我又不敢主動上前找他幫忙,小時候的趙靈耳是一個很內向的孩子。
我只會一直哭,試圖用哭聲引起林嘉瑞的注意。過了許久,當我哭得嗓子都啞了,他才懶洋洋地從小四方凳上站起來,雙手插在褲袋裡慢吞吞地朝我走來。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蹲在地上的我,露著潔白的牙齒,說道:“丫頭,我送你去你小姨那裡。”
看吧,我就說他認識我的樂檸姨媽。
我擦乾眼淚朝他點了點頭,卻忽視了他說的是送我去樂檸姨媽那裡,而不是送我回家。
於是,他牽著我的手步入了夜色中。原來我出來的時間這麽久了,天都黑了。
媽媽下班回來發現我不在家,會著急找我嗎?遠在工地做事的爸爸知道這件事後,會不會發脾氣,然後跑回家打我一頓?其他人呢?那個老是用哀傷的眼神看著我發呆的樂檸姨媽也會擔心我嗎?
我小小的手被林嘉瑞的大手包裹著,一股暖意從他的掌心傳遞過來。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似乎感覺到了我的不安,低下頭對我微微一笑,目光有些飄忽不定。
“丫頭,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就要說出來,不要像你小姨那樣總是藏在心裡,一個人難過。”
“樂檸姨媽怎麽了?”我仰著頭問他,聲音還帶著哭過後的鼻音。
“她啊——”林嘉瑞拉長了尾音,停頓了許久,然後仰起頭,苦笑著說道,“沒什麽,只是我犯了錯,惹她生氣了。”
“哦。”
我應了一聲,見他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也跟著沉默了。我向來是一個不愛和不熟的人說太多話的孩子。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當時林嘉瑞口中的那個“錯”是什麽,他仰起頭不讓我看見他眼裡閃爍的光芒又是什麽。那是因為他把樂檸姨媽弄丟了,我也終於明白了樂檸姨媽眼底的哀傷是為了什麽。
只是明白得太晚了,在我慢慢長大,對林嘉瑞上了心之後;在樂檸姨媽心灰意冷地去尋找許岩,林嘉瑞因為她離去而偷偷哭泣的時候;在不久前,那個從少年漸漸成長為男人的林嘉瑞帶著一個叫季杭的女人回來之後,我才後知後覺、痛徹心扉地明白,原來這麽多年,林嘉瑞對我的照顧都是因為我有個小姨叫簡樂檸。
曾經為安小朵執著數年從不放棄,卻在我的樂檸姨媽離開後不再執著愛情而向現實屈服的林嘉瑞,因為失去了想用生命去愛的人,所以不再用心去愛。
那個曾經對我說“丫頭,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就要說出來,不要藏在心裡,一個人難過”的林嘉瑞;那個數十年來聽我傾訴不快,耐著性子幫我擦眼淚,看到我笑陪我一起笑,看著我從內向變得外向,看著我一步步成長的林嘉瑞,我以為他是我在這座城市最熟悉的人,但他只是一個我從來不曾看懂的陌生人。
爸爸媽媽數十年來一直為巨額的房貸和日常開支忙於工作、四處奔波,根本無暇顧及我。即使我知道他們疼我,可是我仍然感受不到該有的溫暖。說來可笑,就連我十三歲第一次來例假,我第一個找的人竟然是林嘉瑞。
在這座城市,那個人已經不知不覺地成為了我的依靠。我以為我已經開始懂得怎樣融入這座城市,到頭來卻發現,其實我依然是八歲那年那個孤立無援的小孩。
04
雨水冰冷,澆涼了我的心,我癱坐在廢墟深處,不哭不鬧,望著城市的邊緣,心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想,我只是還不能接受林嘉瑞有未婚妻的事實吧。
是的,我喜歡林家瑞——那個比我年長十歲的男人。然而這種喜歡只是我單方面的暗戀,誰也不知道。因為我怕說出來以後會有人笑話我小孩子不懂事,錯把依賴當愛情。
何爽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經從地上站起來了,冷風吹得我受不了了。在外面淋再多的雨,吹再多的風,也改變不了林嘉瑞訂婚的事實。
“靈耳,你在哪裡?我和董珊在一起,你過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談。”我顫抖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按下接聽鍵,放在耳邊,何爽的聲音立刻傳來。
“什麽事?”我聲音沙啞地問道。
何爽不願和我多說,隻留下一句“你過來就知道了,我們在你剛剛擺攤的旁邊那個大商場門口”,便迅速掛了電話。
何爽的語氣和以往不一樣,聽起來不大高興,還帶著一點兒怒意。我隱約猜出了她為什麽會這樣,於是伸出手揉了揉太陽穴,然後渾身濕漉漉地朝何爽說的那個地方走去。
“靈耳,你還好吧?你整個人就像從水缸裡爬出來的一樣。”
在萬達廣場負一樓的一家茶吧門口,董珊一看到我,便驚愕地大叫起來。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揮揮手示意她先別說話,然後走到茶吧的窗戶邊敲了幾下,勾勾手指示意坐在店內靠窗位置的何爽出來。
茶吧的環境很幽靜,我這副狼狽的模樣,別說我自己不想進去被人用鄙夷的目光看待,就是裡面的服務員也不會讓我進去的。
似乎不想和我浪費時間,何爽拎著挎包很快就走了出來,二話不說朝我伸出手。
“趙靈耳,把我這個月給你的合夥錢還給我吧!”
“什麽意思?”
我下意識地挑起眉毛看向比我矮半個頭的何爽。
“沒什麽意思,就是我突然不想跟你們合夥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今天遇到城管,把貨都丟了。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誰知道你們下次還會不會把貨弄丟,到時候就沒錢給我了。”何爽憤憤地說道。
我轉過頭看向一旁的董珊,她正尷尬地歪著頭看著我,凍得通紅的手緊緊地抓著我們僅剩的貨箱。
“你的錢我沒帶在身上,你想拿回錢沒問題,不過上周你在我們這裡提前拿走的兩百塊分成也請還給我們。”我淡淡地說道,不知為何,我覺得非常疲憊。
“那是我的份子錢,為什麽要還給你?”
董珊拉住我,想讓我別再說下去了,可我不顧她的阻攔,繼續說道:“你入夥的錢還沒有用來進貨,所以你還不算正式入夥。你拿去的分成是我們上批貨的,不好意思,既然你半途撤資了,那之前的分成自然沒你的份。”
何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好,趙靈耳,算你狠!我現在拿不出錢來,這樣吧,我給你們的是五百,你現在就退給我三百好了。”
“現在沒有,我剛才說了錢不在身上。”我冷冷地拒絕道。
何爽不以為然地嗤笑道:“你以為騙三歲小孩啊!你們出來擺地攤會不帶錢嗎?就算沒帶那麽多,難道今天沒做成什麽生意?趙靈耳,你把錢拿出來,我沒耐心跟你耗。我早就知道你這個人只知道往錢眼裡鑽,整個S中都知道你以前偷了別人的錢被抓去派出所的事,我當初真是腦子抽風了才想跟你們合夥。”
“你一開始看我們利潤高,眼紅想入夥,現在卻說當初是你腦子抽風了才和我們合夥的,你還真是會見風使舵!不過請你搞清楚一件事,我沒偷過別人一分錢,你想賴我也賴不到!”我咬著牙厲聲說道。
感謝這十年時光對我的磨礪,讓我變得沒有那麽好欺負了。
“你沒偷?如果你沒偷,老師為什麽要送你去派出所?鬼才相信你是清白的!不過我知道,小偷是不會承認自己是小偷的。其實你偷沒偷不關我的事,我只要你把我的錢還給我就好了。”
“何爽,你別這樣,我和靈耳今天出來都沒帶多少錢,而且生意還沒做成就遇到城管了。”董珊拉著何爽解釋道。
我拉開董珊,站在何爽面前,將口袋裡僅有的一百多塊錢全部塞到她手裡,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要錢可以,但是必須向我道歉。你罵我是小偷,請向我道歉,不然你休想拿剩下的錢!”
何爽氣得跳起來,邊把手中的錢往包裡塞,邊數落我:“趙靈耳,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你不就是想坑我的錢嗎?想讓我給你道歉,沒門!錢我是拿定了,如果你不給我錢,我就把這件事鬧到學校去,讓所有人都看看你這醜陋的嘴臉!”
“何爽,你不要太過分了,靈耳沒說不給你錢,只是讓你道個歉而已。她沒有偷過別人的錢,你這麽說她是不對的。大家同學一場,你何必這樣呢?當初是你自己找我們想要入夥的,現在又突然翻臉。你說是因為我們遇到城管的事,可是我和靈耳擺攤擺了這麽久,也是第一次遇到城管,你非要拿這件事大做文章,我們也沒辦法。我們會給你錢的,你放心好了!”董珊也氣不過,開始幫我說話。
我站在一旁,無奈地搖了搖頭,要是何爽能說得通,那就不是何爽了。
果然……
“我不管你們有什麽原因,沒見到全部的錢,我是不會再相信你們的。趙靈耳,我醜話說在前頭,想讓我道歉,沒門!你那件事是板上釘釘的事,全校人都知道,不讓我說,其他人就不會說嗎?你要讓所有人都向你道歉嗎?如果你不把錢給我,我絕對會鬧到學校去的。”何爽毫不退讓地說道。
“哼!”我冷笑了一聲,“何爽,我還是那句話,你不道歉就休想拿到剩下的錢。別人怎麽說我沒關系,別讓我聽到就行。你想鬧到學校去,那你就去,當初事情鬧得那麽大,我趙靈耳不也挺過來了,還怕你不成?更何況這次我有理。你不罵我,我回家後自然會拿錢給你,我只要你道歉而已,是你自己不願意道歉。”
“趙靈耳!你……你以為我怕你啊?”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多可笑的人,喜歡把他們的自以為是安在別人頭上。
我沒有回答何爽的話,而是拉著一旁的董珊準備離開。走了幾步,董珊甩開我的手,跑向身後氣急敗壞的何爽,從口袋裡拿出她之前想給我的那幾十塊錢,塞給了何爽。
“現在我們前後還你兩百多了,你在我們這裡就只有幾十塊錢了。你向靈耳道個歉,我們會把剩下的錢給你,別說我們想坑你的錢了,不過是幾十塊錢,我們還沒心情坑。”董珊拍拍手說道,拎著貨箱跑到我身旁,留下何爽愣在原地。
05
雨勢不知不覺已經變小,我和董珊在公交車站等車準備回家。
董珊問我:“靈耳,你生不生我的氣?”
我轉過頭看向她,問道:“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
董珊說:“因為我把錢給了何爽,她不是還沒跟你道歉嗎?”
“我不是不想給她錢,我只是想要她道歉而已。其實我知道,何爽肯定不會向我道歉的,但就算是這樣,最後我也會把剩下的錢給她。你剛剛給她的錢,我回家後還給你。”
“你先不用急著還給我,你不是還要交學費嗎?現在好了,你的錢都給何爽了,你拿什麽交?靈耳,你還是問家裡要吧!”董珊又一次繞到了我們之前聊過的話題上。
我搖了搖頭,說道:“其實我家的事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怎麽了?你家出什麽事了?”董珊擔憂地問我。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你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我只有一句話,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盡管開口。雖然我們才認識不到三年,但是何爽說的你以前的那些事,我是不會相信的。你是什麽人,我心裡清楚。”董珊拍著胸脯豪邁地說道。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道:“你放心好了,我有錢的。你別忘了,我們還有大學基金。”
“你想用那筆錢啊?”董珊驚叫起來。
我沒作聲,算是默認了。
我和董珊從分到文科班以後,就一起趁假期時間擺地攤賺錢,為上大學做準備。我們兩個人的家庭都不寬裕,人們都說上海人有錢,其實無論哪個地方既有富人也有窮人。上海人的確有錢,但沒有錢的也有,比如我們。
這一年,雖然擺地攤賺的錢不多,但是我和董珊也積累了一筆可觀的存款,至少夠付我這學期的學費和還何爽以及補這次貨的錢了。
我們等了一會兒,公交車終於來了。我和董珊上車後才發現我們剛才把錢都給了何爽,現在連坐公交車的錢都沒有了。
在司機的注視下,我們灰溜溜地下了車,狼狽而又自嘲地笑起來。
“現在怎麽辦?走回去吧!”董珊說道。
我無可奈何地攤開手說道:“只能這樣了。”
公交車站離我們家有五站的距離,我和董珊住在一個地區,卻是不同的小區,隔得並不遠。從這裡走回家,快的話其實半個小時就到了。反正貨也沒剩多少,今天也沒心情繼續擺攤了。
說走就走,我們兩個人輪流提著唯一的貨箱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們閑聊著,董珊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了我。
“靈耳,你以前真的被抓去派出所了嗎?到底是因為什麽事啊?”董珊邊問邊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臉色,見我不回答,她以為我生氣了,趕緊解釋道,“我不是懷疑你的人品,我就是挺好奇的。你如果不想說,就當我沒問吧!”
其實我不是生氣,而是在想該從何說起。
“董珊,你有沒有羨慕過別人吃那種三塊錢一份的、裡面夾了裡脊肉的雞蛋餅?”
我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句話,董珊驚愕地看著我,吞了吞口水,愣愣地答道:“這要看什麽時候啊!就像我現在肚子餓了,身上又沒錢,要是有人在我面前吃東西,別說雞蛋餅了,就是一個饅頭我都羨慕。”
“是啊!就是這麽一回事。從小我媽就很少給我零花錢,除非是必要的開銷,別的都不會給。小學的時候,我年紀小,沒有零花錢也不是很在意,但是後來進入中學,環境不一樣了,身邊的每個同學都會有不少零花錢,而我依舊沒有。”說到這裡,我苦笑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二年級的時候,我當了生活委員,同學們交的班費都放在我這裡,突然有了大筆錢的我,心裡既忐忑又激動。不過我知道,那些錢對我來說就是《聖經》裡誘惑亞當與夏娃的禁果,是不能碰的。但是有好幾次放學回家,我看到很多同學圍在校門口的雞蛋餅攤邊,每人手裡拿著一個雞蛋餅吃得津津有味,我就很想去嘗嘗那種味道,但是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我只能放棄了。我每天盯著同學們手中的雞蛋餅卻又不買的樣子引起了同學們的注意,於是有人在背後偷偷地嘲笑我。一開始我並不在意,但是有一次,我特別清楚地聽到了班上幾個女生的議論聲,她們說每次看到我盯著雞蛋餅的羨慕樣,她們就特別開心。在我聽到那些難聽的話後,我終於忍不住想要維護我的自尊。我從班費裡挪用了三塊錢,買了雞蛋餅。吃完才發覺,原來我一直羨慕的味道也不過如此。”
“他們就因為這三塊錢把你送進了派出所?”董珊訝異地問我。
“不是的,其實我很快就問我媽要了三塊錢,想要補上班費。可那時我才發現,我一直藏在書包底層的錢不見了。有人偷走了班費,可是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拿了,因為他們都看到了,從來沒有買過零食的我買了一個三塊錢的雞蛋餅。沒有人聽我解釋,因為有同學做證,而我又交不出錢,所以老師也很生氣。當時所有人都當我是小偷,於是我被送進了派出所,還好,當時我就算很恐懼,也沒有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後來,有人把我領走了,但學校那邊還是不相信我的話。最後為了平息這件事,我的父母掏錢出來,學校才罷休,可我再也擺脫不了那個強加的罪名了。呵呵,聽起來很可笑吧,我只不過想嘗嘗很多人都吃得起的雞蛋餅而已。”
藏在心裡好幾年的話突然說出來,原來比想象中要簡單很多。都是過去的事了,是吧,都過去了。
“靈耳,你沒事吧?你別多想了,那個偷了錢的人才是最可惡的,還有那些不明是非指責你的人也很可惡。你放心好了,老天是公平的,那些曾讓你難過的負能量,都會在往後成為你前進的正能量。”董珊握住我的手,真誠地安慰道。
我朝她笑了笑,她說的沒錯,倘若沒有那一次又一次的負能量,我也不會像現在這麽堅強。
感覺和董珊沒聊多久,我們就看到了離家最近的公交車站牌。兩人相視一笑,邁開腳步跑了起來。
不用五分鍾我們就能到家了,生活中的那些不愉快都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06
和董珊分別後,我回到了家。
家裡沒有一個人,我打開冰箱,拿出昨天的剩飯剩菜熱了熱,湊合著吃了,解決了午餐問題。
吃完午飯沒多久,之前還下著瓢潑大雨的天空竟然開始放晴。我想著上午的損失和要交的學費,以及要還給何爽的錢,心裡就著急起來。既然現在天晴了,那我就趁著周末下午人流量比較多,再出去擺攤吧。
我約董珊一起去擺攤,董珊說她淋了雨發燒了,便沒有一起去。
明明一起淋的雨,明明我的衣服比她的濕得多,可是我沒有感到任何不舒服,也許是因為我比別人命硬吧。
我先去董珊家將剩下的那箱貨拿到了附近的菜市場旁邊,出了一些攤位費後,便開始擺攤做生意。
睜睜眼,閉閉眼,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傍晚四五點的時候,菜市場的人很多,大多是來買菜的婦女。我有些慶幸,留下的這箱貨都是女生喜歡的小飾品,因為賣得很便宜,所以有很多人買。
我隨便算了算,一下午竟然也有一百塊出頭的收入。
看吧,生活不就是正能量與負能量的交替嗎?
我拎著空了一大半的箱子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周圍大樓的玻璃映著我的身影,我露出牙齒朝著玻璃笑了笑。看著上面穿著厚厚的外套、頭髮凌亂的自己,突然覺得心情暢快了許多。
加油吧,趙靈耳。
在無人幫助的時候,我總是習慣用這樣的話來鼓勵自己。
我從菜市場出來走了一條街,在街尾處看到了幾個社會青年正在欺負一個瘦弱的男生。我一眼便認出了被欺負的男生是誰,頓時感慨人生真是無處不充滿意外。
我竟然會在這裡遇到葉瀾。
看著葉瀾低著頭默不作聲的樣子,我想起了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
那次正是因為班費的事情,我被冤枉,回到家被媽媽教訓了一頓後,我一時衝動,又一次跑出了家。
那陣子林嘉瑞不在家,他在上大學。我無法找他傾訴內心的苦悶,隻好帶著那三塊本來要填補班費的錢,坐上了去上海另一區的地鐵。
這一次我比八歲的時候要爭氣,跑得稍微遠了一點。
在地鐵上,我遇到了同樣離家出走的葉瀾。
和我差不多大的葉瀾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不是他長得有多特別,而是他由內向外散發的那種對外界的恐懼感。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坐在地鐵的第三節車廂尾,他的胸前掛著一個黑色書包,頭上戴著牛仔鴨舌帽,像個小醜一樣可憐兮兮地蹲在第四節車廂頭。經過一站,就會有人上來,人一多,就非常擁擠。有人擠到他身邊,他便會顫抖一下,然後將身子往角落裡縮,恨不得自己縮成螞蟻那般大小,沒人能碰到他,仿佛這樣就不會有人傷害到他了。
我敢肯定,那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或許那是他第一次出家門。
我沒事乾,就一直好奇地盯著他看。車廂裡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我們倆都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反正我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就像電影裡的橋段一樣,我們竟然在地鐵上從白天坐到了晚上。其間我換了好幾個坐姿,而他就像雕塑一般,蜷縮在角落裡,從未動過。有一瞬間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喂!你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晚上幾點,地鐵裡沒有幾個人了,我索性坐到他旁邊,忍不住出聲問他。
葉瀾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喊了好幾聲,他才把頭從臂彎裡抬起頭,睜著清澈的眼睛看著我,一副天真單純的模樣。
我當時有一個想法,這個人出來多久了,怎麽還沒有被拐走?
第二個想法就是,難道他是個啞巴或是聾子?因為我重複了好幾遍問題,他都沒有回答。
世界上總是有各種奇怪的人,葉瀾就是其中一個。其實我並不是很想知道他是誰,我當時只是太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他不說話,我就一個人說。但我也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所以沒說幾句氣氛就僵住了。
我一開始想著他或許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話,便不想繼續和他說我那三塊錢雞蛋餅的事了。可是我剛停下來,就感覺有東西碰我的手臂。我轉頭望去,發現那個少年伸出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扯著我的衣服。
我忍不住說了句:“你真是娘娘腔!”
他顯然聽不懂我的話,只是茫然地睜大眼睛看著我。靠近了以後,我才看清楚葉瀾長什麽樣。我覺得我沒有說錯,他長得果然很像女孩子,唇紅齒白,膚色白皙,清秀的眉眼,估計比我都像女孩子。
小時候,媽媽喜歡給我買漂亮的裙子和發飾打扮我,後來,生活壓力越來越大,媽媽忙著工作沒有時間管我,我漸漸也不再打扮,穿著隨意又邋遢。
所以,當時穿著破舊的校服、留著露耳短發的我,坐在穿著考究、整齊乾淨、頭髮和我差不多長的葉瀾身旁,突然有些自慚形穢。我尷尬地挪了挪身子,想離葉瀾遠點兒,他卻又伸出兩根手指撓我寬大的袖子。
“你說。”他說話很慢,估計是不常說話的原因,聲音倒還好聽。
“說什麽?”我被他撓得癢癢的,硬著頭皮坐回去,沒好氣地問他。
“雞蛋餅。”
我了然地“哦”了一聲,繼續我之前的話題,天知道我為什麽要和一個陌生人講這些事。估計除了他這個單純的陌生人,沒有人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詞吧。
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內心的想法而已。
從小到大,其實我一直想找到一個能明白我在想什麽的人。
一直坐到地鐵的司機下班,地鐵停運了,我們才下車。我們在地鐵站附近瞎轉悠,我身上沒錢,可那家夥身上有錢。沒想到他是一個慷慨的人,毫不吝嗇地請我吃了一碗二十六塊錢的味千拉麵,外加一杯十八塊錢的DQ冰激凌。
我在為了一個三塊錢的雞蛋餅遭罪後,遇到了這個慷慨的男生,可以自嘲地說是因禍得福了。
我頭一次吃DQ冰激凌,於是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似的,不停地往嘴裡塞,含糊不清地問他:“看樣子你爸媽給你很多零花錢,你家很有錢吧?那你乾嗎離家出走?”
比起我,葉瀾的吃相很優雅,他沒有說話,只是俯下身子,讓我看他的左臉。我這才發現,他那白皙的左臉上隱約有幾個紅色的手指印。
“你被打了?”
他沒有說話。
“你爸打的,還是你媽啊?”
他仍然保持沉默。
“跟你說話好累哦,你就不能回答我一句嗎?”
“喂!”見他一直不回答,我有些生氣,故意跑開了。
他以為我要丟下他,於是趕緊跑過來拉住我的袖子,艱難地開口說道:“阿姨打的。”
“你阿姨打你,你不會告訴你爸媽啊?沒事跑出來乾嗎?離家出走不好玩的。”我沒好氣地說道。
想到自己的窘境,我有些難過,我從來沒有真正想過要離家出走。
葉瀾到最後也沒有開口說話,我也懶得再問他。
我們去了地鐵站附近的肯德基,那裡二十四小時營業,我們決定在那裡過夜。我想著第二天再坐一天的地鐵,就這樣下去,直到花光葉瀾身上的錢,或者直到我們的家人找到我們。
在肯德基店裡,葉瀾用薯條拚出了他的名字,拉著我看,對我傻笑,像個邀寵的孩子。
我和葉瀾在外面沒有逗留多久,他的家人很快就找到了我們。葉瀾家應該是很有錢的,他爸一看就是財大氣粗的樣子。我們被找到的時候,我才知道葉瀾說的阿姨是誰,原來是他爸爸的第二個老婆,葉瀾的媽媽好像很早就不在世上了。
葉瀾被拉進了他家的私家車,他爸爸說我坑他兒子的錢,於是我被送去了派出所。
也正是在派出所,我知道了雖然葉瀾的智力和普通人一樣,但是不怎麽愛說話的原因,那是因為他患了自閉症,有表達性語言障礙。
自閉症似乎也叫孤獨症。
如果孤獨是一種病,那我和葉瀾一樣,也得了孤獨症,可我是孤獨症的哪一種呢?我也不知道。
我進了派出所沒多久後,一直在找我卻沒有葉瀾的爸爸有本事可以那麽快找到我的爸媽也趕來了,他們接走了我,回家後自然對我又是一番嚴厲的教育。
從此,我就和葉瀾斷了聯系,一直到現在。
沒想到幾年後再度相遇,我竟然能一眼認出他。
除了人長高了,五官長開了,葉瀾一點兒都沒有變。
他清秀的臉上依舊帶著戒備的表情,以及對這個世界的懼怕。
我想,葉瀾的孤獨症還沒有好吧。
我也一樣,我還是孤獨的。
07
“喂,你耳朵聾了嗎?讓你把錢拿出來,你沒聽到嗎?想挨揍啊!”
幾個男生將葉瀾抵在路邊的電線杆上,為首的那個男生揪著葉瀾的衣領怒吼著。
我覺得這幾個人很蠢,惹事也不看看地方,馬路斜對面就是派出所。
當我領著一個警察跑過去的時候,看到葉瀾正被那幾個人圍著打。
刺耳的哨聲響起,那個警察大喝一聲,衝了上去。那幾個男生年紀不大,看到警察後轉身就跑了。
他們走後,我才敢過去扶葉瀾,我心裡還是很怕那些社會青年的。
“這種事管都管不完,近來這些小流氓很猖獗,看來不抓幾個進去,他們只會越來越猖狂。”警察邊說邊看了看葉瀾,“小子,沒傷著吧?小姑娘,你帶他去醫院瞧瞧。以後出門小心點兒,別露富。”
警察說完就走了,我還在路邊想拉葉瀾起來,他看起來傷得不輕,捂著肚子起不來。見我碰他,他習慣性地避開我的手,估計沒認出我來。
也是,都說女大十八變,我們之前只見過一次,到現在已經四年沒見面了,估計他早就忘了以前在地鐵上認識的那個叫趙靈耳的女孩吧。
他不想接受我的幫忙,我又不能不幫。不顧他再次推開我,我強硬地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我隨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一手拽著他,一手拎著擱在地上的貨箱,準備去附近的醫院。
他卻不識好歹,一根根地掰開我的手指頭,帶著讓人驚奇的倔強。
我生氣了,索性不理他,拎著貨箱就要走。他卻又像四年前那樣,伸出幾根手指頭可憐兮兮地拉著我的衣袖,小聲說道:“耳朵。”
“什麽耳朵啊!我叫趙靈耳,別瞎叫!”我沒好氣地吼起來,用貨箱砸了他一下,又怕砸傷他,真是哭笑不得。
葉瀾拉住我,指著自己說道:“我……我是葉瀾。”
我知道你是葉瀾。
我在心裡暗暗發笑,站穩腳,無語地看著他。
“我以為你不記得我了,你剛才還打我。”葉瀾捂著被我的貨箱砸到的手臂,噘著嘴控訴道。
我對他翻了一個白眼,心想:一開始沒認出我的人是你吧,還不讓我扶你起來。
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葉瀾,他被踢了幾腳,沒什麽大傷。
我問他為什麽捂著肚子,他竟然告訴我,他把錢包藏在衣服下擺裡了,怕被搜到。
我有點兒想不通,便問他:“你家裡不是挺有錢的嗎,乾嗎舍不得那些錢,還非要挨幾腳?”
葉瀾神秘地笑著說道:“那不一樣。”
看著眼前微笑的葉瀾,我發現他和四年前不太一樣了,他好像沒以前那麽自閉,願意回答我的話了。
原來,他的孤獨症隨著時間的流逝好轉了,而我卻好像越來越孤獨了。發現了這一點,我莫名地覺得有些失落。
“給他們錢,他們還是會打我的,這樣還不如不給。”葉瀾說道。
他的話雖然簡短,表達的意思卻很清楚。
想想也對,那些地痞流氓都是沒道義的人,才不會管你給不給錢。
我自嘲地笑了笑,或許我還沒有葉瀾聰明呢。
隨便聊了幾句才知道葉瀾家搬到我們這區了,住的是我們這區價位比較高的別墅區。光聽他們小區的名字,我就有些感慨,有錢人果然不一樣,隨便就能買到上千萬的房子,而我們為了一套一百多萬的房子還背上了難以負荷的債。
葉瀾比四年前話多,見我不說話,他還會主動找話題。葉瀾說,是他要搬過來的,就是為了來這邊的學校上學。
我忍不住問了句“你在哪所學校上學”,沒想到葉瀾轉到我們學校來了。
我們學校不是上海最好的學校,以葉瀾家的條件完全可以上最好的,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選擇我們學校。
葉瀾說,他喜歡。
喜歡?我實在想不到我們那所學校有什麽值得葉瀾喜歡的地方。
不知不覺中,我帶著葉瀾走到了我家的小區,葉瀾驚訝地問道:“耳朵,你住在這裡?”
“嗯。”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好像失去了和他聊天的興趣。
葉瀾卻很興奮,他說:“下次我來找你玩,我們再去坐地鐵。”
我思忖了一會兒,才明白葉瀾在說什麽。他似乎是想像那次離家出走那樣,坐在地鐵上和我聊天,從白天聊到晚上。
那又不是什麽好玩的事,不知道葉瀾還惦記著幹什麽。我忍不住想要嘲笑葉瀾幼稚,卻忽然想起他有自閉症,便忍住了沒開口。
葉瀾本來就是不同常人的,看來時光終究無法根治葉瀾的自閉症,他還是我當年認識的單純男孩,懼怕外界的事物,卻又對它們很好奇。
08
到小區門口了,我也該回家了。
葉瀾微笑著揮手和我告別,連連往後退。
我知道他準備回家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和當年一樣,打心眼裡覺得他這樣的人出門總有一種會被拐走的危險。
想起之前他被人訛詐的事,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喊住了他:“葉瀾,我送你回家吧!”
葉瀾訝異地回過頭,挑著眉毛看著我,問道:“為什麽?”
我不忍心當面提起他異於常人的自閉症,隻好假裝沒好氣地說:“想看看你家的別墅啊!怎麽,不讓看嗎?”
“讓。”葉瀾說道。
“不過,你得給我墊付公交車費,我的錢都鎖在貨箱裡了,不好拿。”我拍了拍手中的貨箱,開玩笑地對葉瀾說道。
沒想到葉瀾聽到我的話後,掏出錢包,二話不說就塞給了我。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葉瀾會給我錢,而且給了這麽多。
我拿著葉瀾鼓鼓的錢包,看著灰沉沉的天空,狡黠地笑道:“葉瀾,我們打的去你家吧。”
葉瀾沒有猶豫,點頭說好。
我被他的單純打敗了,看來我的顧慮是對的,要是我不送他回家,他大概會被騙走吧。
我打開錢包看了看,裡面有一遝厚厚的大額現金和幾張嶄新的信用卡,說明他爸爸很疼他,一個中學生就有這麽多錢花,甚至還有信用卡。可是他爸爸似乎從未考慮過,葉瀾到底會不會花這些錢。
我掏出那幾張信用卡問葉瀾用過沒有,他直言沒有用過。
葉瀾不用這些卡,他爸爸給他又有什麽意義?如果僅憑這個來表明他作為父親對葉瀾的愛,那就太敷衍了,就如同我爸媽對我一樣。
我想,葉瀾和我一樣,我們要的不是錢,不是其他物質,而是家人的陪伴。
每個孤獨的孩子都是渴望有人關懷的。
在車上,我好奇地問葉瀾今天為什麽會跑出來。
葉瀾說,他是出來見朋友的,可是那個人沒來,他回去的時候迷路了。
我心想,到底是什麽樣的朋友,連葉瀾的身體狀況都不清楚嗎?竟然還敢約他出來。想見面的話,不能直接去家裡找他嗎?
葉瀾沒有提那個人是誰,我將那個人罵了幾句,看到葉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才識相地住了嘴,尷尬地朝車窗外看去。本來就是人家的事,我有什麽資格評頭論足。
出租車直接開進了葉瀾家的別墅區,一直開到他家門口。到達他家的時候,我竟然有點兒慶幸,好歹葉瀾還記得他家的門牌號。
聽到出租車的引擎聲,有人從葉瀾家裡走了出來。看樣子有些眼熟,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人正是葉瀾的阿姨。
看到葉瀾,她焦急地跑過來,喊道:“小瀾,你去哪裡了?怎麽都找不到你,把我急死了。”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不喜歡葉瀾的爸爸和他的阿姨,一是因為他爸爸竟然把我送到了派出所,二是因為葉瀾的阿姨第一眼看到我就懷疑我騙葉瀾的錢。反正他們倆都不是什麽討喜的人。
我站在一旁,隻覺得葉瀾的阿姨說話很虛偽,便不自覺地冷笑出聲。
她如果真的很擔心,怎麽還會待在家裡,不是應該出去找葉瀾嗎?這種話也只能當笑話聽聽。
聽到我的笑聲,葉瀾的阿姨陰沉著臉看向我,問葉瀾我是誰。看來她已經忘了當年那個被他們送進派出所的小女孩。
葉瀾沒有理她,只是拽著我的手,想要拉著我進門。
我不想看到葉瀾的阿姨那虛偽的嘴臉,而且我也不是真的想看他家的別墅,那不過是送他回來的借口而已。於是我甩開葉瀾的手,拒絕了他。
“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我媽媽要等急了。”說完,我將葉瀾的錢包還給了他。
他的阿姨看到後,立刻警覺起來,迅速搶過我手上的錢包,板起臉來呵斥葉瀾:“都不知道她是什麽人,你怎麽敢把錢包給人家啊?”
又來了,和當年一模一樣的嘴臉,看著讓人惡心。
我不想再逗留,於是朝葉瀾揮了揮手,打開還在一旁等候的出租車的車門準備離開。
突然,我的手被葉瀾抓住了。
只見他一手抓著我,一手憤怒地從他的阿姨手裡搶回錢包,賭氣似的塞到我手裡,說道:“耳朵,都給你,別理她。”
我拿著錢包,不知道該為這筆意外之財做何感想。葉瀾就像瘋了似的,也不怕我疼,使勁地將我塞進了車裡,催促司機快走。最後,他看都不看他阿姨一眼,直接跑進了屋。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葉瀾的阿姨那副震驚的表情和氣得跳腳的樣子,我莫名地感覺很爽。
我握著葉瀾硬塞給我的錢包,一直到家,嘴角還掛著笑容。
不過,他的錢我是不會亂動的,這個錢包我還是要找機會還給葉瀾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