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舍利
妙香吉祥地,南理的大雷音台。言外之意,無魚師太要一統南理佛宗!
對師太的話,宋陽還是不太能理解,不是她說得不夠明白,而是……這個牛皮吹得實在有些太大了吧。
燕頂是什麽人?少年時遭遇慘禍,卻因禍得福,拜入天下第一等的奇門,他本人更是天縱奇才,不過十來年的光景,就成為天下用毒第一人、天下武功第一人、天下機括第一人。而他的出身又和大燕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燕朝傾全國之力助他行事,這才有了後來的大雷音台,有了中土最最神秘的燕國師。
無魚師太上下嘴唇一碰,就要起身直追燕頂的成就?即便她現在聲望了得、在南理佛徒中影響不小,想憑一己之力就把南理佛宗全部掌握手中,也還是太好高騖遠了。
宋陽措辭了一陣,才委婉開口:“師太,您現在的狀況,和青木不太一樣的。最要緊的,假貨身後有燕頂的全力支持。”
對這個話題無魚顯出了興趣,比劃了個手勢,示意宋陽繼續說下去。
“青木冒充師太,助靖王搶下龍椅,再之後靖王多半會封她一個‘護國法師’的頭銜……”這是早就和胡大人討論出來的結論,八九不離十,應該不會錯的。而再之後,朝政、君權自不必說,靖王就是國師的傀儡,說得難聽點就是任瑭這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做了個兒皇帝。燕是父邦、燕帝和景泰是他父皇。
至於神權方面,青木會幫國師主持,這裡分作兩種結果:
最理想的,青木利用無魚威望和靖王支持,把南理佛宗擰成一股繩,變成一股雄厚力量,就好像燕國現在的模樣。但是南理佛徒散漫多年,比著燕國和尚純粹得多,要他們真正臣服永遠忠心聽令,難於登天;
第二種結果,退而求其次。國土有界而佛法無疆,燕國和尚來南理念經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大批燕國高僧奉燕頂法旨,來到南理,直接替青木來開創一個全新局面。反正南理的佛徒是一盤散沙,既然無法凝聚就不去白費力了,有什麽事情乾脆由大燕高僧代勞……
宋陽自己估計著,這兩重情形,第一種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倒是第二種結果,成功的可能性極大。
宋陽說得異常仔細。
他這些分析,都是在給無魚潑冷水,不料無魚卻笑著點頭:“年輕人能有這樣的見識,算是不錯了,難怪年紀輕輕就得了豐隆賞識,封作常春侯。”說完,她又繼續先前的話題:“那你再幫我想一想,我要想建成妙香吉祥地,該如何行事?”
宋陽泄氣,剛才那些話全都白說了…他和無魚接觸時間不長,不過怎麽看也不覺得這位師太像是缺心眼的樣子,但是她偏偏就在這件事情上矯情個沒完。
無魚是長輩、同伴、戰友,也是施蕭曉敬仰之人,宋陽不好去敷衍她,仍是認真應道:“師太要想成事,非得有朝廷相助不可;但光有朝廷支持還遠遠不夠,往上幾百年,從前朝到現在南理歷代國君對佛家事情都不予干涉,現在想要強出頭只怕會適得其反,至少,師太得先有個自己的局面,朝廷才好添出一份力氣。這個局面,不是指您老現在的威望,我的意思是真正擁戴、死心臣服……”
宋陽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無魚有好名聲、現在人氣高,南理和尚憑著一時熱情幫他做些事情不難,可真要諸多名寺方丈、大德高僧站出來,宣布擁戴無魚做‘聖法師’,奉她法旨以為佛號,何異癡人說夢。
說完之後,宋陽又補充了句:“您老莫誤會,您說的這個事情,我巴不得它能辦成,可我總得實話實說才行。”
無魚示意了解,又微笑著說:“你可知,南理古時,也曾出過燕頂似的人物…而且還是一下子出了兩個。”
宋陽眨巴眼睛,話題轉換得太突兀,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無魚則繼續道:“南理佛徒中出現兩個絕頂人物,他們的法號就不提了,姑且喚作阿貓、阿狗吧。佛學精湛、心智通天、手段犀利…阿貓阿狗都出色到不得了,幾百年都不會有一個真正奇才,在三百年前一下子生出來兩個,偏偏兩個人都胸懷大志,都想一統南理佛家。”
“阿貓被信徒冠以聖僧之名、阿狗則被擁躉當做羅漢轉世,後來兩人的勢力越做越大,開始互相傾軋,從暗鬥到明爭,兩人才智相當,手段伯仲,誰也奈何不了誰,今天你贏了,明天我勝出,這一鬥便是幾十年,那時可還沒有南理國,整個西南境內的佛門幾乎盡數牽涉其中,本應清靜安寧的世外淨土被兩人攪得烏煙瘴氣,與黑道、江湖也不見得有什麽區別了…當然,這是我的說法,當時、當世的信徒們可不怎麽認為,所以參與之人都覺得自己在衛道護法,投身其中舍生忘死。”
“阿貓和阿狗雖然共生於世,但歲數畢竟還是不一樣的,阿貓比著阿狗大二十歲,兩個人鬥得天昏地暗,可終歸鬥不過天,阿貓沒輸,但老得不行了…九十歲了,壽數將近死到臨頭,想不輸也不可能了,臨死之前他獨自一人來到阿狗的大本營,菩提禪院。死之前阿貓想見阿狗一面。”
“阿狗已經勝券在握,不過他明白阿貓是輸給了天,不是敗在他手上。阿狗心裡不怎麽痛快,但是對阿貓,他也當真是佩服的,而天生對頭、畢生大敵在臨死前來找他,又何嘗不是一份尊重。阿狗不顧門徒勸阻,親自迎了出去,把阿貓接進禪院。”
阿貓命不久矣,沒了爭鬥之心,在隨後三天裡,阿貓阿狗談經論道,暢說佛理,再沒了爭執只是各抒己見,要知道他們兩個都是當世大德,各有精彩見識,相談之下歡暢無比,當世菩提禪院的僧侶常常能見到兩個老和尚談到興起時,會開心得放聲大笑、手舞足蹈……
等到第四天清晨,阿貓的精神開始萎靡、倦怠,大限已到活無可活了,阿狗就守在他身前,黯然歎道:“若可以,我願分你十年壽數,你我再鬥上十年,然後攜手並肩同登極樂,豈不快哉。”
阿貓不屑:“你就能肯定,你會如我這般長壽,活滿九十壽數?”
阿狗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阿貓則繼續道:“你我已經多鬥了幾十年,你當知足了!”
阿狗又愣住了:“鬥了就是鬥了,什麽叫‘多鬥’?”
“你不如我的。”阿貓聲音虛弱:“不是說才學心智,而是…師門。”
阿貓出身名門古刹,阿狗則是野廟長大,論起出身兩人相差極遠。可阿貓這麽一說,阿狗卻笑而搖頭:“你有師父教誨,有前輩見解可供修習,我卻全靠自己摸索參悟,到最後你我旗鼓相當,這麽算來,還是我比你更聰敏些。”
阿貓倦得很,不再辯駁什麽,只是吃力笑道:“我有件禮物送你,過陣子才能送到了……與你相爭半生,痛快得很…我不後悔…先不說了,出去出去,莫擾我睡覺。”
很快阿貓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回來。
阿狗以同門師兄之禮待之,召集弟子大做法事,阿貓弟子想來參與一概通融,到阿貓死後十天,他留給阿狗的禮物終於送到了菩提禪院,是一份地契。
阿狗狐疑不解,找到了地契所在之處,更讓他意外的是,那是南理佛家名山鏡兒崗腳下的一處池塘,面積不大,加起來不過三畝水域,他圍著池塘轉了一陣,表面看不出什麽,乾脆脫衣入水,潛下去看。
到他一入水,就驚訝察覺,池塘中的水奇寒徹骨。
鏡兒崗山中溶洞,洞深處有一座冰寒深潭,與南理佛宗之中極富盛名。不用問,這座池塘是和山中的寒冷水脈相連。阿狗知道阿貓留給他的地契必有深意,在冷水中咬牙潛遊,所幸他本身也是宗師高手,這才能勉強堅持,若是普通人一下水就會被凍僵。
池塘很小,阿狗潛入水底不久就發覺了異常,池塘泥底正中,居然坐了一口大缸,湊到缸口一看,其中有一隻青色小塔,被鐵鏈固定在缸底。
在看到那隻小塔時,阿狗隻覺得腦子裡嗡得一聲悶響,幾乎立時就明白阿貓臨終前所說的‘師門不同、多鬥了幾十年’那些話的意思了……
南理受佛香熏染,禪宗興盛千年,前後出過不知多少聖僧活佛,名人不計其數,但是要說起最最有名的那個,並非阿貓阿狗,更不是無魚師太,而是遠古時一位喚作瓶陀的高僧。
講經時引得金龍現身、說法中天現祥光、修行過處白蓮不敗……有關瓶陀的傳說不計其數,到他圓寂時據說他真身現世,得蓮花寶座破空而去,直到那時天下人才知道他是佛祖親傳弟子、座下優波額黎尊者轉世。
聽到這裡宋陽又想笑,而無魚師太乾脆已經笑了起來:“的確是有些離奇了,可還不是最奇的。”
瓶陀圓寂後,他的弟子拆看遺言,原來師尊生前就已經得知自己真身,前生今世所有輪回都被他參破,甚至連自己死後,會留下一枚舍利骨都算到了。
法旨明言,命弟子將舍利骨以青塔封印,沉入鏡兒崗溶洞冰水潭,有朝一日優波額黎尊者還會再入輪回重返人間,屆時他會取回自己的舍利。
弟子遵從師尊法旨,請南理無數高僧共鑒,將舍利置入小塔內,再將青空舍利塔沉入鏡兒崗寒潭。
最關鍵的是,這個傳說細節豐滿,有關青色塔、頂舍利的描述詳細異常,根本無法被仿造,有心人想造個假的出來,也無法魚目混珠、瞞天過海……
當時阿狗一見青色塔就大吃一驚,從缸中取出青塔,返回地面後將其打開,果然,其中安放著一枚頂骨舍利,光潔圓潤、如明珠璀璨。
無論是塔還是舍利珠,都與傳說中一般無二。
聽到這裡宋陽茅塞頓開,而三百年前的阿狗也恍然大悟。
瓶陀或許真是位高僧,但他那些口吐蓮花、尊者轉世的故事,完完全全都是被人編造出來的。重要的不是瓶陀這個人,而是傳說中的:誰能從寒潭中取出青空舍利塔,誰就是佛祖座下優波額黎尊者轉世。
至於瓶陀傳說的編造者,便是阿貓的師門了。
或許是前輩高僧早有預見,後世裡的南理佛門會有紛爭亂世;或許是擔心,將來佛門中會橫生妖孽,蠱惑信徒去做邪魔勾當。所以阿貓的師門前輩,編織傳說,設下了這樣一個騙局,並世代相傳下去,真有一天佛門內亂,他家弟子只需先到池塘中取出青空舍利塔,再廣邀高僧作證,藏好寶貝進入深潭潛泳一圈,等他再上岸,便是轉世尊者了。
尊者重返人間,南理佛徒歸心,不管當時有什麽樣的紛爭都能被他輕易解決,自然風平浪靜。
為了這件事,阿貓的師門前輩花費的苦心根本無法計算。炮製一個傳說不難,但想要讓這個飄渺傳說變成南理佛徒心中一個根深蒂固‘印象’,就絕不是件容易事,非得積年累月的去傳講、一代一代不停去宣揚才有可能成功;把舍利塔養在鏡兒崗水脈下,也同樣是一份良苦用心,傳說中的舍利塔藏於寒潭,經歷無數年頭,從青塔到舍利都侵潤水色飽蘊寒意,非得如此,將來取用時才不會引來懷疑。
看著手中的青空舍利塔,阿狗忽然笑了,不是開心得意,而是自嘲…在與阿貓相鬥時,他還曾多次動過心思,想要利用這個傳說,找出或者偽造這件寶貝來拉攏信徒,不過都因難度太高不得不放棄,他可當真沒想到,舍利塔竟然一直都在阿貓手中。
再反過來想,阿貓如果肯動用青空舍利塔,阿狗早就一敗塗地了,哪還會有幾十年的糾纏苦鬥…他始終沒動用寶貝的原因已經不得而知,可能是阿貓覺得眼前局面不值得浪費這件寶物;可能是為了一己之私辜負師門苦心,讓他心中有愧;也可能阿貓不求勝隻好鬥,棋逢對手的感覺讓他欲罷不能,既不想靠借助外力也不願結束‘棋局’吧。
阿狗自己更傾向於最後一個說法。幾十年中,他時時刻刻都在求勝,為了對付勁敵絞盡腦汁,直到阿貓老死了,他得勝,但毫無開心而言,當然也沒有太多難過,不喜不怒,只是覺得天地一下子廣闊了,而自己卻變得渺小了……空落落,無所依,談不到寂寞,卻稍有孤單。
這盤棋下完了。
阿貓沒作弊,但卻實實在在的讓了阿狗。
阿狗設身處地,如果他是阿貓,應該也會這麽做吧。
舍不得結束的棋局終於還是結束了,沒了對手,雄心壯志似乎也失去了著落,眼前空有一座世界,可阿狗卻再提不起興趣做什麽……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阿貓死前仍對他喃喃咒罵、他寧願阿貓死前沒去過他的菩提禪院。
所以他改了廟名,菩提禪院易名別來禪院。
阿狗把青空舍利塔又放置回原位,就此返回禪院,放下所有事情,靜靜作於佛堂,三年之後老僧面帶笑容,沒和任何人交代一聲,起身離開禪院,再不知所蹤。
阿貓阿狗的事情講完了,宋陽眸子鋥亮,緊緊盯住師太:“別來禪院?”
無魚一笑:“不錯,別來禪院。阿狗是我師祖。”
宋陽的神情變得有些緊張了:“那個青空舍利塔……”
無魚點頭,笑容不變:“我知道它在何處,我還知道有關尊者轉世的傳說,如今仍在南理佛徒中流傳著,分量很重……如非如此,你覺得燕頂為何會找上我?青木為何一直舍不得殺我?就憑無魚那點薄名,冒充過來能有多大用處?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那座青空舍利塔。”
師太稍加停頓,又繼續道:“還有禪院地宮,氣路遠遠地修出去,因為地宮本來是做‘避難地’,阿狗當初怕阿貓會殺上門來,就給自己撿了個地宮,但是出入機關被青木改動了,這才變成後來的樣子。”
宋陽才不去關心地宮,追著上個話題說道:“您老知道寶貝舍利塔的下落,是絕密之事,燕頂又如何知曉?”
無魚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他從何處了解到的,不過不重要的…要緊的是他想奪這座塔、想要南理佛徒盡數為他所用,我豈能讓他如願。佛門弟子慈悲為懷,與世無爭,但邪魔橫生時,除魔衛道也是我輩本色。這也是阿貓師門前輩做這個局的本意吧。”
宋陽聞言興致陡增:“師太這是要…要動用那件寶貝了?”
“燕頂以我佛之名行邪魔之事,當為天下佛徒之敵。而邪魔勢大,南理的佛門弟子不過一盤散沙,若不能齊心協力,又如何護法除魔,青空舍利塔沉寂千年,該是喚醒它的時候了。”無魚坐直了身體:“用不了多久,轉世尊者就會重新世間,妙香吉祥地便是他的修行之處,我選你的封邑是因為,你和燕頂有深仇大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