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灌江口
滾滾煙霧自兩岸吹襲到河面上,在河面上打著旋紛飛聚散,巨舟撞破了煙霧,行於江河之中。
煙波浩渺,兩岸的景色俱被煙霧遮蔽,根本看不清任何具體情形。
是以,這舟船看似是行在河中,卻給人以一種行在虛空的荒涼感。
蘇塵與諸多心佛寺弟子一樣,站在船頭,憑欄遠眺,耳邊響起一陣陣同門的議論聲。
“天崩地解,大地便碎作了無數塊,無數碎裂地塊之間,唯有這‘弱水’充斥流淌,弱水之中無有魚蝦生存,不可能存留任何活物。”
“典籍之中有載,因河水質弱不能承載舟船,才得了弱水的稱號。
這河海明明能承載巨舟安然通過,為何還以弱水為名?”
“呵呵,若本寺舟船乃是普通舟船的話,你此時便絕不可能站在這裡說話了,你真以為此水能承載舟船麽?”
“……”
“好生準備準備吧,馬上就要到地方了。”
有上師吆喝隨行的新入門弟子,那些弟子便紛紛撤回了各自的艙房,蘇塵不想太過惹人注目,也跟著回到艙房。
他的引路人,便是蜷縮在他肩膀上小憩的虛靈師姐。
轟!
巨舟撞破了河面,激蕩起一層層水浪。
煙霧繚繞的河面是寂靜深沉的黑色,這層黑色阻隔了所有人的視線,令人看不真切河面之上究竟是何光景,仿佛能吞沒一切目光。
水浪紛紛而下,不曾在河面激起漣漪,便紛紛寂靜下去。
巨舟徐徐向前。
舟船之下,一雙雙慘白的手臂從巨舟舟底長出,如船槳般不斷擺動著,使得舟船能夠在這不能載舟的弱水裡安然航行。
清風渡這艘由心佛寺打造的舟船,確實非是尋常舟船。
所以能在弱水之中行進。
——
艙房中,蘇塵閑坐在床邊。
虛靈也從他的肩膀上跳下來,坐在他對面的矮凳上,一雙琥珀色貓眼靜靜看著蘇塵,出聲道:“此次金剛試的試題是保證入試者能在試中活過七日即可。
這般試題,看似簡單,實則最為凶險。
那試中之地必然有強橫邪魔存在,甚至,有複蘇的詭徘徊其間也說不定。
所以到了地方之後,你須緊跟著我,寸步不離,我們先選好安身立命之所,再做其他籌謀。”
“是。”蘇塵點了點頭,向虛靈問道,“師姐,咱們此去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裡?”
“方才問過船工,那處所在本沒有名字。
不過有一條小河從那裡灌入大河,乃是兩河交接之處,是以常稱那處所在為‘灌江口’,連帶著那條匯入大河的小河,也被叫做‘灌河’了。”
灌河?
灌江口?!
一聽這個名字,蘇塵內心驀然升起一種熟悉感。
他在心底仔細咂摸灌江口這個地點數遍,頓時循出了這熟悉感的來源——灌江口,灌江口,那不是二郎真君楊戩的道場麽?!
不知此灌江口,可真是西遊記中記載的‘二郎真君楊戩’的道場?
對於這個地名,蘇塵甚為驚訝,不知此是機緣巧合所致,還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定數。
不過他旋即想到,灌江口這個名字,乃是巨舟上的僧工對此地的慣稱,歷史並不久遠,或許機緣巧合的可能性更大。
但即便猜測可能如此,蘇塵內心亦未平靜下來,更生出一層憂慮。
此間世界存在過‘諦聽’這般神獸,假若當下再出現一個‘二郎顯聖真君’的道場的話,那日後會不會連自己熟悉的一些前世神隻都會跟著粉墨登場?
“到了,到了!”
“都下船吧!”
僧工吆喝著,從一個個艙門前走過。
不多數,艙房外就響起了一陣陣嘈雜的腳步聲、喧嘩聲。
蘇塵仍舊安坐在艙房裡,等到門外的腳步聲稍小了些,才與虛靈相視一眼,旋而帶著虛靈推門艙門,正與門外守著的一個僧工打了個照面。
那僧工抬眼斜視蘇塵,撇嘴道:“快些下船吧,就剩你一個了。”
這些僧人雖只是在清風渡上做船工,但其實都有修為在身,不見得就弱於心佛寺內弟子,有些僧工甚至還得頒授上師稱號,船上更有法王坐鎮。
可見一艘巨舟,也能看作是一個修行正院。
他們與蘇塵地位本就平等,又佔據著主場優勢,心理上自覺對蘇塵這般剛入門的修行僧高上一等,言辭也就放肆恣意起來。
蘇塵也無意與這些僧工爭論什麽,面上不作表情,邁步就往前頭走。
身後響起那僧工充滿惡意的嘲笑聲:“都這般老了,還要來修行,看你那副死樣,便不像是能渡過金剛試的。”
蘇塵腳步微微一頓。
耳邊即響起了師姐的傳音:“虛塵,莫與他一般見識,與他爭鬥,到頭來吃虧的還是我們。”
他點了點頭。
卻轉回身去,面向那一臉陰陽怪氣的僧工,雙手合十躬身道:“同列,貧僧祝你長壽。”
說完話,也不看那僧工是什麽反應,轉身大步走下了船。
留下僧工一臉懵然立在船上。
祝我長壽?
好似是在與自己說好話,但這言辭怎麽越是咂摸,越覺得不對呢?
莫不是在變著法地咒我短命?!
僧工心裡轉動著亂糟糟的念頭,臉色陡又變得猙獰起來,想去尋那個看起來半隻腳都埋進棺材裡的老僧晦氣,但對方已經下船隨著人群走遠,他卻不好再追了。
只能站在船頭憤憤一陣,兀自轉回僧工們做事的地方。
巨舟果然在一個河口停下來,將船上的一應‘乘客’都吐到渡口邊,它也未派僧工下船去采買補給,待到所有僧眾都下船後,那巨舟就調轉過頭,又緩緩駛入了煙波浩渺的大河之中。
霧氣聚散,漸漸吞沒巨舟樓船的形影。
巨舟底下,兩排總共數百雙人手奮力擺動,承托著大船向前航行。
那與蘇塵生出爭執的僧工到了工房,已經有諸多同列各自尋找蒲團安坐下去,他亦不敢怠慢,找了個空余的蒲團坐下,即刻運轉了體內湧動的一氣,一氣灌溉其四肢百骸,隨後一圈一圈合匯入真種。
他眉心便在真種得到一氣勾連以後,猛然裂開來,一縷慘白光芒衝眉心裂口飄散而出,盡皆投向了諸僧前方一座塑像之中。
那塑像生有數百隻人手,緊緊簇擁於身周,猶如孔雀開屏。
此時,每一隻人手都被慘白光芒勾連,如是獲得了強橫威能,使得舟船猛然一震,緊跟著全面提升速度。
即便身在船艙工房當中,僧工亦能感受到提速之劇烈,之凶猛。
他凝聚精神,不斷以一氣灌溉周身,而後匯入真種,投注進雕像之內,同時,猙獰若虎頭的雕像口中又吐出滾滾血氣,撲散入工房這數十僧工體內,讓他們各自體魄更進一步壯大,構成了一個完美的循環。
工房之中的塑像,乃是巨舟供奉的‘虎蛟百臂大魔’神聖,諸僧工之真種皆由這尊神聖自身或其座下權柄演化而來。
整座巨舟,也是一座修行正院。
名為‘虎魔院’。
虎魔院之中僧眾,修行進境往往極其之快,甚至一度與心佛寺排名前列的軍主院、屍陀院等齊頭並進,而僧眾們修行之所以如此之快,便是得益於虎魔院常年控制一艘巨舟往返諸多破碎地塊,僧眾在這個過程裡,不斷供給巨舟航行所需的一氣,自身也就在此過程稿中得到了鍛煉。
日益精進之下,修為想不提升都難。
是以此間每個僧眾雖然做著船工,還須伺候照顧那些上船的同門,但一點也不覺得這般生活有失身份,甚至隱隱以自己船工身份為豪。
那些躲在山門之中的同門,可沒有自己這般快的修行進境!
虎蛟百臂大魔,並非如金翅大鵬明王、密跡金剛大夜叉王、大蟒蛇神、大樂金剛一般的原生神位神聖,乃是數千年來,一位心佛寺高僧轉修拚圖成功,歷劫圓滿,成功立於人間,播撒下了自己的真種,徹底穩固了神軀。
其所成就的拚圖真形,便是虎蛟百臂大魔。
這尊神聖自佔據一座破碎地塊,意圖塑造一片佛土。
同時,其亦把持一座修行正院,以自己的一道化身掌控著整座巨舟。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道神聖化身存在,僧工們往返諸地,航行弱水大河,才能絲毫不懼!
那僧工虛丙鼓動一氣,與虎蛟百臂大魔勾連了約莫半個時辰,連與蘇塵爭執過的事情也漸漸拋之腦後。
此時,他體內一氣漸漸衰竭下去,自不敢逞強,連忙回收了氣息。
眉心裂開的口子漸漸合攏,他起身走到牆角,找了個凳子坐下,看著其他同門修行。
在此間修行,最忌諱逞強,一旦逞強不肯離場,就幾乎必然會出現耗光一氣,緊跟著連自身血氣精氣也被虎蛟百臂大魔雕像攝奪而去,當場化為乾屍而死的情況。
這般事情,幾乎每天都要發生一兩次,死一兩個同門。
僧工對此記憶尤深,從來都謹小慎微,根本不敢妄自托大。
他躲在牆角坐著,恢復一氣,此時,牆角裡有幾個同門休息好了,便又替補上去。
蒲團位置都是固定數量,正好可以容虎魔院僧眾輪流更替,若不是有人貪心不足,其實不至於出現耗盡血氣精氣,化乾屍而死的結局。
坐在蒲團上的僧眾們陸陸續續推到了牆角。
先前一批休息好的人已經頂替上去。
虛丙與幾個相熟的同門低聲閑聊著,這時,陡然聽到一聲慘叫。
他心頭一凜,立刻往慘叫發出的地方看去,就見到一個蒲團上坐著的同門大張著嘴,嘴裡噴湧出滾滾血氣精氣,自身在失去這滾滾氣息之後,便迅速發皺、乾癟下去,不過須臾之間,就化作了一具乾屍!
“那不是虛甲麽,本院最有希望破入聖覺的弟子,今日為何這般想不開?竟也死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修行之事,切忌不可心浮氣躁。”
“歷來百臂法王最為喜歡虛甲,我們快去將虛甲死去的事情稟告首座法王……”
身畔亂糟糟的一陣議論聲,幾個僧眾結伴離開了工房。
虛丙注視著蒲團上那具乾屍,臉色不變,眼底卻有一抹幸災樂禍之色一閃而過,這廝平日裡在船上耀武揚威,呵呵,今天也死在工房了!
真是大快人心!
他內心雖然對虛甲的死甚為高興,但面上不敢流露,畢竟虛甲的狗腿子還是挺多的,再加上首座法王素來信重虛甲,若知道自己幸災樂禍,說不定會降下懲罰,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虛丙不動聲色移開了目光,側目瞥向身旁坐著的其他同門。
眾人神色默然,至於內心究竟轉動著何種念頭,外人卻是無從得知。
不多時,虛丙體內已經積累了一股氣息,他預備等氣息飽脹之時,再行輪替其他同門,這時,工房外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一面龐黧黑,臉上遍布疤痕,頭戴雞冠帽,披覆金絲法王袍的僧人領著一眾僧工從門外走了進來。
見到這僧人走進,虛丙等一眾坐在角落的弟子紛紛起身,雙手合十,跪拜口呼:“拜見百臂法王。”
百臂法王面孔猙獰,鷹鉤鼻尤顯出幾分陰厲。
他目光粗略掃過跪拜在地上的幾個僧工,也不叫他們起身,任由這些僧工跪在那裡,轉眼去看蒲團上那具乾屍。
法王猙獰的面孔上流露一抹惱恨:“貪心不足蛇吞象,本座教導過你等多少回,莫要貪圖一時修行進境,結果你們就是不聽,每日總有一二個遭殃的。
不爭氣!
真是不爭氣!”
他呵斥了幾句,跪在地上的虛丙等人噤若寒蟬。
蒲團上供應著一氣的僧眾也是面色發白。
百臂法王不再多言,指使身後幾個僧眾把虛丙的乾屍搬開,便又帶著屍身匆匆離去。
虛丙稍稍抬頭,望著首座法王尊者遠去的背影,內心裡亦跟著轉動念頭:“是啊,為何你每日三令五申,結果總還是有人會出錯呢?
性命代價之下,還是有人貪心不足蛇吞象麽?”
雜念頻動。
虛丙按下了心裡那些無有頭緒的念頭,感應著自身一氣已經飽滿,便選擇了一個蒲團坐下,再度開始修煉。
虛甲坐過的那個蒲團便拜訪在那裡,至少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會有人主動去坐那個蒲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