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未到,三艘乙木禦風梭便已趁著夜色緩緩駛離思過山,往北烈山方向行去。因為那臃腫不堪的船型大底,它們速度奇慢,不斷發出的刺耳哐啷與吱呀聲穿透靜謐的夜,十數裡遠近可聞。饒像是三位暮年老人,正在絮叨著炫耀昔日征戰外海時的赫赫武功。
這種玩意,遇敵後追不上逃不脫,用在白山戰局無疑是自尋死路,可外海戰事結束不久,楚秦門除了這三艘經歷過戰時超負荷使用的改裝品,兩艘被白山人形容為薄皮大餡的外海形製飛梭,僅剩一艘南楚門交付不久的全新乙木禦風梭堪用。
二階獸船裡,銀背駝鰩數目較之戰前也是下降的,與從史萬奇處得來的九翎玄鷹大約一半對一半,這九翎玄鷹速度雖快,但載人載重都很一般,而且食量大性情凶惡,養起來的耗費較之駝鰩遠甚。剩下還有些齊雲楚家的紫冠靈鶴,那就更坑了,吃得精,禦手稍有不如意,靈智頗高的它們連命令都敢不服從。
二階馱獸也是如此,鱷水靈龜在戰後處理掉大半,剩下帶回白山的因為無海可居,如今全都病怏怏的。
這些都是外海一戰種下的惡果,更別提因為死傷和遷移帶來的修士數量下降。
元氣未複,就是指眼下這種情況。
三艘飛梭往北兜了一圈又突然南返,在思過山北麓擺出個品字型,上面飛下百余位楚秦修士,在祁默安的指揮下,開始布設陣勢,做長久堅守的準備。
子時正,五千楚秦與南楚聯軍主力排著隊,與輜重馱獸一道緩緩步出山門,他們進入祁默安布置好的陣法內,按已演練純熟的【混沌金影陣】站定位置,擺出隨時進軍的架勢。
如此而已。
是的,剛剛將附庸們調動起來的齊休其實並沒打算那麽早去北烈山,所以飛梭裡根本沒裝幾個人,不過虛晃一槍,聯軍主力短時間內亦不會有任何動作。
畢竟他既要為齊雲楚家修士南下爭取時間,又不想各家附庸一直那麽瞻前顧後,盡快出山將大方向確定下來,省得各人去打自家的小算盤。這麽做還有一個好處,那便是給已將北烈山圍住的離火盟大軍造成顧慮,否則被他們騰出手來分兵洗掠整個楚秦北部,危害更大。
一而再,再而衰,這麽做造成的士氣損失,齊休也只能選擇承受。
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不光這一項,幾乎所有問題上,齊休都要面對種種類似抉擇,極費心思。
顧歎被擒,剩下的楚秦諸金丹裡,秦長風受南宮嫣然影響太大,熊十四不可能完全忠心,多羅森、明真向來不參與具體俗物,所以齊休安排展劍鋒接已故的蒙儁作為執法奉行,實際上總攬山中防務。
這樣一來,執掌思過山、坊內要務虞清兒、闞萱等初始家族修士定能團結在展的周圍。
明真手段在外海除魔可以,面對白山爭鬥就不怎麽好使,其身為顧歎妻子,勢必不會反對將來與離火盟的媾和,而沒有初始家族支持的她,正好可以作為名義上的思過山守備,留在山中,與展相互監督、相互依仗。
可如此一來,聯軍就會失去一個無比優秀的前鋒指揮,而且為了撤去明、展掣肘,齊休將南宮嫣然及秦家一系弟子,還有南宮湘、虢豹陸蔓夫妻等人統統隨軍帶上。日後,等他們明白過來其中深意,必然會在心中埋下不快,這,也是齊休不得不承受的。
對秦長風、南宮嫣然,齊休表示將於離火盟死戰到底。
對明真,他將以戰促和的實情相告。
對熊十四,他又表示絕不會坐視北烈山陷落。
對附庸各家,他更是不停鼓動,防止人心思變。
對滯留在思過坊中的各路修士,他一面表示可任其自去,盡量降低思過山內部防務的壓力,並通過他們放出楚秦已全軍北上的消息,一面又大力招攬,不放過任何增添戰力的可能。
他趕走了近在內部的中行媚,因為對方的立場與自己以戰促和的大方針必然相悖,對何歡宗來說,楚秦最好是與離火死鬥到底,絕不會坐視雙方談和。中行媚人在楚秦陣中,必然會上下活動,收買熊十四等附庸為何歡宗利益而戰,同時又可在關鍵時刻突施狠手,將楚秦盟裹挾綁架進何歡宗的戰車之上。
他同時又向何歡宗與青丹門頻頻求援,對於外部助力,自然多多益善。
說到外部助力,他的求援對象中卻偏偏漏過了燕歸門與桑海門,畢竟不能讓燕沐雲和桑珈這兩位仍在分封三代保護中的門主難做。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兩家不可能參與如此規模的爭鬥,而貿然提出要求只會徒增尷尬,反而可能惡了雙方的關系。
治大國如烹小鮮,齊休小心翼翼地將各種看似矛盾的策略使出,向著他期望的目標堅定前進。
他的背後,是剛剛經歷二十年外海征戰,實力精實的楚秦,這是他的心血,他的底氣,他二百年來苦心經營結成的豐碩果實。
想走的已遷去海楚,想叛的已隨秦光耀、羅姿發動,猶如疥癬上的惡膿,一經擠除,人的身體反更強健。
如今的楚秦,上、中、下三個階層修士的忠心和理事能力絕對毋庸置疑。秦長風無視了秦光耀的煽動,明真在面對南宮嫣然的挑釁下仍能相忍以楚秦大局為重,顧歎一系的情報系統能拋棄門戶之見,迅速轉為秦長風提供源源不斷的消息,蒙儁、余子澄、姚青、虞清兒等人更是有亮眼表現。
雙聯山宋仲謙堅守至今,如北烈山熊甫亭、空曲山祁默安等附庸家族裡有中流砥柱地位的修士,等到關鍵時候,只怕也會站在楚秦門一邊,而不是一味支持家族。就連遠在白沙山,聯合實力隱隱蓋過主家的郭澤等散修凶徒,此時也能站穩立場,不行背棄之舉。
其余低階修士們更是隨著楚秦大旗從白山殺到外海,又從外海殺回白山,任勞任怨,並且為身為楚秦一員而驕傲無比。
“得此門人,夫複何求呢?”
山外陣中,齊休遙遙望著陣中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心境愈發平和從容。
他將與古熔從初識到如今的所有交往情形一一回憶。
“他?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齊休現在擔心的是靈木盟,靈魂契約是與柴藝簽下的,若對方這時候暴斃,靈木盟從南方突施奇襲,只怕局勢難以支撐。
他不清楚柴藝的打算,但他能看出來這裡面有個微妙的平衡關系,楚秦暴露出媾和意圖越早,對何歡宗越不利,所以他們很可能不去牽製靈木,默許其夾擊楚秦,先將禍水北引了再說。那樣的話,楚秦求和而不可得,反而會招致大禍。
而楚秦與離火鬥得越久,則對五行盟,或者說四行盟越不利,長時間拖在北方是他們絕不願看到的,到時候一定會狗急跳牆,狠下死手,即便滅不掉楚秦,也要來個兩敗俱傷,誰也別想好過。
是戰是和,何時戰何時和,這個度,齊休必須小心把握。
在理想狀態下,也就是齊休、柴藝、古熔、中行雋、英伯等人都是頂尖政治好手情況下,這個度現在其實是不應該存在的。既然選擇了撕破臉爭鬥,那麽短時間內,不可能存在一個都能接受的平衡點,雙方剛剛擺開陣勢,勝敗難料,誰會輕易言和?
齊休和,何歡宗、青丹門乃至幻劍門都無法接受,這不是上次白山混戰時楚秦左右逢源的時候了,白山劍派一反,強弱易勢,何歡宗絕不會放過楚秦這根救命稻草。你若想獨善其身,我便拉你一齊倒霉,中行雋雖不會這麽表示,但他絕對做得出來,齊休不敢賭。
齊休戰,四行盟絕對不會放任楚秦將其主力一直拖在北方,但是……
這個‘但是’完全基於齊休對古熔的了解,他並不清楚柴藝對古熔的評價,但他同樣準確窺出了古熔性格上的弱點,因為這個弱點,前面所說的那個‘度’字,便有了騰挪的空間。
“什麽!?”
北烈山外帳中,得到線報的郎季高大吃一驚,“齊休露面了?而且楚秦聯軍動了?這麽快?”
“是的。”
傳訊弟子稟道:“楚秦大軍已在思過山北部擺開陣勢,時刻準備進兵,而為後方安全,他們主動將逗留在思過坊中的過路修士送走,這個情報就是從他們那得來的。”
“再探!”
郎季高趕忙下令,“傳令出去,將掃蕩各處的人馬都撤回來,集合,布陣!給器符城傳訊,告訴古熔我將整軍於北烈山南麓以待齊休,命其……不,請其按計劃率領後軍增援,準備決戰!靈木那邊,也傳去消息。”
“是!”
“報!”
這邊眾人剛準備依命行事,忽然又有人張惶來報,“外面,外面……”手指帳外北方天空,語無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