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雲雪進去了。
迎面而來的是淡藍色的窗簾。司徒瀾正坐在*邊,和容長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連久久不見的容靖都站在一旁。
沒有容謙。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可心頭,不知不覺掠上淡淡的惆悵。
“雲雪姐姐。”容靖第一個發現她,欣喜地喊著。
“容靖?”她淡淡笑了,這孩子熱情而衝動,其實挺好玩。
可看到容靖,她就想起白玉瑤——白玉瑤現在在哪呢?
容長風樂了:“今天好象大家都約好的,都來了。太高興了。雲雪過來,和爸談談心。”
“好——”喬雲雪乖乖地走過去。可看著容長風和司徒瀾,不知不覺有些不自在——兩人在一起,她這聲爸真不好喊。兩位老人表面上好象不知多融洽,可心裡會不會還有疙瘩?
“坐這。”司徒瀾站了起來,把離容長風最近的位置讓給她。因為往事,司徒瀾至今看到喬雲雪還會尷尬。
容長風慎重地拉著她手兒,凝著她:“寶寶快了吧?”
“快了。”喬雲雪輕笑點頭,“就這幾天。”說著,她的心兒卻慢慢吊在半空——平時沒覺得,可今天容長風拉著她的手,她才細心地覺察到,這一個月下來,容長風瘦得好厲害。
他的聲音,也遠遠不如以前中氣十足,連頭髮,也似乎在這一個多月之間,變得稀少,而且全白了。
“那就好……”容長風有些出神,調侃著,“如果再晚,說不定我就看不到自己的寶貝孫子了……”
“爸,不會的。”喬雲雪心中一緊,“爸才五十幾,還要過六十、七十……”
“我就隨便說說嘛!”容長風這才松開她的手,似乎想坐起來,“提到年齡,我想起來了。過兩天我生日。”
容靖靈敏,立即抱著容長風,一手移好枕頭,讓容長風靠著說話。
容長風笑了笑:“雲雪,爸有事求你。”
“哦?”喬雲雪這才抹掉眼淚,“爸請說。”
有些無奈,容長風揉著太陽穴:“容謙這孩子,就擔心我一命歸西,過不到下個生日。所以他說,這個生日,他要給我好好過一下。”
“嗯。很好呀。”喬雲雪忍不住點頭。容長風這模樣,真心讓人擔憂。可這些日子以來,容謙一直表面不動聲色,天天過來找她素描……說不定他心裡早就焦灼不安了。可他是京華的風向標,是容家的主心骨,自然不會讓擔憂形於色,要不,整個都亂套了。
容長風搖頭:“不好。雲雪,我想簡單點兒。”
“爸,容謙他是舍不得你。這是他的孝心。”她忍不住為容謙說話。
“唉……”容長風沒話說了,“你和容謙一夥的。”
她和容謙才不是一夥的。
司徒瀾在旁忍不住:“得了吧,容老頭,你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糟老頭……哼!”
“咳!”容長風有些尷尬,“那就……讓容謙去瞎搞好了。”
司徒瀾這才舒服了些:“給你過生日,雲雪也快生了,雙喜臨門,說不定一衝喜,你這病就好了。好歹還能陪我多下幾年棋。”
喬雲雪忍不住點頭。司徒瀾這人,說話向來尖酸,可這話卻暖心窩。
容長風扯扯唇角:“那就這樣吧。橫豎就這個生日了……”
“爸……”喬雲雪輕輕安慰,“爸安心養病,現在醫學高明,會好的。
“是呀,爸。”容靖帶著哭腔。
容長風倒一臉輕快:“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嘛,都是盡人事,聽天命。我現在倒沒什麽遺憾的,就是想看到我的孫子。這樣,我見到九泉之下的思思的時候,也能好好和她好好交待。”
喬雲雪淚如雨下。
司徒瀾別開臉。喬雲雪年輕,還看不出來,司徒瀾卻明白,容長風這模樣,確實熬不了多久了。
“哭啥呀!”容長風輕快地搖頭,可聲音沙啞,缺少力度,化療一個多月,痛苦讓老人已經抵抗不住,仍然裝得若無其事,“人有生有死。看透了就好。
容長風的語氣淡淡的惆悵,喬雲雪的眸子,不知不覺,瞅上老人的臉。
容長風的臉沒有血色。
心中一動,喬雲雪小心翼翼地:“爸,醫生怎麽說?”
“這個……”容長風淡淡一笑,“容謙剛剛去幫忙問醫生了。不知道情況怎麽樣?”
容謙去問醫生了?
喬雲雪心中微微一松。原來他是去問醫生了呀。
她以為他去看洛海華了……
容謙確實是去問醫生了。
“容老的癌細胞擴散得厲害。”醫生搖頭,“早在發現胃癌時,容老就得來,勝算會大很多,容老已經錯過最佳治療機會。容先生,現在容老隨時可能……”
“我要的是辦法!”容謙逼近醫生,似乎只要醫生一說不,他就要掐上醫生的脖子。
醫生搖頭:“切除半個胃。或者找更好的醫院。不過容先生,我們一直沒有要求容老轉院,是因為我們醫院對於胃癌,還是有一定研究,容先生請相信,我們這方面的醫術,一直走在國內尖端。”
容謙默默合上長眸:“我爸……還有多久時間?”
“狀態保持得好的話……”醫生慎重地判斷,“最多還有一個月。”
容謙久久沒有吐出一個字。
最後,他走了出去。
來到容長風病房門口,他站了好一會兒,沒有進去。最後身形一轉,朝樓上走去。
“你來了?”洛海華淡淡一笑,“心情不好?正好,我也心情不好,幫忙推我下去,一起走走。”
雖然太陽正烈,可醫院一側的長廊,全是遮天樹蔭。舒服的自然風,讓容謙緊蹙的長眉舒展了些。
“你爸怎麽樣了?”洛海華掐掉一片綠葉,揉碎了。
容謙頷首:“醫生說……剩下的時間不到一個月。”
洛海華點頭:“難怪你心情不好。你對他……也算孝順了。”
“海華!”容謙聲音略微嚴厲起來。
洛海華微微尷尬:“我不說你爸了……唉,這麽多年,我總是比不上你爸重要。”
洛海華尷尬得別開臉兒。
容謙停了下來,長眸凝著前方:“我聽洛少提到,他和海燕辦了幾個國家的簽證,準備隨時陪你出國醫治。再不抓緊時機……”
“……”洛海華默默垂了眸子。
容謙拿出手機。
“誰找你?”洛海華抬起頭來。
容謙搖頭:“是我找人。”
“找誰?”洛海華一愕。
“還留在國外的老同學。”容謙已經開始在打電話。
洛海華搖頭:“你還不如找我這個老同學。好歹,在那批老同學裡,我還算混得比較好的。”
打了幾個電話,容謙才看向洛海華:“哦,老同學願意幫忙?”
洛海華噗哧一笑,眸子卻濕潤了:“別這樣喊我?這太……讓人傷心。謙,我終究是個女人,還是個病人。謙,你一句話,能讓我倒下去,再也起不來……”
容謙淡淡一笑:“海華果然變了。”
“變成了小女人是吧?”洛海華眸光黯淡幾分,“我早該變成小女人……”
容謙淡淡一笑:“聽老同學說,你這病,德國方面的醫術比較好。”
“嗯。”洛海華點點頭,“確實。所以,我要你陪我去呀。”
容謙靜默。
洛海華搖頭:“她快生了吧?生了,你就不會這麽多顧忌了是不是?謙,你什麽都好,就是責任心太強。你自個兒瞧瞧,童年飄泊,少年深沉,青年拚命求學不,這幾年好不容易能自己做主,卻沒有一天的時間屬於自己。你簡直是為了容長風而活……”
“海華!”容謙聲音高了幾分。
“當然,他是你爸……我沒說你不對,可是,謙,你總該為自己活一點兒。這不,等有了寶寶,難道你又得做個模范爸爸?”洛海華澀澀地別開眸子,“你永遠都沒有為自己活的時候。”
容謙搖頭:“男人的本性,就是責任的代名詞。”
洛海華輕輕地別開眸子:“我寧願你是個花花公子。”
容謙搖頭。
洛海華也靜默下來。
來到停車位置,容謙長眸深邃幾分——他看到了別克。
她說不來,結果還是讓舒漁陪著來看爸了。原來她……只是想避開他。
洛海華也看到了,默默移開眸子:“她來了,你準備上去麽?”
“太陽大。上去吧!”容謙頷首。
“太陽大……”是太陽大麽?洛海華澀澀地咀嚼著他的話,默默瞅著自己的雙腿,忽然伸手捶上去。
容謙敏捷地伸手擋住:“海華!小心!”
洛海華一愣,抓住他的手,抓得穩穩地不放。好一會兒,她抬起頭來,默默瞅著他。久久地。
“我們上去。”容謙提醒。
“不。”洛海華拚命搖頭,“我就喜歡在這兒。我才不喜歡被困在一個房間,我喜歡的是大自然。”
容謙凝著她瘦削的手——再瘦下去,人都快沒了。為什麽這麽固執!
洛海華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兒。她默默地瞅著,好一會兒,才輕輕吐出幾個字:“曾記當年,我們在大洋彼岸,說……”
她的淚忽然灑落,聲音輕輕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另一隻手,悄悄地疊上。洛海華仰首,凝著他,一個可愛無奈的笑容飄忽即過:“少帆說,我們洛家的人沒有情商。我一直不承認,可是我現在終於明白,我們洛家的人,確實沒有情商。而我,就是最缺的那一個。我居然會那麽幼稚地相信,千裡能共嬋娟。”
容謙平靜地看著交握的手:“你的手,沒有血色。”
瞬間,洛海華連臉色都沒有了血色。但她沒有松開,隻久久地看著,最後輕輕吐出幾個字:“我等你,把我親手送去海外……容謙,十年揚州一場夢,我總算明白了陸遊的一生,盡在這一句話。”
“不。”容謙搖頭,“男人的話,再癡情,也不可全信。陸遊的情話,茶余飯後,一笑而已。”
“是麽?”洛海華輕輕地。
容謙平靜而溫和:“納蘭容若,上下五千年,第一癡情溺愛的男人。也深愛三次。”
“男人果然不可信。”洛海華鼻子一酸,卻笑了,“謙,這樣說來,我倒高興了。”
洛海華興致還真好些,握著他的手,卻悄悄緊了幾分。笑了:“你難以抉擇,不如我幫你。聽說,你爸也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這樣好了,我帶他去歐洲找醫生。容謙,我要你欠我一輩子。我倒想看看,你怎麽去深愛幾次……”
“容謙……”一聲炸雷平地起,就見一個瘦長的身影撲過來,“混蛋!你老婆馬上要生,你還在這裡陪別的女人!真該死!”
舒漁?
容謙側身,卻依然沒有躲過舒漁的攻擊。
洛海華慌忙放開容謙的手。
舒漁一個畫家,哪懂打架,只是胡攪,雙拳亂撞。容謙躲閃之際,也一身狼狽:“舒漁,住手。”
“舒漁,你瘋了!”洛海華喃喃著。擔心著,上身探向前面,可身子移不動半分,只能看著紅了眼的舒漁一個勁追打容謙。
“我是被你們逼瘋了。”舒漁怒,“雲雪哪裡對不起你們了?容謙,你自己說說,如果雲雪看到你們牽手,她不氣得早產?”
洛海華默默扭起十指。
舒漁忽然松開手,拿起電話打:“雲雪,我在停車場等你。你什麽時候下來?”
容謙大步上前,雙臂緊緊抓住舒漁的胳膊:“不要無中生有。雲雪馬上生,你想幹什麽?”
“我要雲雪徹底斷絕對你的念頭。”舒漁恨得青筋暴裂,朝著天空揮拳頭,“我不許雲雪再對你患得患失。我不許雲雪再半夜難眠。我不許雲雪再為你畫像。我要雲雪痛快下決定,生完寶寶陪我周遊世界。”
“混蛋!”陰冷的兩個字從容謙唇間擠出,一揚手,一拳頭落上舒漁的肩頭。
舒漁應聲落地。手機飛了出去。
“容謙——”洛海華一聲驚呼。
“怎麽了?”溫柔的聲音輕輕響起。
所有都定格了。
容謙回頭,大步向前走去:“雲雪……”
喬雲雪輕輕避開容謙,使勁蹲下身子,要扶舒漁:“這麽大個人了,怎麽大白天的還躺地上。這不是讓洛小姐好笑麽?舒漁呀……”
“雲雪,你別動。”後面又響起個清越的聲音,“我來。”
洛少帆?
喬雲雪停住了動作,慢慢直起腰,綻開個淺淺地笑容:“謝謝少帆!”
在洛少帆的攙扶下,舒漁好不容易站了起來。他扶著自個兒的腰,還不肯安靜,又向喬雲雪這邊走過來。
喬雲雪凝著容謙:“爸生日,在哪裡辦酒席,提前告訴我一聲。”
“哦?”洛海華淺淺一笑,“世伯過生日,我一定去慶賀。”
容謙凝著孕婦平靜的容謙,長眸一閃,手臂朝她伸來……
“閃開。”舒漁一巴掌拍開容謙的手,“才和洛小姐握手,又來牽我們油畫街的美人兒的手。我呸。”
喬雲雪一愕。默默看著容謙,默默退後一步。
“舒漁!”洛少帆急得大聲喊住舒漁。舒漁這不是火上澆油麽!
喬雲雪搖搖頭,輕輕拉起洛少帆的手,朝舒漁笑:“舒漁,是這樣麽?”
舒漁被洛少帆一喊,冷靜了,尷尬著:“雲雪……”
“雲雪……”容謙緊緊凝著喬雲雪拉著洛少帆的手,他暗暗握緊拳頭。
這個舒漁,真要命!
偏著小腦袋,喬雲雪雙手輕輕擱上腹間,綻開個可愛的笑容:“執子之手,與子揩老?容謙,是這個意思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