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荒原,血紅的影日隔著濃霧半死不活地懸著。不可知之地唯一宏大的建築前,一如往常地寂靜,只聽見禿鷲蒼涼的鳴叫和風吹過樹枝激起的沙沙聲。 全副武裝的侍衛們堅定不移地站立著,一如既往的目不斜視。
太陽漸漸爬高,空曠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玄色人影。
那人動作舒緩優雅,長長的衣擺沙沙地滑過地面,轉眼間就經過廣場、石階,踏入樓閣。
然而,即使是最嚴肅的侍衛,當那玄色衣裳走入視線內看清他的面容時,也都忍不住變了顏色。
居然是夜吟公子。
靈寵島任務失敗的消息早在他歸還當日便傳遍了整個點雨樓。
不論是他的仇敵還是好事者,都在暗中揣測:一直都仗著主人的寵愛,在整個荒原橫行無忌的李夜吟,是否會因為這一次的失敗,結束他的受寵生涯?畢竟,點雨樓主人素來涼薄,私心的喜歡終歸抵不過赤裸裸的利益。
再多的功績,只要一次失敗,就可能被徹底打落冷宮。
至少,李夜吟的前任們,沒有一個成為例外。
迄今為止,唯一長久侍奉在點雨樓主人身邊未遭貶斥者,是那總是低著頭讓人看不清面孔的勘命師。以致私下有傳聞,說勘命師是點雨樓主人的骨肉血親,所以得到另眼看待。
李夜吟會成為第二個特別的人嗎?
大半個點雨樓都在惴惴不安中等待著結果。
……
……
作為視線的焦點,李夜吟的情緒卻是異常的平靜。靈寵島任務失敗是鐵一樣的事實,他也不打算狡辯避過懲罰。出於尊重,他甚至特意精挑細選了一件玄色禮服,入樓覲見。
手持折扇,姿態翩然地穿廊過道,走到樓台最高處,站在少邪的身後。
“主人。”不卑不亢地微彎腰,視野的邊沿可見少邪那火紅如花的長發,隨意地灑落在裹了白綢的肩膀上。
“你回來了。”
輕聲說著,少邪沒有回頭,他靜靜地站在樓台的高處,極目遠眺。
目之所及,淨是茫茫,灰霧中偶爾的幾點綠色,是苔蘚艱難地爬行。
這是一片死地,一片注定沒有未來的荒原。
“回來了,靈寵島的任務失敗了。”
李夜吟開門見山地說著,他對靈寵島上的任何靈寵都沒有興趣,即使是珍貴無雙的生命之源,也一樣興致乏乏。會中途對任務竭心盡力,只因為無意中發現李玉暖也進入了靈寵島。雖然最終任務失敗難逃責罰,但只要想到那個總是跟在身後牽著衣角的堂妹竟不知不覺中成長為如此美麗動人又堅強可愛的女孩,他的心中,便會泛起淡淡的甜蜜。
“……記得出發前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少邪依舊沒有回頭,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拍打著朱色的護欄,節奏中暗藏著急躁,可見他當前的心情很難歸為愉快。
“記得,失敗……黑水三年。”
李夜吟一板一眼地重複著,甚至連少邪當時的口吻也複製了出來,因為宿敵即將受辱,勘命師總是遮住鬥篷下的冰冷臉,也不由自主地漏出了一絲微笑。
這是對主人的不敬,但這一次,少邪默許了。
他繼續以手指輕打護欄,側過臉,漫不經心地說道:“記得失敗的懲罰,為什麽沒有任何害怕?你當真以為自己曾在黑水中浸泡過,所以即使被罰黑水三年,也無關痛癢?”
“不敢。”
“你還有什麽是不敢做的呢?”少邪轉過身,反諷道。
“我不敢違逆主人。”李夜吟敷衍地說著,因為口氣太過生硬,反給人譏諷的感覺。
然而這種近乎抱怨的口氣卻讓少邪冰冷的面容綻放了難得的微笑,他踱步上前,伸手,落在李夜吟的心口。
“這裡……躺著我賜予你的古龍魂……”輕柔地說著,指尖突然生出尺余長的利爪,沒入李夜吟的心口,玄色的衣裳上頓時多了五點紫黑紅斑。
“……嗯……”
額角冒出冷汗,本就因為死氣的浸潤而鮮少血色的面容,刹那間慘白得好似剛從冰窟中走出。
“你的一切都是我賜予的,我能給予,也能奪走,所以,不要妄想背叛我,至少……現在的你,還沒有這個資格……”
少邪溫柔地威脅著,指尖輕輕滑過脆弱的心臟,古龍魂得到主人的氣息,頓時活躍起來,歡快地穿行在長長的爪尖,帶給可悲的宿主更深更痛的折磨。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從未想過背叛……啊……啊!”
劇痛的折磨讓李夜吟牙齒直打顫,甚至連重複了千萬遍的謙卑之詞也說得斷斷續續,看著他越發慘白扭曲的面容,少邪假惺惺地伸出完好的左手,摸著他的臉頰,舒展那因為痛苦而緊蹙的眉頭。
“看這美好得幾近不真實的五官因為痛苦而扭曲,我也心痛萬分。但是失敗是絕不允許被姑息的,如果對你網開一面,我又拿什麽統禦這群無法無天之徒!”
“……是……是……啊……”
李夜吟強打精神附和著,少邪的手冰冷地摸過臉龐時,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立了。
插入心口的利爪依舊沒有抽出,凝結在玄色布料上的紫黑也越來越濃鬱,看著李夜吟蘊滿了痛苦和怨恨的眼眸,少邪突然撲哧一笑:“你非常地恨我,恨我折辱你的驕傲,用見不得光的手段折磨你脅迫你。但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而我給予你的回報,也是等價的豐厚。”
“……是……”
漸漸習慣心口巨龍帶來的翻江倒海般的痛苦的李夜吟,垂著眼簾,低聲地回答著。
少邪不喜歡他這故意回避目光的馴良,落在臉上的手下滑,停在脖頸與下巴處,用力,迫使他抬頭,看著自己:“你是注定要成就大事的人。我對你一直都懷有深深的期待……鎮壓在冰原的他已經醒來,區區黑水根本攔不住他統一三界的死亡步伐……不要怪我對你狠,我必須這麽做,才能讓你以最快的速度成長起來,讓你擔起責任,代替我統禦這片土地……”
沒入心口的指甲刻意刮過心肌,本以為自己在痛苦的夾擊下已經趨於麻木的李夜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火燙,再一次紅了眼角。
“很痛苦,對啊?當年我越過黑水的時候,下半截身體都已經化成了白骨。整整一千年的時間,都只有半截身體,死氣粘著在傷口,企圖侵蝕完好的上半截,但我卻堅持下來了,為了活下去,我甚至自己給自己注入龍魂。”
少邪淡漠地說著,“我沒有你的天生道骨。為了抵抗死氣對身體的侵蝕,我在身上注入了十九條龍魂。但是龍是桀驁不馴的生物,即使只是一絲魂魄,也是同樣的傲慢。那時候,我僅存的半截完好時常被它們撕成碎肉,全憑一脈意識堅強地活下去。好在最終我還是成功了,我收復了那十九條龍魂,並且順利地將死氣從體內驅逐,重新有了下半截身體……”
“我對你,是發自內心的充滿了期待……”他喃喃地說道,“我希望你不辜負我的這份期待……”
“……但是……我不是你……”李夜吟爭辯地說道。
少邪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我,因為我也不是你。但是……我已經看中了你,已經將你列為我的期待,你就必須成長我希望的那個人!”
“……你——”
李夜吟憤恨地****著,被過度的扭曲侵蝕的他正欲反抗,卻因少邪突然抽出刺入他心口的利爪,身體失了支撐!
“……啊……額……額……”
斜倒在地,心口的血窟窿有液體汩汩流出,龍魂盡責地運作著,護住他的心脈,讓他無法咽氣。
這是一副求死也不得的身體,只要古龍魂尚在,就難逃被掌控的命運。
“怨恨嗎?我知道你的心中已經充滿了對我的恨,可是……只有仇恨沒有力量,仇恨就只能是世間最消極最可笑的東西……弱者的怒氣?螞蟻腿都比他更有力!至少,如果看見一隻螞蟻伸出腿試圖絆我,我會因為過分罕見而停下腳步。”
少邪溫柔而不失犀利地說著,居高臨下的角度讓他看見李夜吟因為痛苦而略有些潰散的眼瞳,多了幾分晶亮。
“我知道你心高氣傲,即使暫時服從於我,內心深處卻從未尊敬我。但我不在乎,崇拜我的人已經夠多了,少你一個沒有任何關系。”
蹲下,伸手,再次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與自己四目相對。
“我喜歡你的眼睛,比你的五官更喜歡。你的眼睛,高傲又深邃,讓我總以為能在你的眼中看到宇宙萬物,但若是仔細看,卻似乎什麽都不存在。永遠都保持著這樣的眼神吧,只有這樣,你才能不斷地勾起我的興趣,以及你的敵人們的興趣。”
“……什麽意思?”
被少邪的話語震驚,李夜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少邪撇了撇嘴,道:“等時機成熟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我的意思,現在——保持少許神秘更加合適。”
“是嗎?”李夜吟低低地說著,少邪從不與他說多余的話,這看似毫無意義的話,必定隱藏著驚人的秘密。
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泄露了太多的少邪,突然收了手指,歡快地擊掌道:“枯燥的說教到此結束,該宣布對你的懲罰了!”
“什麽懲罰?”
“就如當初的承諾一樣,黑水三年。”少邪柔聲說道,“當然,用於囚禁的不是不可知之地的人都熟悉的那段黑水,而是……點雨樓的最深處被稱為黑水之源的流淌著比黑水更濃鬱十倍的死氣凝結而成的液體的黑水牢獄。你將在那漆黑如墓穴的地方,和著垂死的****,度過愉快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