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華四年,秋。
夜鳴錚,翠色縈,桐葉簌簌風華遍地。
光陰飛逝,時光蹉跎,如今我已是雙十年華,貴為北國王后時近兩年,依舊盛寵不衰。王上每月於雪鳶宮逗留的時間最多,太后也頗有微詞,常言:王上該學會如何做到雨露均沾,王后更不該獨霸帝寵威脅皇權。
嘴邊揚起慘淡一笑,鳳袍裙裾逶迆在地,紫衣與冰凌小步尾隨於身後,我的目光直直凝視著黑寂無邊的暗夜,遊廊兩側宮燈懸掛,隨風搖曳。
星點燦燦,密布蒼穹。孤月無邊,溶淡絕麗。
近年來陪在夜鳶的身邊,看他愈發深沉穩重的目光,我時常會迷惘。總覺得,他已不再是當年的大王子殿下。雖然,他依舊獨予我一人他那溫柔的笑意,雖然,他依舊寵溺著我的種種任性,可我總覺得,很多事變了。
說不上哪變了,大王子時的他雖然淡漠冷血,手段狠辣,喜怒不形於色,可我能猜透幾分他心中所想。如今,我已然無法看透他一分,甚至覺得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他是那樣陌生。
多少個日夜,我努力對自己說,陪在他身邊是為了幫大哥報仇,我要親眼看著南國葬送在北國手中。
好幾次控制不住,想要對他表露真心,可看見他有些陌生的眼神,我才驚覺他始終是個王,不容我在感情上越池一步。
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分辨不清,對他利用多還是感情多,午夜夢回,大哥與他的臉時常交疊在一起,那份痛是我永遠無法抹滅的烙印。
為了讓自己不再痛,我便不再願去理清自己與他之間的關系,甘願沉淪在這奢華的宮殿中,用我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永遠站在最高處與夜鳶並肩而立。
走著走著不自覺已到黑屋子,所謂黑屋子,便是幽禁那些曾經犯罪的宮嬪,譬如通奸,譬如叛逆。黑屋子很小,裡面永遠都是一片黑暗,唯有一個鐵窗,每日有人送食進去。
而如今,華蓮便被幽禁在黑屋子裡,我竟會走到這裡,兩年都未曾想過要來見一見這個曾經在我面前那樣得意的她。
“王后,您要進去?”冰凌問。
“既然來了,就去瞧瞧。”我接過紫衣手中的燈籠,小步上前,將那扇唯一的小窗拉開,燈籠於前向裡面照射,借著微弱的光我在牆角一處看見一個蜷縮的身子。
感受到動靜,她猛然仰頭,含著惡狠狠的亮光注視著我,眼眶遍布血絲。
“賤人,你來看笑話的?”
我衝她笑,笑她都如此狼狽,口角還是針對於我,不過在她心中,我確實可恨。
見我安靜的對她笑,她的狠意漸漸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嘲諷,也不知是在嘲諷我,還是自嘲。
“好久,好久,都沒有再見到光了。”她眯著眼睛看我手中的燈籠,那束光筆直的射在她蒼白的臉上,似為其染上一層光暉。
“轅慕雪,你為夜鳶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夜鳶甘願被廢,為了夜鳶承受冷宮之苦,為了夜鳶竟連他那樣殘忍對待轅羲九屍體的行徑都能原諒。而你換來的又是什麽?他真的為你空設后宮了嗎?就如莫攸然所言,你是個驕傲的女子,你絕不會甘願與眾人共侍一夫。想必你的心中日日夜夜都在承受這樣的煎熬吧?可惜了,這個世上只有一個轅羲九肯為你付出生命,夜鳶並不會是第二個。”
我依舊笑對她的諷刺,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衝她笑道:“即使不能空設后宮,但夜鳶的心中只有我一人。”
“世事無絕對,如今他心中只有你一人,並不代表將來也只有你一人。別忘了,這兒是后宮,永遠都是美女如雲的后宮。”她一針見血的諷刺著我,像是刻意要將我激怒。
但是我不怒,隻笑,但唇邊卻無一絲笑意。
“轅慕雪,華蓮在這等著你,等著你失寵的那一日。”她瘋狂地仰頭大笑,笑聲蔓延著整個黑屋子,隱隱傳出一些到冰凌與紫衣耳中。
她們兩上前輕聲道:“王后,她瘋了,咱們還是回宮吧。”
紫衣接過我手中的燈籠,若有所思的向裡邊瞧了瞧,然後將小窗關上,再次隔絕了華蓮與外界的一切。
·
在回雪鳶宮的路上,一名公公匆匆迎上我打了個千,額上隱隱冒著汗珠,臉色糾結了一片。紫衣將燈籠探出,才認出是蘭香閣卿嬪身邊伺候的福公公:“公公何事如此慌張?”
“合歡宮蘭香閣的卿嬪小產了,而此次小產甚為蹊蹺,湘夫人與如貴嬪已到,等著王后您去主持大局。”福公公微喘著氣答道。
“小產?是該去瞧瞧了。”自打卿嬪有孕這三個月,我一回也沒去瞧過,對於這個孩子的降臨我自是不急。畢竟,想操心那孩子的人大有人在,怎麽也輪不到我去插手。
“奴才這就去稟報王上。”他正欲朝禦書房處去,我便淡聲道:“王上此刻正在禦書房批閱奏章,此等小事就莫去打攪,待王上批閱出來再行稟報。”
淡淡的一語引得福公公臉色慘白,此時的他定然在心底罵了我不下百遍了,將小產之事隨意說成一件小事,還不讓孩子他父親及時知道。
見福公公僵在原地,冰凌的口氣不大好,出聲斥道:“怎麽?福公公還有話說?”
“奴才不敢。”他一個激靈,猛然回神。
“那還不帶路?”冰凌瞪了眼不懂規矩的他。
我的嘴角倒是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這兩年隨著我在后宮與朝廷的勢力逐漸擴張,又加上王上的盛寵,我的王后地位可以說是再無人能夠撼動。不論是后宮妃嬪還是朝中大臣,無不對我忌憚巴結。在雪鳶宮伺候的奴才們也就自恃高人一等,時常為所欲為,對他人頤指氣使,正五品以下的宮嬪他們絲毫不放在眼底。
我看在眼底卻未多言,只要不過分,不丟了雪鳶宮的臉面,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路上淡淡的清香夾雜著少許的暗塵撲鼻而來,合歡宮倒是挺奢華,裡邊奇珍異卉滿花圃,假山嶙峋蜿蜒。
風露自娟娟,翠蓋庭芳影,小閣珠簾卷,宮燈映窗扉。
未進蘭香閣便聽聞幾個低聲哭泣的聲音,裡面傳來七嘴八舌的議論,還有進進出出換著熱水的奴才,好不熱鬧。
有人高唱:王后娘娘駕到。
閣內頓時跪倒一片,湘夫人與如貴嬪向我福了福身,另有幾名妃嬪竟隨著奴才一齊跪倒在地。目光有些畏縮,像是極為怕我。
蹙了蹙眉,我猶自坐上首位,便喚她們起身,如貴嬪與湘夫人於我兩側坐下,臉色凝重中帶有絲絲笑意。
這次的主角卿嬪倒是虛弱的匍匐在地,始終不起來,低聲哭著:“王后您是六宮之主,臣妾的孩子被奸人所害,您一定要為臣妾做主啊。若您都不能為臣妾做主,那臣妾活著還有何意思?”
我瞅著卿嬪那悲傷欲絕的模樣,初看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可她這一般哭訴倒使得我極為厭煩,尤其討厭此般哭哭啼啼大吵大鬧的女子,一點兒也不像是喪子的模樣。
我問:“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一名頗為秀氣的宮女立刻上前,於卿嬪身邊跪下,一五一十的稟報:“酉時娘娘用過晚膳之後便歇下了,不出半個時辰便腹痛不止,當即小產。”
一邊聽著她稟報,一邊單手敲打著桌案:“除了晚膳沒用其它的了?”
她眼波一轉,想起什麽似地忙說:“臨睡前主子她喝了一杯安神茶。”
我一笑:“安神茶是誰泡的?”
“是碧清。”她將目光投放在跪在左側的一名女子,被稱做碧清的丫頭一怔,驚恐的爬了過來:“王后,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我安靜的靠坐著,也不發話,湘夫人見我不語便出言問:“安神茶在哪?”
“已經被奴婢撤下。”她瑟瑟發抖地回道。
“哼,我看就是你在安神茶裡加了紅花,導致卿嬪小產。還不從實招來,到底是誰指使?”湘夫人猛然一拍桌案,嚇的碧清一張臉都青了下來。
“不是奴婢,不是……”
“看樣子,嘴巴挺嚴實的,來人,掌嘴。”
湘夫人一聲令下,幾個看似粗野健壯的婦人凶神惡煞的進來,正要動手掌嘴,她便哭喊著:“奴婢認罪,求夫人放過奴婢。”
“這才聽話嘛,說,到底是誰指使?”湘夫人滿意一笑,迫不及待地詢問。
“是沁美人指使奴婢在卿嬪的安神茶中放藏紅花的。”碧清的目光倏然轉向正看好戲的沁美人。
忽然被點到名,沁美人僵了片刻,隨即大怒:“哪來的賤婢,竟敢汙蔑我,你不要命了!”
“主子,您不能翻臉不認人啊,這簪子還是您賞給奴才的,說是要辦成了這事還有重賞的。”她立刻哭著爬到她跟前,由懷中掏出一枚玲瓏翡翠簪。
沁美人臉色大變,心下一急便一腳朝碧清的胸口踹了去:“狗奴才……這簪子是我幾日前掉了的,你竟敢用此來汙蔑……”
“喲,這認證物證俱在,沁美人還想狡辯?”湘夫人笑的愈發嬌媚,眉宇間淨是得意之態。
沁美人驚恐的看著湘夫人,仿佛意識到什麽,猛然跪下,連連磕頭:“王后明察,臣妾真的沒有,這賤婢栽贓嫁禍。定是受了什麽人指使……”
對於這場鬧劇至始至終都不發表任何話的我冷冷地瞧了眼一臉無辜的沁美人,端起茶抿了口。
沁美人倒是急了,臉色慘淡如紙。
“依臣妾看,此事還有待察明。”如貴嬪輕聲細語的側過頭,恭敬地對我說。
“都如此明顯了,還察明什麽?”湘夫人頗為挑釁的睇了眼如貴嬪,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模樣。
而卿嬪也連連點頭:“臣妾也覺得此事……此事甚為蹊蹺,還望親自覲見王上,求他還個公道。”
不等其他人開口,我重重的將手中那杯茶擱置上案,一聲重響駭了眾人,皆紛紛噤口不敢再說話。
“如此后宮瑣碎之事也要勞煩王上出面,卿嬪你當本宮這個王后是擺設?”
卿嬪一驚,方覺自己失言,忙道:“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何意?”我不冷不熱的繼續追問其言,她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著我:“臣妾,臣妾……”
不再看她,我冷冷的掃過沁美人與碧清,未做考慮便下令:“碧清與沁美人謀害皇嗣,拖下去杖責八十刑棍,若有幸存活便關入黑屋子,若不幸有個萬一便好生安置著。”
沁美人與碧清雙雙慘白了臉,連連磕頭哭喊著:“王后饒命,王后饒命,臣妾冤枉,冤枉!”
可是侍衛卻是毫不留情的將她們拖了出去,在漫漫黑夜中,隱隱傳來哭訴聲,那樣撕心裂肺,但在這陰暗嗜血的宮廷中卻是如此平常。
“王后,臣妾覺得此事……”卿嬪還想說些什麽,卻被我凌厲的目光打住,跪在地上呆呆的凝視著我。
“你的孩子是沁美人指使碧清在安神茶裡下了藏紅花,導致小產。此事就此了結,誰敢再妄加議論,或是王上聽到任何風言風語,本宮作為六宮之主,將嚴懲不殆。”
滿閣突然一陣沉默,靜謐無聲。直到冰凌輕咳一聲,眾人恍然回神,齊聲道:“王后聖明。”
·
處理完小產之事,我便決定去趟禦書房,今夜之事是該讓夜鳶知道,畢竟那是他的孩子。
“娘娘,您不覺得今夜之事太過蹊蹺?”一路上悶悶不語的紫衣像是憋了太久,終於是開口了。
“你倒是說說蹊蹺在何處?”
“這樣蠢的辦法,沁美人絲毫不蠢且不說,就算蠢也不會用如此明顯的手法去害卿嬪。”紫衣嗤鼻而笑。“紫衣想,王后您何等聰明,不會看不出來吧?”
我依舊緩步前行,但笑不語,深深的遊廊上傳來我們細碎的腳步聲,空空回響飄蕩。
兩年來,很少有妃嬪懷有龍種,懷上了的也都莫名其妙的小產了,此中秘事自是不言而喻,卻無人敢去深究。歷朝后宮都不平靜,算計陰謀常常出其不意,一山更比一山高。而我,卻是袖手旁觀后宮事,冷眼笑聽姬妾爭,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能縱容她們明爭暗鬥,只要她們的爭鬥沒有影響到我的地位,便放縱她們爭。爭個你死我活對我只有好處並無壞處,我只需穩住我的後位,而朝廷,一直都有楚寰,我信他。
“娘娘,您覺得是誰才是真凶?”冰凌好奇的問。
勾過鬢角被風吹散的一縷發絲,輕輕撫摸護甲,莞爾一笑:“卿嬪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對本宮百利而無一害。誰是凶手,早已不重要。”
“難怪娘娘就這樣草草的了結此事。”冰凌恍然大悟的點頭,又口沒遮攔的問:“萬一娘娘您懷了孩子卻被人給謀害了,也不知您會如何對待凶手。”
紫衣一聽忙用胳膊肘頂了頂她,示意她不要再繼續往下說。冰凌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垂首:“奴婢失言。”
我面無表情的行走於遊廊,望漢白玉雕欄,記憶中又閃現我親自喝下那碗藏紅花,將自己的親生骨肉殺害。雙拳不禁狠狠握緊,一字一句地說:“我會讓她,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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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轉殿前簷,一枕秋風漏聲長,玉露籠輕煙。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禦書房,腳有些累。紫衣常問我為何不乘輦,說來也奇怪,我總是喜歡漫步在偌大的宮殿中,只有腳踩著我才能感覺到一切是那樣真實。
“王后娘娘。”李公公一見我來便陪著笑,恭敬的向我行禮。
瞅了眼依舊燈火通明的禦書房,我問:“王上還在裡邊?”
“沒停過,您倒是勸勸王上別太勞累,聖體為重啊。”李公公喟歎道。
推開禦書房的門,一室明晃晃的光芒便射入眼中,刺的有些疼痛。紫衣與冰凌在外頭將門輕輕關上,發出細微的聲響,並未影響龍案前那個認真批閱奏折的男子。
他始終垂首認真的看著手中那一份份金黃的奏折,時而眉頭輕蹙,時而嘴角上揚,時而眼中透寒,時而瞳中含笑。
登基已有四年,如今的北國已不能與夜宣的王朝同日而語了,現今北國朝廷穩定,戰事減少,賦稅不增,南國對北國已是頗有忌憚,不再像曾經動不動便出兵討伐。夜鳶這個皇帝做的很出色,他懂得如何駕馭臣子,恩威並施。更會任命賢才,聽取諫言。
若再磨礪數年,又會是一個壁天裔,這北國將又是何番景象。
夜鳶緩緩抬頭,盯著呆呆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打量他的我,問:“怎麽來了?”
我才回神,衝他一笑:“秋末轉涼,過來瞧瞧王上是否又在挑燈夜燭,果然又是緊抱奏折不放。”
目光轉至龍岸上那碗早已涼透了氣的燕窩蓮子羹,不免有些慍怒:“酉時我便命人送來的燕窩蓮子羹,你到現在還未動一口。”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過去,忙端起它欲飲,我卻製止了:“涼透了,別喝了。”由他手中接下碗重新放回原處。
張了張口,想對他說起今夜卿嬪小產之事,可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的給咽了回去。許是看出了我的不尋常,他執過我的手,順勢將我帶往他的懷中。我坐在他的腿上,安靜的靠著他的肩膀,感受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由衷一笑。
他沉聲問:“今夜怎麽了?”
我不答話,拉過他的左手,瞧著手背上那個淡到幾乎不複見的齒印,每次只要看到這個疤痕,我就會想起兩年前那個夜裡,他將自己的手伸過來讓我咬著。還說:陪你一起痛。
“慕雪?”
我突然松開他的手,反手環上他的項脖,對上他清冷的眸底似乎有一抹探究。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化為心中一抹黯然的柔情,身子微微前傾,便吻上他的唇。
隻聞他一聲暗歎,幾乎是狂熱的回應了我的吻,似在尋找彼此最深處的纏綿。
良久,他才放開我,摟著我的肩問:“有什麽話是不能同朕說嗎?”
我依舊環著他的項脖,下頷貼著他的肩窩,將目光投放至一盞宮燈,沉默須臾,才說:“卿嬪小產了。”
他未做任何反應,只是擁著我的肩頭。
“人證,物證皆證實,沁美人指使其丫鬟碧清放下藏紅花謀害。我以杖責八十刑棍給予懲戒。”
他仍舊不說話,環著他項頸的手緊了緊,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明明在我身邊,卻又離我好遠,好遠。
“不喜歡別的女人有你的孩子。”
“不喜歡你寵幸別的女人。”
“不喜歡與你的女人相處。”
一連三句,句句都是我此刻最真實的想法。
而他的身子早已僵硬,呼吸有些停滯。
就在那一瞬間,我們都安靜了下來。
半晌,他摟著我的肩頭,將緊貼於他胸膛的我拉開一些距離,使得我可以真正的面對於他。
他淡漠冰涼的眸底閃過清亮,似炙熱的火焰一簇一簇自幽暗的深處點燃。
“朕以為,你不在乎。”他的眼底有冷銳,有倨傲。
心底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碾過,痛楚與酸澀夾雜在一起,我脫口:“誰說我不在乎。”
目光在我臉上流連片刻,眼底的冷漠隱去:“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已經太久了。”他的語氣清冽,像是那樣輕描淡寫,卻又意味深長。
這一刻,我才明白,這兩年,並不是他對我的愛已漸漸消逝,而是一直在等待。
而我,卻一直以為這份等待是一種疏遠,是愛情的變質。
“對不起。”一直以來,都是我錯了,因為我依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不能自拔。更因為他是帝王,我怕越池愛上他,最終受傷的那個會是我。
可是我也是個女人,我也想真真正正去愛一次,即使知道那是一條不歸路,仍然想要牽著他一起走下去。
我問:“你說過的,在我放棄你之前絕對不會放開我的,如今,我已不再想放開你,你是否依舊會陪在我身邊?”
當他的指尖劃過我的臉頰時,才發覺淚已落,竟未覺。
“是,依舊在你身邊。”說罷,他便攬我入懷。
依戀的躺在他懷中,我笑了,為夜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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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有些暗沉,烏雲密布,似有一場大雨即將降臨。
本想待在雪鳶宮不出去,偏偏華太后遣奴才傳話來,要我去趟聖華宮。
想必是因為昨夜我處置卿嬪小產之事而召我過去,不知又是哪個愛嚼舌根的宮嬪告了我一狀。
一路走一路暗想該如何對付華太后,且不說她一直都是個狠角色,更因她是夜鳶的母親。
進入聖華宮,由奴才將我領進偏殿,才踏入便聞得一陣馥鬱芬芳的蘭花之香,出自如貴嬪之身。輕紗幔帳低回,繚繞在淡白的玉階石柱之間,揭開珠簾,我向那個雍容華貴的華太后拜道:“兒臣見過母妃。”
她素手一揚,示意我起身。手腕上珠翠手鐲琳琅,隨著她手臂的擺動鏗鏘作響,一片奢華之態。
如貴嬪起身向我行禮:“臣妾參見王后。”
“起吧。”我淡淡地衝她笑著,即在太后身邊的座椅上就坐,“不知母妃今日傳喚兒臣來,有何要事?”
“聽聞昨夜卿嬪小產,此事是未央你處理的?”華太后的目光輕掃我一眼,護甲輕輕撥弄著食指上那顆碩大的綠寶石戒,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人證物證俱在,故而將沁美人與碧清拉出去杖責八十刑棍。”我簡單的將自己的處置娓娓道出,後又附上一句:“兒臣是否做錯,請母妃教誨。”
“可你作出的處置未免太過草率。”華太后的音量略微提高,而我則是低頭不語。
如貴嬪見我不說話,也插上一句:“人證物證是不假,可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贓嫁禍。”
“感情如貴嬪上聖華宮是來告本宮一狀了。”我揚眉一笑,對上她那張溫婉無害的臉,“貴嬪你也說了,人證物證俱在,又何來栽贓嫁禍一說?”
“如此低劣的手法,有誰會用呢?”她像是與我較上勁了,聲音暗帶嘲諷。
有意思,頭一回見這樣的如貴嬪,真是與初遇有著天壤之別,人到底是善變的,況且在這深深宮闈中,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去指責。
“口口聲聲說栽贓嫁禍,貴嬪可有證據?”我笑意逐漸擴散於唇邊。
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又咽了回去,我又笑:“貴嬪莫不是胡亂猜測個人來定罪?”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覺得昨夜王后所為有欠妥當,不能聽信碧清那奴婢的一面之詞便將其定罪。”其言頗有咄咄逼人之勢。
“本宮是看證據說話。”
“好了。”華太后拖了好長的音將我的話語打斷,目光隱射寒光,那是直逼向我的。“這件事,就是你的錯了,草率定罪,碧清被仗死,幸好沁美人被雪如救下,否則也難逃一死。所以哀家決定,重審此次小產之事。”
我的笑依舊掛在臉上,只是多了幾分冷意。悠然起身,離座於華太后跟前跪下,後將發髻上的鳳冠取下,雙手捧至華太后面前。
一見此般情形,如貴嬪也離座而跪。
華太后的臉色有些僵硬,冷聲問:“王后這是何意?”
“未央是六宮之主,執掌鳳印。如今未央自認沒有能力統攝六宮,故取下鳳冠交還太后,鳳印在雪鳶宮,待命人一並交予太后。”我的語氣很是平淡,卻惹得華太后滿臉怒容,卻又強壓怒火不便發作。
沉聲冷笑:“王后是在威脅哀家?”
“臣妾不敢。”我仍舊筆直的跪著,捧著鳳冠的手依舊高舉。
她凌厲的盯著我片刻,怒火瞬間消逝,平靜的由我手中接過鳳冠,將其重新戴插在我的發髻之上。
溫熱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鬢角,和藹的說:“這鳳冠可不是說取便能取的,你貴為一國之母以後要多多注意。卿嬪之事就此作罷,一切按王后你的意思來辦。”
“謝母妃。”我畢恭畢敬的磕了一個頭,便由華太后雙手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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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聖華宮,一道閃電破天劃過,一場大雨接踵而來,淅淅瀝瀝的雨點卷起一陣暗塵的氣息。庭院的桂花被打落一地芬芳,配合著清晰的雨香迎面撲來。
原本走的甚急的我也因這一場大雨而放慢步伐,遊走在回廊中,傾聽秋雨之聲,我的心境也平和許多。
紫衣隨在我身後,有些擔憂的說:“娘娘,您這樣得罪太后,不怕……”
“本宮也不想與太后撕破臉,只是她在逼本宮。”
“紫衣不懂,徹查卿嬪小產之事與您無關,您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我猶自一笑,將手伸出廊外,感受著秋雨的洗滌,沁涼之感傳遍整個手心。
“卿嬪小產之事確實與本宮無關,但與另一人有關。紫衣你如此聰慧,不妨猜猜看,誰最有能力與動機殺害卿嬪的孩子。”
紫衣低頭沉思良久,猛然仰頭,像是想到了什麽,卻不敢說。
我便說:“此處無外人,你但說無妨。”
“照今日情形來看,如貴嬪主張徹查此事,定然不會是她。可她這樣積極的跑來向太后告狀,不惜得罪王后您,定然是已猜測到誰是真凶。她這樣不惜代價的想要找出真凶勢必對她有利,而今,只有除掉一個人才對她有利。”紫衣的聲音頓了頓,目光在四處溜了一圈,見確實無人便放膽子說:“湘夫人。”
讚賞的瞥了她一眼:“紫衣果然有見地。湘夫人乃凌太師之女,而凌太師在朝堂上素來與范上卿不合,若是湘夫人在后宮倒台,凌太師便該倒台,再無資本與他爭鬥朝堂。”
紫衣仿佛明白了,點點頭,目光有些黯然:“而且凌太師與楚將軍有些交情,您就做個順水人情……”
“在紫衣眼中,本宮是如此膚淺之人?”打斷她的話,我的聲音有些凌厲。
“那娘娘您是?”紫衣十分不解。
停住步伐,立於階前,點點雨滴拍打在臉頰:“朝廷有三大勢力,范上卿控六部,楚將軍控軍隊,其勢均力敵,其次是凌太師。湘夫人若倒下,凌太師勢必要倒。凌太師是文官,到時他的勢力必定由范上卿瓜分。紫衣,你能想像那時的情景嗎?范上卿一人獨大,權傾朝野,誰能製衡的了他?所以,本宮一定要扶住湘夫人,便是穩住凌太師在朝廷的地位,后宮也不容許如貴嬪一人獨大。”
我的幾個字眼被雨水吞噬,紫衣卻已是動容地看著我:“原來娘娘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王上!太后不能理解,王上一定能理解的。”
“他一定會理解的。”說起夜鳶,我的嘴角又浮現出淺淺地笑意,自昨夜一番真心吐露的話語,感覺離他又近了幾步。
紫衣的眼眶驀然紅起,她哽咽地說:“依稀記起當年娘娘為了殿下的安全,不惜殺掉自己的孩子來保全殿下的安危,甚至將此事隱瞞至今。三年前,為了王上的帝業甘願在冷宮一年,成全王上的帝業。”
聽她提起當初,我心下感傷,苦澀一笑。
到如今,我已分辨不清,那時我所作的一切到底是利用居多還是感情居多。
這就是所謂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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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白玉石台階一步步走上,禦花園的千楓亭,四面蕭索的楓樹環繞,滿目紅楓耀眼。進入千楓亭,檻窗隔門皆是三交六椀菱花雕刻而成,頗有一番氣勢。
此次共來千楓亭賞景有我,夜鳶還有楚寰,范上卿,凌太師,如貴嬪,湘夫人。一行人隨在身後始終保持著與我們的距離,如貴嬪與湘夫人倒是一臉笑意,驚歎的凝視這千楓亭之景。
一路上夜鳶都執著我的手,范上卿倒是笑言:“王上與王后夫妻情深。”
不論他這話是否出自真心,但我喜歡“夫妻情深”四字。
那日在太后面前摘下鳳冠之事想必早已傳入夜鳶耳中,可是他信任我,並沒有加以詢問。我一直都知道,他是懂我的。倒是湘夫人看出了我對她暗中扶持,頻頻欲與我交好,卻被我冷淡的態度回絕。
我幫她,不過是為了穩定朝綱罷了,在后宮我不喜與她們深交,若有朝一日她們出事自不會牽連於我。
“王后娘娘?”湘夫人疑惑的又喊了我一聲。
此時的我方回神,看著圍桌而坐的眾人皆將目光投向我,蹙了蹙眉,淡生問問:“何事?”
凌太師面有尷尬之色,湘夫人便重新將凌太師方才所言重複:“楚將軍如今已二十有四,尚未娶親,臣妾有個妹妹凌玉,不知……”試探性的問話,卻早有意想要促成這樁婚事。
我位居王后之位,寵冠后宮。楚寰手控兵權,與范上卿勢均力敵。若是凌太師攀上了我這門親事,那勢必可以壓下范上卿的勢頭。可是他們錯了,我與夜鳶都很滿意現在的形勢,兩大勢力,相互壓製,鬥爭朝堂。
“此事本宮做不了主,問問楚將軍的意思吧。”我把這件事丟給了楚寰,相信他是聰明人,能懂其中厲害。
楚寰冷著一張臉,沉聲拒道:“天下未定,南北仍舊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臣身為大將軍,定為國效力。國未定,豈能先安家,臣謝過夫人美意。”
凌太師笑了笑,捋了捋自己腮上那灰白的胡須:“將軍志向遠大乃本朝之幸,可成家並不影響立業,小女若有幸能得嫁給楚將軍,乃畢生之福……”
夜鳶的目光至始至終都是淡淡的,犀利的目光逡巡在凌太師與湘夫人的臉上,我的手端起白玉桌上擺放的龍井,茶香煙霧繚繞而起,撲在我臉頰之上。正好諸位權臣都在場,是時候給他們一個警告了。
手一顫,杯落地,破裂的尖銳之聲令眾人為之一驚,凌太師那喋喋不休的嘴也停下。
“本宮失態了。”說罷,胃裡一陣惡心的翻滾,捂著唇連續乾嘔數次,夜鳶攬著我的肩,便對兩側的侍衛說:“請李禦醫。”
此時,眾人表情各異,卻紛紛透露著一抹擔憂之色,仿佛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僵硬著身子望著我。
虛弱的靠在夜鳶懷中,探出手給李禦醫診脈,他的面色是凝重認真的,夜鳶溫實的掌心輕撫著我的鬢角。楚寰冷冷的望著我,毫無溫度的眸子看不出在想些什麽,臉色有些蒼白。湘夫人與如貴嬪則是死死拽著手中的絲帕,緊張的盯著禦醫手中那根紅線。凌太師與范上卿面色溫和,卻暗藏冷凜。
終於,李禦醫含著笑意收起紅繩,恭敬地朝我與夜鳶拜道:“恭喜王上,娘娘已有近兩個月的身孕。”
一語既出,有人歡喜有人愁。
在場之人皆含著笑齊聲賀道:“恭喜王上王后喜孕龍種。”
此時的夜鳶已褪去滿臉霜容掛上喜色,唇畔上揚掩不住開心之色。在場之人皆識趣,紛紛的退下,獨留我與夜鳶在千楓亭獨處。
其實這個孩子的存在早於半月前我便略有感應,只是一直未傳喚禦醫前來診斷,我隻想在一個適當的時候讓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便是個好時機,一來借身孕之事打斷凌太師的聯姻之舉,二來讓如貴嬪與湘夫人明白我的位置無人可以撼動,三來給凌太師與范上卿一個警告,不要妄想自己的女兒能登上鳳座。
看著眼前那片如火的紅楓林,驕陽映射其上,闖進我眼中皆盡迷濛一片。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環著他的腰,聲音有些淒然。
“傻瓜。”他的吻落在我的額上,既輕且柔。
“上天已將我們的孩子剝奪過一次,我怕這一次……”
他勾起我的下顎,直視他的雙眼,那無邊無際的深黑似要將我淹沒:“沒有人能再剝奪一次,朕決不容許。若有人敢動,朕便是賠盡江山,也要用其命償我兒之血。”
看著他堅定鋒利的眼神,以及決絕冷酷的聲音,便像是給了我一顆定心丸,胸口的千斤頂終於落了下來:“我信你。”
夜鳶的手掌撫上我的小腹,輕輕遊移著,目光滿是疼惜的暖意。
我能感受到他對這個孩子降臨的喜悅之情,便也能感受到當年紫衣飛鴿傳書告知他孩子被宮人謀害時,他那份痛。
如今上天又給了我一次孕子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保護這個孩子,不能讓他受到一點點的傷害,也希望能彌補我對前一個孩子的虧欠。
情到深處皆動容,我環上他的腰,與之四目相對,那一刻古老遠去的往事皆隨風消散。
“從今往後,轅慕雪的心中只有夜鳶一人。”
“慕雪。”他低聲喚我,聲音暗啞,眼底頗為動容與震撼,唇畔淡笑之下他清臒的面容那樣清晰,觸手可及。
“從今日起,朕只有轅慕雪一個女人。朕的孩子,唯有轅慕雪一人所生。天地為鑒,君無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