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東京街頭人很多,大路上車水馬龍。如果只看東京,不看周朝別的地方,可能人們會覺得正身處盛世,而非亂世。天氣炎熱,郭紹走了一天的路,又有軍中的事煩心,此時已感到有些疲憊,竟然完全沒有發覺默默在後面跟了很長一段路的玉蓮。
二月間出去的,回來時已是七月,時間過得真快,一年轉眼去了一半。當初的百花含苞欲放的景象已不見,代之以蔥蔥鬱鬱的樹葉,濃綠得像一團團綠墨化都化不開。郭紹倒想起宋朝的一首詞裡的話:綠肥紅瘦。
眾將士急著要拿錢回家團聚,跟著郭紹找到了新宅的地點,得到郭紹的準許、便陸續全散了。最後就只剩下董瓦匠父女,董瓦匠牽著馬,小姑娘在後面跟著。
皇后恩賞的宅子在內城,從內城中軸大路宣德道進去,卻不臨大路。北距內城手工業坊比較遠,南臨大相國寺較近。這邊居民人口稀疏,大多為文人富商所居,環境很安靜,在外面能聽到大相國寺的寺僧念誦經文,隱隱約約的讚誦就像舒緩的音樂一般讓人安心。
符家的一座別院,位置也是這般好,果然有軍閥世家的品位。不過這恩賞,只有象征性的一把銅鑰匙,沒有地契,果然是給他住住而已……反正不能當作自己的財產賣掉。
大門上的鎖打開,董瓦匠探進去一個腦袋,用帶著濃厚河東方言的口音問:“有人嗎?”
隨行的宦官道:“以前有幾個看門的,現在人都撤了。郭虞候住這兒,當然用自己的人比較順手。”
“你們想得真周到。”郭紹把手伸進錢袋子,摸出一粒敲碎的銀子,昨晚左攸分得很細,“你專門跑一趟,拿去買雙鞋襪。”
宦官愣了愣接了,忙高興地拜道:“多謝郭虞候賞。那咱家就告退了。”
看他的態度,郭紹頓時確定,現在的宦官與唐朝或明朝的宦官沒得比,肯定地位比較低。此時地位最高的應該是有兵權的武將。
郭紹先走進大門,後面一老一少跟著也進來,他先走了一陣,發現外院裡面還有內院,地方比較大,裡面連一個人都沒有。當下還掛念著事兒,就沒耐心細看了。倒是董家二人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地四下打量,還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
郭紹隨手又從錢袋裡抓了一撮碎銀子,遞給董瓦匠:“照看一下那兩匹軍馬,把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一下,問人找地方買些飼料。然後你們自個去飯館吃飯,剛才過來的時候我見街頭很多鋪子。”
董瓦匠雙手捧住,點頭哈腰地說:“是、是。”
郭紹又教他,幫忙把自己身上的重甲給解下來,徑直丟在牆角裡。郭紹又尋思,之前隨口打聽了一下內殿直都虞候加州刺史的雙俸祿,感覺比較豐厚,不算運氣好得到額外的獎賞,單憑俸祿養個百八十口人都不成問題……這麽一想,便不想節省了,當下便牽了一匹馬出門。
大道上,可以騎馬也可以行車,騎馬顯然比走路省事。
郭紹先出內城朱雀門,過龍津橋,直奔以前住的外城商業區鐵器鋪。班師回朝,進城的時候沒見著玉蓮,可能那時成千上萬的人沒尋著人,郭紹打算徑直去她家看看。想來她也沒地方可去。
龍津坊的商業街,前面是店鋪,後面是窄巷。郭紹先走街上,到鋪子上看看,他的鋪子位置好,一走到街頭就瞧見了。居然還在開門營業!
這有點出乎郭紹的意料之外,只見鋪子外面的攤位都擺出來了。
他牽著馬走到鋪子跟前,只見黃老頭正在裡面打鐵,旁邊放著個錢罐子,看裡面的數目似乎今天銷量還過得去。“黃鐵匠。”郭紹喊了一聲。
黃老頭面上一陣驚喜,忙放下手裡的活上來,接過郭紹的韁繩:“東家,你回來了哩!”
“把馬拴在門口,進來說話。”郭紹道。
等黃鐵匠進來,郭紹徑直問道:“玉蓮呢?沒到鋪子上來了?”
黃鐵匠道:“早沒來了……坊間說得很難聽,還有人悄悄在她家門口潑汙穢之物,說是要辟邪!沒多久聽說她出家了……大夥兒又說她自知罪孽深重,贖罪去了。”
“啊!”郭紹楞在那裡,“出家?去哪兒出家?”
黃鐵匠搖搖頭:“老兒不知道,她沒說……東家等等。”說罷就轉身就朝裡頭走。
過了一會兒,正當郭紹正皺眉尋思什麽時,黃鐵匠出來了,提著一個麻袋,然後解開。只見裡面小半麻袋的錢。郭紹瞪眼道:“乾甚?”
黃鐵匠得意道:“這幾個月賺的,就老兒一個人打理這鋪子!我的工錢從裡面拿了,還交了稅前,飯錢也拿了……以前東家包飯的。”
郭紹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了幾眼黃鐵匠,以前真就把他當個幫工,沒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今日倒覺得此人很有點操守。雖然說話做事糙,恐怕比很多說得比唱得好聽的官員懂道理。
郭紹想了想,身上只有碎的金銀,偶爾零花不便。便伸手進麻袋抓了一把出來,只見那些錢大小不一、薄厚不一、新舊不一,卻用麻繩串起來整整齊齊的。“剩下的給你了。”
“東家?”黃鐵匠詫異道。
郭紹道:“我升官了,以後不靠這點買賣……這鋪子的地契還在玉蓮那裡罷?”
黃鐵匠道:“她送回來了。”
“那你就要了?”郭紹皺眉道。黃鐵匠臉色茫然道:“她不是給我的,只是留給東家。”
“哎哎!哎!”郭紹心裡一陣難受,心道,現在發達了,少了個玉蓮分享,歡樂感立刻降低了不少,反而心頭一時很鬱悶。
一臉駭人風霜溝壑的黃鐵匠見狀有點不知所措:“老兒做錯啥了?”
郭紹道:“罷了。以後這鋪子你找人經營,利潤算是給你的獎賞。你到新宅去幫忙,打理我的新院子……哦!我上陣立了大功,升官了,內殿直都虞候,以後咱們看不上這一個鋪子的利潤。”
黃鐵匠沒有很高興,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到,這五十來歲的老頭壓根不知道什麽內殿直都虞候,沒那個概念說什麽都沒用。
郭紹見狀忍不住又道:“還有個官,乾州刺史。一個州最大的官,下面每個縣的縣官見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可以管他們……縣官知道吧?鄉裡犯了大事,弄到大堂上打板子問罪,上面坐的官兒就是縣官。”
這下黃鐵匠懂了,一臉驚訝道:“東家比縣令堂尊還大!”
郭紹和他說不清,便點頭了事。心道:和內殿直都虞候這種實際軍權的職位比起來,地方刺史算個鳥,更別提芝麻大小的縣令了……不過要是換作現代,做一縣之長,似乎也很厲害了。關鍵要想抖威風的話,還是要儀仗排場才能唬住一般的人,剛剛升官,還沒來得及去領東西。
……
玉蓮在街上徘徊,看到郭紹從內城那邊返回,進龍津坊去了……他專程趕回來,又讓玉蓮燃起了一絲希望。不過紹哥兒現在厲害了,走路都看著天,愣是沒看見自己。
她低著頭站在街口左右亂走,心裡緊張,既怕碰到熟人,又十分糾結。要不要見他?
那時看到郭紹在皇后的儀仗旁邊,立刻給玉蓮潑了一瓢清醒頭腦的冷水。這個郭郎,已經不是以前的紹哥兒!
以前在紹哥兒這裡幫工,玉蓮迫不得已常常用他的錢買酒,就感到很自卑、羞愧了……如今他顯然已是平步青雲:黃老頭不懂,玉蓮還是懂的,她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能在皇后、大內貴胄跟前說上話了,還能被賞錦袍,怎麽看怎麽不像是一般的升遷。
進入權勢圈子,他的眼界心氣也會跟著變。玉蓮心想自己這樣的人,和他能有什麽關系?你要是他以前就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還有話說。
再去糾纏紹哥兒,你叫人家怎麽處置?當一個丫鬟……人家似乎做不出來,畢竟是窮時就認識的人。讓人家娶你?那簡直是異想天開,就算是再回去五六年,她正當少女時候也配不上的。
算了罷!一切都是命,不屬於自己的、不應該去奢望的,奢求只是自尋煩惱自取其辱!紹哥兒以前待自己也不薄,現在他發跡了,應該替他高興,隻好在人群裡偶爾能聽到他的事就好了。
就這樣從他的身邊消失吧!留在玉貞觀,其實也不錯;那裡才是自己應該把握的機會。這個世道兵荒馬亂饑荒遍野,做尼姑做道士都要求很高,沒那麽容易讓你混口飯吃。
人還得認命。玉蓮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艱難地轉過身想離開。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婦人像發現了什麽驚奇的東西一樣,口氣裡簡直帶著驚喜:“喲!這不是陳家媳婦嗎?回來看看呐?”
玉蓮轉過頭,不想和她說什麽,根本就說不清楚,心裡又是羞又是怒。
不料又一個聲音道:“陳家那屋,破是破了點……好歹能賣幾個錢。聽說玉蓮在外頭還有男人,把陳家的屋賣了,帶過去壓箱底也不錯哩。嫁過一回二回,就有三回,不給自己留點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