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沉 (五 下)
李仲堅領兵南下了!
北返的路上,所有人都憂心忡忡。長期以來,北邊那位鄰居就像一塊巨石般壓在河北道綠林的頭上。從王須拔到張金稱,再到王博、高開道,曾經在河北大地上煊赫一時的綠林豪傑,有多少人都栽在了那廝手裡。雖然老天有眼,讓博陵軍在黃河南岸栽了個大跟頭,如今其實力已經遠不如當年,但比起剛剛整合到一處的竇家軍來,依舊宛若東嶽。
“能跟此人痛痛快快乾上一場,即便敗了也沒白活!”見大夥士氣萎靡,王伏寶扯開嗓子,高聲呼喊。
“對,能會會當世英雄,乃我輩之幸!”石瓚長長吐了口氣,仿佛把一肚子的壓抑都噴到了空中。
眾將領們激動莫名,都覺得王伏寶的話長志氣。只有程名振沒開口,低著頭,在馬背上默默地想著心事。
“你呢,程兄弟。這回你文官當不成了吧!”王伏寶掃了他一眼,笑著打趣。
“等等看,我沒想出來此人南下的理由!”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回應。
“哦!”王伏寶先是沉吟然後用力一拍自己的後腦杓。“奶奶的,還是你沉得住氣。咱們既然不怕,又何必把姓李的狗官掛在嘴邊上?”
不是你老人家先說的麽?眾人看著他,哭笑不得。王伏寶從大夥的目光裡看出了抗議,晃了晃腦袋,大聲道:“我這個人沉不住氣。但你們不能都跟我學。一哨兵馬裡需要有人當先鋒,有人做後衛的才能打勝仗。俺老王天生就是個當前鋒的料,但大夥如果都搶著去當先鋒官了,這仗也就不用打了!”
怎麽說都是你有理!大夥心中暗笑,搖搖頭各自散開。說來也怪,被王伏寶這麽稀裡糊塗一打岔,眾人緊張的心情還真放松了不少。默默向前又走了十余裡,再次有一隊信使前來傳令。這次催得更急,居然要求王伏寶、石讚和程名振把各自的屬下交給部將帶領,慢慢歸建。三人快馬加鞭,必須在三日之內趕到聊城行宮議事!
“老竇怕是急了!”王伏寶聞聽,立刻著手布置。他和石瓚麾下的將領都是各自一手帶出來的,交接起來非常方便。轉眼之間,二人已經做好了出發準備,各自帶了二十名親兵,一人三騎。保證路上隨時可以換馬。
程名振不敢讓別人久等,也趕緊將隊伍交給王二毛、伍天錫和雄闊海。然後從王德仁贈送的駿馬中挑出幾匹最強壯的,點了四名侍衛,撥轉馬頭跟在了王伏寶身後。
“你怎麽隻帶四名侍衛?”王伏寶有點吃驚,回過頭來詢問。
“路上有你和石將軍,誰敢動我?”程名振笑了笑,一夾坐騎,迅速超過王伏寶的馬頭。
“是啊!”王伏寶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然後快馬加鞭。一邊飛奔,一邊嘀咕道:“你小子就是心眼轉得快。路上有我跟老石給你當保鏢。到了聊城,誰敢在竇王爺腳下作死!呵呵,這一手,俺老王一輩子也學不會!”
“王大哥不用學!”程名振笑著回應。
王伏寶回頭看了看他,想再說幾句,卻突然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隻好笑著歎了口氣,悶頭趕路。他心思轉得稍慢,心眼卻不見得比別人少。程名振隻帶很少侍衛隨行,絕對不止是因為相信沿途沒有什麽風險那麽簡單。眼下竇家軍勢力范圍內雖然日漸安定,但荒山野嶺中依舊有不少小股盜賊在四處流竄。區區四個親隨,打起來給盜匪擦刀都不夠!程名振之所以不帶太多人隨行,實際上是在向老竇做暗示。告訴老竇他心內無私,不必對他處處提防。
行事謹慎到如此地步,這個郡守當的也真夠索然無味了。王伏寶不清楚到底老竇跟程名振兩個有哪根筋不對付,令二人能夠彼此欽佩,卻偏偏不能彼此互相信任!那已經超過了他能思考的深度范圍,也超過了他能解決的寬度范圍。
“我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碼事,一邊趕路,一邊幽幽地向王伏寶提起。。
“嗯,你哪聽說的?我隱約聽到一點兒風聲,但是不太確定!”王伏寶不知道程名振想表達什麽意思,笑著回答。
“我聽王德仁說的。”程名振的聲音還是很低,隱隱透著幾分困惑。“我本來想把他一起做掉。後來臨時改了主意!”
“你小子,又心軟了不是!”王伏寶搖頭。有膽略卻沒有魄力,這就是自己這位結拜弟兄。如果換了自己,先前未必能想出這種深入虎穴的辦法,過程中卻也不會因為對方的表現而臨時放對方一條生路。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只有五百。押送物資回草原的,借機到各地斂財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被馬蹄聲所遮擋,越來越低,越來越不清楚。
博望山之行,除了打通了竇家軍糧道之外,帶來的第二項好處就是讓他在酒席宴間聽到很多先前沒有得到的消息,對整個中原的形勢也有了相對完整的認識。李淵起兵後已經直指長安,王世充佔據洛陽後架空了監國世子,大權獨攬。李密多次攻打洛陽,最近一次把火燒到了洛陽城內城牆下,卻終是無功而返。
而所有這些消息當中,最為令人驚詫的,卻是李淵的隊伍中,有大量突厥人存在。每下一城,則肆意搶掠
除了李淵之外,還有塞上豪傑劉武周、薛舉等,也紛紛接受的突厥的封號。為了問鼎逐鹿,把祖宗全賣給了異族。
“這值得麽?”程名振想不清楚。他隻記得父親當年抱著自己在軍營中,指點的全是北方。
自己早就背離了父親的志向。自己早就背叛了大隋。但看看自己那沾滿了血腥氣的雙手,他卻不知道自己換在李淵、劉武周同樣的位置,有沒有同樣做突厥人奴仆的勇氣。
劉武周投靠突厥了。李淵向突厥稱臣了,如今,李仲堅又要揮師南下。說不準,南下之前,此人也得到了突厥人的支持。當然,所有支持都不無代價。李淵可以接受突厥封號,劉武周可以認賊作父,薛舉能夠將幾千裡土地賣給異族,李仲堅又怎麽不能?
如果李仲堅跟突厥人勾結到了一起,誰還能阻擋他的腳步?竇家軍剛剛整合,號令都未必統一。自己呢,自己該怎麽辦?
默默想著,默默前行,程名振始終不敢相信李仲堅真的走上了跟李淵同樣的道路。雖然他自己對北邊那個鄰居了解不多。唯一的交往還是聽了羅成的建議,借著寫信去求教如何屯田名義,告訴對方自己這邊深得民心,勸對方不要打襄國郡的主意。君子直,可欺之以方。羅成當初那個策略的立足點就是,李仲堅素有愛民之名。如果他明知道襄國百姓安居樂業還要蓄意南侵的話,他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偽君子。人人可以唾棄之!
君子直,可欺之以方。可君子突然不肯當君子了,自己拿什麽應對之?
千頭萬緒,沒一條思路能理順,腳下的馬蹄聲“的的的的”,急促如鼓。程名振卻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奔向哪裡,此刻身在何處。
奶奶的,大隋亡不亡國跟我一個盜賊何乾?
可大隋亡了,我又能躲到哪裡去?
大隋,中原,塞上。問鼎逐鹿,封侯拜將。一團團,一簇簇,迷霧飄來飄去,遮住人迷茫的眼睛!
腳下之大隋,沒給過他任何好處。在短短的人生經歷中,他也總是被同屬一族的豪門向草一樣踐踏。可以說,他沒不欠大隋什麽東西,大隋朝被突厥人亡了與他幾乎是一點兒關系沒沒有?可那畢竟是父輩為之戰鬥過,守護過的大隋啊?軍營裡的笳鼓聲從小就刻在了他血脈之中,夢也聽見,醒也聽見。
行了不過百裡,第三波信使又迎頭攔住去路。這回,他們不是來催促三人抓緊時間趕路的,而是將一封火漆封了口的信,雙手捧給王伏寶。“詳細情況都在信裡邊,竇大當家請三位大人傳閱。身子乏了就在沿途找安全所在休息,不必拚死拚活趕路!”
“這老竇,沒準注意!”王伏寶接過信封,低聲抱怨。抬頭找了一處樹蔭所在,他招呼程、石二人走了過去,打開竇建德的信一起觀看。信中的字跡也很潦草。讓人一眼便能猜到此信是倉促寫就。內容也有些含糊不清,只是告訴大夥最近並沒有戰事,不要在路上胡思亂想,抓緊時間來聊城行宮碰頭為宜!“
“這老竇!”看完了信,石瓚懸在嗓子眼的心臟終於落回原處,“也不早說不是為了打仗。害得我瞎擔心了半天!”
“不打仗,既然不打仗,他把咱們調回來幹什麽?”王伏寶皺著眉頭,百思不解。“這一來一回,魏郡那邊的隋軍必然會有所覺察。下次想速戰速決,可就難了!”
石瓚聞聽,立即找出了罪魁禍首,“誰知道呢,估計是那幫新來的書呆子們把他鼓搗糊塗了。那幫王八蛋啊,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說出一堆大道理。根本不管事實是不是那麽回事情!”
“老竇沒那麽傻,再說了,讀書人也不是個個都只會瞎白活!”王伏寶搖搖頭,不肯讚同石瓚的說法,“宋先生就是個大能人。孔先生,凌先生和程兄弟也都讀過很多書!”
“我可不是說你!”石瓚趕緊將頭轉向程名振,向對方鄭重道歉。“我說的是那些光耍嘴皮子,不會乾活的讀書人。你程兄弟是又會乾活,又會耍嘴皮子。不對,不對,你程兄弟是光會乾活,不會……嗨嗨,不對,不對,奶奶的,看我這張笨嘴!”
解釋了半天,他也沒解釋清楚在自己心目中,對方到底是怎樣一個形象。程名振知道石瓚是個厚道人,也不跟他計較,笑了笑,非常疲憊地回應,“石將軍過獎了。其實我壓根兒沒正經讀過幾天書。算不得讀書人!”
“我說麽,你跟老竇身邊那群馬屁鬼不一樣!”石瓚如釋重負,喘著氣說道。
“竇王爺身邊現在馬屁鬼很多麽?”程名振覺得好奇,笑著追問了一句。
“不少!”石瓚非常肯定的回應。看了看王伏寶的臉色,又笑著改口,“也許他們有點能耐,但肯定沒你跟宋先生能耐大,反正,反正我是看他們不順眼。”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吧!”跟宋正本學了半年多斯文,王伏寶進步甚快,已經能隨便引用成語,“老石你這話說說就算了。千萬別到了聊城嘴上還沒把門的。老竇他大度,不會跟咱們計較。可如果彈劾你的人太多了,他也會覺得很難辦!”
“這不是只有你跟程兄弟麽?”石瓚晃晃腦袋,對王伏寶的勸告不太感冒。“行,你說不說咱就不說,喝點水,然後咱們繼續趕路!
王伏寶和程名振相對著笑了笑,不再理會石瓚,掏出乾糧,抓緊時間補充體力。休息過後,三人繼續前行。接連換了兩次坐騎後,看看明月已經東升,便尋了一處荒廢村落宿營。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三人吃過早飯後繼續拍馬趕路。一天狂奔出二百余裡,到了傍晚,聊城的輪廓便出現在眼前了。
城中本有一處行宮,乃楊廣第一次征遼時為了順道遊山玩水而建。後經過數路綠林豪傑輪番洗劫,早已破敗的得不成樣子。竇建德稱王之後,看中了這個行宮的規模,命人隨便修了修,便當做了自己日常生活和處理公務所在。作為一個平民出身的諸侯,他生性節儉,所以隻選了幾處殿堂供自己和家人居住。其他全分給了官員們作為辦公場所。因此,整個行宮的戒備並不是很森嚴,白天晚上都有官員進進出出。
程名振第一次來聊城,不太知道規矩。只能緊跟王伏寶,亦步亦趨。三人在行宮正門下了馬,將坐騎交給了守門的近衛。然後無須通報,直接在當值的近衛統領下走向竇建德議事的銀安殿。
所謂銀安殿,不過是整個行宮中位置比較接近中央,規模最大的一個建築。掉了漆的木梁還沒湊齊錢去裝飾,斑斑駁駁,看上去好不簡陋。竇建德就坐在銀安殿內的胡床上,聽見侍衛匯報說王、石兩位將軍和程太守回來了,立刻從胡床上一躍而起,大步迎到了門口。“你們可算回來了,正等著你們三個出主意呢!奶奶的李仲堅,跟誰玩命不好?,偏偏跟老子過不去!”
“見過王駕千歲!”程名振率先躬下身去,抱拳施禮。王伏寶和石瓚只是拱了拱手,笑著附和,“見過王爺。您又熬夜了吧,眼睛都紅了!”
“免禮,免禮!”竇建德雙手攙扶住程名振,同時轉頭回應王、石兩人,“可不是麽?最近雜七雜八的事情忒多。沒一件讓人省心!來人,給他們三個搬三個石頭凳子來,再倒三碗酸梅湯!”
“給我也來一碗!”坐在左上首白色石頭凳子上的宋正本放下手中公文,頭也不抬地命令。
“多來幾碗。別讓大夥中暑!”竇建德迅速補充,就像一個開鋪子的大掌櫃般推銷著自己的酸梅湯。
這麽晚了,還被他留在身邊一道處理公事的,都是些竇家軍的核心人物。早就習慣了竇王爺說話做事的風格,所以也不覺得詫異。倒是程名振,看到竇建德居然如此率性而為,心中感覺好生有趣。還沒等他適應了銀安殿內傍晚的氣氛,竇建德清了清嗓子,又非常鄭重地宣布,“既然伏寶和老石都回來了,程太守也來了,咱們大夥今晚就再辛苦一晚,別急著回家。早點把調子定下來,也好早點準備!”
“臣遵旨!”
“諾!”
“好了,知道了!”
眾文武官員按照各自的習慣,亂紛紛地回應。竇建德笑著搖了搖頭,松開程名振的手,自己走回禦案之後,坐正身軀,繼續說道:“他們三個來得晚,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孔總管,還是由你先把具體情況介紹一下,然後咱們再正式開始議事!”
“臣遵旨!”內史侍郎孔德紹答應一聲,從石頭凳子上長身而起,“事發突然,並且關乎我軍日後發展,因此王駕千歲不得不把諸位全召回來。”
定下基調後,他又清清嗓子,有條不紊地將竇建德放棄攻打魏郡,召集文武重臣的緣由介紹給諸位同僚。原來在數日之前,竇建德突然收到來自博陵的一封信。大隋朝冠軍大將軍,襄國侯,博陵大總管李旭主動提出與竇家軍結盟,共同對付瓦崗和幽州。
幾乎與此同時,竇家軍軍派往博陵一帶的眼線也陸續送回一些情報。那邊已經開始下發兵器,一些退役的老兵也重新被召回了隊伍!
由於上一次“調停”博陵與幽州之戰有功,眼下竇家軍的勢力在北方已經延伸到了河間郡南部。放眼河北大地,如今幽州軍、博陵軍和竇家軍在這片土地上基本成鼎足之勢。雖然強弱上還有很大差距,但誰也不敢輕啟戰端。任何一方被其余兩家聯手攻擊,都會面臨老巢陷落的危險。
“基本上就這些了。李仲堅跟李淵是叔侄,暫時不會翻臉。而他集中傾國之力要對付的目標,要麽是幽州,要麽就是我等!”介紹完了大致情況,孔德紹向竇建德拱了拱手,然後緩緩回歸本座。
竇建德笑了笑,搖頭數落,“這李仲堅真是臉皮厚,前兩年打老子時,可沒見他手下留過情!現在突然說要跟老子聯手了,還真把老子給嚇到了!”
“管他跟誰打呢,咱們做咱們的就是”竇建德麾下的大將曹旦拍了拍頭上的皮冠,甕聲甕氣地道。如今他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了,周身上下的穿著配飾無不光鮮華貴。可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平時頭頂镔鐵盔,深披荷葉甲時的模樣順眼。
“我也是這麽想!”王伏寶向曹旦笑了笑,低聲附和。
這二人是竇家軍武將的核心,意見達成一致後,立刻一起了一堆將領的響應。大夥摩拳擦掌,都覺得戰也罷,和也罷,以竇家軍現在的實力,根本沒必要再向博陵軍低頭。
“無備而戰,縱有勝績,其勢必難長久!”聽大夥一心求戰,納言宋正本立刻長身而起,白了眾一眼,憤然說道。憑心而論,他非常不願意和王伏寶這些莽夫們一道議論軍情。對方所說的話中,十句裡邊有八句都是廢話,剩下的兩句,往往還要離題萬裡。
“宋納言說得對,姓李的在民間養兵為的就是圖謀咱們,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屆時,他以民間之兵拖住羅藝,以百戰精兵傾力南下……”內史侍郎孔德紹還兼著曹旦的行軍長史身份,掃了王伏寶和眾武將一眼,大聲說出另一種擔憂。單從戰鬥力方面而論,博陵還是遠遠強於竇家。姓李的雖然從來沒有過失信於人的記錄,但誰也無法保證,他突然派個使者來商討結盟事宜,會不會只為了麻痹大夥,進而讓竇家軍放棄對他的警惕。
對於宋正本和孔德紹這些有才華的讀書人,王伏寶向來甚為禮敬。因此雖然被對方白眼相待,他依舊和善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為姓李的正在幹什麽耗費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對咱們有用,盡管學來。如果沒用,他愛敗自己的家,咱們跟著瞎操什麽心。等他將家業敗完了,大夥剛好去收拾殘局!”
“奶奶的。對,如果他打幽州,咱們正好趁機抄他的博陵!如果他打咱們,咱們就派人聯合幽州!”王伏寶的話音剛落,石瓚立刻笑著回應。“他當年可是跟咱們勢不兩立來著!老子胳膊上的那條疤,就是被他手下一個姓張的家夥砍的!”
他的話讓楊公卿大有知音之感,跳起來,高聲道:“這話我先就說過,咱們乾脆聯合幽州,先下手為強!可宋先生不肯,說什麽咱們都是凳子腿,少一根就得倒下!”
“是鼎足之勢,不可輕動!”竇建德白了楊公卿一眼,低聲糾正。念在楊公卿旦好歹也說對了成語意思的分上,他沒有繼續教訓旦,把聲音提高了些,繼續補充道:“我再強調一遍!今天人齊,可以暢所欲言。但今天過後,無論你心裡懷什麽想法,都以必須遵守今天的決議!”
懷著跟王伏寶相同想法的,可不止石瓚、楊公卿兩個。竇家軍的大部分嫡系武將,還有後來陸續被竇建德硬拉到屬下的江湖豪傑,如李乾、徐元朗等,也對博陵軍恨之入骨。畢竟雙方曾經打死打活這麽多年,李仲堅手上沾滿了河北綠林豪傑的血。讓大夥立刻放下仇恨結為盟友,非常強人所難!
既然竇建德既然說可以今天一定要得出個結論出來,大夥便不再隱藏自己的觀點。一時間,左將軍張青特、明武將軍殷秋等人都紛紛出言,讚同拒絕聯盟,暗中溝通幽州的提議。而以孔德紹和宋正本二人為首的文官隊伍則分成了兩派。一派雖然不希望眼下就與博陵軍交惡,卻對聯盟的提議也不甚積極,希望竇家軍把使者禮送出境後,暗中加強戒備。。另外一派,則認為竇家軍的實力目前還不是李仲堅的對手,應該與之交好,進而騰出手來盡快收納河北道南部其余尚在大隋手中的郡縣。
三方爭論不休,各有各的道理。把個銀安殿吵得如菜市場般熱鬧。說著說著,話頭便跑離了本題。轉進到了竇家軍兵力和器械都不充足,而文官們卻一再阻攔增撥軍備物資方面。
如果李仲堅整軍的目的是為了南下,竇家軍必須提前做好準備。可竇家軍剛剛接手的大片土地都需要派人屯墾,人力和物資所缺都不是個小數。孔德紹堅持兵貴精兒不在多,寧可裁軍也不能耽擱屯田。殷秋惱恨他把手伸到了武將的勢力范圍,乾脆指責孔德紹心向大隋,所以存心自斷臂膀,為李仲堅南下創造良機。
兩人越說越激動,乾脆互相指著鼻子吵了起來。竇建德氣得直拍桌子,喝退了爭執雙方,卻也拿不出個準主意。
高開道居心叵測,明明看到眾人的爭執已經從就事論事蛻變到了互相攻擊,還不動聲色地火上澆油。竇建德剛滅了這片火頭,又看到那片,直燒得焦頭爛額。
‘竇王爺到現在居然還沒建立起人人遵守的秩序來!’程名振一直在聽大夥的觀點,越聽越覺得失望。本以為憑著竇建德手段,至少眾人在他面前多少會將身上的江湖氣收斂些,誰料過了這麽長時間,大夥議事方式幾乎跟當初自己剛到竇建德帳下時一樣混亂。
作為半個讀書人,他向來認為一定的秩序是保證隊伍戰鬥力的必然手段。在洺州營內他雖然跟伍天錫等人稱兄道弟,可談到正事時,只要他這個教頭一開口,底下肯定是鴉雀無聲。並且洺州營的弟兄們心很齊,絕不會,也不能容忍故意發言者把爭執擴大議事主題以外。如果有人故意挑起事端的話,肯定被大夥一塊給轟出去。
‘見識甚遠,行事卻過於側重權謀而不行正道!’又聽眾人爭執了一會兒,程名振心裡悄悄對竇建德得出了定論。這個結論多少讓他有些沮喪,舉頭四顧,希望能找個目標轉移一下注意力。卻愕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王伏寶的目光一直在盯著自己。
‘看我做什麽?’程名振用目光探詢。‘這種情況下,我還能說出什麽高論來!’
王伏寶衝他揮了揮拳頭,做出一幅你再敢藏私小心我揍你的姿態。程名振繼續搖頭,王伏寶抬起手,把頭上的皮冠給摘了下來,向程名振平端。這個姿勢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說話,我就把將軍之位拱手相讓。程名振不怕這個威脅,竇建德絕對不會將那麽重的兵權交給曹旦和王伏寶之外的第三人。但他卻怕竇建德又提起讓自己擔任襄國郡大總管的話,無可奈何咧了下嘴,站起身來,低聲問道:“諸位說得都有道理,為什麽不問問軍中弟兄,有沒有人願意領幾十畝地回家,過太平日子呢?”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寶笑著嘲諷,話隻說了一半,另一半主動吞回了肚子內。
“不敢,但也未必人人都願意做英雄!”程名振笑了笑,淡然以對。
聞聽此言,眾人也都楞了一下。在座諸位,幾乎沒人不認識程名振。一是因為他在襄國郡的屯田之政施行的風聲水起,著實令人佩服。第二,他放著好好的武將不當,偏偏跑去做文職。第三,既然去做文官了,此人應該視功名利祿如糞土才對。可是偏偏不然,這個程名振單非但身兼了襄國郡太守和平恩縣令兩職。並且最近還嫌職權不夠大,乾脆借著麾下缺乏幹才的由頭,脆將巨鹿澤北側,剛剛歸附竇家軍的伯仁縣的縣令職位也給兼任了。
聽到程名振一句話就鎮住了場子,竇建德也非常高興,點點頭,笑呵呵地命令道: “小九,你仔細跟大夥說說!說仔細點兒。咱們這兒粗人多!”
左右是逃不過去,程名振先整理了一下衣裝,發現沒有什麽疏漏之處,然後才緩緩走到議事廳正中,施禮,進諫,“屬下是從屯田之事想到的。我春天時在巨鹿澤附近遵照王爺的命令授田於流民時,前去協助的弟兄們都非常羨慕,私下裡議論說流民們命好,逃難而來倒先過上了舒坦日子。而他們雖然名下有了田,卻沒機會照料。也沒機會娶媳婦給家裡傳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員中,此人是第一個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禮儀來答對竇建德問話的。因而,盡管他的措辭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卻讓竇建德聽得非常順耳。略作斟酌後,長樂王竇建德笑著詢問,“你是說很多弟兄們本來就想回家務農?對麽?”
“啟稟王爺,有些年齡大的弟兄們是想托王爺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畝地一頭牛,很多人盼了大半輩子,也就是這麽點兒心願!”程名振再次躬身,朗聲回答。有些話,他早就跟竇建德提起過。今日竇建德明知顧問,分明是想通過他的口說給眾人聽,所以他也把自己的聲音在不失禮的情況下提到盡可能的高。
“我們怎麽沒聽說過?”王伏寶等人再度插嘴,卻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他們都是核心將領,自然不再可能與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對方卻是有名的不思進取,身邊多幾個同樣隻想著回家種地抱孩子的懶蟲不足為怪。
無須程名振回答,竇建德主動給雙方下台階,“你們幾個主要心思都在軍務上,不像小九,有志於民政!”製止了王伏寶等人的刁難後,他又繼續詢問安置士兵回家務農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還多麽?以你治下的幾個縣為例子,還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稟王爺!”程名振略加思索後回答,“這兩年被拋荒的土地極多。所以按每人五十畝地計算,屬下奉命治理的各縣差不多都可以再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們自己的弟兄都比較可靠,官府只要借給他們第一年的種子,過了夏天,肯定能連本帶利賺回來。若是王爺能發給他們些農具,弟兄們給王爺回報還會更高!”
“嗯嗯!”竇建德手扶桌案,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高興。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簡政的必要,但納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議太不考慮將士們的接受能力,王伏寶等人又一味地胡攪蠻纏。只有程名振,不但能提出建議,而且能找到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
這也是他一定要王伏寶等人帶上程名振的原因。聰明,世故,又能實乾。這樣的人才自己麾下怎麽就沒多幾個出來!只可惜此人心思一直不安穩,否則,另外一個納言的位置絕對可以由他擔任。
眾文武見竇王爺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經有了定論,所以也不再繼續去爭。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辦法雖然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但已經最大程度保證了底層嘍囉們退役後不至於生活無著。即便將來竇當家真的有對不起眾人的地方,大夥手裡有了錢,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軍中骨乾都能留下來,不愁斷絕了火種。
解決了爭議最大的麻煩,竇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動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離邊界最近,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向對方詢問對此問題的看法。
“稟王爺,據屬下所知,博陵方面給屯田點發放武器,不是為了對付咱們!”仿佛給大夥一個驚喜還不夠般,程名振迅速給出了第二個與眾不同的答案。“屬下先前曾仔細打探過。據過往行商們說,趙郡和信都這邊,只是給屯田點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發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橫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錢去買。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邊的上谷、涿郡那些剛剛建立的屯田點兒,凡四十歲以下的漢子,幾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堅主要想對付的是來自北方的敵人。在場的武將都非常有經驗,僅憑程名振的寥寥數語,便對博陵軍的大致動向有了初步評估。但北方,除了羅藝之外還有誰值得李仲堅如此興師動眾?對於大多數連河北各地都沒走出的綠林好漢們而言,長城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
“屬下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猶豫著,將路上一直思索的答案公之於眾。他並沒有太大把握,但憑借自己對博陵郡那個人的了解,他相信對方此刻根本沒有南下找竇家軍麻煩的必要。
這一點大夥都曾聽說過。當時宋正本等人還對李淵的謀劃大為佩服,認為此舉可以避免劉武周趁機抄李家的後路。從目前傳來的消息上看,實際效果也的確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馬前來應景,倒是李淵,每打下一個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約定把大匹的金銀細軟送向草原。
可這與李仲堅的動作何乾?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只有五百。押送物資回草原的,借機到各地斂財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慢慢變低,聽在眾人耳朵裡卻如同晴空驚雷。
“那不是為了斂財,那是為了借機踩盤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倆的武將們瞬間看穿了突厥人的圖謀。將這些事情與李仲堅的非常舉動聯系到一處,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堅的確是誠心想與竇家軍結盟!但他不是為了共同對付瓦崗寨,而是想把竇家軍綁上共同對抗突厥的戰車!這種與人做嫁衣的傻事誰肯去幹?突厥人攻破了長城,先打的肯定是河東李家與博陵六郡,竇家軍何必為了別人的地盤損兵折將?
“他奶奶的,姓李的終於遭了報應!”想到這,高開道再顧不上裝斯文,拍著大腿叫嚷。自從本家叔叔高士達死於李仲堅之手後,他無時無刻不盼望著給自家兄長報仇。如今,機會終於送上門來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竇家軍屆時在背後輕輕一刀,就可以令博陵軍萬劫不複。
“老子這就去練兵,到時候,絕對要讓他嘗嘗一點點等死的滋味!”楊公卿也跳了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堅欺人太甚,也許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現在他只能老老實實待在竇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圖謀不軌的罪名。
“恭喜王爺!”宋正本也變得癲狂起來,蒼白的臉上青筋直跳。
“請王爺把握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孔德紹的話如天外之音,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那是機會,將大半個河北納入掌控的機會。竇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原因,他卻突然覺得心裡無比空虛。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積蓄起與李仲堅一較短長的實力,而現在,他只需輕輕點點頭,博陵軍就會像一個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滿地。
竇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紛亂的吵嚷中,他聽見襄國郡守程名振大聲叫喊,“王爺,屬下記得王爺跟屬下說過,咱們現在是官,不再是賊!不是賊!”
咱們是官,不死賊!
酒徒注:元宵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