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 (四 上)
對於親家公的選擇,程母也覺得很突兀。但老人這輩子遭遇的突兀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話說得很有分寸,“其實呢,這樣也好。至少能跟你五叔倆做個伴。否則,你們又要擔心郝五叔,又要擔心親家公,兩頭忙,兩頭也許都顧不周全。況且親家公是個實在人,整天在官場上迎來送往,估計心裡邊更累。到了山裡頭,天天看著青山綠水,沒那麽多操心事兒,對自家身子骨反倒有好處。我也就是年齡太大了,不想再給你們兩個多添麻煩了。否則我也想找個僻靜地尼姑庵去吃幾天長齋,給你們這些小輩祈祈福,也順便請菩薩照顧照顧我們那輩兒的老姐妹!”
“娘要是想做道場,我請大師到家中來做便是。東門外那個寶相寺的主持,據說佛法領悟得很透!”程名振怕娘親提起小杏花已經亡故的父母,笑著開口打斷。
“收人錢財的和尚,佛法悟得再透還能透到哪去?!”程朱氏笑著搖了搖頭,“我也就那麽一說罷了。哪能想起一出是一出?倒是五叔和親家公那邊,你不妨托人照看一二。眼下雖然世道日漸太平,可畢竟他們兩個已經老了,胳膊腿都不比當年!”
“我正打算托王君廓將軍幫忙!他是河內大總管,隨便在山外建個臨時兵營,就能讓賊寇躲得遠遠的!”程名振點點頭,笑著答應。“只是鵑子怕太麻煩人家,不願欠那個人情!”
“那要看什麽人情。這種人情,欠些也值得。”程朱氏瞪了兒子一眼,低聲教誨,“官場上的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但人和人之間卻不全是利益糾葛。平素有來有往互相幫個小忙,一點點處下來,時間久了,反而比利益相關的人交情厚!”
“婆婆說得對,是我想多了!”杜鵑聞聽,笑著點頭承認。
“你也是為了小九好!”程朱氏非常幸福地笑了笑,繼續說道:“一家人互相扶持,互相提醒著,日子才能越過越順當。我跟小九他阿爺福薄,隻生下了這麽一個兒子。但你和小九都是有福之人,將來子孫滿堂,一定要教導他們互相謙讓扶持。切不可為了雞零狗碎的東西互相算計,讓外人看了笑話!”
“嗯!”杜鵑和程名振互相看了看,笑呵呵地答應。夫妻兩個都知道娘親是借題發揮,想給小杏花做人情。但有些原則上的東西,卻不能因為娘親幾句話便做出改變。
程朱氏猜到兒子跟媳婦不會輕易把過去的一段恩怨揭開,也不再多說。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時間。老人家經歷得多,最不怕的事情便是等待。笑著吃了幾口茶,她又將話頭岔到了兒子跟兒媳的沿途見聞上。程名振和杜鵑有意討娘親歡心,把山裡的和尚如何勢利,臨近的官員如何緊張,以及沿途聽說的一些奇聞異事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番。老人家笑呵呵聽著,不時插嘴點評幾句,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小杏花母子三人在旁邊插不上嘴,只能靜靜地抿茶。坐了片刻,兩個頑童就又覺得無聊起來,嘟嘟囔囔地跟自家娘親叫肚子餓。程朱氏聞聽,笑著提議道:“天色不早了,就在我這裡吃了吧。二毛成親那天,我在他家看上了一張西域胡人用的大方桌,隨口讚了幾句。他媳婦記性好,前幾天讓人用檀木打了一個,派人給我送了過來。我一直犯愁沒機會用,今天正好,咱們一家湊一整桌,熱熱鬧鬧。”
既然老太太已經開了口,程名振和杜鵑也不好出言反對。笑著答應了一聲,起身到外邊吩咐仆人準備晚飯。片刻後,蓮嫂指揮著仆人抬進一張巨大的飯桌,還有幾個帶靠背的雕花胡凳,圍著桌子的四面一一擺好。然後又拿出幾套越州細瓷碗碟,配上鬱林郡特產的象牙筷。白白淨淨,甚是稀罕。
按照中原的規矩,宴客向來是分席而坐。只有河東、河北兩道的北部,受胡風影響重的粗鄙人家才會擺開一張大桌子,團團坐著開飯。但在程朱氏眼裡,小杏花不是外人,所以同桌圍座也不算慢待。況且一家人般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吃上幾頓,也許昔日的恩怨也就淡忘了去,誰也不會再刻意銘記在心。
猜出姑母的用意,小杏花不勝感激。席間不住地給老太太倒水布菜,比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還要周到。程名振和杜鵑兩個見她如此小心翼翼,心裡邊的疏離之意便不那麽濃了。為了照顧老太太的情緒,偶爾也主動跟小杏花交談幾句,都是淺淺而止,盡量不問對方的來意和底細。
即便如此,已經讓小杏花感覺舒服了許多。借著給眾人倒酒的機會,低聲搭訕道:“表哥最近公務很忙吧?我聽說北邊一直打得很激烈!”
“不忙,不忙。我隻負責看護糧草,是個極其輕松的活。其實那些事情根本不用人管,手底下用的都是秦王府的老人,隨便拉一個出來對公務都比我熟悉!”程名振笑了笑,顧左右兒言他。
“近二十萬人的吃穿呢,怎可能輕松得了!”小杏花笑了笑,將程名振身前的酒盞慢慢添滿,“也就是表哥,若換了別人……”
“你表哥其實就是個擺設!”杜鵑笑著站起身,接過小杏花手中的白玉酒壺,“太子殿下和秦王手中能人一劃拉一大把,根本不需要勞煩你表哥。這不,我看他閑的無聊,才拉著他出去探望我阿爺。行了,行了,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你別忙活了。你是遠客,能照顧好兩個小外甥就行了。蓮嫂,幫忙再弄些酸梅汁給兩個表少爺。天熱,別讓他們中了暑!”
“哎!”在外邊伺候的蓮嫂愉快地答應一聲,笑著上前,端走兩個孩子喝空的瓷甑。轉身之際,還不忘了向小杏花笑笑,仿佛是在示好,又仿佛是在提醒她好自為之。
對於兒媳和侄女之間發生的暗戰,程朱氏一一都看在了眼裡。老太太無法偏袒任何一方,隻好笑了笑,低聲說道,“好了,都坐下吃吧。別喝太多的酒。小九子畢竟還掛著軍職,萬一臨時被點了將,渾身酒氣實在不好交代。也別給孩子喝太多的酸梅湯,那東西雖然好喝,卻不能頂飽,多了反而傷胃!”
“嗯!”杜鵑和小杏花點點頭,齊聲答應。兩個頑童卻不知道大人的心事,聽說不給喝酸梅湯了,立刻嘟嘟囔囔地抗議起來,“姑姥我要喝!天熱,中暑!”
“別調皮,聽話!好好吃飯!”小杏花低下頭,衝著兩個孩子命令。
“我就要喝麽?”“我吃飽了!口渴!”兩個頑童根本不把娘親的威儀放在眼裡,在胡凳上伸胳膊蹬腿。
“吃完了這碗飯才能喝!”小杏花抓住其中一個的胳膊,把筷子強行塞到對方手裡。然後又將頭轉向另外一個,低聲喝道:“飽了也得吃完了這碗飯。浪費多少糧食,夜裡都變成蟲子啃你!”
這種威脅當然不具備任何效力,兩個頑童一左一右,交替著發出抗議的聲音和動作,將小杏花弄得手忙腳亂。程名振看著有趣,低下頭暗中偷笑。杜鵑卻喜歡調皮孩子,笑著替對方向程母求肯道:“少喝一點兒沒事吧。蓮嫂仔細,肯定不會往酸梅湯裡邊加太多冰!”
“跟小九小時候一個德行!”程朱氏搖頭而笑。“讓他倆吃完了飯再喝吧。每人隻準再喝一碗!”
“謝謝姑姥!”“姑姥是大好人!”沒等小杏花改口,兩個頑童立刻發出了歡呼。緊跟著,抄起筷子,三下兩下將碗裡的飯收拾了乾乾淨淨。
“姑姑……”小杏花回過頭來嗔怪,依稀有幾分當年嬌憨模樣。
“誰家孩子小時候不是這樣。你跟小九當年,可比這淘得多!”程朱氏笑了笑,慈愛地回應。“你們都不記得了,我可都記在心裡呢。尤其是你,根本沒有女孩子模樣!”
聽姑姑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小杏花臉色一紅,笑著不再說話。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誰說自己不記得呢?那時候的表哥就像個大人般,對自己有求必應。自己也曾經想過,一輩子就這樣,跟在表哥身後,做他的跟屁蟲,一輩子受他保護。可惜,造化弄人……..
想到這兒,她的臉色愈發紅了起來。心也慌慌的,仿佛所有秘密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為了兩個孩子,自己敢厚著臉皮再登表哥的家門麽?她捫心自問,鼻子裡邊突然一酸,眼淚緩緩地淌了出來。
“怎麽了?”程朱氏一愣,關切地問道。
“吃到了一口芥末!”小杏花指了指面前的涼菜,笑著回答。“我去漱漱口,馬上就回來!”說罷,抓著面前的酒盞,逃也般的走了。
恰巧蓮嫂捧著一甑酸梅湯走進,見客人跑得快,趕緊躲開了一條道路。待小杏花的身影在門口消失,程朱氏歎了口氣,指了指兀自在搶酸梅湯喝的兩個孩子,低聲道:“你表妹一家怕是被逼到絕路上了。否則以她當年的臭脾氣,恐怕也不會低三下四地求到你頭上來。當年她們夫妻的確非常對不起你,可事情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沒必要把仇恨一直擱在心裡。否則,你自己累,我看著也累!”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我已經不恨了!”程名振知道該來的事情終究要來,放下酒盞,低聲表態。“但她這次來,想求我做什麽事情,我還沒問清楚。況且娘您也知道,我這個侯爺雖然看起來挺威風的,實際上只是朝廷做給投奔者看的一種姿態,權力非常小,能說上話的地方也不多!”
“娘知道。娘這些天,也一直在想這件事!”程朱氏歎了口氣,幽幽地道,“你跟鵑子能有今天不容易。娘也不是勉強要你一定幫她。娘只是希望,在力所能及情況下,你能伸把手就伸一把手。畢竟…….”
指指兩個無賴頑童,老人用非常淒涼的語氣強調,“畢竟他們是你表妹的孩子。雖然父親姓周,可身上還流著一半老朱家的血脈。你那不爭氣的舅舅死後,你表妹在這世上,除了咱們以外,也沒什麽親人了。”
“嗯,我明白了!”程名振不想讓娘親難過,輕輕點頭。“我先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然後再做決定。如果實在太麻煩的話,表妹不妨在咱家多住幾天。躲過了風頭,再想辦法。”
“娘親知道她遇到了什麽事情麽?”對於小杏花的來意,杜鵑也覺得非常奇怪。看在兩個孩子的非常可愛的情況下,決定過問一次。
“你們夫妻沒回來之前,我怎麽能仔細問?!”老太太搖搖頭,笑得非常練達。“娘親雖然沒見過什麽世面,但你沒做決定之前,怎能胡亂答應人家?”
“表妹夫呢,他不是被授予了官職麽?娘親可知道什麽授了什麽官兒!”杜鵑想了想,繼續問道。
“好像是個郡丞吧。我沒記太清楚。小九呢,你也不知道麽?”程朱氏想了想,皺著眉頭回憶。
“這年頭天天都有新官上任,邸報上一寫一大堆,我哪能注意得到!”程名振搖頭苦笑。自從順利地接受了瓦崗軍殘部將士後,唐軍實力暴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放眼整個天下,如今只要目光稍微清澈的,都能看出大唐一統中原已經勢不可擋。所以原先割地自重的“英雄豪傑”們紛紛降下旗幟,接受大唐約束,爭做開國元勳。每月從長安發出的官印都需要用車來裝,一車剛發放完畢,第二車已經走在了路上。
“挺熟悉的一個地方。好像離平恩不遠。哪裡來著…….”見兒子接不上茬,老太太繼續搜腸刮肚,“對了,好像是魯城,不對,是魯州…….”
“齊州總管王薄!不是河北魯城,是河南魯郡。他是知世郎王薄的心腹!”程名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中酒盞晃了晃,酒水灑了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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