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雀 (一 中)
自從獨掌平恩三縣之後,關於未來,程名振一直就很迷茫。他只是憑著本性在做一些保全自己和身邊人的事情,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堅持多久,大夥的出路到底何在?
招安?官府未必有勇氣接受,並且大隋朝廷看上去也沒什麽指望。自立?這塊彈丸之地根本支撐不起任何雄圖霸業。張金稱的迅速崛起和迅速敗亡,已經為此做出了鮮活的證明。維持現狀?誰又肯容他?朝廷,地方官員,還有綠林同道,今天你來征剿,明天我在背後捅刀子,從年初到年終,仗越大越亂,家底越打越薄。勉強應付完眼前之劫,下一關卻無法預料到底過得去過不去。
江湖是一條不歸路。家庭的影響和師傅的教誨令他無法真正做一個徹頭徹尾的綠林豪傑。他不願意自己的名字被用來止小兒夜啼;也不願意像張金稱那樣在萬人唾罵中屈辱地死掉!他想在陽光下堂堂正正的活著,跟自己的親人和自己所愛的人聊天、喝酒,傳宗接代,不必總是提心吊膽地防著這防著那,也不必睡覺時枕頭底下總藏著一把刀。但到底怎樣才能實現這些奢侈的夢想,卻從沒人能給他一個確切地答案。
今天,竇建德的話無疑讓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希望,盡管這份希望是如此的遙遠,如此的渺茫。咱們不是賊,仗勢欺人者才是賊!咱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良民百姓,是河北這片地盤的真正主人!是混蛋皇帝和狗官逼著咱們拿起了刀。咱們可以趕走狗官,重建秩序……
也許竇建德所說所做的都是表面文章,他的真正用意還是將洺州軍並入自己的旗下,讓程名振帶著弟兄們替他去打江山。但至少他做事時比張金稱等人有目標,所采用的手段也不太令人反感、更關鍵一點是,以洺州軍今天的情形,已經沒有了更多的選擇。瓦崗軍、竇家軍、還有坐以待斃三條出路,也只有第二條看上去更光明些。
輕輕地歎了口氣,程名振將遊移不定的目光轉向妻子杜鵑。關鍵時刻,他非常想聽聽親人的意見。剛剛差點經歷一場生離死別的杜鵑笑了笑,目光清澈而凝重。不必通過語言,她的意見已經非常清楚。丈夫的決定就是她的決定,丈夫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生生世世,無怨無悔。
程名振回以會心的微笑,然後將頭轉向了王二毛。王二毛苦笑著攤了攤手,臉上清晰地寫出了“無可奈何”四個字。程名振繼續將頭轉向段清、王飛、雄闊海和伍天錫,發現大夥都在靜靜地看著自己,等待自己做出最後的決斷。
“竇天王說他不強迫任何人接受他的建議。但有他在一天,就不能容忍河北綠林同道再像原來那樣自相殘殺。因為那樣只會禍害百姓,只會便宜官府。王某是個粗人,不懂那麽多大道理。但王某卻覺得死在官軍手裡死得值,被綠林同道殺了太冤得慌。大夥為什麽造反,不就是因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麽?但大夥造反後都乾得是什麽事兒?大夥拍著胸脯想想,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當初跟自己一塊拿刀拚命的兄弟麽?”王伏寶的話繼續傳來,一聲聲擊打人的心臟。
程名振無法再聽下去,把心一橫,大聲附和:“竇天王的話說得有道理。程某不敢不從。從今日起,洺州軍上下,願唯竇大當家馬首是瞻!”
“竇大當家隻想跟你握手言和,並沒打算染指巨鹿澤和平恩!”沒想到程名振答應得如此痛快,王伏寶又驚又喜,側過頭來解釋。
“王兄弟不要再說了!”程名振輕輕舉起手掌,“竇大當家能不計前嫌傾力來救,程某也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來,你我擊掌為誓!”
王伏寶見程名振的表情不似作偽,趕緊也伸出手掌,“好,程兄弟快人快語。王某今天就充一回大頭蒜,先代竇大當家跟你把盟約定下來!”
說罷,二人在馬背上相對著擊掌三下,居然當著數萬嘍囉面前訂立了盟約。王德仁在對面看得是又驚又悔,忍不住在心中暗罵:“他奶奶的,敢情老子費了這麽大勁折騰,到頭來全便宜給了姓竇的……”
“姓程的真是有眼無珠,那竇建德只是末品胥吏出身,家世、才智和名望,哪一樣能跟密公相比?”站在王德仁背後靜觀事態變化的瓦崗軍前營大將造屈商也覺得程名振的決定過於草率,附在王德仁耳邊小聲嘀咕。
王德仁側轉頭,免費送給他兩隻大白眼。“竇建德當然比不上密公。但姓程的也做過一任兵曹,估計跟竇建德兩個是王八看綠豆……”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很沒意思,又把頭硬生生地轉到了對面。“人家號稱是河北綠林同道,相互扶持。這事兒傳出去,估計其他河北綠林豪傑也會響應。咱呢,到底算河南還是河北?”
瓦崗軍的勢力范圍當然是河南東平、濟陰、虎牢一代。但李密的個人雄心卻絕不止於此。屈商想了想,低聲道:“於今之計,隻好先忍下這口氣,日後再徐徐圖之。待密公將河南之事了結……”
王德仁聽得直撇嘴,心裡好生後悔當初不該聽從李密的蠱惑來圖謀巨鹿澤。如今便宜沒撈著,卻跟竇建德和程名振兩個同時結下了梁子。日後河北綠林同道提起此事,肯定也會將自己今天的舉動往“勾結河南人謀害同鄉”的話頭上扯。真他奶奶的是黑瞎子照鏡子,裡裡外外都不能算個好人。
無論心裡邊多麽懊惱,在臉上,他卻不得不裝出一幅灑脫大度的模樣。帶著親衛向前走了幾步,拱手為賀:“我聽說老一輩綠林豪傑說話做事,總喜歡一言而決。沒想到今天能親眼目睹這種壯舉。恭喜王將軍,恭喜程當家,日後豆子崗和巨鹿澤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別忘了我這個見證人!”
“哪裡話來,沒有你王大當家,程某和王將軍未必能這麽快地相識!”程名振橫了他一眼,笑著回應。
已經忍了這麽多,王德仁不在乎多忍一點兒。笑了笑,裝作根本沒聽出程名振話裡的嘲諷之意,“既然桑顯和跑了,這邊也就沒瓦崗軍什麽事情了。兩位慢慢聊,王某帶弟兄們先走一步。”
“王將軍不打掃一下戰場,拿些輜重再走?”王伏寶帶馬上前,笑著謙讓。
王德仁趕緊將馬頭撥歪,免得跟對方突然衝過來跟自己拚命。“不了,不了。出來好長時間了,寨子裡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我那小本買賣經不起耽擱,還請兩位多多見諒。日後遇到竇天王,別忘了代我他問好!”
看到他那幅緊張的模樣,王伏寶心中暗自覺得好笑。事實上,以豆子崗和洺州軍在場的力量,真的跟瓦崗軍拚將起來,未必能佔到什麽上風。畢竟雙方的人數在那擺著,並且竇家軍剛剛經過一場長途跋涉。
既然王德仁主動退讓,程名振也不願跟對方血戰到底。畢竟洺州軍保存下來的這點血脈不容易,日後想要在河北容身,手裡也不能沒有半點實力支撐。策馬向前數步,他與王伏寶並絡相送,“既然王大當家有要事在身,程某就不強行留客了。大當家盡管放心,今日打掃完戰場後,所有繳獲之物自然會給您送一份過去。”
王德仁看了看滿山遍野的屍體,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吐沫。剛與洺州軍拚過一場,又受到瓦崗軍的襲擊,桑顯和所部損失極大。光是在眼前這片荒地裡,就足足躺了有四、五千具屍體。那些屍體身上都配有鎧甲,戰靴,血泊當中還扔著不少長槊,漆弓。而自己到了河北之後,最缺的就是這些製式裝備!
不願看到王德仁繼續在對方面前出乖露醜,屈商輕輕咳嗽兩聲,上前催促:“大當家,弟兄們已經整隊完畢,等待您的將令!”
“哦,哦,呵呵,呵呵。”王德仁尷尬地打著哈哈,“我這不是想跟程大當家多說幾句麽?難得能碰上他一回!算了,算了,你們這些沒娘的孩子。走吧,傳我的將令,打道回家!”
親兵們立刻舉起號角,將王德仁的命令傳遍全軍。瓦崗軍眾嘍囉本來就不願意跟綠林同行交手,聽聞角聲,暗暗松了口氣。將陣亡和受傷的袍澤抬起來,將長短兵器扛上肩膀,迤邐南去。
“護送”著瓦崗軍王德仁部走遠後,王伏寶再度策馬來到程名振面前。“程大當家,剛才的話您再考慮一下,王某在綠林道上雖然算不得什麽響當當的人物,卻不能趁人之危……”
見他說得如此客氣,程名振索性將心中最後的疑慮徹底打消,擺擺手,笑著道:“既然話都說了,哪有再吞回去的道理。王將軍如果不急著回去向竇天王繳令,可否到城內盤恆幾日。程某請人私釀了幾壇子烈酒,剛好到了該開蓋子的時候!”
“這個……”王伏寶聽說有好酒可喝,兩眼中立刻開始放光。“回去時,王某跑快點就是了。竇大當家那邊也在忙著處理戰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我不識字,回去也幫不上忙!大不了,讓他數落一頓,總不能到你這兒後,看都不看拔腿就走!”
這話說得顛三倒四,卻將他好酒貪杯的本性暴露無疑。很多洺州軍將領對突然的身份變化本來有些抵觸,見王伏寶如此豪爽,心裡的芥蒂反而少了三分。大夥分頭去打掃戰場,檢點傷號,安葬陣亡的同伴。然後簇擁著程名振和豆子崗來的客人,敲鑼打鼓向清漳城撤去。
聽聞家園再度轉危為安,留在城內的男女老幼也非常興奮。遠遠地迎了出來,在官道兩邊擺起了桌案,放上家中僅有的乾糧、水果,邀請洺州軍子弟享用。目光所及處,見弟兄們個個身上血跡斑斑,隊伍比出征前足足短了一半。再看看隊伍中騎著高頭大馬的竇家軍,慶幸之余,心中不知不覺湧起一抹濃重的憂慮。
這片亂世中年過難得的寧靜之地,還能繼續寧靜多久?沒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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