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雀 (五 上)
回到自家大營中,把當晚的際遇跟杜鵑說了說,程名振的心情很快也就釋然了。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經歷過什麽世面的半大孩子,不會因為曹旦一個人的行為便對整個竇家軍改變看法。況且既然在世上行走,肯定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其中必然是好人也有,惡漢也多。能在左右逢源時守住心中方寸之地,也就是了,實在沒有必要過於較真兒。你總不能指望著周圍的夥伴個個都是吃齋念佛的居士,遇到自己就會禮讓三分吧?那還叫什麽綠林!
“阿爺當年也說過,位置越高,面臨的明槍暗箭也就越多。倒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嘍囉來得清閑,誰也沒工夫注意到你,自然誰也不會嫉妒你,或者強迫著拉你站隊!”杜鵑的觀點跟程名振差不多,也沒把曹旦的魯莽舉止當做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憑心而論,眼下在竇建德這裡,程名振受到的排擠要比當初在巨鹿澤中時少得多。當然,這也可能是由於他初來乍到的緣故,民間有雲,“最好交情見面初”,日後相處的久了會有什麽變化,如今誰也不敢保證。
“如今世道大亂,天下豪傑都搶著當皇帝。你我夫妻即便現在就金盆洗手,恐怕也找不到個可以過安穩日子的地方!” 程名振呵呵而笑,搖著頭說道。
金盆洗手,是前兩年夫妻剛剛挖出一部分寶藏,高興得無法安眠時所說的玩笑話。杜鵑以為,既然丈夫手中有這麽一座子孫後代吃十輩子都吃不完的“金山”,放棄平恩三縣,找個沒人的地方過小日子也罷。程名振自嘲胸無大志,當初少年時唯一的心願就是在衙門裡謀個月進肉好三吊的“金飯碗”,娶個媳婦一塊兒伺候老娘。所以也讚同杜鵑的想法。只是這個想法一直沒條件去實施,迤邐拖延下來,在二人心裡反倒漸漸陌生了。
“唉!”杜鵑輕聲歎氣。幾天來,竇家軍眾位豪傑看向丈夫目光裡所包含的尊敬意味,她能清晰地體察得到。平恩程公子,河北九頭蛟!頂著如此響亮的名號, “抽身”二字談何容易?況且在這天下大亂,“英雄豪傑”們求賢若渴之時,誰又肯放著程名振這樣的人才在自己的治下隱居。誰肯放心讓程名振在自己治下隱居?
程名振笑了笑,沒有說話。妻子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只是人走得越高,肩頭上的背負越重。年青時沒有什麽閱歷,自然會終日想著快意恩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如今他卻早就不是一個人了,洺州軍一乾老弟兄,王二毛、張瑾、雄闊海和伍天錫這群豪傑的未來,全與他有著莫大的乾系。不能說大夥這輩子都會福禍與共,至少在短時間內,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杜鵑也笑了笑,低聲追問:“你覺得竇建德這個人怎麽樣,算得上個有本領又有心胸的麽?”
她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張金稱在臨別時曾經叮囑程名振,要他日後如果投靠別人,一定要找個既有本領,又心胸開闊的真豪傑投奔,否則還不如自己給自己打天下。雖然那樣做風險更大,但至少不會再次面臨“椽子太大撐破屋頂”的尷尬。程名振連日來一直思考的也是這件事,笑了笑,很放心地回應,“目前看來,他的心胸氣度都比別的豪傑強得多。更難得的是他那份眼界,簡直是走一步看三步!”
杜鵑緊繃著的心神立刻放松下來,帶著幾分疲憊說道:“那就好,雖然我們是被逼無奈才歸降了他,但我就怕這一步走錯了,接下來步步都錯。如何你後悔了,咱們現在撤回平恩,也許還來得及!”
“撤回平恩已經是不可能了。但咱們多少也留個心眼便是!我看竇大當家是個磊落人,不會起相害之意。所以今後我如果回營晚了,你不必擔心,更不能再派雄闊海和伍天錫這樣身板的壯士去接我。免得被人瞧見,憑空再搬弄出是非來。”
“嗯!”杜鵑委屈地答應,“我今天……”
“今天沒事。他們到時,酒宴已經散了。竇天王喝過了量,沒送出門來。曹旦忙著拉攏我,也未必注意得到!我是說以後。你關心我,這個不用說我心裡也明白。但如果有什麽意外,幾萬大軍中我一個人殺不出來,再搭上雄闊海和伍天錫兩個也是白扯。”
杜鵑眨著眼睛想了想,覺得也是這麽個道理。個人的勇武在江湖尋仇時有用,在萬馬軍中很難確定能起多大用場。除非你身後還有一大票兄弟結陣追隨著,可無論到哪裡赴宴,也沒有帶著幾百號人一起去的先例。
“那下次,為一個人去,可好?”
“真的有那麽一天,你帶著大夥立刻走,走得越遠,我也就越安心!”程名振將杜鵑的手指握了握,繼續強調。
杜鵑微微笑了笑,不與程名振爭執,將話題換成了一個:“除了竇建德外,其他人怎麽樣?你剛才說,那個曹旦是個混不吝,其他人呢?我就認識王大哥和紅線,他們兩個倒是好人,值得信任!”
“我接觸的也不多。就目前來看,可以說是良莠不齊。但這也驗證了竇天王的確有過人之處。無論什麽樣的豪傑,到他這裡都能容得下,並且都能派上用場。”程名振五指屈伸,將竇建德麾下的核心人物一一數落。“差一些的,如楊公卿、徐元朗咱倆就不說了。都是原來的打家劫舍的草頭王,所憑無非就是‘膽大心狠’四個字而已。咱就數其中出類拔萃的。王大哥你見過,他雖然沒讀過兵書,卻是個頂尖的將才。人品、武藝、心胸,沒一處不是上上之選。其他的,如阮君明、高雅賢、殷秋、石瓚,也都算是一時豪傑,本事不在你我之下。”
“我怎麽能和你們這些大老爺們兒比?”杜鵑輕輕白了丈夫一眼,嗔怪。
“你本身一直不比我差,真的。”程名振笑著解釋,“太平盛世的時候,肯定顯不出你的好來。而亂世當中,卻唯有你在背後能讓我放心。其實我雖然讀過幾本書,卻也不是被書本束縛之人。你喜歡做女中豪傑盡管做便是,我肯定不會干涉你!”
聽丈夫如此誇讚自己,杜鵑心裡禁不住暖暖的,就像喝了蜜汁一樣甜。她不擅針線女紅,也不太懂猜男人的心思,廚上灶下,更是差得一塌糊塗。所以婚後這些年來一直覺得自己很不盡職,總覺得自己虧欠了丈夫什麽。今天被程名振一句,“唯有你在背後能讓我放心”,說得塊壘頓消,神清氣爽。
“真的,這些年來,虧得你在我背後。”程名振握住妻子的手,鄭重重複。有些話,他一直沒說起過,但心裡卻明白得很。自己當初能在巨鹿澤,後來能在平恩三縣站穩腳跟,與杜鵑的辛勤付出密不可分。特別是幾次大戰之時,若不是有杜鵑護著老弱病殘退往深山,他絕對不可能放開手腳。
“別說這些了,接著說竇天王麾下的事情!”杜鵑輕輕地白了丈夫一眼,紅著臉低下了頭。
程名振輕輕咬了一下妻子的耳垂,笑呵呵地繼續。“其實論起武將,咱們這邊也不少。我真正佩服的是竇天王網絡文官的本事。宋正本、孔德紹、凌敬,見識都非同一般。今天宋正本還給他獻了安定河北之策,日後竇天王如果按此推行下去,恐怕會大有作為!”
“就是說話總帶著刺那個?”杜鵑心中愈發感到安穩,推開程名振熱烘烘的嘴巴,笑著去整理床鋪。
“嗯!”程名振點頭回答。走到妻子背後,與她一道忙碌。偶爾挨挨擦擦,盡顯夫妻之間的親密
屋子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嫙妮起來,點在桌子上的蜜蠟突突跳動,噴射著滾燙的熱浪。杜鵑一邊抓緊收拾,一邊用話頭拖延時間。“他脾氣雖然古怪,但的確一身正氣。那姓孔的呢?除了拍馬屁外,我可沒見他做過什麽!”
“曲意逢迎,也需要一番本事。否則不是天天把馬屁都拍到馬腿上?”程名振笑著抱住妻子,不讓她繼續逃脫。“人家說事君如事夫。不但要懂得給他逆耳忠言,督促他上進,以求夫榮妻貴。而且還要懂得揣摩他的心思,順著他的意思,夫倡婦隨……”
“話都讓你說了!”杜鵑很快就喘不上起來,扭過櫻唇,婉轉相就。“是不是這樣就算……”
她的話被程名振堵在了喉嚨裡,漸漸變成輕柔的呢喃。二人已經成親好幾年了,一直為了自己和別人而忙忙碌碌,聚少離多,至今尚未開枝散葉。這不能不說是美滿之外的一絲遺憾。如今,程名振已經把洺州軍交了出去,竇建德看樣子又是個能成大事的英雄。二人的未來不再是黑漆漆一團,而是充滿了光明和希望。如果再添個孩子,讓他行走在光明和希望中,多好!
父母經歷過的苦難,他永遠不必再經歷。父母承受過的傷痛,他永遠不必再承受。他為見證盛世而生,而不必是為了承受動蕩而生……
是夜,紅影搖燭,雨疏風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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