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飄絮 (一 中)
聽著程名振的腳步快速去遠,竇建德眼裡寫滿了讚賞。“如果別人都像程將軍就好了,我也不必如此勞神。鎮遠他們幾個,唉!”衝著正準備告辭的宋正本,他不斷地搖頭。一邊說,還一邊不忘了向門外看上幾眼,仿佛程名振身影還印在暮色中一般。
看到竇建德談性未盡,宋正本笑了笑,低聲道:“主公此言未必準確。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程將軍有程將軍的長處,王將軍和曹將軍之才能也未必比他遜色太多。只是看主公日後怎麽用他們幾個罷了!”
“哦!”竇建德的眼神亮了亮,嘴裡發出好奇的驚歎。“先生的意思是,程將軍還有不如人的地方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這些天來,他的所作所為,幾乎無處不合我的意!”
宋正本又是微微一笑,不肯附和竇建德的說法,“屬下仔細揣摩過程將軍打過的幾場惡戰,佩服之余,總覺得他用兵過於喜歡行險,所以勝負總是懸在一線之間,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複。所以屬下以為,程將軍之才,堪為謀劃軍務的行軍長史,卻不適合做獨領一軍的大將。若是讓他獨自帶兵出戰,即便捷報頻傳,主公這裡也未必能心安!”
“那是他本錢小,被逼得沒辦法!”竇建德低聲為屬下辯解。
“恐怕是習慣使然!”宋正本輕輕搖頭,“開始幾次,是因為他手中兵力不足。到了後來,卻是他自己不知不覺中習慣於險中取勝。雖然兵家不厭於詭道,但過於求奇,而不懂奇正相濟的道理,恐怕難以長久!”
竇建德這些天來一直在想著如何安置程名振和他的洺州兄弟,心裡總是拿不定主意。此刻宋正本的觀點雖然與他不甚相合,但基本方向卻有些殊途同歸味道。輕輕點了一下頭 ,他笑著追問:“先生要求太嚴格了。如果都依照先生所定的標準,,我麾下到底還有誰堪稱是大將之才?”
“不多,不多!真數起來,恐怕目前只有一兩人而已!”宋正本翹起嘴角,將竇家軍目前的幾個核心人物來回翻檢。“曹旦凶殘好殺,不體恤下屬,用之為主將,很難令人心服。殷秋勇則勇矣,卻心思粗疏,用之追亡逐北尚能勉強,若是與勁敵對撼,勢必為智者所乘。至於阮君明、高雅賢、石瓚等,隻適合奉命行事,難以獨擋一面。除了他們幾位之外,唯一智勇兼備,才能、德行都足以鎮住眾人的恐怕就是王將軍了。但王將軍在軍務之外的心思又過於單純。幸運的是跟著主公身後才不會受到猜忌,如果換了別人……”
宋正本搖了搖頭,並沒把話全部說完。他不滿的是王伏寶私下跟程名振結拜的舉動。身為手握重兵的武將,卻跟初入竇家軍體系,地位未定的外人結為異性兄弟。此舉往好處想是為了盡快安撫人心,如果往壞處想,就是試圖自建勢力。好在竇建德胸懷寬廣,不跟王伏寶較真兒。否則,誰也吃不準此事的余波會擴展到幾何?
“伏寶就那種人,除了打仗外,其他方面都是稀裡糊塗!”竇建德搖頭而笑,“並且他跟程名振兩個結拜,對大夥都有好處啊,我又怎會怪他?!竇某認識他好多年了,還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只是竇某奇怪。他居然能入先生的法眼,評價居然還在程將軍之上!”
“主公以前交托給王將軍的事情,王將軍可有沒做到的?”宋正本笑著問。
“沒有!”竇建德仔細一回憶,還真是這麽回事兒。王伏寶表面上看上去嘻嘻哈哈,做事卻從沒讓自己失望過。當然,自己也從沒把力不能及的事情強壓給他去做。
“主公派王將軍出馬,可曾為他擔驚受怕?”宋正本點點頭,繼續追問。
“沒有!”竇建德回答得很乾脆。經過宋正本一提醒,他霍然發現,自己以往把一件事情交給王伏寶辦,從來不會盯著耳根子囑咐。而換了曹旦、阮君明等,則要交代又交代,恨不能把所有細節都替他們考慮清楚了方才罷休。
“如果有一天主公無法親領大軍與人廝殺,派何人出馬會更放心些?”
第三個問題無需回答。賓主雙方都清楚地看到了答案。還是王伏寶,只有他帶兵,才會讓竇建德不牽腸掛肚。也許他會吃敗仗,卻絕不會敗得讓竇建德沒時間坐好應變準備。
“伏寶還需多加磨練。至少現在看上去,他不像程將軍那般持重!”明明已經認同宋正本的評價,竇建德還是替笑著王伏寶謙虛。“他以前沒遇上什麽勁敵,而程將軍交手的,可個個都赫赫有名!”
宋正本輕輕搖頭, “盡管對手不同,但王將軍用兵卻如泰山壓頂,讓對方根本玩不起什麽花巧來。幾個月前,屬下就是這樣敗在王將軍之手的,當時輸得真是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竇建德開懷大笑。這就是宋正本可敬又可親的地方,雖然這老先生恃才傲物,說話尖酸刻薄。卻不是閉起眼睛來死不認帳的癩皮。對人對己,都是一根冷冰冰的鐵尺子,長就是長,短就是短,輕易不會向某一側彎曲。
“有什麽可笑的?”宋正本語氣微慍,臉上明顯帶著笑意。“輸給王將軍,宋某絲毫不覺得丟人。他是百裡挑一的悍將,而宋某不過一地方老吏而已,長處根本不在領兵打仗上!”
“我不是笑話先生,先生千萬別誤會!”竇建德趕緊出言解釋,“我是覺得開心。不瞞先生,以前我還真沒發現伏寶的長處所在。虧得當日誤打誤撞派他去請先生,否則,咱們兩個現在還真難坐到一起!”
“那是因為主公跟他太熟了,正所謂‘燈下之暗’!”宋正本聳聳肩,正色回應。
“對,這是我的疏忽!”竇建德痛快地承認。“其他人呢,你好像沒說楊公卿、高開道和徐元朗他們幾個?”
“主公以為,他們會跟主公永遠一條心麽?”宋正本看了竇建德一眼,冷笑著點破。
“嗨!”竇建德喟然長歎。“將來的事情,如今怎可能有定論。”
“或者主公可以放心地派他們外出坐鎮一方?”宋正本語鋒如刀,刀刀戳在竇建德的心病之上。
“先生說話可真夠直接的!”竇建德無奈地苦笑,不肯回答宋正本的疑問。
“曲意逢迎?宋某何嘗不會!主公可願意宋某如此?”宋正本又看了他一眼,嘴角翹得更高。
“先生還是照舊吧。能聽聽逆耳忠言,總比被人糊弄強!”竇建德衝宋正本抱了抱拳,低聲請求。
“曲言而諫是孔兄之長!”宋正本歎了口氣,嘴角終於落了下來,“宋某不是不會,而是不精熟此道。哪天主公聽得厭煩了,不妨跟宋某直說。宋某改過便是!”
“咱們兩個都照舊。你別嫌我粗俗,沒個人君的模樣!我也不會嫌你剛直。一方支楞著耳朵專聽開心的話,一方專揀好聽的說,那是楊廣君臣才做的事情。咱們眼前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盤來,擺不起這麽大的譜兒!”
“呵呵,呵呵!”宋正本又被竇建德給逗笑了,臉上的冰冷盡數融化。“雖然宋某是被主公劫掠而來,但此生能追隨主公,乃宋某之福。繞彎子的話咱們就都別說了。楊公卿、徐元朗和高開道三位,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輩。拿下武陽後,主公需要盡早妥善安排他們三個的去處,以免日後之患?”
“我現在還沒個穩妥主意!”竇建德不再隱瞞自己的猶豫。“先生一直勸我早正名位,定秩序,我一直拖著不敢回應。其實我心裡也很清楚,若是還跟高大當家在世時一樣,大夥各端各的碗,各唱各的調子。有好處時一塊上,遇到麻煩各自為戰。肯定還要走高大當家的老路。不遇到強手則已,一旦遇到,立刻分崩離析。可除了程名振之外,從沒第二個人主動跟我說過他的部眾不急於補充的話。誰都希望壯大自己的勢力,誰都唯恐落後半步吃虧!”
“所以主公更需要拿出幾分魄力來!”宋正本很理解地點頭,然後出言鼓勵。
“哪那麽容易!”竇建德繼續長歎,“當年他們之所以肯屈從於我,是因為郭絢已經殺到了家門口,我不出面,大夥旦夕難保。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咱們已經拿下了小半個河北,前路已經是海闊天空了,誰還記得昨天之困窘?我板起臉,他們還能多跟隨我幾天。一旦我像先生說的那樣正名位,定次序,並且著手開始整頓兵馬,觸及了他們的利益,肯定有人會離我而去!”
“有些話,無需屬下提醒吧?”宋正本皺著眉頭問。
“都是當年在豆子崗掙命的老鄰居,你叫我怎麽下得了手!”竇建德知道宋正本是勸自己在必要時行霹靂手段,苦笑著搖頭。“竇某打的是天下綠林為一家的旗號,今天跟瓦崗軍兵戎相見已經是被逼無奈。豈能再為了沒發生的事情戕害河北綠林同道?所以先生不必提醒,即便提醒了,竇某亦不敢聽!”
這就有些難辦了。宋正本皺著眉頭,半晌無語。為了將來的大業,殺個把人在他眼裡根本不算什麽事情。設下鴻門宴將楊公卿等人除掉,既能清除竇家軍中的隱患,又能吞並了他的部眾,簡直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反正這種草頭王早就死有余辜,殺了他只能算為民除害。
可竇建德一心要維護先前的承諾,此舉也不能算錯。要想得到天下英雄的敬仰,言而有信是必須的品質之一。既然如此,就只能采用幾個費力的辦法了,並且效果很難得到保證。
“先生有話盡管直說,不必猶豫。出你口,入我耳,不會被第三人知曉!”竇建德發覺宋正本情緒不高,強笑著安慰。
“昔日光武定關中時,情況也和主公差不多。為了收天下豪強之心,光武采用了方士之說,反覆強調、解釋圖讖,並且築壇封將,上應天命,下惑人心…….”宋正本遲疑了片刻,猶豫著建議。
“李密現在不是正玩這一手麽?”竇建德笑著打斷。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屑。關於漢光武劉秀裝神弄鬼故事,他在書中多次讀到過。但作為一個綠林大豪,造反之舉的本身就是在和所謂的天命對抗。否則大夥順著老天的意思繼續給楊廣當順民好了,又何必把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
“李法主真是靠此等手段,才竊取了瓦崗軍的主導權!”宋正本歎了口氣,無奈地回應。作為一個飽讀詩書的儒者,他對天命圖讖之說也很反感。但此舉對於收攏人心,特別是糊弄那些見識不多的老百姓和草頭王絕對管用。不然,瓦崗大當家翟讓也不會放著第一把金交椅不坐,好端端的非把李密推出來跟自己分享權力。
“亦步亦趨,比落於其後!”竇建德收起笑容,搖頭否決。他不想,亦不屑於效仿李密,雖然眼下瓦崗軍的實力如日中天。
“第二種辦法,便是善用地利之便了!”宋正本搜腸刮肚,替竇建德量體裁衣。“如果主公能盡快做成河北第一人,恐怕楊公卿等輩也無處可去。河東的李淵旗下不需要這種貨色,河南的李密麾下此刻兵多將廣,亦不需要人錦上添花。況且收容他們,便要與主公交惡,兩李始必會做一些權衡。”
“難!”竇建德咧了下嘴,實話實說。“咱們從出豆子崗到今天,總計不過數月時間。能在河北南部站穩腳跟已經不易,短時間內根本沒指望跟其他勢力相提並論。且不說李密和李淵,即便是羅藝,如果不是被李仲堅的遺孀拖在了易縣,恐怕早就打到我的家門口了!”
宋正本先是點點頭,然後又喟然搖頭。竇建德是個很有大局觀的人,他對外界各方勢力的評價非常中肯。比起周圍各大勢力,竇家軍只能算個後起之秀。並且所以能崛起還全靠了各方勢力暫且顧不上河北南部的這個空擋。如果現在周邊任何一支實力將觸角伸過來,竇家軍憑著對地形的熟悉能和對方周旋,卻未必輕易便佔據了上風。
而對於楊公卿等人來說,依附於任何強者都是一樣。投奔實力最大的一支隊伍,幾乎是他們的本能選擇。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保證自己和麾下那些死黨的最大利益。
“唉!真是難為先生了!”竇建德想了好一會,輕聲長歎。“竇某出身寒微,祖上七杆子戳不著,八杆子打不上一個血脈高貴的,無法在這方面跟李淵、李仲堅這些人比。偏偏又不信天命,不敬鬼神。對付幾個貌合神離江湖同道,又下不去狠手……”
“這其實是主公的難得之處!”宋正本連忙出言打斷。“主公這樣是真性情,不似其他人那樣,總是笑裡藏刀。讓人一看到他,立刻想把手放在刀柄上戒備。如果主公實在不想裝神弄鬼,又於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現實,在人心上努力也可。只是那樣耗費時日最長,見效緩慢!”
“我早聽人說過,關山險固,不如人心向之。”竇建德非常痛快地答應。“屯田墾荒,修繕溝渠,打通道路等事,待拿下武陽郡之後便可以著手執行。你那方案,讓孔先生和程將軍酌情補充,最後給我看一眼就行。需要的錢糧物資,我盡力去籌集。這是長遠之計,任何借口都耽擱不得!”
“屬下遵命!”宋正本略略躬身,臉色依舊有些不甘。
竇建德在軍帳中踱行了數步,猛然像很大決心般站定,回頭說道:“天、地、人三項,光佔一項恐怕不牢靠。算了,如果能找到什麽圖讖,吉兆之類的,你派人找找也罷。咱們自己不需要相信,但便宜也不能都讓別人全佔了!”
“主公之言有理!”宋正本大笑著回應,“我立刻找人做此事,保證做得證據確鑿!”。終於能勸動竇建德改變主意一回,他心裡非常高興。憑著天命和人心兩條手段,雖然未必就能讓楊公卿等人就此馴服,至少能在短時間內,使得他們不敢輕易生背離之念。
“虧得先生堅持!”竇建德非常懂得如何鼓勵屬下,“有你為納言,伏寶為上將,咱們幾個必然能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來。至於楊公卿他們,跟著我一天,只要不過分違背軍紀,不過分禍害百姓,我自然不會虧待他們。哪天想走了,我也跟他們好聚好散。絕不會輕易再像當年一樣,做那種讓旁人看笑話的蠢事!其實他們幾個,只會到處流竄,打家劫舍。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得怎樣治理地方。走到哪恐怕都是無本之萍,還不如踏實地跟著我!”
這話,聽上去也非常切合實際。宋正本笑著點頭,非常讚同竇建德的分析。猛然間,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心裡猛然打了個突,脊背瞬間僵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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