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采薇 (五 中)
“道義他看似軟弱,卻無處不在!”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程名振正身陷囹圄。心中除了濃烈的恨意之外,對整個人生都瀕臨絕望。老瞎子這番囉裡囉嗦、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自然不可能聽得進去,也不可能令他信服。可經歷了無數風波之後,他卻慢慢地感悟到老瞎子話中所包含的深意,並且對這個隻教導了自己不到半個月的師父越來越感到佩服。
放眼世間,即便是再大奸大惡之人,也不會公然宣布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流氓惡棍。他們總會給自己的行為找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各地蜂擁而起的綠林同行,雖然乾得是打家劫舍、綁票索贖的勾當,卻非要扯上什麽替天行道,劫富濟貧的幌子;某些老奸巨猾之徒,雖然靠卑鄙陰險手段謀得了一時之利,過後也必然給自己的行為打上個正義的銘記;而官府衙門每天都在明火執仗、強取豪奪,對外宣稱卻是教化百姓,維護公義。這些人之所以這樣做,無他,心裡終擺不脫對“道義”二字的敬畏而已。
對於程名振本人而言,張金稱曾經救過他的命。所以他就不能在張金稱落難時再踩上一腳。否則,他洺州軍這杆大旗上便會落下一團濃重的汙點,很難吸引來更多的豪傑投靠。而萬一某日他程名振不幸遇到挫折,麾下的將領們就可以學著他今日對待張金稱的樣子對待他,並且內心深處不會有半點愧疚。
一飲一啄,未必有天定。但種下惡因,實有**卻會收到同樣的果實。這才是程名振善待張金稱的真正原因,不是為了感激,而是為了對心中某種理念的堅持與認同。你可以笑他稚氣未脫,或者愚不可及,但你同時也無法不佩服他的執著。
這份執著不僅僅被王二毛一個人感覺到了,除夕過後的平恩城內,還有更多的人悄悄做了選擇。他們突然發現,眼前看似簡單和平淡的生活,居然如此地令人留戀。以前肆意縱橫的日子雖然酣暢淋漓,卻永遠換不來一夕安枕。而天空中的炊煙和周圍的笑聲猶如一付良藥,讓人輕易地便能合上眼睛。
與其跟在大當家身後稀裡糊塗的戰死,不如在平恩縣附近找塊荒地安頓下來,重新過幾天日出時扛著鋤頭下地,日落後守著老婆孩子說笑話的日子。九當家是個有本事且講信譽的人呢,他既然不會辜負大當家,肯定也能護得大夥周全。懷著類似的想法,很多嘍囉悄悄地離開了軍營,跑到洺州軍委任的裡正、亭長、鄉老那裡請求落籍開荒,享受和前來投奔的流民們一樣的待遇。一些大小頭目則不忍心不告而別,借著拜年的機會到縣衙後院探望張金稱,話裡話外露出想要金盆洗手的打算。
張金稱的反應還沒遲鈍到對危險毫無察覺的地步。但他卻遲遲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每日只是睡覺、閑逛,閑逛,睡覺,仿佛在盡情地享受著晚年生活。直到六當家孫駝子實在看不過眼了,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他才勉強笑了笑,低聲回應道:“願意走的就讓他們走吧,跟了我這麽多年了,能好聚好散,也不容易!”
“大……”孫駝子沒想到張金稱突然變得如此豁達,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全都憋在了喉嚨處。吭哧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補充了一句,“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去找小九子好了。問問他這麽乾到底是什麽意思!”
“算了!”張金稱心灰意懶地擺擺手,笑著勸阻。“何必呢,小九子那邊夠忙的了,咱們別因為這點兒小事兒給他添亂。養幾隻雞,種十來畝地,這種生活連我都喜歡,又何必阻攔別人。你最近怎樣?彩號還不斷地往回送麽?”
“已經不太忙了!”孫駝子見張金稱始終不願意正面應對部屬漸漸散去的話題,隻好順著他的意思聊其他,“打敗桑顯和之後,其他兩路隋軍都嚇破了膽子。小九為人又精明得很,從不打沒把握的仗。所以最近跟官軍基本上沒什麽大衝突。即便兩邊巡邏的士卒相遇,也是互相放上兩箭就拉倒。只要咱們不追殺到底,官府那邊也樂得不見血!”
“嗯!看樣子小九這回又把平恩縣保住了!”張金稱滿意地點點頭,並沒追究原先被告知只有一夥隋軍來犯,現在卻突然變成了三路的破綻。“薛老二呢,有他的消息了麽?我最近挺掛念他的!”
“沒!”孫駝子沮喪的搖頭。自從去年冬天戰敗之後,二當家薛頌便音訊皆無。應張金稱所托,程名振派了很多暗探四下打聽,也沒能將其給翻出來。官府那邊沒有掛出他的人頭,也沒有傳出他在哪裡坐牢的消息。而臨近的幾夥綠林同行也沒人聽說在哪裡曾經出現過薛二當家。
“八成是死子亂軍當中了。他那個人,其實是個管理雜務的好手,打仗,不靈!是我,偏偏拉著他去!唉!”張金稱歎了口氣,話語間流露出幾分懊悔。
“二當家他做事謹慎,不會輕易地死掉!”孫駝子心裡也有些難過,強打著精神用一廂情願的想法安慰張金稱。
“死就死吧,人啊,早晚都有這麽一天!”張金稱卻好像沒聽見他的安慰,自顧低聲絮叨。“老六,你最近見過老五麽,他忙什麽呢?”
“被老疤瘌抓去幫忙訓練新兵了。那老東西,可是知道心疼女婿,什麽事情都大包大攬!”孫駝子搖了搖頭,笑著啐道。
三當家杜疤瘌變成了女兒和女婿的管家!想想此人前後的變化,張金稱就覺得好笑。想當年在他麾下時,杜疤瘌可是個連油瓶子倒了都不肯伸手去扶的懶家夥,何曾像今天這般勤快過?“老三他那是在享受。呵呵,咱們這些人啊,眼下就數他小日子過得滋潤!守著女兒女婿的家業,日後再抱個外孫,呵呵,呵呵!”
“滋潤個屁,本來是嶽丈,卻成了給女婿扛長活的!”孫駝子又啐了一口,酸酸地數落。
張金稱明白老兄弟說這話純是為了哄自己開心,又呵呵大笑了幾聲,繼續說道:“老五如果想留在這兒,就留在這兒吧。還有你,老駝子,你憑著這身醫道,不如開個藥館。自己坐堂行醫,無論官兵還是綠林好漢,誰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為了不時之需,他們也不會跟一個郎中為難!”
“大當家…….”孫駝子動情的喊了一聲,眼圈登時發紅,“大當家您今天怎麽了,幹嘛說這些不著邊的話。咱們兄弟當年發過誓…….”
“綠林道的誓!”張金稱笑著搖頭,嘴巴咧到了耳茬子上。“發的時候,心裡就在念叨,它就是個屁,就是個屁。”
“您別著急,改天我就去找程小九!”孫駝子發現張金稱言語失常,趕緊出言安慰。
“不是因為這事兒!我說的真心話!”張金稱緩了緩神,繼續搖頭,“老六,你年歲大了,腿腳也不好,真的沒必要跟著我四處顛簸了。小九這邊難得的安寧,你開個醫館,晚年也會過得安穩些。咱們兄弟一場,我得講點兒良心,不能再硬把你往溝裡帶!”
“大當家!”孫駝子又動情地喊了一聲,眼淚慢慢地滾了下來。他終於聽出了張金稱的本意,顫動著雙唇問道:“大當家是要走了麽?您準備往哪裡去?”
“該走了,該走了,再住就惹人煩了。我不是說小九,他是個好孩子,不會趕我走。但我是個災星,住在這裡,總讓人不安寧!”張金稱慢慢站直身子,用手輕輕拍打孫駝子的肩膀,“你幫我帶個信兒給小九,就說走之前我還想跟他交代幾句。如果前方戰事不忙的話,讓他抽空回來一趟!”
“嗯!”孫駝子抹了把眼淚,哽咽著答應。他也相信,把巨鹿澤僅有的那點兒弟兄勾引走的舉動,不會是出於程名振的本意。但程名振一個人敬重張大當家,不等於洺州軍上下都拿張大當家做自己的長輩看待。畢竟去年夏天雙方還差點火並,巨鹿澤兒郎的刀刃幾乎就按在洺州眾人的脖頸上。
所以,趁著程名振忙於軍務,無暇顧及後方的時候,分散、瓦解、誘惑、吸納,種種看上去光明正大或者不那麽光明正大的舉動一直在圍繞著巨鹿澤殘部進行。反正執行者都是為了維護洺州軍的利益,日後程名振即便知道了,也無法因此而責怪大夥。
對於張金稱來說,那就等於在下無聲的逐客令。如果他識相地離開,洺州軍的地方官員們自然會以禮相送,並且饋贈豐腴。但如果張金稱一直不識相的話,恐怕用不了幾個月,他便再調不動麾下一兵一卒了。
張金稱從來就不是個甘於寄人籬下的主兒,所以他必須離開。至於離開洺州軍的庇護范圍後,張大當家還能走多遠?誰也看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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