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門 (四 上)
在鄉勇們的狂笑聲和嘍囉們的喝罵聲中,地上的壯漢慢慢爬起了身子。他的臉色黑得可怕,卻強忍著怒氣不去看程小九,而是小心翼翼地去安撫自己的坐騎。那坐騎是匹來自突厥的良駒,筋骨健壯,皮肉本來就比中原戰馬糙厚。程小九的弓又沒什麽力量,所以僅僅在馬的脖頸和前腿交界處戳了個小洞,並未造成任何致命傷。
憤怒的突厥良駒嘶鳴了一小會兒,也就在主人的照顧下漸漸安靜了下來。壯漢再三檢視坐騎的傷口,確信沒有什麽大礙後。翻身又跳上了馬背,雙腿一夾馬肚子,先“的的的的”跑出五十余步,自己估摸著與程小九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到了百步之外,突然又“刷”地一擰身,彎弓搭箭,將三支雕翎連珠般射回。
這三支狼牙箭上沒有綁葛布,因此來勢又狠又急。程小九見狀趕緊蹲身躲避,三支白羽卻沒有掠過他的頭頂,而是“啪”“啪”“啪”地依次釘在了距離他僅有三步之遙的木柵欄上,筆直地豎成了一個縱排。
“好啊!郝頭領好手段!”嘍囉兵們見自家人又將失去的風頭搶了回來,迫不及待地大叫。
“有本事別射木樁子!”“有本事別跑那麽遠!”鄉勇們不懂射藝,兀自硬著頭皮死扛。
聽了城上的反應,那姓郝的頭領也不著惱。冷笑著收了弓,衝著程小九所在位置伸出三根手指頭,連連晃了幾下,帶領著一乾嘍囉揚長而去!
城頭上的弓箭手都歸董主簿統帶,在這麽遠的距離向對方還擊,他自問沒那個本事,手中的竹片弓也沒那個勁道。隻好望著馬蹄帶起的煙塵咬牙。眼看著對方越走越遠了,也不管別人聽見聽不見,跺著腳咒罵道:“呸,不就仗著弓好麽。能連射三箭的人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比你強些!”
他的話又引起了一陣哄笑。眾鄉勇們識不得“連珠三射”的妙處。隻覺得對方挨了自家長史兩箭,又射了三箭回來,不過是意氣之爭而已,算不上什麽本事。程小九卻心知不妙,趁著大夥哄笑的時候,悄悄拉過隊正蔣百齡,低聲吩咐道:“你組織弟兄們輪流下城去用飯。然後就在城牆根兒附近找民居休息。三個時辰內賊軍不會再發起進攻。三個時辰後,大夥繼續按昨晚的班次輪換!”
“遵命!大人!”通過一夜的戰鬥,幾個低級軍官已經對程小九的指揮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聽到吩咐後想都不想,立刻抱拳回應。
“董主簿,能不能跟我去一趟縣尊大人那,把張金稱的信給他送過去!”程小九從地上撿起郝姓壯漢射上來的箭書,平靜地向董主簿詢問。
“那,那是當然!”董主簿為人素來機警,先前看見程小九望著敵軍出神,已經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再聽見對方找借口邀請自己離開,趕緊一連聲地回應。
二人又跟眾鄉勇交代了一番,拎著箭書,慢慢走下殘城。待離得弟兄們稍遠了,程小九才用衣袖擦了把額頭上的汙漬和汗水,低聲向董主簿交代道:“那姓郝的家夥箭術遠在我之上。照這樣看來,今天早上這仗,張金稱依舊沒盡全力。若是他三個時辰之後再度來攻,估計咱們也得把所有老本都押出去了。情況基本是這樣,見到大人之後,還請董主簿幫忙斟酌一下說辭。別讓衙門裡的同僚受了驚嚇,也別讓大夥過於小瞧了賊人,以至輕敵誤事!”
“你,你是說張金稱還在試探?他,他這樣做不是在拿人命開玩笑麽?”董主簿眨巴眨巴眼睛,滿臉詫異。他倒是不懷疑程小九的判斷,從昨夜到今天早晨這一段時間裡,少年人的表現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但張金稱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麽就讓人很是迷茫了。流賊向來是依多為勝,驅趕這幾千老弱病殘白白送死,除了讓他自家實力受損外,董主簿從中看不出其他任何意義。
“我也不知道張金稱到底要幹什麽!”程小九仰面朝天,長長吐氣。從昨天半夜到現在,已經有太多難以理解的行為在他眼前發生了。林縣令如此,張金稱又如此。這些動輒可以決定人生死的“大人物”們,仿佛個個都生就了九曲十八彎的腸子。讓誰也看不清楚他們肚子裡想什麽,誰也摸不透他們的真正打算。
“但姓郝的和他麾下的騎兵,無論素質和裝備都和其他嘍囉不在一個層面上!”歎過之後,程小九又壓低了聲音向董主簿解釋。“那些騎兵進退有序。沒有主將的命令決不擅自行動。而那個姓郝的統領摔下坐騎後,先看戰馬,再找場子。想必也是個久經戰陣的老手!”
一些理論上的東西,他也是從父親留下的書籍和筆記中囫圇吞棗地記了個大概。與眼前的實際情況互相印證之後,原來很多根本無法理解的內容才慢慢開朗起來。郝姓統領是個老手,其麾下騎兵“訓練有素”。照著這個思路分析下去,不難推斷出張金稱的真正實力絕不會像老弱殘兵們表現出來的那樣虛弱。那些殘兵也許只是他的外圍力量,他的棄子。他把殺招藏在了這些棄子背後,隨時準備給對手致命一擊。
“也許流賊也不是一條心。所以張金稱必須保持著最強實力,才能壓服手下的頭目們聽從他的號令!”董主簿對兵事了解不多,對人性和官場規則卻揣摩得非常透徹。以他的眼光看來,這強盜也好,官場也罷,有些道理原本是通用的。當上司的一定要有使得下屬服從於自己的實力,當下屬的一定不要搶了上司的風頭,這樣,才能上下和諧,秩序井然。
但照著這個道理……,從昨夜到今晚這段時間內程兵曹的表現就過於扎眼了。再次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小九,董主簿悄悄地將自己的身體向外蹭了蹭,與少年人拉開了一些距離。
縣令林德恩昨夜一直在城下苦熬,拂曉前實在熬不下去了,才在兩名捕頭的勸說下征用了一處靠近南牆的民宅,躺在裡邊的床鋪上休息。人雖然安靜下去了,心思卻一直懸在半空中。忐忑不安地來回翻滾,直到朝霞紅透半邊窗子時才勉強眯了一小會兒。聽到了院子外有腳步聲響,又立刻坐了起來。
透過薄薄的窗紗,他看見渾身是血的程小九和董主簿兩個並著肩走進了院子。各處廂房門頃刻間全部敞開,郭捕頭、賈捕頭以及衙門裡邊的諸曹小吏全都急切地迎了上去。“程兵曹,張賊退了麽?”“董主簿,戰況如何?你們兩個怎麽一道回來了?張金稱走了?”一句句大夥都關心的話題接二連三地問出來,吵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縣尊大人醒了麽?”程小九沒有立刻回答眾人的問話,在距離正房遠遠的位置停住了腳步,壓低了聲音問道。
這種恭敬且知道進退的態度讓林縣令非常滿意,輕輕地咳嗽了幾聲,用手指扣打著窗欞吩咐道:“都進來吧,我已經醒了。有什麽事情大夥剛好一塊參詳!”
“是!大人!”程小九又非常恭敬地衝著窗子拱了拱手,跟在眾同僚的身後向正房走來。經歷了一個晚上和半個白天的血戰,少年人看上去已經非常憔悴。盡管如此,他仍然時刻注意著分寸和禮貌,不肯多走一步路,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這種小心翼翼的模樣又為他贏得了不少好感,特別是幾個平級的諸曹小吏,因為不通武事,最近一直沒有露臉機會。總覺得自己被這個聲名鵲起的程兵曹搶了風頭。見到對方在救了全城老小的性命後,依然安分得如個剛進城的鄉下少年般,不覺心情大暢,連許多想好的刁難之詞也暫時擱置了起來。
待程小九開始介紹戰場的情況,大夥對他的印象愈發親切了。對於昨夜那震天的喊殺聲和今早的拚命血戰,少年人只是寥寥幾句便總結完畢。反倒是對於林大人在城下協調指揮之功,諸位同僚鼎力相助之德,一直念念不忘。仿佛仗全是大夥打的,與他自己毫無關系般。
“程兵曹不必過謙!”林縣令雖然貪功,卻也不是個毫無自知之明的人。見程小九把功勞全推到了自己身上,笑著擺了擺手,低聲說道:“你做的一切,大夥都有目共睹。若是一味的謙虛,反而顯得我等太計較了。”
“首功當屬於大人!”程小九羞澀地笑了笑,低聲回應。與剛剛當上兵曹時的喜悅不同,自從昨晚的事情發生後,他總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無論眾人對自己笑,還是溫和地聊天,心裡都忍不住多想一想才敢接茬。
“若能守住館陶麽!郡守大人那邊,自然每個人頭上都少不了記上一筆大功。畢竟張金稱自起兵造反以來,已經攻破縣城三處,毀了高牆大堡不下二十座。兩年多來能讓他铩羽而歸的,僅有清河縣丞楊積善一人而已!咱們今天頂住了他,便等於漲了整個武陽郡的臉面,郡守大人不會看不見!”林縣令繼續擺手,一廂情願地推斷。
酒徒注:今天加班,沒法寫書。先改了這幾節錯別字。十年盤點,請投家園一票,酒徒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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