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露 (三 上)
程名振據平恩,出榜安民,招募各地流離失所的百姓前往屯田墾荒……消息傳出,河北道各郡縣的接骨診所頓時生意爆棚。明明是個殺人放火的賊娃子,卻乾起了官府該乾的勾當,不由得讓人不驚掉下巴。可轉念一想,栽贓陷害、明火執仗,凡屬強盜該乾的事情,大隋朝官府也一樣沒少乾,並且乾得比賊人更老練,更肆無忌憚。眾人心裡頭也就平衡了。正所謂官賊官賊,區別在於一個手中拿的是印把子,另外一個手中拿的是刀把子。目標卻都是謀財害命,為禍鄉裡,所以本質上其實差不多。
“妖孽啊,妖孽!”出了診所的門,大戶人家的老爺便開始唉聲歎氣。從此之後,各家的圍牆又得再增高數寸了,家中護院武師的薪水也得再漲一漲。所謂亂世將至,妖孽必出。這放著賊頭不做卻偏要過官癮的程名振就是大隋朝的一個妖孽。你數數,這三年來河北道上發生的禍事,館陶城破、楊善會兵敗、馮孝慈陣亡殉國,哪一場劫難跟此人脫得開乾系?就連遠在黃河岸邊的那場發生於瓦崗賊和右侯衛之間的惡戰,不也是因為此人派部屬偷襲黎陽倉而引起的麽?
凡屬妖孽做的事情,肯定都保藏著禍心。盡管其表面上看起來善良無比。什麽戶均限開荒五十畝,先到先得,誰種了就算誰的。什麽巨鹿澤群豪負責地方安全,在平恩、洺水、清漳三縣境內,凡有偷竊打劫,綁票素贖之事,皆由程名振負責出面討還公道。什麽頭兩年不用繳賦,第三年開始隻抽一成。什麽沒有種子可以向平恩縣衙暫借,秋天后上繳地裡的三成收獲頂帳。什麽過往商販只要交納一成保護費,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從從清漳走到平鄉,非但受到巨鹿澤豪傑的保護,連沿途過路過橋、城門厘卡的買路錢都可以免除。什麽以工代賑,只要幫助巨鹿澤群賊重築城牆,清理骸骨,修補水渠,便可以換回全天的嚼崞,一乾一稀,管飽管夠……
算了吧!全是騙鬼的瞎話。這種天上掉餡餅恰巧砸在嘴裡的好事,現實中真有可能麽?旁的咱暫且不論,兩年不用繳納賦稅,他程賊自己吃什麽?總不能衙門口開塊菜地,自己撒籽種蘿卜吧?就算程賊有那個種蘿卜的本事,築城修渠的錢糧從哪裡來?那可是成千上萬的花費,即便正經官府動一動,都得看看府庫中的盈余的錢糧夠不夠開銷。他程賊初來乍到,憑著兩隻眼睛一張嘴,就能憑空變出錢來,要是有人信,才怪!
可不管有頭有臉的士紳大戶們私下裡怎麽撇嘴。底下上當受騙的百姓卻真是不少。特別是臨近漳水的幾個偏遠小縣,當地百姓們本來就窮得揭不開鍋。聽說有人管飯,並且借給種子開荒,也不管對方曾經殺過多少人,造過多少孽,唏哩嘩啦跑過去了好幾千。“反正大不了跟著程名振身後當個小嘍囉,總好過蹲在家裡等死!”最先跑去的百姓如是想。結果卻發現傳說中的好處非但半點兒沒打折扣,反而有人監督落實,立刻樂得裂開了嘴,把好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傳給了自己的鄉親。結果很多留在河東岸觀望的百姓也都坐不住了,拖兒帶女,抽冷子子就往河西岸跑。害得縣衙裡邊不得不加派人手把守各個渡口,以免更多的人受到賊子蠱惑,導致秋天時半點兒賦稅都收不上來。
跑到河西岸的,其實也不完全是走投無路的人。很多百姓看中的是平恩縣周圍的那些良田。這兩年官來匪往,戰亂頻繁,大夥雖然明知道那些田肥得流油,明知道田地的原主人早就死絕了,可誰也沒膽子去老虎嘴邊找食吃。如今老虎爪牙說它不擇人而噬了,大夥兒就鬥著膽子去看看。萬一程賊說話算話呢,大夥兒也能給子孫留點兒積蓄不是?
過了芒種不能強種。此刻開荒,也就是灑些糜子、蕎麥之類的懶莊稼,勉強給人和牲口湊點兒明年吃的口糧。可架不住地肥啊,程賊麾下大將王飛又天天帶人重修了臨近縣城的溝渠,讓土地隨時都可以上水。才堪堪一個多月過去,平恩、清漳和洺水三地,特別是三座縣城周圍,就脫胎換骨般變了模樣。往日遍地的白骨都被收斂了,代之的是一簇簇叫不上名字來的野花。齊腰深的野草也被打乾淨了,代之是一片片平整的農田。變化最大還當屬於縣城,在三座縣城的實際控制者們的努力下,大部分空房子都被收拾了出來。或賣或租,以極低的價格便宜了前來投奔的百姓。如果有人實在付不起租金,還可以通過幫助好漢爺們收拾更多的宅院房子的方式來湊。只要乾滿了足夠的日子,便能免費得到一處安身之所。雖然比不上那些出售和出租的房子齊整,卻也能遮風擋雨,不至於讓人一家老小露宿街頭。
從最初的興奮和忙碌中清閑下來後,百姓們便開始走親訪友。他們慢慢地開始適應新的生活,也慢慢地認同了土地的統治者。盡管這些統治者是一夥不折不扣的叛逆。在百姓們口中,提起“好漢爺”這三個字不再完全是恐懼,而是帶上了一點點由衷的欽佩。不刮地皮,不搶糧食,不拉女人,還能秉公執法,抑惡揚善,讓大夥彼此之間即便發生了矛盾也能找到評理之處。這樣的綠林豪傑,能不稱為是好漢麽?
但佩服之余,百姓們心裡也慢慢湧起了一點兒疑惑。那就是,“好漢爺”們到底從哪弄來的糧食?眼下平恩、洺水、清漳三縣的百姓雖然還不是很多,但加在一起也有四五萬,就算其中一半是自帶口糧過來的,另外兩萬多張嘴也得吃東西不是?城外開墾了那麽多荒田,就算灑得全是不值錢的懶莊稼,糜子、蕎麥和蘿卜,也得想辦法弄種子不是?可眾好漢們幾乎有求必應,無論誰借,只要能找到兩家保人就肯借給。仿佛府庫裡生了聚寶盆,糧食種子源源不斷搬不完!
大夥之所以這樣想,並不是懷疑親眼見到的事實。而是唯恐哪天程大少爺被吃窮了,借光了,帶領屬下拍屁股走人。那可就把所有百姓全坑苦了,大夥連第一茬莊稼還沒弄到手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的美夢不過剛剛開了個頭,如果轉眼就如煙而散,當初又何必給大夥做這個夢的機會呢?
擔憂歸擔憂。可程某人的惡名在外,冒險來到三縣討生活的百姓誰也沒膽子湊到縣衙附近去打探自己最關切的消息。眼前的生活就像海市蜃樓,一切都是那樣美好,一切都美好得如同虛幻。令人不忍心去碰,唯恐一碰便如冬日屋簷上的冰凌一樣支離破碎。唯有一點不用打探也可以去確認,那便是程名振麾下嘍囉兵的戰鬥力非常強悍。特別是那些駐扎在縣城大校場,不參與開荒屯墾,卻日日訓練不綴的“銳士”,簡直個個都如狼似虎。遠的沒法比較,近處幾個郡縣,無論是楊白眼麾下的鄉勇,還是魏杠頭麾下的郡兵,一對一拉出來肯不是個兒。即便是兩個打一個,甚至三個打一個,只要拉開了架勢打,最後輸贏都很難確定。
這也在無形之中加強了百姓們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值此亂世,誰不希望跟上個刀子硬的頭領討生活。程名振麾下戰兵越能打,河對岸的官府越不敢輕舉妄動。而河對岸的官府越不敢輕舉妄動,大夥的小日子便過得越安穩,越不用擔心地裡的莊稼收不到自己的倉庫中。
可以說,從四月到六月,這兩個來月是很多百姓近五年來過得最舒心的日子。田間有糧,心中有夢,夢裡邊還隱藏著平安躲過亂世的希望。除了極個別隱藏在百姓中的官府密探,他們的睡眠是越來越少,噩夢越來越多。白天為了不讓人看出破綻,他們得和百姓一道除草間苗,把自己累得臭死。到了晚上,還要和自己心裡僅存的那點兒良知做鬥爭。程名振是個賊,官賊不能兩立是不假。但多幾個這樣的賊,天下不就太平了麽?即便官軍過河,將程賊所部三縣都蕩平了,百姓們的日子會比現在好過麽?未必吧,至少河對岸很多地方,農夫們上繳官府和鄉紳的地租,遠遠超過了賊軍賒借糧食後所收的本錢和利息。
這些困惑和迷茫很難隱藏得住,往往透過送往郡城的密報,字裡行間便表現了出來。武陽郡的個別官吏見到後很氣憤,私下裡都認為是郡守府長史魏征行事考慮不周,本想挑撥巨鹿澤群賊內亂,不戰而滅之,誰料到卻養出一夥更強大的賊來。唯有他們這些級別足夠高的官吏知道,程賊名振的倉庫裡邊根本沒有什麽聚寶盆,所有賑濟給河對岸那些流民的開銷,還有程名振麾下那些兵馬的日常供給,實際上都出於清河、武陽、魏、武安四郡的官倉。是四郡的官府和大戶為了避免賊人找上門來,暗中支付了大筆的保安費給張金稱。程名振便是雙方交接的中間人,所有運往巨鹿澤的糧食和細軟,都由此賊從中經上一道手。而武陽郡守府長史魏征,便是這個花錢買平安辦法的首倡者,積極參與者和主事者,每月都跟張金稱、程名振等賊有書信往來。並且跟程賊名振攀上了同鄉,經常在信裡邊稱兄道弟。
“什麽世道啊,官府向賊人交錢糧!”有人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玄成所謀之深,遠非我等所能企及!”同樣跟賊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貴鄉縣丞魏德深卻對“養賊”之舉不怎麽抵觸。相反,在洞悉了事件真相後,他非但沒有像某些聰明人預料和期盼的那樣拍案而起。卻是調整了部署,將臨近平恩各縣的郡兵都撤了回來。
於是,河北大地在經歷了長時間的紛亂後,隨著張金稱自封為王,衛文升“凱旋”西歸後,居然難得出現了數個月的安靜局面。官府和賊寇跟著一條漳水,雞犬之聲相聞,弓弩卻不互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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