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 (五 中)
“徐懋功?!”一年多的綠林道沒白混,程名振迅速將杜疤瘌口中的徐大眼對上了號。“老天,您老還說他自己運氣差。看看您遇到的都是些什麽人啊?先是一個雄武郎將,然後又是一個瓦崗山二當家……你踹我兩腳吧,看我是不是還醉著!”
“就知道貧!”杜疤瘌被程名振滿臉崇拜狀逗得啞然失笑,抬腿作勢欲踢,卻重心難穩,差點把自己摔了個跟頭。沒等程名振上前攙扶,已經有兩名嘍囉兵迅速跑了過來,左右架住杜疤瘌的胳膊,“三爺小心!”
“小心三爺!”
“去,去,你家三爺還沒老呢!”杜疤瘌不識好歹,晃著膀子甩開前來討好的嘍囉。“他二伯,你怎麽來了,沒喝夠麽?沒喝夠就進來,咱們老哥兩個再燙一壺!”
下半句話,卻是對著程名振背後說的。少年人聞聲回頭,剛好看見大當家張金稱在幾個心腹的攙扶下,一搖一晃地向這邊走。趕緊收起嬉皮笑臉,抱拳拱手。“參見大當家!”
“免了,免了,這沒外人。呃!沒外人。我和你嶽父多少年的交情了!”張金稱喝得醉眼惺忪,嘴裡話也顛三倒四,“老,老疤瘌的運氣,一直是我們幾個裡最好的。他這個人就是不知足。他現在喝多了,好歹還有女婿照顧。我老張喝多了,就只能一個人躺著去!”
“呸!誰讓你不養女兒呢!”有心做給他人看,杜疤瘌雙手叉腰,衝著地上猛啐,“趕快回去努力,現生一個,十六年後你就能跟我一個樣!”
“我,我才不像你和老麻子那麽沒出息。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骨,還能經得起幾回折騰!”張金稱撇著嘴,一步三晃。“要我說啊,疤瘌。你和麻子兩個差不多就得了。屋子裡收再多的女人,你們這歲數也折騰不出動靜來了。留著點體力活命吧!”
“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急。你是有兒子了!”明知道對方說得是貼心話,杜疤瘌就是不領情。“我說不定還能給鵑子生個小弟弟呢。嘻嘻,我可不老!不像你!”
“我也不老,不信,咱們兩個比劃比劃!”
“行啊,比拳腳還是比酒量?“
一邊互相打趣著,老哥倆一邊彼此靠攏。拉住杜疤瘌的一支胳膊,張金稱醉熏熏地解釋自己前來的目的,“比,比酒量就行。待會看我怎麽灌趴下你。但你得幫忙核計核計正事兒!今天,今天提起旭子來,我又想起一件事,先跟你商量商量!”
“晚輩告退!”見老哥倆要說悄悄話,程名振趕緊主動回避。他不知道自己跟杜疤瘌兩個的對話被張金稱聽到了多少。但從目前的情況上看,醉成這種樣子的張大當家顯然並沒有聽到最關鍵部分。
張金稱聞聲回頭,胳膊來回揮舞,“別走,不用走。兩句話的事情馬上就完,,你也可以幫忙琢磨琢磨。”
叫住了程名振,他又轉過臉來看向杜疤瘌,滿臉傻笑,“就是你有女婿不是,我有兒子!呵呵,不比你女婿差。剛才提到李旭,我想起來了,我老張還有個兒子在塞外呢!原來咱們朝不保夕,我也不能叫季子和可望兩個回來跟著咱們一起擔驚受怕。現在咱們於巨鹿澤慢慢站穩腳跟了,老疤瘌,你說咱們是不是把季子和可望也叫回來?”
“麻子怎麽說!”杜疤瘌遲疑了一下,皺著眉頭問。
張金稱噴著滿嘴的酒臭回應,“他自然也是想兒子了。有可望在,也許還能管管他,省得他都五十歲的人了,還不知道深淺!”
談及天倫之情,程名振一點兒都插不上嘴。又礙著張金稱的顏面不能離開,隻好硬著頭皮梳理那些人名及其中包含的關系。他記得剛才杜疤瘌跟自己說過,張金稱和王麻子兩人都把兒子送到了塞外。從眼下張金稱和杜疤瘌二人對話上分析,兩個流落塞外的年青人當中,一個應該叫張季或者張繼,是張金稱的兒子。另外一個叫王可望,是四當家王麻子的後代。
“現在是冬天,出,出不了塞!”杜疤瘌看了程名振一眼,繼續原地晃悠,“等明年開了春兒,如果局勢還像現在這般好的話,就,就讓老麻子換了便裝,帶人去,去塞外把兩個小東西接回來。你現在也是綠林道上數得著的人物了,把兒子早日接回來,也能早日幫你打理基業!”
“我也是這麽想!”仿佛與杜疤瘌心有靈犀,張金稱也迅速看了程名振一眼,“季子跟小九年齡差不多大。早一天回來,也能跟在小九身後學點兒東西。咱們都老了,將來還得看幾個年青人。小九、可望、鵑子、季子,要是他們幾個在一起,也能幫咱們分擔不少事情!”
“嗯!”杜疤瘌重重點頭。伸手叫程名振靠近幾步,大聲叮囑,“等少,少總寨主回來。你好好輔佐他。我們上一代都是過命的交情,你們這一代也要彼此當親兄弟般!”
“屬下當竭盡全力!”程名振大聲表白。
“季子是個老實人,你到時候好好教導教導他!”張金稱很滿意程名振的表現,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早點休息。明天仗怎麽打,可全指望著你呢!”
“那大當家和嶽丈慢慢聊!”程名振笑呵呵地回了一句,轉身離開。他喝得也明顯有點多了,身體盡力挺直,腳步卻晃蕩著不走直線。
“老疤瘌有福氣!”張金稱目送著程名振晃悠著去遠,拍了拍杜疤瘌肩膀,笑著點評。
“那是,自打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相中了這孩子!”杜疤瘌根本不知道謙虛兩個字怎麽寫,得意洋洋地回應。
“算了吧,當初誰還怪鵑子不識貨來著!”張金稱毫不客氣地揭老兄弟的短。“進帳,進帳,咱們兩個再來一壺,誰先趴下誰是軟蛋!”
老哥倆彼此攙扶著,晃進軍帳。一入帳門,立刻東倒西歪。女人們趕緊送來熱水,伺候兩個凶神惡煞漱口洗臉。張金稱和杜疤瘌兩個洗漱乾淨了,神智也多少恢復了些,都不再提拚酒的事情,臥在皮墊子上相對著嘿嘿傻笑。
“咱們兩個都不行了。當年你老疤瘌,可是能喝三壇子的量!”
“我不行了。你還行。當年你就不能喝,現在還是沾酒就醉!”杜疤瘌笑著回敬。
這回,張金稱沒再跟他掰扯,伸手向侍女要了碗濃茶,一邊喝著,一邊低聲商量,“你說,將來立了王旗後,我把所有兵馬都交給小九帶,讓他當兵馬大元帥,會不會有人不服?”
“那感情好。他是我女婿,誰不給他面子,就是不給我老疤瘌面子!”杜疤瘌一句客氣話也不說,大聲接茬。“不過你可得先跟麻子、老刀他們商量,別為了給小九長臉,冷了老兄弟們的心。咱們這些老兄弟都什麽脾氣,你最清楚。與其惹他們不高興,還不如讓小九子受點委屈!”
“嗯,也是這個道理!”張金稱非常理解杜疤瘌的擔憂,笑著回應。“咱們這些老兄弟啊!”他搖了搖頭,將一根茶梗從碗裡挑出來,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有點苦,有點鹹,隱隱地還帶著幾分澀。像極了做大當家的滋味,旁人一點兒都不懂。
一直晃蕩出了整個大營,程名振才慢慢恢復了正常走路姿態。事實上,面對著父輩般慈祥的張金稱,他的感覺並不比面對著黑壓壓的滏陽城更輕松。滏陽城中的敵人他能探查出底細,但張金稱這個人的深淺,他卻很難看得出來。
你可以說此人粗鄙!張大當家日常的表現的確給人以粗魯、野蠻、豪爽的印象。但這個粗魯的家夥,卻能輕而易舉地乾掉原八當家劉肇安。即便是綠林道上綽號叫“九頭蟲”竇建德,在張大當家面前也沒曾討到過一回便宜。
若說此人精細,偏偏張大當家平素總是大大咧咧。包括他對自己的信任一樣,程名振能清楚地感覺到,張金稱的確能做到信人不疑。無論調兵遣將,還是畫撥糧草器械,只要程名振提出來,張大當家肯定照準。為此,某些心胸狹窄的家夥不知道背地裡進過多少讒言,張大當家都是笑一笑,直接把讒言當了耳旁風。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梟雄氣質吧!一邊緩緩在營牆外巡視,程名振一邊在心中得出結論。能嚇得杜疤瘌連過去的事情提都不敢提,能讓事事都想佔便宜的王麻子俯首帖耳。還能算計過竇建德,壓製住郝老刀,讓自己每次對上他都心生不安。也只有張金稱,才一身兼俱如從多面的本事。
想到嶽丈今夜的叮囑,少年人忍不住又緊了緊披風領口。自己隻管打好仗就行了,其他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交給嶽丈杜疤瘌去應付。但嶽丈真的能把一切應對妥帖麽?他毫無把握。隻覺得從塞外吹來的冷風像小刀子般,順著鎧甲的縫直向自己的脖領子裡邊鑽。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畫角聲在夜幕中吹響。那是例行的聯絡號角,從營地一端到另外一端,此起彼伏,遙相呼應。連綿的角聲裡,少年人的身影竟顯得格外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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