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 (七 中)
話音方落,大堂外又響起哀鳴一片。十幾位束手待斃的倉長們個個喊冤,都道自己薪俸低廉,任務繁重,基本待遇和大戶人家的長工差不多,根本不該被算在官吏之列。王二毛聽著覺得好笑,也不糾正這種荒唐說法。略作沉吟後,大聲命令:“既然爾等都不想死,我要爾等幫我做些事情,爾等願意麽?”
“願意,願意,小人一百二十個願意!”湯司倉用膝蓋向前挪了幾步,頭如搗蒜。“大王用得著我等,是我等的福分。您隻管下令,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倒不用爾等替我去赴湯蹈火!”王二毛撇嘴冷笑,“我要教教姓張的怎麽當官,在這黎陽城內開倉放糧。你們這些家夥既然掌管庫房多年,平日沒少向自己家裡邊偷。自然應該知道哪些糧窖裡邊的米粟比較新,哪些糧窖裡邊裝的全是陳米……”
“大,大,大王不敢。不,不,不,大王,打死我等,我等也不敢動官倉的糧食啊!”沒等王二毛把話說完,司倉湯德才又趴在地上嚎啕起來,“私開官倉,那是要族誅的大罪啊。大王,您就開開恩,放小的一回吧。小的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恩典!”
王二毛又好氣,又好笑,用力拍了下驚堂木,大聲喝道,“給我閉嘴!本官放糧,關你們這些雞零狗碎屁事。去年楊玄感和李旭兩個隨便搬糧食,狗皇帝不也沒把你們怎麽著麽?別跟我說去年的糧倉不是你們管。如果你們這些家夥再推三阻四,老子就不用你們了。我不信這麽大個黎陽城,就找不出幾個肯替老子乾活的來!”
所謂不用,自然是一刀砍了了事。湯司倉等人不敢再討饒,一邊紅著眼睛抹淚,一邊低聲告解,“大王饒命,大王饒命,我等聽您的吩咐就是。但就我們這幾個人兒……”
王二毛眉頭一皺,“怎麽,還嫌人少了?老子不用你們幫忙搬糧食,老子只要你們在旁邊記記帳。總計搬出多少,一筆一筆地給老子記錄在案。若是誰敢偷偷私吞,老子定要他的好看!”
湯司倉嚇得一邊抹頭上的冷汗,一邊連聲答應,“不敢,不敢!小的肯定一筆是一筆記錄清楚!”嘴上喊得響,心中卻暗自納悶,“這夥天殺的強盜,搶糧食就搶糧食是了,還記帳做什麽?”
“柳老三,你帶二十名弟兄押著這群狗官先去糧倉準備!”王二毛擺擺手,命令扮作衙役的柳老三先將湯司倉和他的手下押走。然後向大堂外看了看,低聲命令,“將班頭趙拐子給我請上來!”
“帶趙拐子!”親兵們成心湊熱鬧,扯著嗓子喊道。
班頭趙拐子幾個時辰前在城門口中計被俘,此刻正跪在雪地裡等死。猛然聽到堂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以為大限已至,腿一歪,直接癱在了地上。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扯起他的胳膊,拖拉著向堂上走。到了大堂中央把手一松,趙拐子立刻扣住地面上的石頭縫,死活再也不肯起身。
“大王,大王饒命。小的有功,小的有功啊!”一邊掙扎,他一邊哭訴。
王二毛被此人的話弄楞了,順口問道:“我從來不認識你,你有什麽功勞?”
“小人,小人就是被大王騙了,把大王當做饑民放進城裡的那個!”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趙拐子哭哭啼啼地辯解。“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未滿周歲小兒……”
“那你多大了?”王二毛給逗樂了,繼續順嘴盤問。
“小的今年三十有五!”張拐子老老實實地回答。隨後立刻意識到一個三十五的男子家中不可能有八十老母,孩子也很難滿足才周歲這一指標,磕下頭去,繼續哀鳴,“小的全家老少都憑小的一個人養活,大王您要殺了小的,就等於殺了小的全家。小的放大王入城,沒功勞也有苦勞…..”
“誰說要殺你了!”王二毛不耐煩地擺手,“我來問你,這黎陽城的住戶,你是否熟悉?”
“小的……”趙拐子想回答說不完全熟,又怕因為無用而挨刀。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吹噓道:“小的當差二十多年,對城裡情況在熟悉不過了。如果大王再給我配上些老弟兄,保證連隻老鼠都能替您挖出來!”
王二毛想了想,十分乾脆地命令,“我把黎陽城的所有衙役,捕快都調歸你管,再派幾個人協助你。哪個不聽話,你給我一刀砍了!”
趙拐子發覺自己死裡逃生,還大權在握,立刻來了精神,挺起胸脯來回應道,“大,大王要小的做什麽,小的就做什麽!”
王二毛點點頭,笑著命令,“你帶著所有衙役去黎陽倉協助放糧,凡是城內百姓,每人都可以領二百斤米或者粟。排隊領取,不得重複領取,如果有人貪便宜冒領,你負責將其揪出來正法!”
“小,小的得令!”趙拐子一聽只是帶人維持秩序,精神愈發抖擻。扭頭看看還在外邊跪著的同僚,心中好生佩服自己的運氣。
“你先下去挑人。肯跟著你去維持秩序的,隨便挑。挑剩下的,老子直接砍了!”王二毛揮揮手,命令趙拐子退下。
大堂外的差役、捕快們見到活命機會,早已喜出望外,哪個還敢嘴硬不服?見到趙拐子走近,立刻陪著笑臉祈求,“趙大哥,趙哥!”“趙前輩,趙前輩”“拐子兄弟,拐子兄弟!”直把趙拐子拍得暈暈乎乎,如踏萬頃白雲之上。挑了這個,難以拒絕那個。不知不覺間,竟然把所有衙門裡的官差、白員都挑了出來,站在身後密密麻麻排了好幾排。
“你自己每人可以領二百斤糧食。粗細隨意。”王二毛也不計較,笑了笑,大聲吩咐。
“謝大王賞!”眾官差無需訓練,把平素常喊的“大人”兩字換成“大王”,喊得既順口,又整齊。
“但是,你等得幫忙往外抬糧食。老子麾下沒那麽多人手,無法乾這力氣活!”王二毛點點頭,繼續吩咐。
抬糧食再累,總比把命丟了強。眾差役連聲答應,臉上絲毫不敢帶出半分敷衍之色。王二毛叫來心腹弟兄袁守緒,命令他帶著五十余號弟兄將衙役們押到糧倉候命。然後又叫來張文琪的師爺,命其以巨鹿澤張大當家的名義起草告示,通知百姓們明天一早到黎陽倉門口領取糧食。緊接著又從太守大人的後宅中找來一堆仆役,閑人,命令他們將放糧告示四下張貼。
大堂外還綁著一批替張文琪請命閑漢,這些家夥本來打定了注意要以死報效張文琪的善待之恩,此刻見土匪頭子非但沒殺張太守,反而比張太守更懂得大夥需要什麽,一個個垂頭喪氣,再不敢自稱仗義敢言。
王二毛命人將他們一並帶上大堂,笑著譏諷道:“張郡守給你們碗粥吃,你們就感激得恨不得將命都賣給他。老子給你們每人二百斤糧食,讓你們一家大小活過這個災年,你們是不是也跟老子表示表示?”
眾閑漢們羞得臉紅脖子粗,嚅囁了半天,終於有人帶頭回應道:“張大人肯施粥放糧,這黎陽城內不知道多少人都靠著每天兩碗粥才得以活命。我等受了他恩,自然不能看著他稀裡糊塗的被殺。大王你敢把黎陽倉開了賑濟城中父老,我等當然也欠了您的人情。日後只要您吩咐一句,無論做什麽,哪怕是去擋刀子,擋箭,我等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算你們這些潑貨有良心!”王二毛笑著咧嘴,“來人,把他們身上的繩子全解了吧。給他們每人發一根棍子,到街上去幫忙維持秩序。”
立刻有親兵上前,用刀子割斷繩索。眾閑漢活動活動被捆麻了的手臂,又伏下身子,叩頭施禮,“謝大王不跟我們幾個計較!我等無以為報,只是有一句話告訴大王,不知道……”
王二毛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吧,我聽著呢!”
“黎陽城四周無險要可守,非常容易受到攻擊。大王若是能早走一步……”眾閑漢互相看了看,非常仗義地告誡。
“這個,本官知曉!”王二毛很承情地拱手,“你等去維持秩序吧,拿著衙門裡的水火棍去,也好當個憑據!朱老根兒,你先給他們當兩天頭兒。遇到敢惹事的,甭管他是誰,都給我往死裡打。”
正樂呵呵看著王二毛審案的親兵夥長朱老根兒聽到任務,趕緊出列,衝著上面抱拳,“得令咧!保證不給您丟臉!”
“去吧!”王二毛笑著起身,送朱老根兒和仗義的閑漢們離開。然後又往下看了看,發現堂前跪著的人已經寥寥無幾,笑了笑,大聲問道:“剩下平時都是幹什麽的,給老子報上名來,免得老子一一招呼你們!”
審了近一個時辰案子,沒有任何人被推出去殺掉。被俘的黎陽官員們心裡已經不再像先前那般恐慌,聽見王二毛問,互相看了看,按照平素形成的說話習慣依次自報家門。
黎陽城去年曾經遭受過一回兵禍,所以此刻官員配置比較精煉。除了被俘的郡守張文琪,戰死的郡丞高慎之外。如今還叫得上字號的官員有光初主簿曹開濟、市曹主簿王起賢、司庫韓守志等十余人。並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去年黎陽城被李旭收復後才上任的,還沒來得及為非作歹。
王二毛本意就不是為了殺人立威,所以也沒有仔細去尋找這些官員的過錯。先板起臉來嚇唬了一番,然後歎了口氣,和顏悅色地說道:“我張家軍一向不殺無罪之人,以往你等聽到的傳言,十有**是人編造出來的。既然你們這個狗官還沒做過什麽壞事,今天老子就一並饒了你們……”
“謝大王,謝大王不殺之恩!”眾官員們可不像張文琪那樣有骨氣,趕緊跪倒拜謝。
“起來吧,別跟磕頭蟲一般!”王二毛擺了擺手,笑著命令。“本官既然放了你們,你們就得替本官做些事情。這城中的富戶誰有錢,誰沒錢,估計只有你們最清楚!”
“大,大王如果需要募集資金,盡管包在我等身上!”眾官吏大包大攬,唯恐王二毛是一時衝動,熱情過後便立即改口。
“我不募集資金。我需要募集大牲口。騾子,馬,個頭大點的驢子也將就。幾位大人馬上分頭去富戶家跟他們商量,就說老子拿糧食跟他們換牲口。多少石米一頭牲口,價格隨便他們開。”說到這,王二毛板起臉來,陰惻惻地強調,“但是有一條,誰都甭想著跟老子藏私。如果有大牲口不肯賣給老子,卻被老子聽見了牲口叫喚。老子就派人直接殺進去,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死裡逃生的眾官吏們哪敢說個“不”字,硬著頭皮將這個任務接了下來。為了避免他們不盡力,王二毛特意從麾下弟兄們中挑選出一批比較精細的,一個配一個,押著眾官吏們前去執行。見到低矮的茅草房子,全部繞開。見到高牆大院,直接上前拍門。
城內的富戶們幾曾見過這種陣仗,聽官員們將命令傳達了,不敢獅子大開口,隨便說了個數字便將家中的大牲口牽了出來。也有個別人不開眼,偷偷將騾馬藏了起來。張豬皮帶人在後半夜又補搜了一回,凡是敢私藏牲畜不賣者,當真是堵住家門,殺了個乾乾淨淨。
整整一夜,黎陽城都被折騰得雞飛狗跳。到了第二天上午巳時,搜檢和殺戮方才結束。畢竟此地乃一郡治所,城中富豪較多。所有牲口加起來,居然湊夠了七千之數。王二毛很講“道理”,果真命人黎陽倉內抬出糧食,通知富戶們前來領取,童叟無欺,絕不短斤少兩。在兌現給富戶們騾馬報酬的同時,大開倉門,將精米、麥子、谷物流水般分給了城中百姓。
這一下,黎陽百姓可算過了年,高興得連空氣中的血腥味道都忽略了。扶老攜幼前來領糧,唯恐自家短報了一口人,少領到二百斤糧食。班頭趙拐子也抖擻精神,盡力維持秩序。發現有貪心不足,領完一回又前來冒領的地痞無賴,立刻揪出來,交給“好漢”們發落。眾“好漢”根本不懂什麽刑罰輕重,凡是抓到這些貪婪家夥,只要證據屬實,當頭就是一刀。十幾顆血淋淋的腦袋砍了下來後,再無人敢以身試法,整支領糧的隊伍井然有序。
潑水般散了一日夜,黎陽倉的糧食不過減少了一成。第二天早上,連居住在黎陽城周圍三十裡內百姓都被驚動了,扶老攜幼結隊而來。沒得到王二毛的命令,趙拐子等人不敢拒絕,本著做善事的原則,凡來領糧的都給裝滿口袋。如是,城內城外的氣氛愈發熱鬧,幾乎是處處透著喜慶,隻盼官軍永遠別到,讓“好漢爺”們永遠守著糧倉才如意。
高興的日子過得總是嫌快,放糧行動一直持續了四整天,到了第五天頭上,探馬和百姓同時送來了黃河對面出現大批官軍的消息。與此同時,另外一支打著武陽郡兵旗號的隊伍也趕到了湯陰,距離黎陽城不足五十裡。
王二毛聞訊,立刻命人停止放糧。募集城中壯士,將黎陽倉中的精米細麥撿好的裝袋,馱到了富戶們“義賣”來的牲口背上。隨即從大牢中提出張文琪,將官袍、印信連同這幾天放糧支出的帳本一並交給了他,讓他留著跟朝廷交差。
“你開黎陽倉放糧,救了數萬饑民,也是一樁義舉!”在大牢裡凍了幾天,張文琪早已沒了當初的硬骨頭,歎了口氣,低聲感慨。“但張某的性命,也為你的義舉而葬送了。還要這印信何用?不如你在官軍到來前給張某一刀,也讓張某跟家人有個交代!”
“我說你這人怎麽這般死性呢?”恢復了一身流寇裝束的王二毛說話的語調也跟著恢復了本來面目,“也沒人看見,你不會說暗中召集部屬,趁我不防備,重新將黎陽城搶回來的?別說你從來沒騙過上頭,要是不會欺上瞞下,你也不可能當得了這個郡守!”
“你,你……”張文琪被問得說不出話來,結巴了半天,跺了跺腳,轉身回了衙門。王二毛衝著他的背影笑了笑,翻身上馬,率領部眾,趕著牲口,浩浩蕩蕩,直奔西門。
出了西門口,黎陽城和黎陽倉就等於又還給官軍了。張豬皮心中有些不舍,回頭望了望,低聲問道,“二毛兄弟,咱們真的不放火?那麽多糧食留給朝廷的人,可夠他們吃上好幾年的!”
王二毛苦笑著搖搖頭,低聲回應,“你沒聽狗官說麽,楊玄感沒燒,李旭沒燒。如果咱倆一把火把黎陽倉燒了,回到巨鹿澤中,那些曾經在土裡刨過食兒的弟兄們當面說咱們乾的痛快,背地裡,說不定怎麽戳咱們的脊梁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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