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顧 (四 下)
回家路上,北風更猛。豆大的石頭子被風卷起來砸在人身上、臉上,砸得人痛不欲生。王二毛坐在車廂裡,懶得理睬趕車的程名振。卻又被外邊的風聲吵得好不煩悶,用腳踹了幾下車廂前板,大聲質問道:“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在監獄裡被人給打傻了?人都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小杏花是我表妹!”程名振吸了吸凍出來的清鼻涕,悶聲悶氣地回應。通往館陶縣的官道上除了他們這輛馬車外,再無其他活物。黑漆漆的夜色濃得像墨汁,在那一團黑暗的深處,卻仿佛藏著什麽妖魔鬼怪。不停地誘惑人走過去看看,不停地在風中低語。
“那你頂多放了她。也沒連姓周的一塊放的道理?!”王二毛將車廂捶得咚咚之響,“斬草除根,你沒聽說麽?姓周的家大業大,萬一他真的從朝庭搬來了救兵……”
“杏花喜歡他!”憤怒的質問再次被無奈的回應所打段。王二毛楞了一下,拳頭上的力道控制失誤,砸在車廂上發出“呯”地一聲悶響,同時疼得他自己齜牙咧嘴。
論年齡,他比程名振還要小上幾個月,心中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平素在碼頭上聽比年齡自己大的力棒們閑聊,對非自己親族的漂亮女人唯一概念就是,“奶奶的,等老子有了錢,娶回家去日了!”後來混入縣衙門,終日打交道的人又全是李老酒、蔣燁這種人渣敗類,對女人的概念便“進化”到“找個機會勾上手,好好日上一番”。再往後。為了給程名振搬救兵,憤而投入巨鹿澤,學到的經驗更乾脆。“直接推倒,扒了衣服,她還能反出天來…..”
以這種人生閱歷解讀程名振的作為,當然是怎麽看怎麽別扭。但隱隱約約,王二毛又覺得好朋友的回答包含著一種自己難以理解的憤懣與憂傷。一時間竟有些發傻,抱著自己紅腫的拳頭,在車廂中茫然四顧。
車廂內的裝飾很華麗,借著燈籠裡透出來的燭光,可以看見廂頂和廂壁表面生動的漆繪。畫得是一個高僧當眾講經,感動天地。無數仙女將花瓣自空中拋下來,落英繽紛。只是仙女們穿得都很少,大部分赤腳,露著半截大腿,還有幾個胳膊上隻掛了一條紗,胸前兩團聳起若隱若現。
“這哪裡是講經啊,分明是天上的和尚開窯子!”思路迅速被牆畫吸引了過去,王二毛小聲嘀咕。這輛馬車是他車行抄沒來的。開車行的老高是郭捕頭的遠親,平素仗著背後的大靠山,唆使麾下的車夫們在館陶縣街上橫衝直撞。城破第二天上午,韓葛生奉命帶隊抄了這家車馬行。上到七十歲的老人下到五歲的孩子,只要是“帶把兒”的,全都殺了個乾淨…….
車行中的馬車,照規矩應該是算作戰利品,交到大當家那裡統一調配。但這條規矩在張家軍裡執行得一向不怎麽認真。王二毛也就入鄉隨俗,撿其中最好的留了兩輛,一輛送給到了程名振家,給好朋友的娘親出門時代步。另外一輛則由自己的老娘和三個妹妹使用,套車的馬都是最穩健的栗色龍顱駒…….
先前一直沒仔細看。如今看到這麽有趣的牆畫,自是愛不釋手。轉念想到這麽有意思的馬車居然被程名振送給了那對狗男女,一瞬間,王二毛憋在肚子裡的火氣又從鼻孔中噴射了出來,“那馬車是我送你的。你竟然隨便送人?奶奶的,老子跟你過命的交情,到頭來還不如一個**!”
“下次破了別的城池,我再搶一輛更大的給你。”程名振自覺理虧,低聲回應。“要不,明天我去二當家那邊看看,還有沒更好一點兒的。再討一輛來給你!反正到了巨鹿澤中,馬車根本派不上用場!”
“哪個要你還了!巨鹿澤中不能用,向巨鹿澤中搬家時,還不能用麽?”王二毛聽自己的意思被好朋友刻意曲解,愈發惱火,又用力踹了兩腳前廂板,大聲質問,“你還敢去找薛當家要東西,你想著怎麽跟四當家解釋今晚上的事情吧!他正愁找不到你的短處呢!哼!私放重犯,看你怎麽跟大夥交代!”
話音落下,二人同時吃了一驚。剛才光顧著謀劃如何救人(殺人),卻把張家軍剛剛頒布的軍紀給擱在了腦門子後。那掌管軍紀的四當家王麻子好像一直看著程名振不順眼,如今犯到了他手裡…….
車內車外一片寂靜。只有北風依舊呼嘯,吹得人心裡一片冰涼。沉默了片刻,王二毛喃喃地說道:“回去後咱們就說氣憤不過,提前將他們兩個殺了!反正都不是什麽大人物,死就死了,沒人會因為兩個死囚找你的麻煩!”
他的話沒得到任何回應。車廂外的程名振仿佛嚇傻了,木然地揮著鞭子,催促牲口前進。“我給你出主意呢?回去千萬別實話實說!”
“嗯!唉!”程名振輕輕歎了口氣。師父說自己做事情太衝動,總是被一念之善或者一念之惡左右。今天晚上這些事情做得!唉,可不就應了師父的評價麽?
為了小杏花而受一些委屈,他不在乎。對方在他童年時代留下了一個清麗的影子,算不得刻骨銘心,但絕不能忍受別人去傷害。但為了姓周的吃軍棍,就有些太犯傻了。那是他的仇人啊,即便算不上奪妻之恨,但確確實實曾經想要他的命!
想到這些,程名振隱隱覺得有點兒後悔。自己怎麽這麽傻呢?一見到小杏花哭就忘記了軍紀!總想著像小時候那樣,滿足她的要求,看著她破涕為笑!而從嚴執行軍紀的注意,偏偏還是自己給張金稱出的。這回,唉!簡直是作繭自縛。
“真受不了你!答應我的事情,千萬別再忘了!”王二毛撇撇嘴,大聲叮囑。
程名振再次很沒禮貌地忽略了他的話,豎起耳朵來,眉頭皺成了一團。
“嗨,嗨,嚇傻了?我還以為你程小九不知道怕呢!”王二毛氣得繼續敲車廂,“不算大事兒。只要你不說,我不說……”
“小聲!”程名振輕輕用馬鞭向後捅了捅車廂,示意王二毛別製造雜音。夜風中,他隱隱聽到了幾聲馬嘶。仿佛被凍僵了般,剛剛響起,便又迅速消失。
這樣狗呲牙的寒冷天氣裡,絕不會有旅人騎馬趕路。猛地刹住了馬車,他跳下來,將耳朵貼向冰冷的官道。一瞬間,地面上傳來的寒意幾乎讓他窒息。隨即,他聽到了更清楚的馬蹄擊打地面聲,“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怎麽了?”王二毛也覺察到周圍的氣氛不對。拉開車廂門,輕輕跳了下來。程名振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弄出動靜。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車廂旁,抽出腰間橫刀,乾淨利索地將拉車的馬從車廂上解了下來,塞到王二毛手裡。
王二毛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張開嘴巴就要抗議。程名振迅速堵住他的嘴,俯在他的耳邊低聲道:“遠處來了一夥人,至少有上百匹戰馬。趕快回去報信,叫張大當家把所有弟兄喊起來,城外野戰!”
“那你呢!”王二毛嚇得一哆嗦,沙啞著嗓子問。
“別廢話,我自己想辦法脫身!”程名振狠狠瞪了他一眼。“上馬,不想死在這裡就趕緊走!那馬載不動兩個人,一旦官軍得了手,幾萬弟兄誰都跑不了!”
“小九哥!”王二毛眼圈一紅,聲音立刻變了調。想說一句咱們兄弟同生共死,看看程名振那剛毅的面孔,咬了咬牙,飛身跳上坐騎。
馬蹄聲從官道驟然響起,夾在北風中四處飄散。遠處隱隱的嘈雜聲微微停頓了一下,旋即,變得清楚起來,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至少是一千匹以上戰馬一起奔馳,才能發出如此大的動靜。混雜在馬蹄聲之後,還有鐵器的撞擊聲,鎧甲的鏗鏘聲。與野地裡的風聲、狼嚎交織,匯成了一個博大的旋律。
來的人肯定是官軍。只有官軍才配得起如此多的戰馬和鐵甲。這些聲音程名振聽起來是那樣的親切,小時候,每次偷偷地被父親帶進大隋軍營裡,最羨慕的便是那些騎在戰馬的威武身影。
但如今,他卻不得不擋在對方的必經之路上。
“算老子欠你們的!”回頭望了望館陶縣所在方向,他用力抹去嘴角的苦澀。敢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奔襲館陶,用兵的人肯定不是王世充那種半桶水。如果不能給張金稱充分的時間準備,杜鵑他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鑽進車廂裡,取出燈籠裡邊的牛油蠟燭,點燃車廂內的裝飾物。高僧、飛天仙女、雲中諸佛全都在火焰中跳動起來,一瞬間栩栩如生。隱隱約約梵唱聲裡,程名振跳下著了火的馬車,舉著兩支車廂頂梁做得火把,跑向北側路邊的草叢。殘雪表面上那些乾枯的草叢被火把一蹭,立刻開始熊熊燃燒。北風則將火星和濃煙向南吹去,將更多冒出殘雪表面的草叢點燃。薄薄的雪層很快便被烤化,雪下更多的雜草冒起了濃煙,慢慢匯成一片火海。
火海之上,有一個少年驕傲的身影,輕輕奔跑。
酒徒注:出了兩天差,實在抱歉。繼續努力更新,求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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