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五月端午,正是榴花盛開的時節,唐朝王維有詩雲,夕雨紅榴拆,新秋綠芋肥,宋朝王安石說,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慕容蘭舟還是覺得,東坡居士的詞句最妥,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
榴花少了,體會不出這個燃字的貼切,若有那麽幾株正盛的榴花,開了滿枝,連成一片,遠遠望去豔色如雲,正似那燎原之火,瑰麗之姿便有國色之譽的牡丹,擱在榴花之旁,恐也要黯然失色了。
隻慕容蘭舟偏不喜這如火如荼的豔色,這座府邸,原是禮親王的宅子,風格跟宮中多有類似之處,宮裡多植石榴,禮親王府的石榴樹也不少,由此可見,他跟先帝一樣盼著多子多孫,子嗣昌隆,以保朱家萬世江山。
慕容蘭舟嘴角勾起一個冷笑,立國至今也不過二百年,他倒是要瞧瞧,朱家的龍脈能不能延續萬世。
當年抄了禮親王府,先時把這王府封了起來,不想去年竟傳出鬧鬼之說,老百姓多愚昧,不知從哪兒聽了這些謠傳,便私下裡說禮親王死的冤枉,這是冤鬼出來平冤來了。
慕容蘭舟聽了倒笑了起來,次日便把相府挪到了這裡,旁的還好,隻府裡這些石榴惹他厭煩,命人砍了不少,倒是這慎思堂前的一株,有些緣由。
慕容蘭舟剛挪過來時,這裡原是個偏僻的樓閣,見這院裡光禿禿,隻這株石榴還添些顏色,便留了下來。
去年府中書閣遭雷擊失了火,師爺周子歸,精易經之卦,卜了一卦,說書閣所處方位不好,正應了雷火劫。
今年一開春,慕容蘭舟便把慎思閣收拾收拾辟做書閣,偶爾來這裡看看書,倒是個清淨的所在。
卻進了五月,院中這株石榴到了花期,滿枝椏的榴花開的熱熱鬧鬧,擾了這一院清淨,慕容蘭舟負手立在樹下,舉目瞧著這一樹火紅的榴花,眉頭皺了皺。
府裡人都知相爺不喜石榴,這會兒遠遠瞧著相爺的臉色的大管家趙豐,暗道,得,這兩棵石榴恐也保不住了,卻不想相爺皺著皺著眉,忽就舒展開了,又瞧了一會兒問了句:“這石榴幾月可得果?”
他身後的元忠愣了一下道:“想來該是中秋時候。”
慕容蘭舟點點頭卻忽歎了口氣道:“現在才五月,到中秋還有三個多月,也不知那丫頭等不得的及。”說著搖了搖頭,又問:“東西可送過去了?”
一邊的大管家趙豐忙上前一步道:“回相爺話兒,一大早就使人送進去了,灶上的婆子們一共包了十六種餡兒的粽子,每樣撿了兩個,姑娘特意要的八寶桂圓餡兒的拿了六個,滿滿裝了兩大籃子呢,若信著吃,夠姑娘吃上半月都有富余。”
慕容蘭舟道:“你真當她是自己吃啊,那丫頭鬼精呢,在宮裡的人緣怎麽來的,還不是拿著她夫子的東西送人情換來的,那是個財迷丫頭,自己的俸銀,恨不能串在褲腰帶上,倒是我這個夫子活該,遇上她隻當遇上打劫的強盜了,什麽好東西隻別讓她看見,入了她的眼就甭想拿回來了,倒不知哪世裡欠了她的債,這輩子跟她夫子討債來了。”
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聲,趙豐見爺高興,忙湊趣道:“姑娘一瞧就是個有福的,那聰明勁兒,可惜不是個小子,若是個小子,生生就是個狀元的材料啊。”
趙豐這張嘴最是能說,只能討相爺的好兒,死的都能說成活的,更何況,宮裡頭那位,的確聰明。
這一晃就是三年,先時相爺收了個個女當弟子的事兒,府裡都不知道,後來是隔三差五往宮裡送東西,這才知道了,隻這事兒相爺交代不許往外說,故此,便是府裡也隻他們幾個近處伺候的人知道底細。
說起來,這都三年了,趙豐也才見過曉曉兩回,第一回見是前年的年根底下,下了老大一場雪,天兒冷的,地都凍裂了,爺一早便讓他把府裡針線房一早縫製好的一件小襖,送宮裡去。
可別小瞧了這襖,瞧著外頭跟普通的棉襖差不多,機關都在裡頭呢,裡頭鑲的是狐狸毛,那狐狸還是爺前兩年去西苑狩獵時得的,剝下皮毛硝製好了,一直沒舍得用,今年一入冬就交代針線房鑲進這件襖裡。
先頭趙豐還當是爺在宮裡有了相好的,因為這襖明顯是女子穿的,不過瞧這身量,趙豐又覺著過於嬌小了些,正好奇的貓蹬心呢,爺就讓他送襖進宮。
趙豐當時激動的一路上都沒覺出冷來,到宮門傳了話進去,不大會兒出來個小太監,這小太監他倒也相熟,叫福安,相府往宮裡送東西,大都是他接著的,宮裡往外頭送個信什麽的,也都是他跑腿兒。
一來二去,趙豐就跟他混熟了,這小子別看年紀不大,嘴賊嚴實,先頭爺使人往宮裡送吃食,他就跟這小子掃聽了,不想這小子一張嘴蚌殼似的,一個字都撬不出。
今兒趙豐學了個乖,等福安拎著東西沒影兒了,他拿出進宮的腰牌也跟進去了,趙豐以前是沒有腰牌的,這一年多爺進宮的次數多了,有時一進宮兩三天都不回府也是有的,府裡若有什麽急事,短不了進宮傳話回事兒,便給了他腰牌。
今兒倒便宜了他,趙豐鬼鬼祟祟跟著福安一路進了乾清宮走到西邊一個小院外,小院的門閉著,福安敲了敲院門,喊了聲:“姐,是我,福安。”
趙豐好奇的扒著柱子,伸長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的往院門哪兒望著,那姿勢跟王八探頭似的,先聽見腳步聲,接著門一開出來個小宮女。
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頭上頂著一頂棉帽子,耳朵上戴著兩隻毛耳朵,縮著脖子,一張小臉幾乎縮進了脖子裡,遠遠看去像個圓滾滾的綠色人球,沒看見臉兒光看見這身姿,趙豐那顆八卦心就涼透了。
爺什麽人物啊!就算眼睛被蒙上了,也不至於看上這麽一位吧,這誰啊,剛這麽想,就聽那宮女嘟囔了一句道:“大冷的天,你還跑什麽,放到哪兒,回頭再去拿也一樣,什麽要緊東西,值得你找急忙慌的跑了去,看凍壞了你,快進來烤烤火,爐子上我烤了兩塊紅薯,這會兒正好熟了。”
趙豐聽了心說這位活得倒滋潤,還烤紅薯,正想著,也該著他倒霉,頭頂廊簷上老長的冰柱子,不知今兒怎麽就斷了,落下來正砸在他頭上,那冰柱子結了好些日子,份量不輕,又從高處落下,怎的趙豐哎呦一聲,露了行跡,再摸額頭,已經見了血。
就這麽著進了小院,見了曉曉,見第一面的時候,趙豐就覺,這丫頭雖然年紀小,穿的有點兒多,可眼珠子咕嚕嚕轉起來,瞅著就比別人靈,小嘴也甜,聽說他是相府的管家,張口就叫了句趙大叔,叫的親親熱熱,讓人聽了心裡頭熨帖。
後來知道她是相爺收的女弟子,她再叫自己趙大叔,說什麽也不敢應了,卻她還這麽叫,後來還是爺說了句:“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叫你大叔也應該,你應著就是了。”說完又後找補一句:“當叔叔的過年可少不得壓歲錢。”
那年趙豐挖空了心思,給曉曉踅摸了一串琉璃珠子,用紅絲線串起來,給她當了壓歲錢,想起來都肉疼。
相爺未娶妻,後院裡倒是有幾個妾氏,大都是底下人送進來,爺推辭不過收在府裡,也沒見去過幾回,便去了,過後必然賜藥,故此,至今爺膝下也無一子半女,也沒見爺對誰像姑娘這般好過。
趙豐眼裡,曉曉就是他們相爺的閨女,府裡的小姐,可就是不明白,爺既這般疼姑娘,怎不接到府裡,還在宮裡給小皇上當什麽奴婢,豈不是委屈了姑娘。
卻這些話他自是不敢說的,憋在心裡也難受,有一回吃了酒跟元忠說起,元忠定定看了他很久道:“聽我一句,今兒這些話趁早吞回肚子裡去,日後提都不要提,若傳到爺耳朵裡,你這條老命就別要了。”
趙豐當時是真不明白元忠什麽意思,可今年漸漸給他瞧出點兒苗頭了,姑娘今年十五了,皇上十三,開春的時候,李進忠就跟相爺提過一回,說該著給皇上選教引宮女了。
這事兒李進忠從去年就開始提了,一直讓相爺壓著,先頭趙豐還納悶,相爺壓著這事兒做什麽,後來才想明白,姑娘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宮女,且聽說皇上待姑娘不差,估摸爺是怕小皇上腦袋一熱,瞧中了姑娘。
卻上個月偶瞧見爺在廊前弄丹青,待爺畫完了,他去收拾的時候,瞄見了那畫,爺畫的是一幅擷花圖,畫中的小丫頭提著籃子回眸一笑,眉眼靈動,活脫脫就是姑娘。
趙豐一驚,猛然間醒悟過來,暗道,莫非爺對姑娘……
打哪兒之後,他底細瞧了瞧,又覺是自己多想了,正想著呢,外頭人傳話進來說:“宮裡的福安公公來了。”
慕容蘭舟嗤一聲笑道:“這丫頭倒回的快,我隻當她沒良心,只知道自己過節,把夫子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