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號響的時候,謝廖沙的信才寫了一半。
他急忙在信的末尾寫下“集合了我必須走了愛你媽媽”,然後把信紙疊起來。
司務長在這時候推門進來,用粗壯的嗓子咆哮:“磨蹭什麽,小娘們!跑起來跑起來!今天可是大日子!快快快快!”
謝廖沙跳下床,把信紙往兜裡一揣,拿起早已經放在床邊的裝備,和同寢室的戰友們一起跑出了門。剛出營房謝廖沙就聽到天空中傳來隱約的雷聲,他抬起頭,卻發現天空一片蔚藍,一點雲彩都沒有。這時候謝廖沙才意識到,那是炮兵部隊開火的聲音。
謝廖沙跑進隊伍裡站好,開始把裝具往身上戴。比他後一步進入隊伍的米什卡一邊扣武裝帶,一邊小聲對謝廖沙說:“我打賭第一波進攻的哥們現在已經在跟著徐進彈幕前進了,肯定又有倒霉蛋要被炮兵老爺們送上天。”
俄軍步兵部隊中一向有炮兵老爺的徐進彈幕一定會炸死幾個倒霉蛋的說法,誰也不知道這說法是怎麽來的,也許上次大戰中被炮彈炸昏了頭的士兵們把德國人反擊的炮火給當成自己炮兵的誤擊也說不定。反正這個說法誕生了,而且被當作真理廣泛接受。
謝廖沙非常慶幸自己的部隊的任務是在突擊部隊完成突破之後擴大戰果,這意味著他們不需要冒著波蘭人的機槍和炮火去攻擊堅固的堡壘,但他的內心依然忐忑不安。連隊裡的老兵阿列克謝耶維奇曾經參加過土耳其戰爭,平時只要一喝酒就會輕蔑的看著謝廖沙這些年輕人,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所在的連隊最後隻回來十二個人,其他都死在德國人那些該死的鐵蒼蠅的槍口下了。”
鐵蒼蠅只是阿列克謝耶維奇口中德國人無數凶狠的武器的一種,他每次都會換一種武器,來殲滅他所在的連隊。
謝廖沙扭頭在隊伍中尋找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身影,卻沒有找到,剛好這時候他聽見司務長大吼:“阿列克謝!該死!誰看到那個老滑頭了?”
“他不舒服,去軍醫那裡了!”有人這樣回答。
司務長罵罵咧咧的,轉身向營房走去,似乎是打算把他口中的老滑頭給揪出來,口令就從隊伍最右端傳來:“向右轉!”
站在隊伍前方的連長馬上跟著喊:“向右轉!”
右轉的命令繼續向左側的連隊傳下去,其他連隊的口令聽起來就像回聲一般。
謝廖沙在轉身的時候,看見司務長罵罵咧咧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這時候米什卡說:“我聽說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連隊是被德國人全殲了,他在被全殲的前幾天找了個借口開溜到後方逍遙,才逃過一劫。”
謝廖沙沒說話,只是繃緊了臉。
這時候走在前面的格裡高利回頭,對謝廖沙咧嘴一笑:“怎麽,怕了麽泥巴腿?”
“閉嘴,你不也來當步兵了,格裡莎。”米什卡喊出格裡高利的昵稱,格裡高利特別不喜歡別人用昵稱稱呼他,據說這是因為會讓他想起自己的被軍官老爺NTR走的初戀——這個故事整個韃靼村的人都知道,然後韃靼村的步兵們和來自維申思克附近其他哥薩克村莊的步兵們一喝酒,結果整個維申思克的哥薩克們就都知道格裡高利的這過去的故事了。
“那可不一樣,我可是有馬的。”格裡高利果然生氣了,“那是一匹漂亮的頓河馬,我從它剛生下來的時候就開始照料它了!”
“可是你還是當步兵了,變成了泥巴腿。”米什卡對格裡高利嬉皮笑臉,“因為騎兵被淘汰啦!高頭大馬吃得又多,卻沒有機器耐操,所以就被淘汰啦!富戶兒子當騎兵,雇工的兒子當步兵的傳統也完蛋啦!要我說,你們可以自費買個戰車,把你送進新組建的戰車部隊,然後你就可以繼續叫我泥巴腿,還能接受宰相小姐的檢閱呢。”
“你!你這該死的泛人類主義者!”格裡高利惡狠狠的小聲說,“總有一天我要向司務長檢舉你!”
“那我就可以回家,不用上戰場啦,你檢舉吧。”米什卡不以為然的說。
謝廖沙知道格裡高利不會檢舉的,他覺得那樣做不名譽,按謝廖沙的看法,格裡高利大概更希望能以決鬥之類的方式來教訓一下處處為難他的米什卡,但只要他以提出這個要求,米什卡就會搬出“我這窮人哪有資格和村頭有四間洋鐵皮屋頂的大房子的麥烈霍夫家小兒子決鬥”,然後還會學“咕咕”的叫聲,據說是在模仿格裡高利家屋頂的鐵公雞的聲音。
格裡高利瞪著米什卡看了一會兒,這才轉身不再看他,不過謝廖沙可以從格裡高利的腳步看出來,他十分的不高興。
其實謝廖沙挺同情格裡高利,他沒做什麽壞事,就因為家裡是韃靼村的富戶,就被米什卡處處針對。
不過同樣出身韃靼村的謝廖沙不會把這種同情表現出來,因為他爸爸不是哥薩克,包括格裡高利的家族在內,所有生活富足的哥薩克都看不起他們一家,只有米什卡這種哥薩克中比較貧窮的人,才會以平等的態度看待他們。
謝廖沙不知道米什卡是不是泛人類主義者,不過他自己確認拿到過一些泛人類主義的宣傳品,他只看了一下就把這些宣傳品卷煙抽掉了——他很害怕,害怕多看幾眼自己也會變成一個泛人類主義者。
不,他肯定會變成泛人類主義者的,他只看那些宣傳品的開頭就有這樣的確信,所以才會感到恐懼。
這個主義蠱惑性太強了,難怪被彼得格勒的學者們稱為病毒。
正想著,謝廖沙忽然注意到炮聲已經停了,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安靜,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隊伍行進的腳步聲。
這時候米什卡又開口了:“聽說德國人已經全部用上汽車了,真羨慕他們,至少他們不用背著重得要死的彈藥給養還有不知道有什麽用的其他東西行軍了。”
“不可能讓所有步兵都有車坐的,”謝廖沙終於開口了,“就算德國人軍隊沒我們多,但好歹也是幾百萬人,哪兒來的那麽多汽車。”
話音未落,低沉嗡嗡聲鑽進謝廖沙的耳朵,那聲音來自天空,他抬起頭,很快看到排著整齊隊列的機群從他們身後的俄羅斯飛來,越過他們的頭頂。
前方的隊伍中有人開始歡呼,很快歡呼聲就擴散到了謝廖沙他們這裡,謝廖沙也揮舞著帽子,向天空中的鐵鳥們歡呼著,而他身邊的米什卡大喊著:“炸平他們!讓他們也嘗嘗轟炸的厲害!”
看來米什卡並不是一個泛人類主義者,謝廖沙想。
就在這時候,謝廖沙看見正掠過他頭頂的一架飛機突然冒出了火光,它拖著長長的濃煙向著地面墜落,機翼就那樣整片脫落下來——
緊接著謝廖沙看到兩架黑色的魅影以極高的速度劃過他的視野,隨後鑽進道路兩旁灌木形成的視野盲區裡不見了。
緊接著謝廖沙聽見遠處傳來爆炸聲,看來是墜落的那架飛機撞地了。
剛剛還在天空中排著整齊的隊列的機群作鳥獸散,似乎在躲避著什麽可怕的東西。
謝廖沙又看見一架飛機拖著烈焰和濃煙組成的尾跡掠過視野。
“該死!”格裡高利說,“我根本看不到他們在被什麽攻擊!”仿佛為了呼應他的話一般,一架有著俄國空軍軍徽的戰機掠過他們頭頂數百米的高度,緊接著一架鼻頭塗成黃色,機翼上有著黑色鐵十字的戰機衝進謝廖沙的視野,向著帶雙頭鷹機徽的戰機開火。
謝廖沙就這樣看著俄軍的戰機被打得凌空散架,向旁邊一歪直接撞在行軍隊列左側的灌木叢中,爆炸生成的火球越過灌木叢的樹梢騰空而起。
德國飛機揚長而去,這時候連長騎著馬沿著隊伍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不要停下腳步,繼續前進!謝爾蓋!組織幾個人去樹林裡看一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謝廖沙和其他人一起前進,但他的目光一直都盯著灌木叢中不斷升起濃煙的方向。漸漸的他接近了墜機地點,透過樹乾的間隙他能看見散落在林間的飛機殘片。終於,他看見了燃燒著的戰機的主體,那看起來就像一根插在地裡的雪茄。
接著謝廖沙看見血跡了,飛行員可能在最後一刻跳出了機艙,不過這顯然沒有能拯救他的性命,他躺在雪地上,從身上流出的紅色液體染透了地上薄薄的積雪。
謝廖沙看見連隊裡的牧師正站在飛行員的屍體前,畫著十字做著布道,他聽不見牧師的聲音,不夠大概能猜到他都說了些什麽。
上次謝廖沙看牧師給死人布道,還是在自己婆婆的葬禮上。
“嘿,聞到了麽。”米什卡忽然捅了捅謝廖沙的腰,“燃燒的汽油味兒,燒焦的橡膠味兒,血腥味,加上火藥發射後的殘留的氣味,這些混在一起,就是戰爭的味道。”
謝廖沙沒有回答。
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習慣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