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林有德正在自己辦公室裡啃麵包,海伯特再一次衝進他的辦公室,一如他早上做的那樣。
“前線電報。”海伯特並沒有如同往常那樣直接念誦電文,而是將電報放到林有德的桌上。
林有德疑惑的看了海伯特一眼,這才叼著麵包拿起薄薄的電報紙。
“受傷了?”林有德咕噥一句,三口把麵包強行塞進嘴裡,換成雙手拿著電報再次確認,隨後他抬頭看著海伯特,“確定電文中沒有說傷勢如何的內容麽?”
“是的。”海伯特點點頭。
“給我安排火車,我馬上要到前線去。”林有德把電報往桌上一扔,站起身來。
海伯特面露難色:“這個……要準備專列的話至少要明天……”
“我就搭軍列去,今晚有往前線去的兵車吧?”
“這……”
“沒有兵車就給我在貨車後面加掛一個車廂,隨便什麽車廂都好,我就坐那個去。”林有德頓了頓,看海伯特還一副為難的模樣,便加強語氣道,“猶豫什麽,快去啊!”
“是,顧問閣下。”
海伯特離開後,林有德也大步走向辦公室的大門,走到半路卻忽然發現自己離開辦公室也沒地方可以去,在海伯特回來報告調車的情況之前,他什麽也乾不了。於是他又折回來,站到窗前,看著被夕陽染成血色的天空。
雖然林有德早就在為這一刻做準備,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他卻躊躇了。
在面對血色的天空沉默了許久之後,林有德搖了搖頭,決定不再去思考未來之類的事情,於是另一種情緒瞬間佔領了他的心頭。
強烈的憂慮讓他的胃不由自主的痙攣起來,剛剛下肚的麵包的味道和酸水一起反上來,讓他的嘴巴裡全是苦澀的味道。
“別死啊,”他小聲說,“死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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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特沒費什麽力氣就為林有德在當晚發車的軍列上弄到了一節車廂,於是林有德在夜幕初臨的時候動身前往慕尼黑車站。
到了慕尼黑車站後,海伯特打算讓林有德在站外稍等片刻,先等他帶人進去開出一條路。但林有德果斷拒絕了他的好意。
“不必擔心,”林有德對海伯特露出十分輕松的笑容,“在今年四月之前,我就已經習慣了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比如和人在爭搶港口的工作的時候,再比如搶購減價銷售的商品的時候。”
其實林有德真正想說的是“在春運擠火車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和林有德每年過年回家時面對的“試煉”相比簡直不值一提。當年春運擠火車的時候林有德就總是想,電影裡那些運兵用的“悶罐車”說不定都比這客車坐著舒服。
“是。”海伯特聽林有德這麽說,立刻就不再堅持,他就如同林有德所料的那樣,非常“善於”順從上司的意思。
就這樣,林有德領著一票隨從,一馬當先的擠進準備登車開往前線的年輕士兵們當中。
按照海伯特告訴他的信息,這應該是巴戈利亞第二十步兵團的部隊,大部分是志願兵。
現在共和國的部隊體系有些複雜,在共和軍的名義下存在三支不同的武裝力量,其一是效忠於各個邦國政府的德意志國家防衛軍,這些軍隊在邦國決定支持共和國政府的時候,宣布向共和國政府效忠,這也是目前一般人印象中的共和軍主體;其二是泛德意志聯盟黨自己的武裝力量,這是他們在這些年的經營中秘密組建起來的一支用於武裝奪權的部隊,目前普遍被看作薇歐拉的私兵;其三就是所謂的工人赤衛軍,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支沒什麽戰鬥力的民兵組織。
原國家防衛軍依然保持著原有的指揮系統和動員體系,戰爭一開始就按照這套體系按部就班的征兵;泛德意志聯盟黨的武裝衛隊則本著寧缺毋濫的精神,依然堅持從基乾黨員中抽調比較堅定的分子參加;而工人赤衛隊則不存在征兵問題,只是一群工作之余接受軍事訓練的工人們的組織而已。
國家防衛軍把工人赤衛隊看作預備兵員庫,聯盟黨武裝衛隊則把赤衛軍看作土包子。總之現在的戰爭還沒有赤衛隊什麽事。
此時雲集在火車站上的,也全都是穿著乾淨軍裝的國防軍,幾乎看不見赤衛軍那做工粗糙的軍服。
林有德在人群中穿行,熟練得就像一條魚正在海草中自由穿梭,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來,等一等自己的隨從。
在穿行的過程中,林有德看見了許多之前他只在電影上見過的場景。比如和愛人吻別的年輕士兵、和年輕姑娘緊握雙手說著纏綿話語的年輕士兵、以及輕輕用手指拭去姑娘眼角淚水的年輕士兵。
林有德心想我靠,這尼瑪難道整個團都是獵豔高手麽?
這樣想的當兒,林有德忽然看見一群熟悉的身影。
他停下腳步,眯起眼睛仔細確認遠處看到的那幾個人。這時候海伯特總算是趕了上來,他看著林有德,奇怪的問:“怎麽了,顧問閣下?”
林有德沒回答,而是徑直邁開步伐,向著自己看著的方向走去。海伯特趕忙跟上。
“林國開!”走了幾步之後林有德便開口喊道。
他視線盡頭的那夥人立刻扭頭看著他,站在中間的林國開馬上咧嘴露出笑容:“喲,這可真稀奇,金錢的魔術師竟然親自來送我們上戰場。”
這時候林有德來到這群人面前,他一臉不解的看著眾人身上那德國國防軍的軍裝:“你們……這是怎麽回事?”
“你不知道麽?自從你當上共和國的最高顧問之後,在德國的中國留學生就獲準以志願兵的身份加入共和****了。很多同學都參軍了,大家都以你為榜樣,要為中國人爭口氣呢。”林國開頓了頓,不無自豪的補充道,“據說前線已經有國人獲得了鐵十字勳章……”
“胡鬧。”林有德打斷林國開的話,“你們是來這裡學習技術,準備振興中華的,不是來這裡當雇傭軍。你們長眠在這異國他鄉的話能得到什麽?那個破鐵十字章能吃麽?能振興中華嗎?”
眾人面面相覷,這時候黃訓說:“這樣說來你所做的不也毫無意義嗎?就算幫助共和國擊敗了帝國政府控制了全德國又能怎樣?”
“那之後我可以讓德國政府全力以赴支持中國。”
“我們的奮戰也有同樣的效果。”黃訓不依不饒,“區別只是效果大小而已。林兄,你有大才,我們都知道了,你可以乾大事,為國家爭取大的利益,而我們也可以盡我們所能,為國家爭取小的利益。哪怕我們的奮戰只能改變幾個德國人對中國人的看法,那我們的奮戰就絕不是毫無意義!”
林有德沉默了幾秒,反問道:“你們要戰死在這裡了,誰來救國?”
“你不也一樣麽,”黃訓毫不退讓,“雖然你是最高顧問,但也有被刺殺的危險不是麽?現在刺殺這麽普遍,你看那俄國的皇帝,最近三任都死在刺客手上了。如果你被刺殺了,那對大明的複興不是更大的損失麽?所以,要我們不上戰場可以,你只要放棄最高顧問的職位回國,我們就不上戰場,跟你回國振興大明!”
“你……”
“好啦好啦好啦,”這時候林國開插進兩人之間打圓場,他先對林有德說,“你看,你已經知道我們在巴戈利亞二十團了,你可以用你的影響力讓這個團被布置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嘛!”
接著他又轉向黃訓:“而你,就算被放到不那麽危險的戰場上,也可以英勇作戰好好表現嘛,你說的,只要能影響一個德國人就不是毫無價值,對吧?所以關鍵不是被部署在哪裡,而是讓德國人看到我們在戰場上的英姿,對吧?”
這時候林有德也冷靜下來了,他終於注意到周圍的士兵和群眾很多人已經認出來他這個經常上報紙的最高顧問,並且開始竊竊私語。
前線的情況尚未對一般民眾公布,這種時候最高顧問奔赴前線,難免讓人產生不安的猜想,還是不要過於聲張的好。
於是林有德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用抱歉的語氣說:“我剛剛說得過分了。每個人采取什麽樣的行動是自己的自由,我尊重你們的選擇。”
而對於林有德的話,黃訓說:“我不會對你說抱歉的,我剛剛字字都是我內心真實的想法,林兄,你有這樣的才乾,早該回國去大展身手了。”
面對黃訓那熾熱的目光,林有德竟然一時語塞,這時候他們這群人裡的“風流帥哥”插了進來:“這你就不懂了吧?有德兄這是準備給我們大明添個神姬呢,哦不,看起來是要添兩個呀。”
這一下剛剛因為林有德和黃訓的爭論而沉默的同學們全都鼓噪起來,對著林有德起哄不止。
就在這時候,海伯特悄悄湊近林有德小聲說:“顧問閣下,列車馬上要啟程了。”
“我知道了。”林有德點點頭,然後轉向同學們,“我在列車上有個車廂……”
“你去吧去吧,我們還要和德國兄弟打好關系呢。”說著林國開就推了林有德一把,就在這時候守在列車旁邊的軍官們開始吹哨子,軍士長們粗魯的吼聲瞬間壓過站台上話別的聲音:“給我滾上車,你們這些豬玀!”
遠處傳來火車頭的汽笛聲。
“好啦!”不知道是不是林有德的錯覺,來喊林國開他們上車的軍士長似乎語氣沒那麽凶暴,“你們也上車吧,黃小子們。”
軍士長沒有使用稱呼亞洲人是慣用的“黃種人”這個詞,而是叫他們“黃色的先生們”,林有德更喜歡翻譯做“黃小子”,這是林有德成為最高顧問之後,在共和國社會上流行起來的新詞。
德國軍隊的效率再一次體現無遺,剛剛還熙熙攘攘,士兵和平民混雜的站台上,一瞬間就只剩下平民,姑娘們正不斷的向著已經登車的戰士們飛吻,林有德在用眼神和上車的同學們告別之後,就領著隨從們穿行在這飛吻之中。
突然,有個姑娘撲上來,給了林有德結結實實的一個吻。
“顧問先生,”姑娘摟著林有德的脖子,“請帶領他們得勝歸來!”
說完姑娘還對林有德送了個秋波,這才松開手。
緊接著周圍的群眾七嘴八舌的喊起來:
“再來一次魔術吧!”
“您一定是要去前線結束戰爭吧!顧問先生!”
“請讓我的兒子平安歸來!”
“上帝保佑你,顧問先生!”
林有德面對忽然洶湧而來的呼聲,一時愣在原地,就連自己連續被幾個妙齡德國少女吻了都毫無感覺。
他忽然覺得,也許黃訓說得對。通過個人奮鬥來改變外國人對中國人的看法,說不定還真是一種振興中華的方法。
面對越來越高的呼聲,林有德舉起左手,群眾的聲音以驚人的速度平息,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等著他發言。
林有德剛清了清嗓子,海伯特就遞上一個簡易喊話筒——天知道他哪兒弄來的。
“各位。”林有德站在原地,對著和自己視線平齊的群眾們說,“盡管你們對我寄予厚望,但我必須要告訴你們,今後我們會面臨一段十分困難的時期。我還不能告訴你們詳情,我只能說,今後會有各種各樣不好的消息傳來。我只希望各位在聽見這些消息的時候,不要悲傷,不要憤慨,要相信希望就在前方。我向大家保證,轉機會在明年春天,熱風吹散冬日的寒冷之時到來,我保證!”
說完林有德把擴音器還給海伯特,大步流星的走向自己的車廂,再沒有看愣住了的群眾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