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來,韓永松都沒再說話,只是握著葉和歡的手,醒了不到十分鍾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等醫生過來確認外公沒事後,葉和歡才從ICU病房裡出來。
走廊上,葉讚文跟殷蓮已經不在,他們下樓去吃晚飯,隻留下唐嫂在外面等著。
唐嫂的年紀大了,又在醫院守了一天,葉和歡怕她身體吃不消:“您先回家休息吧,這裡我看著就好了。煎”
“這怎麽行……”唐嫂不放心,畢竟和歡年紀還小,也沒照顧人的經驗。
葉和歡隻好一再保證:“如果有事,我馬上打電話給您。”
看到唐嫂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口,葉和歡往後緩緩靠著牆壁,輕呼出一口氣。
外公的主治醫生已經下班,她一顆心空蕩蕩的,不知道該向誰訴說這種面臨親人病重時紊亂的情緒戒。
望著窗外寂寥的夜色,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比起六年前失去孩子時的感受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個時候,她身邊最起碼有韓敏婧,還有小姑,可是現在,她隻身站在ICU病房前,能依靠的人卻少之又少。
晚上九點半,韓菁秋夫婦也從F市趕到醫院。
除了去年在F市醫院的遠遠一瞥,這還是時隔六年後,葉和歡第一次這樣正視這對夫妻。
韓菁秋跟六年前沒有什麽區別,依舊光鮮亮麗。
或者是女人的天性,又或者因為韓菁秋曾經是鬱仲驍的妻子,葉和歡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栗色的內燙卷發盤成花苞頭,露出細白的脖頸跟姣好的瓜子臉形,臉上畫著淡淡的薄妝,如黛的眉,淺淺的臥蠶,塗著珊瑚橙色口紅的嘴唇,處處彰顯著精致,葉和歡懷疑,在出門來B市之前,韓菁秋是不是特意去了一趟美發沙龍。
韓菁秋一進來就詢問韓永松的情況:“姐,爸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八公分的細高跟落地發出‘篤篤’的清脆響聲,隨著她的走動,白色雪紡連衣裙輕輕搖晃。
裙擺下,是沒有穿絲襪的雪白長腿。
三十幾歲的已婚女人,很少有打扮得這麽花枝招展的,但也不得不承認,韓菁秋確實是一等一的大美女。
當她從身邊走過,葉和歡聞到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忍不住皺了皺眉心。
跟韓菁秋的‘年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現任丈夫。
在F市,要不是韓菁秋喊了那聲‘韋德’,葉和歡絕對認不出跟韓菁秋爭吵的中年大叔是當年那個文質彬彬的少校。
歲月是把殘忍的殺豬刀,這話在韋德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詮釋。
清瘦頎長的身材,現如今已經微微發福,有了啤酒肚,還有些謝頂,鼻梁上架著副眼鏡,曾經的秀氣,現在倒有些像老學究,從部隊轉業後,身上還多了一些市儈之氣。
葉和歡還記得,韋德跟鬱仲驍是同年的,兩廂一比較,各種差距都出來了。
最起碼,鬱仲驍身上發生的變化,只是眼角多了幾條細紋。
從韋德臂間夾著的公文包上收回視線,葉和歡又瞥見韋德拿出一包中華牌香煙,遞了根煙給葉讚文,眉眼神色間,不乏跟葉讚文交好的意圖,硬生生把這次探病整成了一場變相的交際。
葉和歡擰眉,心中已經生出幾分厭惡。
葉讚文察覺到葉和歡臉色的變化,不再跟韋德寒暄,走到葉和歡的身邊,像一個慈父關心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累了?這邊我們看著,你回去休息,順便讓樊阿姨給你做點喜歡吃的東西。”
剛才他跟殷蓮回來,有給葉和歡帶晚飯,但葉和歡隨手被擱置在一旁動都沒動過。
韓菁秋還在邊上跟殷蓮絮絮低語,不知道在聊些什麽。
韋德突然說:“這是和歡吧?也還沒吃晚飯?那要不咱們一塊出去吃點。”
葉和歡沒有搭理他,余光都沒施舍一縷。
倒是殷蓮,聽了這話,轉頭關切地問韓菁秋:“你們還沒吃飯?”
“上了高速後,連服務站都沒停,擔心爸的情況,就想著快點到B市。”說著,韓菁秋還往病房那邊擔心地瞅了一眼。
替病人換完點滴回來的護士,瞧見ICU病房門口聚著一群人,怕他們吵到其他休息的病人,開始下驅趕令:“病人的情況目前還算穩定,不用這麽多人陪著,留一個,其他都回家吧。”
葉讚文主動站出來:“今晚我留下——”
“不用你們,我自己會照顧外公。”葉和歡出聲打斷了他。
韓菁秋聽了這話,皺眉:“你呆在這裡能做什麽?到時候不添亂也謝天謝地了。”
護士也不答應:“還是讓你家裡大人陪著,而且病人是男的,如果有突發狀況發生,你也不方便處理。”
韓永松打的針不利於排尿,現在已經插了尿管。
雖然葉和歡是晚輩,但有些方面,最好還是避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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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最後,是葉讚文跟韋德一起在醫院留夜。
得到這個結果,葉和歡二話不說,拎起包徑直離開急診樓。
身後隨即傳來韓菁秋不敢置信的聲音:“她這是什麽態度啊?好歹我們都是她的長輩。”
殷蓮善解人意地解釋了兩句。
葉和歡沒回頭理會她們,也沒心情去理會。
——
從急診樓出來,葉和歡沒急著離開,在醫院裡漫無目的地瞎逛。
似乎只有待在這裡,她才會稍稍安心一些。
忽然,葉和歡的大腿被撞得一沉。
她低下頭,看到的是一個戴鴨舌帽的小男孩,四五歲,白白胖胖的,正衝她甜甜地咧嘴。
葉和歡回了他一個微笑。
孩子身後已經響起家長滿是疼愛的責怪聲:“讓你跑那麽快,現在撞到人了吧?還不跟阿姨道歉!”
看著小男孩被母親牽著蹦蹦跳跳走遠,葉和歡心底泛起一絲柔軟。
……
回到車上,葉和歡終究還是給鬱仲驍打了電話。
她不想事事都去煩他,但這一刻,卻也只有鬱仲驍讓她相信,不管她怎麽訴說抱怨,他都不會厭煩自己。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通。
來電有顯示,葉和歡知道他已經知道是自己,她直接問:“你現在在哪兒?”
鬱仲驍說:“在外面吃飯,怎麽了有事?”
葉和歡很少像這樣毫無征兆地打電話,她更喜歡發短信,每次兩人通電話之前,都會先用短信聊一會兒,而且她一開口就是這麽一句詢問,鬱仲驍很快就察覺到她的反常,他把手機從左手換到右手,下意識放軟聲線問她:“吃過晚飯沒?今天有沒有出去?”
“還沒——”在他面前,葉和歡不想撒謊,低聲道:“過會兒就去吃。”
想到他在外面吃飯,她又說:“你進去吃飯吧,晚點我再找你。”
鬱仲驍不會無緣無故在外邊吃飯,不是跟家人一起,就是部隊裡跟領導的飯局,葉和歡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打擾到他。
鬱仲驍卻說:“沒事,已經吃得差不多,到底怎麽了?”
葉和歡心裡難熬,這個時候,鬱仲驍的聲音就像是那根稻草,她想要抓住,握著手機輕聲說:“我外公又住院了,這次情況不是很好,醫生說診治得不太及時,外公年紀也大了,身體器官的功能很多都已經老化,就算挺過了這次,日子應該也不會太久。”
說到後來,她的鼻子泛酸,眼角也濕潤了。
“你現在在醫院?”鬱仲驍問。
“嗯~”
葉和歡應聲時已經帶了鼻音。
“醫院裡只有你一個人?”
“不是,殷蓮她們都在,還有我小姨,”提到韓菁秋,葉和歡停了停,聲音更低,“他們夫妻剛才也到了,現在我爸跟那個姓韋的陪著,護士說我是女的,不能陪夜。”
說這話時,她的腦海裡還有病房裡那個心電儀器上起伏波動不定的畫面。
葉和歡握著手機,甚至感覺自己心尖在發顫:“我不想總拿一些不好的事告訴你,不想讓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有的只是處理不完的麻煩,我原來也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好外公的事,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找不到支點的氣球,看到醫院裡其他那些陪著病人的家屬,我大腦裡亂成一團,什麽都想不明白,想做的事越做越亂。”
鬱仲驍剛想說什麽,包廂裡出來個穿軍襯的男人,衝他道:“老鬱,怎麽這麽久?大夥兒可都等你了!”
葉和歡在電話這邊也聽到那個三大五粗的聲音,忍著鼻音說:“你快進去吧,我掛了。”
“不用掛!”
鬱仲驍出言阻止了她。
他跟等在門口的人說了兩句,剛拿著手機走到僻靜地兒,又聽到葉和歡讓他去吃飯的聲音:“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就是有點難過,過會兒就沒事了……”
鬱仲驍關心道:“你這樣子,我怎麽放心去吃飯?”
葉和歡聽了這句話,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
也許,並不僅僅是因為外公,還有那些積壓在她心底的往事。
“別哭,”鬱仲驍這邊,又有人出來催促,他衝走過來的戰友頷首,表示自己馬上就過去,轉而又對著手機低聲說:“你這麽哭,我也做不清楚事。”
這是鬱仲驍此生說過最直接的情話,但現在,葉和歡卻無暇一個字一個字拆開來回味。
聽了他的話,她強忍住眼淚,沒有再讓它們掉下來。
鬱仲驍這些日子確實很忙。
特殊部隊下來地方招人,招人的方式是一場小軍演,通過演習中的層層淘汰選拔出最後的精英,最近部隊裡也是三天一小會五天一大會,這次特殊部隊派下來的大隊長恰好跟他又有些交情,很多事情自然就
落在了他的頭上,今天這頓飯,算是小軍演結束後的慶功宴。
很多安慰的話,都沒有辦法在電話裡說,鬱仲驍只能長話短說。
他自然也聽出了葉和歡心中的害怕。
“主治醫生是不是已經下班了?”
葉和歡據實答道:“我到的時候,他剛跟殷蓮說完話走開,等我過去找他,他已經下班了。”
鬱仲驍說:“住院部的心外科有值班的醫生,你現在過去找他。”
韓永松住進醫院,會做一系列的檢查,B市的第一醫院,看病自有一套系統,所有病人的檢查信息,只要輸進相關序號都能找到,只要不是個庸醫,都能大致分析出來個所以然。
葉和歡聽著鬱仲驍的交代,一顆心逐漸平靜下來。
掛電話前,鬱仲驍不忘叮嚀她:“B市這幾天下細雨,晚上開車視線不好,把車停醫院停車場,坐出租車回家。”
葉和歡握著手機點頭:“嗯。”
……
葉和歡回到急診樓,去找了心外科的值班醫生。
醫生聽說是韓永松的家屬,立刻配合地調出病人的各項檢查結果,耐心地給她分析了一番,最後下結論,雖然這次情況凶險,但現在已經救還過來,還不至於半夜出現突發狀況,讓她不要過於擔心。
跟護士說的差不多,但因為對方是醫生,更讓葉和歡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