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電影裡要醜——這是褚青見到丹斯切爾的第一印象。
她穿著條非常複古的外套,留著萬年不變的齊劉海,不僅臉上有很多暗斑,而且黑眼圈極其嚴重,以至於在眼睛底部形成了一道水分乾涸的深紋。
12月11日,男女主角終於在路邊的咖啡店裡碰了頭。那姑娘素面朝天,藍眼睛映著下午的陽光,清脆且嬌嫩的道了聲:
“嗨!”
“嗨!”
褚青握了握那隻小白手,笑道:“小姐,你足足讓我等了三個月。”
“SORRY!我真的有些忙,上個月我還在演出,上個星期我才處理完唱片的事情,呃,SORRY!”她連忙抱歉。
“沒事沒事,請坐!”
他本是開玩笑,此刻也有點尷尬,轉移話題道:“亞歷克斯在裡邊溝通,店主臨時變了主意,總想多得一些好處。”
“啊,沒關系,剛好我喜歡這個地方。”妹子晃了晃腦袋。
今兒下午的戲份,是講威爾遜和薇薇安第一次見面,倆人進行了一番言語試探,覺得可以初步忍受,場景便是這家小店。
而丹斯切爾坐下後,就開始掰弄自己的左手食指,半響才道:“我祖父很喜歡你的電影,我每次回去都要跟我嘮叨。”
“謝謝,你祖父在法國麽?”
“是的,他在裡昂,我每年都要回去探望。他從不離開那個城市,雖然我也很喜歡。但是你知道……”
說到半截。她忽然低下頭,似乎在看自己的褲子。
“……”
褚青還等下茬呢,結果沒動靜了,他又不好問,隻得鬱悶的喝了口咖啡。
大概過了幾秒鍾,丹斯切爾抬頭,就像之前全沒發生過一樣。問:“你喜歡老音樂麽?”
“呃,中國的還可以,美國的我不了解。”
“我喜歡莎拉沃恩的《 Ill CloseEyes》,我跑步,洗澡,吃飯,看書,坐飛機的時候,我都在聽。你知道。她能讓音樂變成表達人生的一種態度,那些越想代表時代的人,影響力越不會持久。”
她的藍眼睛很活潑,往左轉一轉,往右轉一轉,就是不看對面。像極了一隻小神經的繡眼鳥。
“莎拉沃恩從未想過要代表誰。但她賦予音樂的,是可以改變世界,改變……”
說著說著,她又停了,繼續低頭看褲子。
“呃……”
褚青猶豫片刻,道:“你介意我問個問題麽?”
“什麽?”
“你的褲子怎麽了?我是說,你為什麽總看自己的褲子?”
“有麽?”
妹子眨了眨眼睛,特茫然的樣子,可下一秒,就習慣性的做出那個動作。
“哈!”
他忍不住一樂。
“啊。我,我可能……”
她咬著嘴唇,略帶羞澀道:“可能有些強迫症,SORRY!”
“沒關系,我只是覺得很可愛……哦,我是說真的!”
他見對方一臉的不相信,連忙道:“其實我以前也有類似的習慣,但我不會看褲子,我會看別的地方,就像這樣……”
話落,他腦袋偏轉,莫名其妙的往右後方瞄了一眼,又若無其事的複位。
“我知道那裡沒有東西,但潛意識認為那裡有東西,你懂我的意思麽?而且我只在吃飯的時候會看,總之,呃,非常奇怪。”
“OK!OK!”
丹斯切爾表示理解萬歲,扯開嘴角問:“那你現在還會做這個動作麽?”
“自己吃飯的時候會,跟女朋友在一起就不會。”
“WHY?”
“因為她會打我。”他認真臉。
“噗!”
妹子笑趴在了桌上。
“褚,我搞定那個家夥了!哇哦,親愛的佐伊,見到你真是太棒了!”
此時,亞歷克斯從屋裡跑出來,興奮的跟她抱了抱,問:“狀態怎麽樣?”
“簡直完美!對了,我要不要化個妝?”
“稍稍把黑眼圈遮一下就好。”
亞歷克斯端詳了片刻,又頗具導演氣勢的一揮手,喊道:“夥計們,準備開工了!”
“OK!”
一票人應和著,紛紛行動,而丹斯切爾走了兩步,忽回頭道:“我想我們今天會很愉快。”
“當然!”他笑道。
…………
威爾遜有個前女友,叫凱倫,倆人在德州的一家飯店工作。他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提前下班,然後買了麥當勞擠在那輛破車裡吃。
凱倫要去別的城市尋找夢想,分手那天,威爾遜在開往洛杉磯的路上,車翻了,東西散落一地,最近的朋友也要16個小時的車程。
他本想拿劇本去賣,可筆記本電腦被偷走,所有的準備前功盡棄。
在洛杉磯三個月,他已經流落在自殺邊緣,沒有人關心自己的死活,還要編造一堆美好的謊話丟在給前女友的郵件裡。
在雅各布的慫恿下,他決定跟一個叫薇薇安的陌生女人見面——帶著損友塞給自己的五隻安全套。
薇薇安抽煙,滿嘴髒話,舉止粗魯,竭力裝出一副太妹的樣子。
她說,“我17歲,不過你放心,還有幾個月我就18歲了。你想做可以來我家,我媽媽的房間在客廳那邊,我爸爸打獵去了。哇哦,我不知道能不能忍得住,我已經濕了……”
然而誰也不清楚,她27歲,演員夢碎,懷過孕,打過胎,男友劈腿。她不斷的攻擊,挑釁。嘲諷威爾遜。只是想掩蓋心底的深潭。
就這樣的兩個家夥,在新年前天相遇了。
洛杉磯,街頭。
一臉頹廢的褚青和一身古怪的丹斯切爾正茫然四望,攝影機釘在中遠景,使得他們就像兩隻淹沒在城市中的可憐蟲。
半響,他開口問:“我們去哪兒?”
“我不知道,我在跟你走。”她甩了下皮包。
“是我在跟你走。”
“我特麽不會跟你進車的!”她突然強調。
“……”
褚青非常遲鈍的理解了這句話。又征求道:“或許我們可以坐地鐵?”
“YEAH!聽起來不錯,公共場合,周圍都是人,你不可能強*奸我。”
“What?”他覺得很荒謬。
丹斯切爾沒搭理,自顧自的調頭,那貨鬱悶的揮了下手,小碎步追上。
攝影機不遠不近的吊著,前面一台,後面一台。他們也完全進入了一種路人狀態。那些擦肩而過的行人幾乎沒意識到這是拍戲。
“日落前我跟你在一起,然後我就要考慮我喜不喜歡你。如果不喜歡,我就跟別人走了。”
“你在開玩笑麽?”他不可思議。
“NO!我才不兜圈子,到目前為止你看起來不錯,但午夜時我不會站在一堆熱吻的人中間,自己還挨著一個廢物!”她瞬間變得歇斯底裡。
“GOOD!”
亞歷克斯顛顛的跑過來。一如既往的亢奮:“你們簡直太棒了!我已經在苦惱自己到底要愛哪個?”
“老兄。你能松開我麽?你勒得太緊了!”褚青特嫌棄。
“SORRY!”
導演趕緊放手,臉上有些悻悻。也難怪他激動,處女作嘛,凡事都要擔心,尤其是男女主角的磨合問題,心裡始終沒底。
事實卻超乎想像,一個跳脫,一個沉悶,一個敏感細膩,一個遲鈍呆板。他們在街頭散亂。他們漫無目的,他們吐槽著證券交易所,他們向往著高檔的咖啡店,他們想去一家早就關門的酒吧,他們的一切一切,都似烈日消融了冰山,化作了滿池春水。
……
午後,晴。
這是一家劇院,演戲劇的那種小舞台,很古老了。教堂般的大穹頂無限延伸,罩著紅布鋪蓋的椅子,精美細致的壁雕,以及早已冷清的二樓雅座。
洛杉磯有很多廢棄的劇院,幾十上百年的歷史,無論曾經多麽輝煌,如今空余慨歎。
今天是場重頭戲,也是褚青提出的三處修改意見之一。亞歷克斯整整被蹂*躪了八天,才寫出滿意的段落。
劇組租用了五個小時,充分利用著每一分鍾,待準備就緒,亞歷克斯喊道:
“ACTION!”
裡面的光很暗,灰蒙蒙的亮,地板上拖出兩條淡淡的人影。丹斯切爾面向觀眾席,直視著那盞雪白的大燈,身子都融了進去。
“你知道麽?”
她忽地轉身,道:“我從十二歲開始,每年都要站在台上。這就是我為什麽要來洛杉磯當演員……我朋友給我開了最棒的離別晚會,我喝得爛醉,都沒有辦法把行李裝進車箱。然後我就來到這,浪費時間和蠢男友在一起……”
“YEAH!”
褚青踩了幾步,也面向台下,張開雙臂道:“歡迎來到洛杉磯,你可以盡情的擁抱痛苦!”
“痛苦?”
丹斯切爾湊到他旁邊,興奮道:“威爾遜,看看這地方,看看這劇院,夢幻般的散落在城市裡。洛杉磯有多少待崗的編劇和演員,快寫點什麽,我們可以在這裡演!”
“NO!”
褚青瞥了她一眼,走到舞台深處。
“快點!我可以演的!”
她還在催促,急切道:“某個性感的,激怒的,能用上匕首的角色!”
“哈!”
他嗤笑一聲,自嘲道:“SORRY,我只寫過喜劇。”
“你寫喜劇?”
妹子表情特詭異,誠懇道:“你是我見過最無趣的人了!”
“拜托,我今年事事不順。”他很無辜。
“好吧,你會挺過去的!不過你知道,時間很快就流逝,你在變老,想想任何事情,我們都可以在這裡做!快點快點!”
“OK!OK!讓我想一想……”
褚青不停的打著響指,順著舞台開始轉動,思索道:“室外,長街,夜晚。”
“GOOD,我喜歡晚上,那我呢,我是什麽?”
丹斯切爾也打著響指,沿著那邊轉動,倆人走在一個奇妙的圓環裡,影子在輕輕跳舞。
“一個很瘦弱的妓*女,站在街邊,尋找著目標。”
他低著頭,偶爾瞧向對方。
“一個男人出現,他的個子很高,看起來很討厭。”
她晃著腦袋,軟篷篷的黑發在來回擺動。
“男人非常有興趣,決定嘗試一下。”
“女人有些慌張,但她強自鎮定。”
說著說著,轉著轉著,那個圓環越來越小,影子越來越重疊,終於,“男人停在了三米之外,女人直視著他,然後……”
褚青站定,直挺挺的站定,似等待世界之門敞開。
丹斯切爾踩著步子,聽著他如夢的低語,感受彼此的呼吸慢慢靠近,“她往前,她在笑,她踮起了腳尖,閉上眼睛……”
“啪!”
正當花好人好的時候,她抬手就甩了一巴掌,罵道:“你這個混蛋!你在幹什麽,你想讓我吻你麽?”
“拜托,是你說要演的!”褚青攤開雙手,感覺特冤枉。
“FU*CK!閉上你的臭嘴,我就知道,男人永遠不值得相信!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討厭這種東西!”
她就像隻被丟在荒野的小獅子,好容易碰到了些許溫暖,又不敢上前,只能用暴躁掩飾不安。
“……”
褚青看著那張憤怒的小臉和漂亮的藍眼睛,心裡忽地一顫,下一秒即是碧海晴空。而他眸中的灰塵,也緩緩被藍天擦過,滴出了第一抹透亮。
“你……”
丹斯切爾沒來由的一陣心虛,不禁往後退了兩步,道:“好吧,我承認我過份了些,你可以回我一巴掌。”
“NO!”
他笑了起來,輕聲道:“這是我今年最好的遇見。”(未 完待續 ~^~)